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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老树

2021-12-22冯自科

金沙江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火塘老树小屋

冯自科

世间万物都是有灵魂的,灵魂是可以涅槃的,除了时间,还是时间改变了它的命运。我游走在直苴大地的天空,时间看到了我的存在。历史的生命从未远去,他就在我的身边。

那一天,再次走进直苴大村那座记忆犹新的小屋,除了感到有一团红之外,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好久才适应了小屋的黑暗。定眼一看,一位老人坐在低矮的墙旮旯,火光映脸上,像是夕阳下阴阳交错的丘壑,每一道都是岁月的印记。她俯身缓慢地翻动着一根燃烧的木柴,浓浓的烟雾裹住了她,佝偻的身躯好久都没有恢复正常。

晃动的火光中,小屋是那样的简单:一张磨得光滑的木板床,一只满是烟尘的碗,一把粗笨的木勺子,一个黑漆漆的土锅。这样的简单使得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的沉寂,除了火塘里正在燃烧的那团火,时间已经失去意义。

当我们问及上次来采访的老人老伴哪儿去了的时候,老人并没有搭话,只是缓慢地抬了一下她的右手,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了前次来时没有看到的物件:被烟熏得漆黑的靠墙椽檐下,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个小香炉,插满好多燃过的香棍,旁边还摆着盛满饭的一个小碗和一个陶瓷酒杯。桌子下面则摆放着两桶菜油和一袋大米,我猜测这可能是那位前次带我们来这户人家的帮扶干部留下的。

看到这,我知道眼前的这位老人的老伴去世了。回想起三个月前,在这间小屋,我们还对她的老伴进行过采访,当时,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听他讲述直苴古老的故事。从他的口述中,我听到了好多令人震惊的直苴彝族文化中有血有肉的部分;我听到了许多直苴历史长河中直苴人繁衍生息的叙述。当我们要走的时候,他还一再拉着我手说:“你们不来,我这脑壳里装的东西怕是要带进土了,你们下次来的时候,我再讲给你们听。”

现在,在这户人家,这间小屋,这位老人成了一切,也是唯一的人。虽有帮扶干部时不时地救濟照顾,但这位老人,就这样过着,过着一个人的日子。除了灵魂,这是一个外人永远未知的世界。

这是延续了千百年的直苴老人的一种生存方式,宛如赛装场上的那几株老树,历经沧桑,在平静中实实在在地将生命延续下去。这样的生存方式,对于外人来说,是很难想象的,一如我当时的心情,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本来想采访一下眼前的这位老人,但或许是因语言不通,或许是因悲伤不愿多说,老人家一直呆坐在火塘边,没有说话。这让我想起了一位哲人说的一句话:“灵魂涅槃,沉默是唯一的真实存在。”一如眼前这位老人,在最深重的苦难中,没有呻吟,没有哭泣,沉默是她唯一的表达。

告别老人,走出小屋,返回村委会的路上,每一步,都是沉重,就像走在远古的过去。但我知道,这不是一种逃避,而是一种深入。在深入中,直苴开始静静地接纳我前来探寻它们的心灵秘史。果不其然,晚上,我就做了个梦,梦中,福赢细颇老人灵魂涅槃,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间隔直达我灵魂的最深处,又开始向我讲述着直苴的前世今生。

见树如见人,见树如见神。直苴赛装场上的那些老树,时常在我心灵中有心无心地展示了自己的梦。它们有心无心的梦都绽开了花。梦中,我和这些老树,一起穿越历史的年轮历史的天空,心交神往。

在直苴村有一个叫嘎列博的地方,赛装场自西向东,从北到南呈半环状,长有好几十棵彝语叫“斯拍资”的参天滇朴大树。每次参加赛装节,看到这些老树,除了膜拜,便是祈福。我知道,仅有虔诚是了解不了这些老树的,但每次我依然潜心地仰望每一株老树,如同拜谒一位久经风霜的毕摩。它们的灵魂早已超越了世俗的喧嚣,远离了凡尘的聒噪,留下的是灵魂的洗礼。

可这一次不同,当我静静伫立在一株老树面前,老树却牵起了我的手,穿越悠远,穿越混沌,让我真实触摸到直苴不同年代里的文化气息,那些沉积已久的历史光华。

我顿时有话要对老树说。它们纷繁的想象已经融进我的思绪。我的枝叶的确在老树的胸腔里翻转或飘动,这就是我苦苦寻觅的么?

我怀念在直苴度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在直苴老屋的火塘边,我听到了古老的歌谣在跳动,还有泥泽薄畔那阵阵的林涛在波涌。我想,那里定然有着朝里若、朝拉若俩兄弟的惆怅和缅怀,蕴含其对生命最本真的渴望和寄托。一棵树长至千年是本能,一棵树存立千年是本能,经年累月,自生自灭。千年大树老去了,却留下了遒劲的躯干,活着是什么样子并没有人知道,它们老去的样子却躺在这里,没有残枝,没有绿叶,可是它们依然明朗地固守着这方水土。它们曾经挡住过风暴雨雪,曾经挡住过灰暗浑浊,划亮了黎明的天空。你说,我能不感动么?这些老树的天空定然是直苴最隽永的诗意和无以言说的静美。如今,我伫立在这些老树身旁,我的心灵同老树的心灵交织着碰撞着融合着。老树依然挺立着鲜活灵动的生命之躯同我对话,穿越了心灵的洞悟与念想。老树的年轮告诉了我纪元的芳华,生命不会在旷古悠远的历史眼眸里猝然凋零。不是么,与之相生相伴的赛装节不是已经上演千年了。

真正的生命永远也不会湮没。这些老树,经受着历史风雨的洗礼,印证了文化的符号和意义,彰显了直苴人的原初守望。

直苴人对于这些树的生命热爱,让我觉得,一株老树就是一个图腾,一株老树就是自己的亲娘,不然怎么又衍生出一些故事?在直苴,刚出生的婴儿满月期间要寻找一个干爹或干娘,如果找不到,那么就会认一株老树为自己的干爹或干娘。树的确是养育直苴人的亲娘。直苴人崇拜敬仰老树,是在真正地寻找彝族创世史上最原初的命脉传承和精神脐带。

仰望这些古树的真容,尽管许多沧桑和坎坷写在它们的脸上,但我知道,每一株老树里都住着一个神。老树的神是独立风标随世而运的。

我呢,只有静静地呼吸,我不敢言说我心中的某种需求,世俗的欲望被这处厚重的精灵洗涤得荡然无存,我的呼吸才如此静谧。独自一人在这些老树静默的空间沉吟着,仰望着他们的历史和未来,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敬仰和崇拜,这是直苴人生命里的树,也是我生命里的树呵。

穿行在这些老树下,我的灵魂的确有了领悟生命蕴涵的精神自由。心中缔结的某些情结不再是一种幻象,也不再是一种臆想,自然如这些老树,没有束缚和抑制,把生命的轨迹和灵魂一起匍匐钻出天空,和时光一起升飞。

责任编辑:余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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