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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

2021-12-22孙庆明

金沙江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李斌小女儿爷爷

孙庆明

1

刘汉民的车从匝道进入高速时,天还没全亮。高架桥上的绕城高速没几辆车,显得空旷。限速是120的时速,他都超了,还是嫌慢。高架桥两边是黑绰绰的建筑,只有高楼上的广告灯亮着。他的心像被咬噬般的痛。双眼紧盯着路上的标线,脑子里却总是闪动着小女儿刘红云的样子,一会是纯真漂亮,一会像街妹那样污秽。他都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的女儿了。

刘汉民觉得老天爷对自己不公,那么倒霉的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家。他怕走神出现危险,可女儿的烂事却甩都甩不掉……

2

昨晚三工区一幢楼封顶,晚饭后大家都没休息就进了工地。苦战到十二点才收工。一身汗一脸灰从十八层的楼上下到地面上,刘汉民脚都软了。兄弟们风似的溜了,忙着回工棚洗漱、睡觉。他一个人在最后面边走边掏手机。

大概十点钟手机就在口袋里震动,过十多分钟就震一次,很反常,但他没有接。为了安全,公司有规定,作业期间不允许接电话。他是三班的班长,不能接,只好忍着。

不出所料,电话是媳妇雅芝打的。刘汉民拔了回去。雅芝没睡,带着哭腔说:“红云出大事了。我不知道该咋办,你快请假回来。”

刘汉民以为是自己的母亲病危,雅芝是小女儿,他愣了愣,觉得雅芝是小题大做。小女儿肚子痛几个月了。不能坚持上课,都停学在县城的出租屋里了,小女儿还能有什么大事?小女儿是在县城住校读的初中。三年里,除了刺青让人恼火,交了些社会上的朋友,让人担心,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就因为她活泼好动,追求时髦,还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她上高中,刘汉民怕她学坏了,才让雅芝到城里租了房,开个小杂货店,陪小女儿读书。小女儿肚子痛没检查出原因,刘汉民也不怎么急。她还不到十六岁。肚子疼的毛病治好了,跟班走最好,成绩落下了,实在跟不上,下学年再读一次高一也问题不大。

大女儿懂事听话,但脑子没小女儿好使。高考分不理想,只能去读了卫生专科学校。刘汉民把能读一所说得出口的大学的希望全部押在小女儿身上。他都想好了,等公司里活少些,就请假把小女儿接到省城的大医院做检查,查出病因好对症下药。把病治好了,她就可能安心读书了。

小女儿停学后,表现还不算差。多数时间在家里,雅芝在家里,她还是自觉看课本,还会自己做题。偶尔她会跑出去玩,夜里有时很晚回家。雅芝告状,刘汉民也不太当回事。他说,贪玩是孩子的天性,只要不太出格就由他。

停学十多天后,刘汉民在贞女坊寨老家的母亲下楼时滑倒了,摔伤腰住进了镇卫生院,雅芝要回去伺候母亲,要带小女儿一起回去,小女儿怎么也不肯回去,就一个人在县城里待着。

今天上午,雅芝打电话说母亲出院四五天了,能自己走路,自己做饭吃了。她担心女儿,吃了中午饭就搭班车回县城。这才过来十几个小时,雅芝就说小女儿出事,刘汉民怎么也不理解。

刘汉民说:“是不是肚子疼得厉害。要是,你把她送医院输点液说不定就没事了。”

雅芝竟然在那边哭得像死了娘,哭着就不想停。

刘汉民背后高樓旁塔吊的大灯熄了,四周变黑了。他实在很累,雅芝没完没了地哭,他实在忍受不了,大声吼起来:“我现在才下工地,什么事赶快说!”

雅芝说,她昨天从贞女坊村回城里,没有给小女儿打电话。她是想来个突然袭击,看看她不在屋里时小女儿是怎么过日子。小女儿鬼精,知道她回家,会装得很规矩,哪怕跑到外面玩也会跑回家收拾,还会装成在复习功课的样。那样哪怕她做错事,也拿不到她的把柄。说她几句她还会顶嘴。

雅芝是中午一点到家的。雅芝轻轻开门进屋,屋里又乱又脏,像狗窝。连成摞发了霉的方便面盒子在桌子上都没扔,更让雅芝气愤的是桌上的一只瓷碗里居然有半碗烟头。沙发边地上扔着没洗的衣服。雅芝以为小女儿不在家,气得头晕。这时听到卧室里有响动,一掌推开了门。看清里面的情形气得眼冒金星,愣在那动不了。一个瘦得像麻秆留着长发的男人在穿裤子,而小女儿穿着睡裙蜷缩在床里面。还没等雅芝清醒过来,那男人系好皮带,竟然冲雅芝笑了笑,摸出支烟来,不慌不忙点燃了吸着,冲雅芝说:“我们谈恋爱,没想到你会回来。”

雅芝扶着门框才没倒下去,她的脖子像被人卡住说不出话。那男人直视着雅芝说:“我和你女儿好半年了。我没强迫她,是她自己愿意的。她怀了我的孩子,都快五个月了。她愿做我媳妇。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你们同意不同意都是那么回事。”

雅芝冲上去要打男人,男人闪开了。雅芝大叫你是谁?

男人从嘴上拿开烟,说:“我是河上村的。离这五六里地。我叫王存旺。我爹叫王世学。在村东头。你女儿去过我家,在我家我们睡过很多次。孩子就在我家怀上的。这事我爹知道。你女儿到我家,我爹很高兴,还专门宰了鸡给她吃。她爱我。”

雅芝气哭了,她知道打不赢男人,去拽女儿,把她从床上拽下来,看到她鼓鼓的肚子,知道男人说的女儿怀孩子是真的,瘫倒在地哭天喊地。没料到男人拽着女儿的手溜走了。

雅芝在屋里哭了一下午,不敢给刘汉民打电话。晚上十点了小女儿没回家,她愈加害怕了,又不敢一个人去找女儿,才接二连三给刘汉民打电话。

雅芝说女儿怀了那男人的孩子,肯定是在那男人家不肯回来了。女儿的事不处理好,她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雅芝的话却像往刘汉民心上猛扎一刀,让他浑身发颤,差点瘫倒。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最担心最害怕的事,偏偏就在小女儿身上发生了。

3

刘汉民脚瘫手软坐到一堆水泥上,抽着烟,心里痛苦无比,眼泪直流。小女儿坏成了垃圾,作孽,把她自己坑了,也坑了全家人啊。她可是贞女坊寨刘家的血脉刘家的人啊。在贞女坊寨最大的不孝、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此啊!

贞女牌寨坐落在小坝子里。寨子不小,有四五百户人家。历史很长,传说先祖是明朝洪武初年移民从江浙一带移来的。过去了四百来年,寨里的十来个姓氏的人家,已经没有人能说清先祖来自哪个省哪个村寨,只知道拖家带口出发入滇的聚集地是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明初时滇地是渺无人烟的蛮荒之地,是老人们嘴上常提起的洪武移民,才有了贞女坊寨的先人。刘汉民读过洪武移民的历史书。他也没找到旧贞女牌寨刘姓族人的祖籍在哪里,但弄清了明朝的始皇帝朱元璋强制性移民数十万入滇的原因:蒙古人的铁骑征服中亚、欧洲的同时,入主中原,南宋葬于其手,建立了元朝。把遍地都是的汉族人当作末等民族进行统治压迫,农民揭竿而起,发动推翻元朝的战争,元朝建立七十年就亡了,接着农民军之间为争夺皇位又进行多年战争。以至江浙一带,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的百姓生存都难。而那时,缅甸乘虚而入,多次发动战争,侵入滇地,侵吞明朝土地,朱元璋于是移民边疆,一为以流民开边,减轻负担,二为固边守土。史载洪武移民前,滇地人口只有四十万,移民后达百万。贞女坊村建寨首批移民百户。他们中不只有失去土地房舍的农民,还有一些是破败的商户甚至是地主,他们开垦土地,带来了中原的生产生活方式,也沿袭了中原的文化和礼仪。传说,贞女坊寨在明朝时就设了私塾,建了文庙,刘、张、赵三大族氏还建起祠堂。明、清两朝出过不少秀才,有人还考得举人的头衔,在外地做官。刘家势大,在道光前称为贞女牌坊之前,名为刘家寨。清嘉庆年间,缅甸人入侵边界,军力不济,嘉庆皇帝下旨组织民团赴边御敌。刘家寨的头人刘焕国令其大儿子、二儿子率寨丁百人远赴千里,到怒江与缅人作战。一去无归。两个媳妇,为表对夫君忠贞,伺老护儿,守寡五十载,被厚葬于刘氏祖坟。寨人为表彰其忠烈,在寨头大榆树下,建忠烈祠。咸丰皇帝时,英法两国蚕食大清疆土,太平军攻城掠地,内忧外患。英国怂恿缅人进攻版纳,桃城府衙授命组民团远征。为振民心,朝廷加封刘家二兄弟为镇国将军。送匾额于刘家寨。师爷到刘家寨,听闻其二夫人至死忠烈,大为震动,回府后,上书咸丰皇帝。咸丰手书“烈妇贞女”四字,赠刘家寨,府衙拨银千两,在刘家寨北门建“烈妇贞妇”石牌坊。从此刘家寨改名为贞女坊寨。

老人讲,自立了烈妇贞女坊,男女滥情,曝晒两日示众,并罚做公活五日。重者,棍罚五十,驱离寨子,永世不得复归。人妇人夫通奸者,沉竹笼于寨下马啸河。新中国成立后,贞女牌寨几度更名,庙、祠被毁。唯烈妇贞女石牌坊丝毫未损,保留下来。二十年前,到处搞旅游开发,烈妇贞女石坊成了省级保护文物。同时,恢复了贞女坊寨的旧称。

在贞女牌寨,刘汉民这一辈和上辈人,绝大多数并不只是把烈女贞女牌坊当作一个文物一个旅游的招人点。虽然过来这十多年,世道变得不可理喻。外面的世界随意谈情说爱,放纵、放荡到了令人无法接受的程度,可是,在贞女坊寨男女放纵,还是被人所不耻。要是谁家的女儿未婚就被人弄大了肚子,连祠堂里先人的牌位都会被人砸了。

刘汉民十八岁进城打工,二十六岁组建自己的包工队。三十五岁得到初中同学好友李斌的关照被招聘到省建工集团三公司。钱没少挣,在贞女牌村建了第一幢400多平方米的洋楼,寨里的困难户他出钱帮过不少,寨里修桥铺路,恢复家祠,他捐的钱也位居前列。他在寨子里名气不小,很受人尊重。

就因为自己能挣钱,家里还有点积蓄,刘汉民最大的愿望就是两个女儿能好好做人好好读书。女儿成器了,他这一生就没遗憾。可是小女儿被人弄大肚子,还跑了,刘汉民真没脸面对祖宗,面对村人了。

4

刘汉民从铁皮搭建的简易工棚前走过,楼下的洗漱池那里已经没有几个人。有人赤条条的在青白的月光下洗冷水浴。工棚楼上楼下的宿舍大部分都熄了灯。因为明天一早还有活要干,多数人都睡下了。他没有回自己的宿舍,而且从工棚下面走过去,直接去了管理处领导和技术人员住的工棚。他在经理李斌的宿舍门口犹豫了一会,敲响了屋门。

屋里的灯亮了,接着听到李斌的声音:“谁啊?我这才躺下,累了一整天,还让不让人睡觉?”

刘汉民说:“李斌,是我,刘汉民,我有急事。”

李斌穿着裤衩,上身穿着白背心,趿着鞋拉开了门。刘汉民进了屋,李斌坐到床上,刘汉民坐到椅子上。李斌一脸的惊愕,说:“你是最后下楼的,是不是检查出问题了?”

刘汉民给李斌发了一支烟,自己点上吸几口,调整好情绪说:“我要说的事跟工地无关。我家里出了事,明天一早得赶回去。我是来请假。”

李斌愣了愣,说:“是你妈出事了?”

刘汉民说:“是我小女儿不见了。我妈没事了,雅芝今天回城里,到现在也没见着女儿,她急了。非让我回去不可。”

李斌舒了口气说:“我侄女是个孩子。贪玩是孩子的天性,出不了大事。说不定过些时候或者明天就回来了。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阵野多了,难说今晚就在哪个女同学家里呢。她在城里念了三年初中,同学不少啊。”

刘汉民说:“雅芝说看家里的情况,女儿不在家几天了。我女儿的事没个着落,我怕雅芝急出病来。”

李斌吸几口烟,说:“既然如此,我准你的假。请几天你写在假条上。这几天活计多。你带的班,我来负责。”

刘汉民用李斌桌上的纸、笔,写了假条,交到了李斌手里。李斌批了假。把假条放进抽屉里,抬头对刘汉民说:“现在的孩子与你我的成长环境不同,都是以自我为中心,传统的东西他们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接受。万一孩子有出格的地方,你可忍着点。越急躁越容易坏事。管教孩子需要耐心的时间,你请的五天假要不够,跟我说一声。回来再补假就行。”

刘汉民摇摇头说:“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的一片苦心,她根本不在乎。”

李斌说:“你担心她学坏了,自毁前程。这我理解,不过,他们这代人大都没理想,贪享受。真做错了什么事,还得克制着点。叛逆期,处理不好会适得其反。

刘汉民回到自己的工棚,心烦意乱。只到水池那用手抄水洗了脸上手脚上的灰土,就回工棚,躺到了床上。他心乱如麻,却一时不知明天要如何处理女儿的事。

5

十一点半,刘汉民的车进了贡石县城。

雅芝在巷口的一个垃圾桶旁站着,她齐肩的短发有些凌乱。隔着挡风玻璃,刘汉民还是看到她有些憔悴,目光呆滞。车靠边停了,雅芝开门上车,把手里的塑料袋递到刘汉民的手里,说:“你吃了再去吧。”

袋子里是三个热包子。刘汉民说:“你吃没吃?”

雅芝看着刘汉民,眼里流出泪水,说:“我咽不下,你吃吧。到了王家你不能没精神。”

刘汉民狼吞虎咽把三个包子一口气吃下肚。车往前开,他说:“我知道你在怪自己。事都到这份上了。怪谁都没用了。当务之急是把女儿找回来。她回来了,后面的事才好处理。”

雅芝抹着眼泪说:“女儿被人糟蹋了。她的肚子都大得衣裳都藏不住了。我真想不通她怎么变得这么可怕。”

刘汉民说:“别的都别去想了,现在是要考虑怎么救她的问题。”

雅芝嘤嘤地哭,刘汉民哀叹了一聲。

6

刘汉民想到不了解王存旺家的情况,贸然去他家,有些轻率,他决定先找到李国荣。李国荣家就在河上村。十多年前,李国荣在刘汉民的建筑队里干过,交情不错。过来这些年,过年回来,刘汉民还会请他和其他一起干过活的兄弟喝台酒。他打电话过去,李国荣说他在公共汽车站等着拉货。

车走着,雅芝还是抹泪。刘汉民想到了爷爷和父亲。

7

刘汉民的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1954年复员回贞女坊寨,是合作社的干部。1958年区公所改为人民公社,贞女坊寨改名为红旗大队,6个合作社更名为6个生产队。爷爷当大队长。

爷爷觉得自己在部队当不了干部,全是因为缺少文化。所以,不遗余力供孩子读书。两个女儿都供到了小学毕业,因为经济有限,刘汉民的大叔初中毕业不得不回生产队挣工分,刘汉民的父亲则成为红旗大队屈指可数的高中生。但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在挨饿,想读大学也只是梦。父亲从县一中回到红旗大队,和大叔一样也当了社员。刘汉民有两个姐,只有刘汉民一个儿子。刘汉民记事时,国家的形势好些了,生产队除了种地,可以搞一些副业。为了解决社员买不起盐买不起煤油点灯的问题,任大队支书的爷爷,从6个生产队各抽调了15名青壮劳力,组成90人的副业队,亲自带着到黑峰山林场伐木、装卸木材,挣钱回来分给社员。那是1975年,刘汉民5岁。他还记得爷爷率队出发是在秋收之后,副业队的人集中在寨子里的一棵大榆树下,男女都有,每个人都背着铺盖,扛着干活的工具。其中还有人背着做饭的大铁锅。刘汉民跟着父亲、母亲去送行。父亲对爷爷说:“我不去,别人会有意见。”

爷爷瞪一眼,说:“别咋呼。我看出来了,汉民是读书的料。一教就会。识百多个字,能背唐诗,乘法口诀也能背出来了。我没本事让你上大学。汉民无论如何都要上大学。我们家当初是寨里的大户,要不是那火灾把家烧光,我肯定读完私塾,到县里读中学。我已经和公社的人说好了,过几天,你就到学校当民办教师。明年汉民读书,方便你好好教他。”

爷爷带着队伍消失在米汤一样的灰雾里。他们要到来年春耕时才回来。那时候,谁也料不到爷爷会栽在这次为大家的创收行动上。

来年,刘汉民在寨子里上小学。在学校百来号学生里,可能他是唯一一个明白要读大学改变命运的学生。他学习刻苦,又有当民办教师的父亲敲打,学习成绩无人能敌。二年级他当了班长。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当时刘汉民不很明白,却让家里陷入困境的事。1986年的春节前,爷爷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回到家里半个月没出门,在家里阴着脸也不跟人说话,喝闷酒,坐在屋厦上抽烟,看着天发呆。后来刘汉民才知道,爷爷被公社撤职回家了。爷爷的情绪也变得很糟,脸上一点笑容都没了。上课时还会无缘无故冲学生发火。刘汉民听村民说,爷爷带去大黑山的人少了两个,爷爷不仅被撤职,在党内还挨了处分。后来社员找上门来要打爷爷,刘汉民才知道原因——爷爷带去的人中,有个姑娘被搞大了肚子,作孽的是四队的男人。爷爷哪里容得这种事,组织人对其男人进行了批斗,让那姑娘陪斗。女主写了检讨,被强制送到附近的公社卫生院刮掉孩子,男的嘴硬,说他就喜欢女的,要娶女的。寨里的人最忌恨的就是有人做不要脸的事。谁要出了那种事,一家人别想抬头。姑娘家就被弄大肚子,哪怕刮掉孩子,也要被人当破鞋遭唾弃。爷爷质问女方是不是愿嫁给男方,女方一口咬定第一次是男方强迫她。爷爷怒不可遏,把男人捆在工棚外的大树上,要到他服软承认自己强奸了女方。那天夜里大黑山下了雪,爷爷怕那男人冻死了,爷爷叫人去给他松绑,这才发现那女的和男的都不见了。爷爷慌了,发动全部人去找,天亮时,找到的却是摔死在山崖下的两个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慎坠崖还是因为无脸见人,自己做了了断。死人的事惊动了公社。如果不是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如果不是爷爷当了二十多年的大队干部,逼死两条人命的事,爷爷就被抓到公安局了。爷爷被打发回家,寨里的社员都觉得冤,他们认为那对男女做了牛马不如的事死有余辜,死了干净。但死者家属的气,还是闯上门来。爷爷也认为自己冤,对他们说:“我带去的是人,不是畜生。要在解放前,被逮住了,不被打死就是沉笼。我没想让他们死,是他们自己寻死。不服你们告去。”

爷爷的精神垮了,忧郁成疾,一年多后就去世了。爷爷在咽气前,对父亲说:“这辈子我没做过愧心的事。我们刘家清清白白,受人尊敬,以后再穷再难,要做好两件事,一是绝不能做有損名誉的事,永远要挺直腰杆做人。再就是让汉民读书,要让汉民重振家业,让刘家祖宗在九泉下能放心。”

没了爷爷,父亲在学校的工作不稳了。随着师范毕业生分到学校,民办教师开始被辞退。刘汉民小学毕业到三河镇读初中,父亲被辞回家。全家人就靠三亩水田两亩旱地种水稻和玉米过活。家里的经济顿时困难起来。刘汉民在镇中学住校读书。单程要走20多里山路。那时候,山里人穷得缺吃少穿,都拿不出现钱交伙食费。大半学生都是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背着粮和菜回到学校交给学校的食堂。每次刘汉民回家,父亲都把家里最好的粮最好的菜让他背回学校。家里哪怕仅有2块钱,父亲也省下来,让刘汉民带走。刘汉民读初中还是班长,学期末带回成绩单或是“三好学生”的奖状,父亲会笑得合不拢嘴,亲自动手把奖状贴到堂屋的墙上。

学校的伙食很差。上六天的课,只能吃上四五片回锅肉。刘汉民最要好的朋友是学习委员李斌。李斌的父亲是区公所的干部,母亲靠在学校门口烧饵块赚点小钱,李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也很困难。他也馋得像饿鬼似的。下午放学,两个人经常约了到河沟里捞鱼摸虾,到山上掏蜂窝、捉鸟。能烧吃的烧吃。有时候,也会用捕获到的东西到食馆里换肥肉吃。

刘汉民的父亲很急。父亲相信凭刘汉民的学习成绩,考上县一中读高中毫无问题,如果发挥得好还有可能考到市里的外县班。外县班是桃城一中把全市11个县中考的尖子拔到一起。全是中考的精英。高考录取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但无论在县里或是市里念高中,伙食费都不能再用食物充抵了,得硬生生交钱。一个月少了十五六块的生活费,书就没法读。为了凑学费,父亲在种下小春后,就到寨子下面的马啸河里捉鱼捉虾,拿到几里外的公路边卖给过路的司机。多数时候,在水里泡一天,也就能卖回两三块钱。有时候,捞到的货没人买,就只能带回家当菜自己吃。刘汉民看到父亲的脚趾被硌出血,小腿上旧疤累着新疤,裤子变成黄色,破烂不堪,心痛得心里发酸,眼泪直流。可父亲却笑着说:“你爷爷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要不能把你大学供出来,当国家干部或是当工程师,我就枉活一世。”

八月份,中考成绩下来了。三河镇中学三个毕业班,刘汉民考得第一名,全县排名第三。通知书是副校长和班主任送到刘汉民家里的。副校长说,刘汉民的中考成绩是学校历史上最好的。被市一中外县班录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父亲高兴得手舞足蹈。把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宰了,招待他们,同时为刘汉民庆贺。

第二天,父亲收拾了铺盖,带上捕鱼的工具,要去马啸河上游捕鱼。他说,今年的雨水又多又大,洪水把上游的坝和鱼塘冲垮了,河里的鱼多,趁还没到枯水期,能多捕些鱼卖钱。回家耽搁时间,我在河岸上搭个棚子,守在那里捕,你到市里读书,不能太寒碜了,我要让你多带点钱去。

刘汉民知道马啸河发洪水,能把大树拔起根,能把房子都冲毁了,很危险,他想和父亲一起去。父亲说:“你考得全校第一全县第三的事,亲朋都知道了。他们会来家里祝贺你的,你不能不在家。你接到录取通知,到猴攀崖下找我。我会回来的。”

第五天,刘汉民拿到了市一中的取录通知书,兴冲冲往马啸河上的猴攀崖跑。下了几天的暴雨,马啸河洪水滔天。水位涨起两丈多,平时显露的河床落在了水下。根本走不通,刘汉民感到恐惧,只能绕到山梁上走。两小时的路,走了五个小时才到猴攀崖。两三里长的猴攀崖河谷,他把每个旮旯都找遍了,到天黑也没见到父亲。他急得趴在巨浪边的岩石上拍着石头号啕大哭。

父亲被洪水冲走了。尸骨无痕。

8

家里就剩下母亲和六十多岁走路得拄木杖的奶奶。没有父亲,家里的天塌了。单独靠身体柔弱的母亲,连田地都种不了,一家人活命都难,刘汉民不可能再去读书了。

李斌到县一中读高中,刘汉民则在秋收过后,进城打工。那年刘汉民只有16岁,建筑工地不要他,他到市里的一家餐馆打工。餐馆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20块钱,他留5块,其他寄回家。18岁,为了能多挣钱,身高已经一米七八的刘汉民到了建筑工地。为了学到本事,除了工头安排的挑砖、拌砂浆,背水泥的活他都干,有空就跟师傅学砌墙,轧钢筯,做墙模。李斌从重庆建筑学院毕业,进国有大型企业省建工集团当技术员时,建筑工地的活刘汉民样样拿得起,已经是建筑队里的骨干了。

28岁,刘汉民成立了自己的建筑队。自己承包工程干。两年后,他的建筑队发展到五六十人。他把贞女坊寨最漂亮的姑娘腾雅芝娶回了家。2002年,国家整顿建筑市场。刘汉民的建筑队没有承包工程的资质,只有挂靠民营建筑老板的公司。要请吃请喝送礼才能得到转包的工程,经过老板盘剥,拿下的工程只有骨头,基本无利可图。

2004年,李斌出任建工集团第三公司经理,刘汉民投奔了李斌,在第三公司当了长期合同制工人。35岁的刘汉民还像年轻小伙一样在工地上劳作,为的就是两个女儿能有更好的经济条件,以便能顺顺当当读书。刘汉民凭自己的技术和组织能力、实干精神和与李斌的特殊关系成为全省最大的建筑公司的长期合同制工人,不仅享受国家规定的所有福利待遇,而且,从来不会因为公司揽不到活而待工没有工资拿。刚进入建工集团,他的工资就到三四千,还有几千块的奖金,比国家公务员的工资还高一两倍。七八年前,他被评定为一级工,成了公司里赫赫有名的技术能手,当了班长,带着几个徒弟,很多问题,新来的技术员不懂还得向他请教。一年他能挣十三四万。

刘汉民没读成大学,但是身体强壮,挣的钱,比有些读了大学的中学同学还多,他已经很满足。有钱,他和雅芝让两个女儿过上了好日子。可是,再好的日子小女儿却根本不珍惜。

9

没多会,刘汉民把车开到了汽车站。刘汉民叫上李国荣,三个人到了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茶室里。喝着茶,抽着烟,刘汉民装得很平静,说:“你们村里有个叫王世才的。借了我家一个亲戚的钱没还。他胆小,王世才又凶,不敢要。我想弄清楚王世才的底细,帮亲戚一把。”

李国荣知道刘汉民有事来找他是给他面子,还处于兴奋中根本就没有发现刘汉民的神情与平时迥然不同。他说:“你那朋友确实没说错,王世才挺凶的。有人找他要债,非但要不回钱,他心情顺了挨顿骂,要他气不顺,被他揍也不稀奇。他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霸道出了名。吃喝嫖赌全占尽了。他年轻时也还有些能耐,靠倒腾小生意,赚了几个钱。同龄人还没钱讨媳妇他就讨了。媳妇为他生了一儿一女。谁知道当了爹,他根本不管家里的事,在城里挣两文花三文,钱大半输在麻将桌上。王世才的媳妇种地种菜,进城卖菜,得伺候管教两个孩子,却几乎用不到王世才的钱。两口子吵架打架成了家常便饭,闹得四邻不安。王世才的儿子读小学时,他媳妇提出离婚,她愿意带着一岁的女儿走。但王世才不同意,还是只顾自己享受不管家。七八年前,女人终于抓到了离婚的机会。她带人把正在和别的女人乱搞的王世才当场抓住,拍照取了证据,向法院起诉离婚。两个孩子她一个没要就走了。王世才又当爹又当妈,还得挣钱养两个孩子,日子过得鬼似的。但村里没有人同情他,都说他是自作自受。近几年,孩子大了,王世才管不了孩子,也就不怎么管了。城也扩展到村子跟前了,他开个铁件铺维生。有钱就吃喝,赌博,找女人。没钱就借钱骗钱也要赌博找女人。狗改不了吃屎。在村子里没人看得起他,他骗钱只能在外面。被他骗的钱谁也别想拿回去。刘兄弟,如果被他骗去的钱不多,就省点心别要了,免得白操心。”

刘汉民说:“王世才的儿子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跟我小儿子一年生的,应该是21岁。叫王存旺。”

“跟我讲讲他和他妹子。王世才就是人渣,我想知道他养出来的孩子是什么球样。”

“王世才的女儿叫王雁。在读初中,王家也就她还懂事。很少说话也不惹事。对长辈还讲礼貌。可生在王家,也是作孽。王存旺从小德性就像他爹,蛮不讲理,大话连篇,还自以为是。从小就缺少管教。八九岁就会偷东西,会骗人。小学还不毕业就逃学到城里和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干坏事。读了一年初中就在社会上混。过来这么多年,就没见他干过正事,到处混吃混喝。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家逼着他爹拿钱。不给就和王世才干架。说来也怪诞,就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怂样,还经常领着小姑娘回村招摇。听说最近又领回一个,肚子都大了。我亲眼见过他带着小姑娘到村里的杂货店买方便面買烟。要是小姑娘的父母发现了,会被活活气死。”

“你是说王存旺没份工作,也不跟他爹干活?”

“好吃懒做惯了。能偷就偷能骗就骗,社会乱的时候,还因为拦路抢劫进过拘留所。能找到正经工作他也不会干。王世才都担心他哪天进了牢子就出不来,叫他跟着干铁件活。不过,他只干了两天,就逼着王世才给他工钱。货还没交,人家还没付款,王世才拿不出钱。两父子为此事还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王世才在村里人眼里,就是个浑人恶人,他儿子就是个地道的骗子地痞流氓。这种人对谁都是祸害。”

坑小女儿的男人竟然恶劣到这种程度,刘汉民感到恶心,他不敢把愤怒表现出来,但呼吸还是有点急促,他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塞住似的难受,装作被烟呛了,干咳了几声。

李国荣说:“你怕是帮不上你的亲戚。真要去找王世才,我跟你去。早些年他也骗过我的钱,我去要,他不还,还赖账,我揍过他一顿,村里他也只怕我。”

刘汉民说:“我现在还能一次背四包水泥,扭十二圆的钢筯。我去讨债,要文要武都不怕他。”

刘汉民送了李国荣两包烟,和李国荣告别。

10

上了车,刘汉民对雅芝说:“你现在知道女儿为什么被这个人渣坑了吧?”

雅芝长长叹口气,摇头。李国荣的话造成的刺激现在显现出来了,她脸上的阴郁更重了,眼睛里装满了惶恐。刘汉民说:“十三四岁就靠偷靠骗混社会,穷得像叫花子,能坑女孩子,只有靠那张嘴哄骗。他能哄骗到的就是不知社会复杂的小女孩。初三上学期,她胳膊上刺青,你带她去私人诊所除青,你我都认为她是一时糊涂,没太当回事。现在看来她那时就和社会上的坏人混在一起了。落到今天的下场,都怪我们太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

雅芝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你倒是说说,事情要怎么处理。”

刘汉民说:“怎么处理,现在不好说。要等见到女儿看她的态度。她要死心塌地哪怕把孩子生下来也要跟无赖,事情就不好办。她要能回心转意回家,还有挽救她的办法。”

“坑她的男人就可以没事了?”雅芝有点激动。

“怎么收拾他是我的事。你不要操心也不要掺和。”刘汉民说:“我不想让王世才认识你。我送你回家。你在家里等我吧。我能想象她在王家是什么糟糕样。你去怕你哭反而让我被动。”

“我听你的不去王家。”雅芝抓过刘汉民的手握在掌中,眼泪又流出来,她说:“事出都出了。女儿怀孕都成事实了。她是被人害的,她也可怜,见到她别太狠了。万一她受不了寻死,我都不想活了。现在的年轻人,不是我们这辈人想要的,我不理解你也不理解。我俩相亲三个月才敢拉手。结了婚才敢睡在一起。而如今,初中生就恋爱,就怀孕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我在店里就经常见才十五六岁的孩子就去旅社开房。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羞耻。你很少回家大概不知道,三河镇的有些人家,为了娶媳妇容易,放纵自己的儿子勾引小姑娘,为了方便,专门给小伙子买摩托车,让他们守在学校门口。把女孩子肚子弄大了,就带回自己家养着把孩子生下来,套牢了女孩就等结婚。王家难说就是怕讨不起媳妇,向我们的女儿下黑手。报警告王存旺强奸未成年人,我们就没脸回贞女坊寨了。要是女儿怎么都不愿回家,要留在王家,你千万不要冲动。你哄着她,走一步看一步吧。”

刘汉民启动了车子。

刘汉民急于去河上村,已经快没有耐心了。他确实嫌雅芝临场心软了碍手碍脚。刘汉民听了雅芝说的话有点生气,但为了顺当地把雅芝送回家,还是违心地“唉”了一声。刘汉民长年在外,一个工程竣工了,就要搬一次家,在不同的县、市干几个月活,每到一次免不了要与当地人接触,工程队里也有年轻男女,也不是净土。社会是怎么变的,他看得比雅芝更清楚。2000年后,城乡老百姓的温饱问题解决了,赚钱的门道多了,钱也容易赚了。很多人无须整天想着填饱肚子疲于奔命。生活丰富了,想法也多了。但刘汉民最不想见到的社会状况也出现了。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和规矩被很多人抛弃了,特别是年轻人,道德沦丧,廉耻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谈婚论嫁要媒人搭桥已经成了笑柄。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小年轻,自私、贪婪,享受第一,及时寻乐,毫无约束。勾搭的机会多,只要彼此愿意,相识几天就能上床。城里人如此,乡下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没钱的男孩子骗色早就不是新闻。有钱的男人乱搞女人如探囊取物。女孩为了享受主动献身也被看作天经地义,还无耻地说不浪费资源。就连娱乐圈也在明目张胆地瞎搞,误导人们的道德观。电视台收视率很高很火爆的所谓保卫爱情之类节目,亮相的所谓爱情失意者,有大半是在校的未婚同居的大学生,居然恬不知耻地为同居的感情纠纷把底牌放在万众之下还要评理讨什么公道。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未婚同居竟然被人认可了,不受唾弃了。这哪里是保卫爱情,是滥情。因为里面根本没有爱情。爱情是神圣的,怎么可能拿出来让人评说?怎么可能为睡不到一起了,到观众面前发怨?这样的爱情,只不过是纵欲的遮羞布。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有多少年轻人能遵从道德洁身自好?工友到医院,就经常遇上十几岁的小女孩去做人流。有的小女孩自己去,没人管,可怜可恨;有的被家长、朋友带着去,医生都习以为常了,根本没心思斥责他们,只会提醒一句,刮宫多了,以后会怀不上孩子。工地上的年轻人,临时工都来自乡下,只要衣兜里有钱,休息日就会换了鲜亮衣裳到外面勾搭女孩,三四个月玩腻了就又换一个。胆大的甚至带着玩友到工程队招摇。刘汉民负责的三班,总共28个人,有8个是技术强为人正的长期合同制工人,其余全是临时聘用的农民工。有李斌给刘汉民撑腰,他对手下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谁要乱搞,有人来告,影响了三班的声誉,正式工立马下岗,临时工立马开除。曾经有一个农民工把一个打工妹的肚子搞大了,老家又定了亲,非但不愿娶人家,打胎都不愿花钱,还赖账说打工妹怀的不是他的种。打工妹找到工地哭诉,农民工居然辩解说是她自愿的是她不小心怀上,一点不知错,还让打工妹滚蛋。刘汉民气得血往头上冲,过去飞起一脚就把那人踹出去丈多远,摔在一堆砖头上。胳膊被硌出血,刘汉民还没罢休,逼着他拿1000塊钱给打工妹。农民工知道发生了这种烂事,刘汉民和李斌都不会要他了,到医院包了伤,拿了诊断证明,跑到派出所把刘汉民告了。刘汉民被传唤到派出所,他以为自己有理,可警察说:“只要不是强奸不是卖淫,没有人报案,别说是怀孕,就是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也管不了。不管你是什么理由,动手打人就触犯了刑法。我们不处理就是我们失职。”

刘汉民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他想赔钱给农民工了断。农民工坚决不干,就想治刘汉民的罪。是李斌搬来了集团公司的一个副总,向派出所求情,刘汉民出了农民工的医药费,事情才摆平了。

派出所所长送刘汉民出来时,苦笑着说:“遇上这种无赖流氓,我也想揍他。时代进步了,年轻人的道德底线没了。你我这辈人的观念跟不上了。没办法,我经常处理男女间的烂事。好些没法界定是不是犯法,烦得头痛。你们集团的副总都替你出面了,说明你们公司是非清楚,很注重集团的名誉。真给你定罪,我都觉得黑白颠倒了。”

刘汉民想起爷爷,心里发酸。伐木场那对男女要没死,爷爷就捆了打了那男人,就会没事。可他们死了,也害死了爷爷。这次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是农民工磕了后脑勺,出了人命,自己就完蛋了。

不过,刘汉民打人的事,也有个意外收获——过来这些年,他的班里没有人再敢在外面胡搞败坏三班的名声。

刘汉民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是为保护小女儿才让雅芝进城陪读高中的。但小女儿竟然用她的聪明掩盖了她的堕落,蒙骗了他和雅芝。雅芝顾忌名声被毁,想委曲求全,刘汉民连别的女人被玩弄欺骗都忍不住,又怎么可能让王存旺这样的流氓无赖在糟蹋了自己女儿后不付出代价!

11

王存旺的家在上河村的西头边上。十年前,刘汉民来过李国荣家吃杀猪饭。那时候,村里大部分是土墙瓦屋。现在几乎清一色都是钢混的小洋楼了。看到王存旺家的房子,证实了李国荣的话一点不夸张。王存旺父子真是流氓赖汉。村里的路全都铺了水泥,唯独通向王家的十几米不是水泥路面。仅从这一点看,就说明王世才不得人心。建村庄道路是上面给钱。显然村里是因为王世才为人太差,村人故意给王世才难看。土路两边原先应该是菜地,被半人深的蒿草遮盖了,连土都看不见。桃树也像枯了,上面布满蛛网。桃树后是王家的房子,是只有一层的钢混建筑。墙体的红砖暴露在外,被多年的雨水侵蚀,糊了大块大块的泥痕。屋顶的几撮锈迹斑斑的钢筯像刺一样伸向天空。这房屋盖起也该有十多二十年了,当初肯定是还想盖二层三层,可是,又赌又嫖的王世才破落了,房子只能越来越破败。

刘汉明真想不通女儿图王存旺什么。

走近了,刘汉民看见除了一层破房子,泥院里只有两个朽成灰黑色烂在地上的挑篮。应该是离婚走了的王存旺的妈留下的遗物。没有鸡圈,也看不到猪厩。台坎上的屋门,就是两道没上漆的铁皮,门是敞开的,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刘汉民谨慎地走进了堂屋。堂屋里有个像垃圾堆里捡来的破沙发,破了皮的茶几布满了灰,上面地下到处是烟头,还有被踩扁了的饮料盒。垃圾桶里,垒着几个方便面盒子。正墙下面有个黑漆桌,供着个石膏做的财神。财神下有半柱不冒烟的香。

听到有响动,右边的厢房里传来女儿的声音:“你回来了,我饿了。”

接着传来床的响声。刘汉民知道女儿唤的是王存旺。王存旺是去给女儿买吃的了。他站在原地没动。两三分钟后,女儿穿着睡裙出了厢房门。看到刘汉民,恐惧得想往屋里缩。刘汉民冲过去,一把拽住她的手,把她拖出来,狠狠地搡到沙发上。他瞪着女儿大声吼:“为什么要这样做?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

女儿张着嘴,被吓掉了魂。用手捂住脸,伏在膝上只是哭。

刘汉民一遍又一遍问她为什么。她越不开口,刘汉民的火气越大,她缩成一团哭得越凄惨。看着女儿的可怜样,刘汉民心如刀扎,再也忍不住,泪水奔涌出来。他想去抚慰她抱她,可是却觉得她脏。他知道再问也没结果,挪了破电视边的凳子坐下来,点上支烟,缓和了语气,说:“去穿好衣服,跟我回家。”

刘汉民想好了,把女儿带回家,再收拾王存旺。他绝不可能放过王存旺。但只要女儿在王存旺手里,事情就不好办。女儿浑身战栗,摇着头。他弄不清她是不敢回家还是不愿回家。他都想好了,把她带回家,让雅芝好好看管。他腾出手来,就处理王存旺。他原本想把王存旺打成残废,赔钱坐两年牢都要把心头的恶气出了。但雅芝的妥协和担心,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觉得暴力惩罚自己付出的代价不值。他坐了牢,雅芝怎么办?女儿又怎么办?更重要的是他坐了牢,女儿的事还是瞒不住,公司的人会知道,贞女坊寨的人也知道。名节同样保不住。他决定了:要以强奸未成年人的罪把王存旺送进监狱。然后带着女儿和雅芝到省城生活,让女儿重回学校。

刘汉民刚点上烟,院里传来脚步声。脚步声近了,门口就出现一个头发染成黄色,脖子老长,穿着紧身花衣,紧身粉红裤,瘦得像饿鬼一样的男人,他手里的塑料袋里是一个盒饭。这个人肯定是王存旺。刘汉民以为他会怕自己,可王存旺只是惊怔了几秒,就缓过神来,用流氓气的眼神看着刘汉民,他说:“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告诉过你媳妇,你女儿怀了我的种,就是我女人,谁也别想抢走。”

刘汉民站起来,真想冲过去砸他一拳,但却忍住了。他大声吼道:“我不跟你哆嗦,我要带走我女儿。你犯了强奸罪,我得让你坐牢。”

刘汉民说罢走到沙发前,拽住女儿的手,拉着就走。刚从茶几前繞过,就感到一股风声扑面而来,他本能地扭脖躲闪,脑袋还是被砸得闷响,眼前发黑,栽倒在地。他迅速爬起,见女儿也倒在了地上,痛得哼哼。一摸发湿的脸,竟然摸了一手的血。这时他看清了对面的王存旺手里握着一根锄把。王存旺是早想到要对付他。他抬手把遮挡视线的血一把抹了,在裤子上擦了擦,恶狠狠地说:“我没揍你,你倒先动手了。”

王存旺把另一只手也握到锄把上,晃了几下说:“你女儿已经答应做我老婆了。你没资格管。你闯到我家抢人,我打死你。”

刘汉民冷笑了一下,说:“你强奸了她。你打得好。这下我不等了,直接报案。”

说罢刘汉民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拨号,王存旺双手轮棍又劈过来。刘汉民松手让手机飞出去,向后一仰躲过了袭击。抄起铁凳,照着还没抽身的王存旺铆足了劲横扫过去。王存旺惨叫一声摔到墙上,捂着双腿再也爬不起来了。

刘汉民捡起自己的手机,拨打警察的电话。

12

警察以故意伤害罪和强奸未成年人罪逮捕了王存旺。

刘汉民以为王世才会来求情,减轻儿子的刑期,但却没有来。好像儿子判刑与他这个做父亲的无关。李国荣跑来告诉刘汉民,王世才根本没把他儿子犯法当回事,生活还是老样子,没钱了就做点铁件活,拿到几文钱,就歇一阵子,照样泡在赌桌上,比以前还胆大了,把外面的女人直接带家里住着。他还对村里人说:“王存旺这个小杂种坐牢我总算不受罪了。坐一辈子牢我更高兴。”

刘汉民惊愕不已。王存旺成流氓强奸犯,都是他爹做的榜样。

王存旺被判七年。法院宣判,刘汉民、雅芝、小女儿在省城没去。刘汉民在省城租了一套80平方米的房子,把家搬进去。在一所民营医院,小女儿怀的孩子也打掉了。小女儿变得爱静了,向刘汉民忏悔了,表示要好好读书。家安顿好后,刘汉民就想一件事,就是要把小女儿转到省城的中学接着读高中。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她的生活能重新开始。刘汉民在省城的公司工作也快十年了,但很多时间也不在省城的工地上,即便在省城干活,也很少与城里人交往,在机关、学校没有朋友,所以,初步联系,哪怕愿意出钱,也还是找不到门道。他想方设法让女儿转到省城的学校读书。好在李斌主动帮忙,虽然事情还没成,但还有希望。让刘汉民耿耿于怀,心里难受的是,他再也没脸回贞女坊寨老家了。

责任编辑:李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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