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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人的茶

2021-12-22张惠香

金沙江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水土原乡茶园

张惠香

母亲的茶总是醉人。

对我而言,醉茶是家常便饭。

晶莹的玻璃杯,绿中泛褐的茶,滚烫的开水,三者精诚合作,尘世的宦海沉浮,乡野的云卷云舒,顷刻间变化无穷。

我喝茶没有什么仪式感,一是没有高大上的茶具,二也没有更多的闲暇时间。大清早,必定泡上一杯母亲揉给我的茶。第一次冲泡,讲究的人往往要“醒茶”,好让沉睡或尘封的茶叶通过与空气和水分的接触苏醒过来,重新焕发出茶叶的生机,以便接下来更好地品尝茶的香醇。“醒茶”的水自然是不喝的。而我固执地理解“醒茶”即“洗茶”,目的是去除杂质。我泡的茶是母亲的心尖茶,丝毫没有什么杂质,只有故乡泥土、阳光的味道和母亲的气息,自然免了“醒茶”这道工序。而且每天的第一杯茶,我还泡得特别的浓,那才品尝得出母亲的味道,所以我经常“醉茶”。

我的故乡山高林密,适合种茶。包产到户后,每家都分有茶地,童年记忆里,干活,最多的就是帮父母铲茶、采茶。茶不仅可以为我凑足学费,还可以支撑起家里杂七杂八的开销。种茶可以换成钱,这对穷怕了的家乡人来,诱惑实在太大。茶叶收购价高的年成,家家都把林地变成茶地,的确有的人家盖起了新房,添置了家电。茶价回落之后,人们又惋惜被毁掉的一片片苍劲茂密的林地,茶地也疏于管理或者遗弃。

近几年,随着大量的人进城打工,许多人家也从山上搬迁到城镇坝子,故乡的茶园像个没人管的野孩子,成了没主的野茶。

我的父母,不管茶涨茶落,还是把自己的茶园当成自己的孩子,一如既往地悉心看护和打理。父亲常年放牛,牛一到山上,有的是大把的时间,没有主人管护的茶叶,不采,来年自然老去,父亲就随手采下,放入随身的背篓里,傍晚到家总有满满的一篮子。母亲总是要拿过来看一看,抓一抓、掂一掂、闻一闻,说不错不错,不过明天要再掐嫩一点哦,这些都是给姑爷姑娘喝的呢!

晚饭才结束,父亲就忙着烧火,支上铁锅闷茶杀青。鲜嫩的茶叶在锅里被父亲用手翻抖着,舒展的叶儿慢慢弯曲蜷缩,嫩绿的茶叶泛着微黄,空气中开始弥漫着微苦的茶香。起锅,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簸箕,开始下一道工序——揉茶。揉茶也来不得半点马虎,要把茶叶拢在两只手心,由左到右顺时针,或由右到左逆时针画圆,必须保持同一步调,不能左一会右一会,不然茶叶就越揉越散。杀青讲究的是火候,揉茶讲究的是力道,用力要均匀,太使劲茶叶成了坨,一松劲叶片又卷不起;还要趁热揉,冷了就成不了卷。手心的皮要厚,才耐得住烫。有时父亲揉乏了,想抽根烟,叫母亲来接力,而母亲忙不开手,就说,赶紧揉,是给你姑爷姑娘的,揉好些,姑娘姑爷的朋友来吃饭喝茶,要好看些。父亲自然不敢怠慢。

晒茶也比较磨人,特别是夏茶。故乡的雨季特别长,有时下个十天半月。母亲把揉好的茶用小火烘焙,茶香黄褐,但颜色不入眼,火候很难把控,稍不留神就糊了。有时阴晴不定,早晨出门还阳光灿烂,不到中午又电闪雷鸣,母亲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可怎么跑也没有雨脚快,晒得半干的茶又淋了雨,这样的茶就不好喝了。父亲在大山里放牛,晒茶的事只有母亲操心了。母亲只好在家附近干活,随时望天色,经常是雷声大雨点小,赶到家收茶时雨又没影了;有时赌一把,雨又下大了。

我总死性不改,一小撮,两小撮,三小撮。泡得浓浓一杯。可能是父母给的茶太多,去年的没喝完,今年的新茶又寄来了。其实是太贪心了,贪恋故乡泥土的气息。

仔细想来,我是醉在故乡的泥土里。故乡是一个人的血地。台湾把故乡叫作原乡,“原乡人的血,只有回到原乡,他的血才能停止沸腾”,作家钟理和说。真是透到了骨髓,彻骨彻肤。

醉在故乡缥缈的晨雾中。雾或轻如丝缕,薄如蝉翼,缥缈缠绵山间,与高树嬉戏。或与晨光捉着迷藏,与茶园山岚氤氲。母亲穿着斜襟盘扣的青衣,花白的头发在春光里飘逸,指尖在茶尖上舞蹈,抖出一朵朵绿云,飘散在空中,似一位仙风道骨在茶林打坐修行。有时“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诗意袭来,曹操思慕的是贤才,而我思慕的是什么呢!母亲的孤单,山林的苍茫,故乡的孤寂……都有,或说不清,道不明。

醉在顾影自怜中。假期,我与弟妹一起制茶。昆明的朋友千里迢迢来看制茶的过程。城里人想要的出一身汗的休闲健康方式,在故乡焖茶时可以酣畅淋漓地体验。每天的茶都是弟妹亲自去采,一芽二叶,嫩嫩的,绿绿的,第二天一早开始焖,我和弟妹合作,一人烧火,一人焖茶。两大捧生茶下锅,左手握着锅铲,右手捏着一双长筷子,不停地翻炒抖动,茶在热锅上啧啧冒烟,我在热茶上呼哧呼哧抖落,摔成一朵朵绿云。一下就大汗淋漓,再加灶高锅矮,一下就腰酸背痛。还好两人换着焖。有时茶多,两口铁锅同时开工,父亲母亲齐上阵。

醉在那棵老茶树。在我家地边,有一棵老茶树,据说已有两三百年的历史。有一年福建的茶商出高价要买断那棵老茶树,我父亲任凭茶商软磨硬泡死活都不卖,那是父亲的爷爷的爷爷栽的,爷爷来自遥远的南京。儿时,这棵古茶就是我的乐园,割篮猪草或拿梱柴回来,就爬到树上逍遥。或背书或荡秋千或狂喊大叫或看着天边的白云想象外面的世界。

林清玄曾说,每次出门旅行,总会随身携带一瓶故乡的水土,有时候在客域的旅店,把那瓶水土拿出来端详,就觉得那灰黑色的水土非常美丽,充满了力量。故乡的水土生养我们,使我们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即使漂流万里,在寂寞的异国之夜,也能充满柔情与壮怀。那一瓶水土中不仅有着故乡之爱,还有妈妈的祝福,这祝福绵长悠远,一直照护着我。

今年暑假回到故乡,家乡的茶园又重新改变了模樣。那些荒废的茶园,像碧绿的纽带一绺一绺环绕在青山绿水间,我的侄儿已经成为家乡茶园的主人,侄儿的生态茶厂已经初具规模。侄儿一见我,忙不迭地摆开桌子,拿出茶具,让我品尝他的新茶。看着卷曲的茶叶有如云朵在水中慢慢浮沉、旋转、舒展,我还没有喝,心就醉了!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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