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第一炉香》里的女性焦虑意识新解
2021-12-20王新鑫
摘 要:《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的成名作之一,故事中女主角的命运令人唏嘘。作为一个经典文本,小说中呈现的女性焦虑意识呼之欲出,从文本解读出发,重点分析女性焦虑意识在这部小说中的作用,是文章的主旨所在。焦虑,意味着不安,也意味着希望。张爱玲是制造焦虑感与消解焦虑感的“行家里手”,在女性焦虑意识的浮沉流转中,女性的性格魅力也呼之欲出。
关键词: 《第一炉香》 女性 焦虑意识 解读
《沉香屑·第一炉香》在张爱玲的小说作品里一直占有一個特殊的地位,1943年发表于周瘦鹃主编的杂志《紫罗兰》,收入1944年8月上海杂志社《传奇》。
2021年10月,香港导演许鞍华拍摄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正式上映。这部电影的话题性,也从侧面证明了张爱玲这个故事的永久魅力。
焦虑,一向被认为是现代社会的空心病。故事的发生地在20世纪40年代的香港。张爱玲在香港生活了两年,返回上海的第一篇小说就是《沉香屑·第一炉香》,抽离香港的陌生化模式使得小说有一种距离感,读者想去深入探索,又不自觉地被带入其中。小说构建了一个晚清和现代交织的“小世界”,在姑妈的客厅里古老和现代不断轮回交错,而在交错中间,始终有一种焦虑情绪存在。女性焦虑是建立在特殊的性别意识基础上的焦虑,这种不安全感在张爱玲笔下的女主角身上都不同幅度地存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女性焦虑,在岛屿社会达到了一定峰值。
一、女性焦虑意识在故事里的定位:张力和魅力
焦虑在这一部小说中充分展现了她的魅力,构成了故事的张力,由焦虑带来的紧迫感和局促感每隔一段就从张爱玲笔下冒出来,像是反转往复的咏叹调,刚结束一段交锋的平静就迎来下一个忙碌的紧张。没有焦虑,故事便失去了劲道,焦虑是这个故事里的盐。焦虑集中展现在故事里的女性角色身上。似乎只有女性,被迫被挤进焦虑的机器里,随着机器开动,开启焦虑的人生扮演。
小说里的女性,有名有姓、笔墨较多的女性人物有五个,主角薇龙,姑妈梁太太,佣人睇睇、睨儿,混血儿周吉婕。这几个女性在故事中处在不同的角度,但是其语言节奏却和焦虑程度做到了同频共振。通过详细的文本分析我们可以展现几个主要女性角色的焦虑感。
(一)薇龙的焦虑:生存焦虑到身份焦虑
来自上海的中学生葛薇龙,由于家庭经济原因,投奔有钱的寡妇姑妈梁太太,期望姑妈资助她在香港继续求学。在薇龙这里,最初的焦虑来源就是自己的家庭经济无力支撑她的学业。在她的角度想到的最好的最省心的方法就是去攀上已经和她的家庭脱离关系的有钱姑妈。她当时的计划很清楚,并不是莽撞地敲开姑妈家的门的,她制作了完整的人生计划,只是现实大大超过她的计划。
及至后来,她成为一名“港上名媛”。她开始追求和期待爱情,白日梦越做越大,期待越多,焦虑也越多。彼时她的焦虑已经从最初的生存焦虑转变为身份焦虑,她想“堂而皇之”地拥有一个自己的位置和名字,从而固定一个身份。故事的最后,虽然薇龙拥有了乔太太的身份,但是和她原先构想的相去甚远,于是,她依然存在身份焦虑,她无法把自己和庙街上的妓女严格地区分。
“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她们是不得以,我是自愿的!”a
一句和乔琪乔呛嘴时的话也是她最真实的焦虑所在,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仍然是她最在乎的事情。
(二)姑妈的焦虑:情感焦虑到归属焦虑
姑妈梁太太的焦虑也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她是一个有钱的寡妇,嫁给富商做姨太太后若干年,随着富商的离世,她恢复了自由身,然而她却充满了危机感。她意识到自己的年老色衰,经常请一些年轻的姑娘到她的沙龙里来吸引男性,这种危机感显示出她的情感焦虑。
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青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么可笑!
表面上看,姑妈在和自己的侄女争风吃醋,看好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从他们那里汲取所谓的爱情,要填满自己情感的空穴;深层次看,姑妈牺牲了年轻时的美貌和容颜资本,却没能够按照自己的“盘算”来生活,目的没能得逞,在心灵归属上具有巨大的空缺。
(三)睇睇睨儿的焦虑:替代焦虑到僭越焦虑
作为这一家的女佣人,睇睇和睨儿又代表了女主人客厅里的一类角色,她们虽然是姑妈梁太太雇佣的服侍她起居的人,但是在本质属性上和薇龙没有不同,她们都是姑妈的“棋子”。睇睇和睨儿的焦虑源于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在那样一个客厅里,保持理性非常困难。“棋子”害怕被替代,因此凡事小心翼翼,看眼色、看脸色是她们的看家功夫,揣摩主人心思、领会主人意图是她们的必备本领。可是端着“小心”在危险里行走,恰恰给了她们僭越的欲望,蠢蠢欲动的寻找是她们那个阶层里的焦虑,她们企图用危险的僭越颠覆人生,改变命运。
二、女性焦虑意识在故事里的沉浸:反复和回旋
女性焦虑意识在故事里主要通过三种手段来展现,一是讲述人的焦虑感营造,既是全能视角也是掌控视角;二是故事人物的焦虑心理描写;三是故事人物的对话开展。三种手段相辅相成,造成了女性焦虑意识在故事里的矛盾、反复和回旋。
(一)讲述人的焦虑感营造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讲完了……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里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这是这篇小说首尾的两段,以“第一炉香”互相呼应,讲述人好像是一个娓娓道来的说书人,然而他要说的故事却是只在一炉香的时间段内,所以这种时间上的紧迫感已经给读者一个扑面而来的焦虑感了,无形的焦虑已经笼罩在读者心头。
……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
讲述人只是“客观”地描写着姑妈家的环境,却已经让主角和读者感受到了双重窘迫。本来是美不胜收的场景,讲述人非要刻薄地说“处处都是对照”。为什么呢?因为主角葛薇龙感觉到了自己是那个尴尬的部分,是存在焦虑的部分,她害怕,害怕自己格格不入、充满滑稽感,成为那“对照”的一部分。
葛薇龙的焦虑处境在一堆碧色琉璃瓦、中国屏风、英国玫瑰、美国圆柱的映照中,清晰地呈现在读者眼中。“张爱玲小说中有些‘道具’——如屏风、旧照片、胡琴、镜子——都具有新旧重叠的反讽意义:它从现代的时间感中隔离出来,又使人从现代追溯回去,但又無法完全追溯得到”b。
(二)心理活动的焦虑感代入
故事里有大量的主角的心理活动,张爱玲用意识流的写法将主角葛薇龙的心思所想表达出来,心理活动既是葛薇龙的焦虑反复回旋的过程,也是她命运滑坡的过程,读者读懂了她的一步步焦虑,也就读懂了她的一步步退让,更读懂了她的自我麻醉。试看薇龙面对衣橱的心理活动,不过三个月,前后心理已经发生很大变化。
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
……
薇龙这一开壁橱,不由得回忆到今年春天,她初来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试穿新衣服,那时候的紧张的情绪。……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么一个人(姑妈)。
刚到姑妈家里,看到姑妈给自己准备的“魔法”衣橱,薇龙是很紧张的,但又挡不住虚荣,于是在类似长三堂子“讨人”的焦虑中,薇龙开启了自己的交际生活。同样的场景,同样是焦虑,薇龙已经完成了质的转变。这样的心理活动在故事里还有很多,而面对衣橱的这一幕显现出了焦虑意识的发展进化的效果。
(三)人物对话的焦虑感生发
如果说心理活动是故事人物焦虑的向内展现,那么人物对话就是人物焦虑意识的外化。对话中的语言、情绪、动作,往往都受到焦虑的潜在影响,使得语言的韵味和节奏在焦虑中爆发。
试举一例,薇龙和梁太太在薇龙发现乔琪乔和睨儿的事之后有一场颇为深刻的对话:
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里去,道:“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变了,你的家也要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
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
简单数语,却句句戳心,对话的最后,围绕一个“变”字,变与不变,永远是焦虑的溯源所在,凉薄的对话,生发出无边的焦虑感,一种不确定性弥漫在故事人物中,也弥漫到读者心里。
三、女性焦虑意识在现代性场域中的表达:反映和期待
《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故事设定是在战前的香港,作为英属殖民地,20世纪40年代,香港的现代化程度已经较为发达,特殊的地理位置、政治位置使得香港成为一个琳琅满目、鱼龙混杂的地方。“铺张旷男怨女,夙夕悲欢,演义堕落与繁华,荒凉与颓废,毕竟得有城市做衬景,才能写得有声有色”c。
时代给予了香港一个特别的空间,城市空间是历史、政治、文化、社会共同构成的一个现代性场域。《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香港书写系列的第一部,女性焦虑意识的表达,处在香港这个特殊场域中,显得更有现代性意义。“她并没有完全把现代和传统对立(这是五四的意识形态),而仍然把传统‘现代化’——这是一个极复杂的艺术过程。因为她所用的是一个中国旧戏台的搭法,却又把它作现代反讽式的处理”d。
(一)一种反映
世界形势的动荡、香港的现代教育、姑妈家的繁华生活,对于葛薇龙来说,都是一种现代性启蒙。“在张爱玲的小说中,香港承受着双重注视:来自英国殖民者的和来自中国上海人的”e。时代解体背景下,葛薇龙也渴望真实而安稳的人生,然而背后的蓝色大海的飘摇却是一种不确定的象征。张爱玲不写大时代,只写姑妈家的客厅,尖刻地描绘出各种俗世人等的焦虑。一众座上宾,每个人呈现出来的为人处世的算计都是一种焦虑的反映。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这更是一个焦虑利益链。姑妈梁太太从青春年少到半老徐娘的历史也是社会从传统到现代过渡的历史,侄女的突然出现像是作为一种映证,表面是重蹈姑妈覆辙,其实也是一种迂回的前进。时代的坐标在姑妈的客厅里被标记:
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
(二)一种期待
焦虑是对未来没有发生的事的不安,既是没有发生的,那么也就可以有期待,焦虑和期待是一对双生词,不确定性和可能性是一对双生词。张爱玲在《第一炉香》里展现的焦虑也都是与期待共生的。“我写作的题材是这么一个时代,我以为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是比较适宜的。我用这手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f。
很多评论不约而同地将故事的主题定为葛薇龙的“沉沦”,似乎沉沦和觉醒是女性解放永久的主题。大家都在期待,期待受到“启蒙”的女性,下一步往何处去。薇龙自己也是期待着的,尽管这期待只是带着疑似爱情的面目出现,尽管这期待有时并不如她所愿。很多读者期待女主角能有一个“觉醒”的未来,然而现实残酷只会让薇龙做出小说里的选择。故事在第一炉香烧尽的时候戛然而止,但是薇龙的人生却还很漫长,能否超越姑妈的命运,重新掌控自己的人生,也未为可知。不管怎么说,现代性还是给女性人生提供了一种选择的可能性,一种期待。
四、结语
什么是沉香?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常绿乔木,叶子卵形或披针形,花白色。木材质地坚硬而重,黄色,有香气,可入药。” “沉香”也大可以比喻故事里的女性,看似柔弱,无法掌控命运,然而她的质地又何尝不像沉香那样,久久令人回味。“‘沉香’的另一个寓意,就是‘沉没的香江’,‘沉香屑’就是星沉海底的香港的一点余烬”g。
氤氲的烟气,似乎把读者带回20世纪40年代,带回一个清晰的“堕落”的过程,但是也会把读者带回现实,切割故事和人生。一炉香的时间,合上书页,是合上焦虑。然而,合上书页的时刻,现实焦虑迎面而来。
《沉香屑·第一炉香》注定是个传奇,当我们看到张爱玲在淡定地书写的时候,也许她只是在抵抗自己的焦虑,用这样一种讽刺和惋惜的形式,填平自己焦虑的沟壑。她在一次又一次的焦虑到来之时,用文字平息紧张和不安,然后等待焦虑的再一次冲击。某种程度上说,焦虑似乎是张爱玲好作品的催化剂和魔幻药。焦虑感的释放,是灵魂不断地冲破肉身,要说话。张爱玲把这些话写出来,就是最好的故事。
a 张爱玲:《传奇》,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68页。(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本书,不再另注)
bd 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68页,第167页。
c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50页。
e 李欧梵:《香港,作为上海的“她者”》,《读书》1998年第12期,第11页。
f陈子善:《张爱玲丛考》,海豚出版社2015年版,第135页。
g 符立中:《张爱玲怀想亚特兰提斯的末日启示录》,《现代中文学刊》2020年第4期,第49页。
作 者: 王新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研究生,淮阴师范学院党委宣传部校报编辑部主任,研究方向:媒介文化传播、文艺美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