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形象与都市现代性书写
2021-12-20赵嘉程
摘 要:“都市漫游者”的意象由波德莱尔首次提出,而后在其散文诗集中得到具体实践与立体呈现。这类群体在都市现代性的催化下拥有独特的生活与思考方式,也因为性别的差异产生不同的观察视角。笔者以《巴黎的忧郁》《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为例,从漫游者形象与都市现代性书写出发,在构建文本对话空间的基础上,阐述对漫游者形象诞生、都市内部结构与现代性书写的看法。
关键词:波德莱尔 都市漫游者 拱门街 象征主义
都市是现代人的生活空间,是一个密切相关且经常相互影响的各种功能的复合体,它包容汇聚各类事物人群,承载着创造与传承文化的使命。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现代性与浪漫主义的双重影响下,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考察描述了巴黎的现代都市,并对漫游者的形象进行全面描素。其描绘了社会底层人物的悲惨生活,他以撒旦似的“病态”写作手法,用孤独消极的反抗方式,表示对资产阶级的藐视。漫游者们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活和思考方式,他们居于人群之中,不断巡视张望,并将此作为对都市现代性的特殊回应。
一
都市漫游者(Flaneur),又译为“闲逛者”。在文学领域最早将这一意象注入文本的是巴尔扎克,他在《婚姻生理学》中对漫游者进行了细致的描绘,漫游者善于模拟描绘巴黎的街道地图,他们致力探索都市内部的社群关系与人际来往的秘密,拜物教对于他们而言也是需要挖掘甚至穿透的对象。而在思想领域,首提“都市漫游者”形象的是本雅明,其在谈及赫赛尔新作《漫步柏林城》时,将好友看作是柏林城中的“漫游者”。而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本雅明对漫游者进行了全面的素描:“他们既漫步于都市,又是19世纪资本主义发达时代都市的产物和结晶。在漫无目的的闲逛中,他们隐没于城市,成为其中的要素,又把城市的角角落落用眼和心扫尽。与普通大众打成一片但又不完全沉浸到他们当中。生活没有规律,常在夜间出没,有时还要捡拾垃圾,意识中与社会有一种对抗”a 。漫游者分布于都市的各个公共空间之中:外滩、百货大楼、咖啡馆、舞厅、公园、跑马场……街道成为他们的居所,他们靠在房屋外的墙壁上,就像一般的市民在家中的四壁里一样安然自得。b作为具有独居特点的一类群体,他们不以漫游作为行为的目的,而仅将其作为一种存在形式。在《巴黎的忧郁》 第一章,波德莱尔写给《快报》 主编阿尔塞纳·乌赛的书信中曾表述:“这种萦绕不散的念头,正是由于经常出没大城市与其数不清的各种社会关系交会而产生的。我亲爱的朋友,您自己,不也曾试图把充满尖叫的《玻璃将》写成一支《歌》,以一篇抒情的散文来解释这种叫声所表现的直冲楼阁、穿透大街浓雾的令人悲伤的启迪吗?”c 现代性速度与快节奏的生活为《巴黎的忧郁》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与重要的意象,而都市也成了波德莱尔艺术创作的巨大宝库。
漫游者用怀旧的方式描绘时光的消逝,并为资本的入侵感到悲哀,他们使转瞬即逝的时刻变得真正富有创造性,以瞬时性的心灵震颤与外界建立起极其紧密的联系。在《巴黎的忧郁》中,回应外界惊颤的意象就是与都市紧密联系在一起,而置身于都市中的各色人便是回应外界惊颤的主体。例如《卖艺的老人》讲述了一个曾靠卖艺为生、如今已无力自持的孤独老人。在这个第二帝国的巴黎,波德莱尔从不去吸吮富人与热闹节日的“芬芳”,他总会将目光和笔尖转向都市生活的尽头,即使眼睛因叛逆不愿落下的泪水而变得模糊,但笔尖下完成的诗歌永远尖锐。他从老人的结局中窥见了自己的命运,老人充满哀伤的眼神和富人们奢靡纵欲的生活就是贫困与繁华在现代性中赤裸裸的对立。因而,本雅明评论《巴黎的忧郁》是给那些只能用只字片语、断断续续意象构成的都市幽灵一般的人留下属于他们的时代印记。
二
19世纪的巴黎,街道上不再布满狭窄的老街,而是经过奥斯曼改造成为林荫大道。林荫大道上,事物毫无遮蔽,人群尽可观看。从《巴黎的忧郁》中对于都市的描写便可知晓都市街道的开放性。美好的、丑陋的一切在都市的街道中都可以被凝视,在这里漫游者们进行着日常的逡巡,感受着都市精神生活的内核。
在街道中,拱廊街上弥散着法国香水弥散而来的气息,布满了奢侈品的橱窗在街道上相互对望,而其正是19世纪巴黎工业迅猛发展的重要产物,更是典型代表,它被包装成富人的乐园,同时也是漫游者重要的凝视场所。在《巴黎的忧郁》中,游手好闲者在这个小世界里得其所哉,因为那是各类各样小人物都可以发泄情绪、迸发思想的地方,甚至动物也可以在此对都市现代性进行生理上的“批判”。例如在诗集中的《狗与香水瓶》有这样的描述:“它走了过来,好奇地把湿漉漉的鼻子贴近开了盖子的香水瓶;随后,它忽然惊恐地退身,向我狂吠,像是责怪我……因此,你,我可悲人生的卑微伙伴,你多像那些公众:对他们,永远不能为其推荐精美的香料,因为这会激怒他们,而应向他们拿出精心选择过的垃圾。”d漫游者善于发现现代性与传统的种种不适,甚至连身旁的动物也会展露出一定的反感,也正是这种独特批判的姿态,才构成了对资本主义象征性的破坏,而连接批判姿态与象征破坏的桥梁就是他们清醒状态和超时空思考。
随处可见的百货商场与放置着精美商品的橱窗也是连接漫游者与现代生活的重要场所。波德莱尔紧紧抓住了都市人群在现代社会中聚集在狭小空间的独特性,既不了解对方又能安然无恙地相处在一起。这就要求个人在面对陌生的一切时能快速反应,以获得生存空间。这是前现代社会没有的,而街道包罗各类事物人群的特点成为漫游者获得此类心理体验的重要场所:“他走进一家又一家店铺,不询问价格,也不说话,只是用一种肆无忌惮而又茫然的目光盯着所有商品。”e漫游者与商品之间建立着暧昧却又冷漠的凝视关系。虽然在一定意义和程度上,漫游者不会也不愿成为商品的被俘者,即便闪耀且充满诱惑,但漫游者们自有抵抗其“魅力”的意志,但仍旧不可避免地是对各类奢侈品的视觉消费,他们还是在无意识中消费了商品的符号价值,而这一现象更凸显了拜物教对他们的侵蚀,所以波德莱尔不无悲伤地认为漫游者的最后一站是死亡。漫游者不愿被都市资本化、虚无化,他们欲逃离都市的浮华虚假,却又紧紧地与都市的林荫大道、柜台商品、熙攘人群联系着,他们不能没有都市,因为他们无意识地贪婪地在都市中进行着视觉消费,同时又被这个不适合他们居住的都市邊缘化。他们以张望为思考方式宣示批判姿态,由此波德莱尔认为他们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但漫游者的身份在不断变换,有时也是非英雄的隐喻,暗含着诗人的无奈,借此表达对现代性控制下不断走向城市化社会的不满。
漫游者们在人群中来回着、徘徊着,被熙攘的人群簇拥而来,又被迫簇拥而去。他们凝视着簇拥着他们的人群,也凝视着同样被人群间歇“抛弃”的主体——文人、乞丐、妓女。基于此,“漫游者”与都市呈现出一种显在的矛盾性,并体现出男性目光的特点。“漫游者”们无所事事,可以说是极为空闲,无事可做,“他们非常空闲,但却注视着城市生活的高速运转;他远离城市生活中的商品买卖,但为漂亮的新陈设着迷;他处在一个在男性控制下的公共空间,但却在注视着那些数以千计的陌生的下层女性,如商店雇员、主妇和文艺界的妓女”f。对于这类现象,张英进用“动感凝视”来加以阐述,他认为漫游是一种男性观察感知城市的方式:“在波德莱尔的表述中,漫游性都是一种男性感知都市、捕捉瞬息即逝美感的动态视觉消费。男性是都市观察者,女性是观察的对象。”g女性在都市中行走来往,自带有“秘密与绚烂之美”的个人特征,但同时,她们身上充满了“视觉性”的诱惑危险,男性对陌生女子的短暂注视就已将其拉入诱惑的陷阱之中,男性在注视与短暂的目光交流中与女子产生转瞬即逝的精神碰击,可一旦精神与视觉的联系被外界或是主观原因切断,想象的女性从男性视野中消失,男性就会由内心产生更为强烈而充满激情的探索与追随欲望。在《寡妇》诗篇中,一位全身裹在寡妇黑纱的女子被熙攘的人群推搡着前行,而后逐渐消失在波德莱尔的视野中。可见在波德莱尔的散文诗中,美不存在于都市的光怪陆离中,而是生长于暗处,他认为这些充斥着荒诞黑暗的美才是真正让漫游者身体与精神自在的事物。对于都市的“爱”往往不是最初的一瞥,而是在观察对象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的最后一瞥,也即非正式的眼神告别,这种形式的告别意味着不可重逢。也正因此,波德莱尔的诗充满了漫游者对于都市现代性的批判与对行走于现代性边缘人群中女性角色的共情,这样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波德莱尔对巴黎这座都市独特的“爱”。他们漫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不断地邂逅女子,与之交谈然后迅速分手告别,漫游者在戏剧化的情节中被女性的独特气质、悲伤哀婉的形象所俘虏,并且在两性眼神、肢体、言语的交流接触中主动开启对话,但是在处理浓烈感情的过程中,又具有现代人的特点,热情直接而同时又有节制。
那些身处异域,不为都市同化的个体,最能触摸到都市最核心也最难为人知的秘密。作者笔下的“漫游者”们见证着都市的日新月异,变化万千,他们既是知识分子又是行动思想散乱无章的诗人、漫步者,现代性与他们存在着永久性的难以调和。虽然漫游者行走于都市的边缘,对生活于都市底层的群体进行深度的观察,但其抵达的都是都市最深处的秘密。在这里,现代性显得是一场精神冒险:漫游者动身去探索邪恶的禁域,他理当去发现并采摘其危险地美丽的花朵。艺术家的使命类似炼金术士从泥土中提取黄金,若要将这一典型的波德莱尔式隐喻转译,就是揭示隐藏在最惊人的社会现代性反差后的诗歌:“时髦生活的景观以及成千上万游手好闲的人——罪犯与被供养的女人——在一个大城市底层浪荡的景观。”h在那里,短暂与不朽共同书写着都市的现代性。
经由漫游者的观察和探索,他们感知到在现代性的都市,任何形式的新生都必然建于某种毁灭之上。他们将都市拆解,从公共场所到私人空间、从视觉到听觉、从富人到底层群体……街角新开了一间咖啡馆,就意味着一家旧米店的歇业;一条林荫大道开通了,代表旧胡同的摧毁;路上开始人手一支手机,投币式公用电话便悄悄从街头一台台消失。昨日未现,今日已现;今日所见,明日不见。都市本身就存有结构性,现代性的飞速发展也即意味着万事万物新旧交替的速度是令人难以适应的,可在短暂的不适之后,人们往往就会适应当下的飞速更替,对周围的新旧事物抱有的只是寻常心态,而这正是成为都市众人善于遗忘的重要原因之一,漫游者的存在意义之一就在于他们能够在稍纵即逝的过程中清晰捕捉到都市深处的秘密。
三
在《巴黎的忧郁》中,漫游者将都市层层拆解,从公共场所到私人空间、从视觉到听觉、从富人到底层群体……都市中孕育着现代性的产物,又保有传统的遗存物,两者之间往往难以共存,甚至出现共生性的矛盾。在波德莱尔的观点中,传统的遗存物难以同现代性的产物进行比较。两者间并无可对比性,因为两者均是独特的,不可替代的,都是美学意义上诸多系统下的产物,两者并无实在的联系。漫游者在从过去幸存的事物中捕捉传统的浮光掠影,在都市的现代性下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冲击,在幸存与新兴之间,他们用创造性的想象作为漫游后的思考与表现形式来表现现代性冲击下的种种不适。而对于波德莱尔及其笔下无数的都市漫游者来说,想象乃至幻想,即便在都市现代性下被大众认为是极不切实际甚至是虚幻失真的,但通过这样的方式漫游者却能比常人更能安然地处于都市的当下,冷静地审视都市的现代性,因为,对于漫游者们而言,以往的遗存尽管对于审视当下颇有助益,但在一定程度上却是妨碍思维得以自由的重要因素,只有建立在消失幸存想象上的都市漫游才能真正与都市精神生活的内核不断靠近。
在波德莱尔的一篇遗作《我心赤裸》中,他谈到在人身上同时存在着两种矛盾冲动——在所有人身上,在任何时刻,都有两种吁求,一种是对上帝的,一种是对撒旦的。这必须联系到诗人关于美的陈述,它出现于同样作为遗作的《焰火》中:“我找到了美的定义——我的美。它是某种热烈而忧伤之物,某种有点朦胧、容许猜度之物……”美在波德莱尔的理念中传达出一种陌生感、神秘感,“最终还有一种幸福感”。
都市生活中,每一个体都在都市现代性的影响下而使原本传统的行为发生转变,而最先转变的并非是行为本身,而是原本受到束缚的主观思想。故人们开始解放自我、肯定人理性的价值,将个人的想法、观念及态度抬高至心中的最高位置。而对于都市中无数的“漫游者”而言,他们在人群中徘徊着,被熙攘的人群簇拥而来,又被迫簇拥而去。他们不断凝视着脚下的道路、眼中可及的街道、手指可触的商品、关系陌生疏离却在距离上依旧接近的人群。“漫游者”们从不属于从前任何一个话语系统,他们没有固定的纪律和规范,他们能做的就是在漫游中寻找自身存在的价值,感受个体与都市现代性之间长久的张力,他们时而清醒时而迷失,同时他们也不断注视着发现着同在都市现代性下迷失的个体。现代性与都市作家之间的关系是“暧昧”的,却又时不时充满了距离感,都市现代性的发展给作家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素材与故事来源,同时受现代性影响下的价值理念、写作方式也在重塑着都市作家的创作,同时都市的“漫游者”乃至写作者也在创作与逡巡的过程中参与都市现代性的构造,其也成为都市现代性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在都市现代性的审美中逐渐地接近着都市精神生活的内核与都市内部深藏的秘密。
af〔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王才勇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120页,第157页。
b 李欧梵:《上海摩登—— 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毛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28页。
cde〔法〕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郭宏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页,第9—10页,第13页。
g 张英进:《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空间、实践与性别构型》,秦立彦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3—195页。
h 〔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斌、李瑞华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53—54页。
参考文献:
[1] 波德莱尔.美学珍玩[M].郭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2] 大卫·哈维.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的诞生[M].黄煜文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3]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王才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4] 李欧梵.上海摩登—— 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M].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作 者: 赵嘉程,苏州大学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