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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读懂少男少女的内心世界

2021-12-11黄晓丹

青年文摘 2021年21期
关键词:长生殿崔莺莺杨玉环

黄晓丹

我们看《红楼梦》,会发现里面屡次提到《牡丹亭》和《西厢记》。这两本书在《红楼梦》里几乎是当作少男少女的情感启蒙书存在的。我们今天就以《牡丹亭》为例,讲一讲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戏曲。

在我们现在的教科书上,《牡丹亭》《长生殿》《西厢记》《桃花扇》是最经典的四部中国戏曲文学。其中,《长生殿》讲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桃花扇》讲的是秦淮名妓李香君与明末四公子之一侯方域的爱情故事;《西厢记》讲的是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牡丹亭》讲的是大家闺秀杜丽娘和书生柳梦梅的爱情故事。总之,这四部戏曲文学,讲的都是爱情故事。在中国古代的大部分时候,爱情小说都不太发达,在《红楼梦》写出来之前,人们可以看到的爱情故事都谈不上是爱情,一则是因为这些主人公都不纠结,不纠结怎么叫爱情;二则是对男女双方,特别是对女方内心活动的描写几乎是没有的。可是在戏曲中就不一样了。为什么呢?我觉得至少有一个理由,就是小说只有一个叙事者,可是戏曲中每个角色都可以自己说话。不管是杨玉环还是崔莺莺,李香君还是杜丽娘,她们自己上台唱了,就有机会把复杂的内心活动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像《长生殿》,是清初的剧作家洪写的,故事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依据唐代白居易的《长恨歌》这首诗和唐代陈鸿的小说《长恨歌传》来写的。《长恨歌》里的杨玉环美是很美,可是作者基本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一直到她死了成仙之后,才有机会说了几句话,说的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长恨歌传》这部小说里,杨玉环也是在这个环节才有说话的機会,至于她第一次见皇帝时怎么想,马嵬坡兵变时怎么想,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在戏曲《长生殿》里,情况就不一样了,杨贵妃的心理活动在唱词里占了很大的比例。在有历史背景的戏曲中尚且如此,在《西厢记》和《牡丹亭》中就更是如此了。《西厢记》中最有名、演出得最多的片段是《长亭送别》,讲的是崔莺莺十里长亭送张生进京赶考。为什么要十里呢?因为崔莺莺的心理活动实在太多,所以要走十里路才能有充足的时间表达出来。而《牡丹亭》中最有名、演出得最多的片段是《游园》和《惊梦》。《长亭送别》还有个送别的由头,《游园》就什么情节都没有,只是春天来了,杜丽娘在自己家的后花园里乱逛,一边逛,一边浮现出各种情绪、各种想象、各种思考。要说《牡丹亭》和《西厢记》中最精彩的片段写了什么情节,那个情节一言以蔽之就是“走来走去”。所以我们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在戏曲文学中写得最成功、最脍炙人口的片段,其实从构造情节的角度上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它是一个心理层面的叙事。可就是这些心理层面的叙事,让它的读者,特别是年轻读者,看得如痴如醉。

那么,当我们看《牡丹亭》的时候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情”。我上中学的时候也背过文学常识:《牡丹亭》的作者是汤显祖,被称为“东方的莎士比亚”,因为他和莎士比亚都是剧作家,而且去世都是同一年,1616年。可是背了就是背了,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到了大学上古代文学课,讲《牡丹亭》时,老师先讲了一段《牡丹亭记题词》,就把所有的同学都讲震撼了。这段题词是这样写的: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翻译成现代文就是说:天下有情的女子不少,可是谁能比得上杜丽娘。为什么杜丽娘称得上最最有情的那个呢?因为她做了一个梦,爱上了梦里那个男子。一般人会觉得这都不是个真人,你爱个什么劲儿呢?可是杜丽娘哪怕在没有见到这个真人的情况下,都忠实于自己的爱情,思念成疾,以致病死。一般的感情再深,死了也就结束了,可是杜丽娘死了之后三年,她对那个男子的爱依然无比强烈,强烈到真的把那个男子招到她的画像前,然后开始一场人鬼之恋。所以汤显祖总结说,“情”这种东西实在是太神秘了,我们都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但它的力量却那么巨大,一旦开始,就会有超越生死的深刻性。活着的人可以为了情献出生命,死去的人也可以因为获得了情而复活。如果你还没有经历这种跨越生死的爱情,你还不能说是至情之人。

我们学这篇文章是在大学二年级,当时全班同学都惊呆了,大家发现原来“文学常识”里背到的那个老学究汤显祖是这样的人。大家在中学就一直被教育为了恋爱影响学习是不对的,为了恋爱寻死觅活更是神经病,怎么会有一个古时候的人说出这样石破天惊的话?古时候的人不是应该“发乎情止乎礼”的吗?于是同学们一边感叹古人居然也可以这么开明,一边开始学习这个死去活来的爱情,看杜丽娘几千字几千字地讲自己相思的心理感受。

为什么汤显祖那么重视“情”呢?他又不是我们现在社会的所谓“情感教育专家”。其实不仅仅是汤显祖如此,在汤显祖那个时代,有大量的作者都有类似的想法。他们都有一个大致的逻辑,认为如果我们只是靠理性、靠社会灌输给我们的道德戒律来生活的话,久而久之就会与我们的真实体验隔得很远。这时候你可能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但是内心里却是个虚伪小人。所以越是在社会上有特别强的道德要求,特别提倡那些外在的行为规范时,就越要提醒人们注意自己的内在感受。自然人性包括很多部分:包括对天地万物的兴趣,而不是因为有谁跟你说自然科学知识很重要;包括父母对孩子自然的关爱,孩子对父母自然的依恋,而不是所谓的孝道;包括看到别人受苦你自然会感到同情,而不是因为为官守则上这样说。所有这些自然人性中,最强烈、最直接的,就是男女之爱,因此对人性的唤起,就要从肯定男女之情开始。

明清时代的读书人,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大都是从这个意义上理解《牡丹亭》的。明清社会中,大家闺秀对于《牡丹亭》的喜欢是拿得上台面的。从历史记载看,《牡丹亭》出版后,就有不少大家闺秀阅读过《牡丹亭》,或者在女性朋友之间传阅,或者评点过《牡丹亭》。在当时,阅读《牡丹亭》并写作评论,是大家闺秀间很流行的一件事。清代著名文人吴舒凫的三位妻子——陈同、谈则和钱宜(不是妾,都是妻,只是死得早,所以他娶了一个又一个),这三个文艺女青年一个接一个评点《牡丹亭》,她们的评点后来被吴舒凫收集起来出版了,叫作《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重版了很多次,是本畅销书。这件事情可以说明,在明清时代的知识阶层中,有很多人认为“情”对让我们活得更真实、活得更善良有积极作用,而且他们也觉得去了解少男少女的内在心理世界,是非常有价值的事情。

大家在戏曲中满足了对至情的体验之后,在现实中变得更理性,更平和。也许我们可以用这一个小小的例子说明,这就是传统戏曲的魅力。

(摘自《陶渊明也烦恼》,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本刊有删节,洪钟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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