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爱情为何物:对《莺莺传》中爱情的探究
2022-07-06钱冰颖
钱冰颖
《莺莺传》是唐代文学家元稹创作的传奇性质的小说,其中张生与崔莺莺的情感以诗意的形式展现在读者面前,表现出一种悲剧的美感。本文从崔莺莺的心境变化与张生的写作立场两个角度出发,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与婚姻观,探究《莺莺传》中张生与崔莺莺的感情是否能称为爱情,最后分析其中体现的悲剧美感。
《莺莺传》是元稹自传性质的小说,纵观全篇,可谓是满眼的情和爱。但这所谓的情爱之中,是否有真正的爱情。相比于王实甫《西厢记》中的相国千金崔莺莺,《莺莺传》中的崔莺莺出身更低微,心思也更加简单,有着少女的本真。《西厢记》以喜剧结尾,崔莺莺与张生终成眷属,而《莺莺传》却以悲剧收场,因为在这凄美的故事里,崔莺莺的踟蹰软弱与张生的始乱终弃,使二人之间本来就没有产生爱情。
一、莺莺的心境变化
崔莺莺纵使没有如《西厢记》般郑氏的阻挠,面对张生的这份“一见钟情”也是百般顾虑。因为崔莺莺从头至尾都是一个软弱卑微的女子,即使一次冲破封建禁锢,在下一个选择中还是会回到礼教的牢笼。
(一)犹抱琵琶半遮面:内心的柔弱外化为对礼教的服从
月色溶溶,倾泻如水,崔莺莺在普救寺西厢墙外守望。作为封建家教严格,久居深闺的女子,崔莺莺举止端庄,所作所言无一不符合礼教礼节。郑姨母使崔莺莺以兄妹之礼拜见有再生之恩的张生,并告知她不必远嫌。“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男女之间,应有大防。由于张生托人求官吏保全了崔家老小的性命,郑姨母对张生自然是无比感激,又因张生与崔莺莺以“中表兄妹”相称,便不会产生男女防范的心理。崔莺莺年十七,已超过了唐朝不少女子的婚期年龄。且崔莺莺久居闺房,何尝没有对异性的爱慕与憧憬,初见张生,对于这样一个“性温茂,美风容”的男子,心中自然难免暗生情愫。但是封建礼教思想对崔莺莺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虽无《西厢记》般有郑氏阻挠,性格中的软弱仍然植根于她与张生产生的情愫之中,崔莺莺自始至终认为自己与张生之间的感情是违背公序良俗的。她被礼教束缚,虽然最后挣脱了礼教,但这种挣脱是身体上的,并不是心理上的。在心底里,她始终没有摆脱束缚,仍然认为私下的情爱是不合礼节的,媒妁之言才是可取的,因此当她最终被抛弃时,她也只是自怨自艾、听天由命,而这体现了崔莺莺性格上的软弱性。正是因为如此,崔莺莺与张生的情爱在根本上就不能转变为爱情。
(二)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软弱导致的服从误作爱情
“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婉转情爱,却是如梦一场。封建礼教纵然不能禁锢崔莺莺的情感,面对“性温茂,美风容”,而又是有恩于自己的张生,崔莺莺久受束缚的内心被开启,饱满的情感一泻而出,才会产生之后赖简、会真、听琴等情节。
但是,崔莺莺的情感一直是矛盾纠缠的,是礼教禁锢与热切情感相互交织而产生的冲突。张生受红娘之言写下两首情文并茂的“春词”,使“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的崔莺莺为之心动。在这种强烈情感的冲击下,崔莺莺也很快有了《明月三五夜》的回诗。但当张生真的按照崔莺莺的指示翻墙而来之时,崔莺莺却“大数”张生的不雅举止。这看起来任性而难堪的场面正是崔莺莺内心纠结不堪的写照。当情感的潮水退下,礼教思想又重新占据心头。几天后,当张生陷入对与崔莺莺爱情无望的绝望时,崔莺莺却大胆叛逆,主动去张生住处与张生进行夜间幽会,仿佛摆脱了封建思想的禁锢,“曩时端庄,不复同矣”。崔莺莺的这一系列的行为,看似匪夷所思、摇摆不定,却真实地刻画了崔莺莺心理上的矛盾,体现了崔莺莺的摇摆动荡。
崔莺莺作为青春期的少女,面对张生情感的浪潮汹涌而来,心中礼教禁锢的枷锁也转化为了对感情的服从。崔莺莺内心矛盾的延宕也可以理解为她软弱性格的体现。既没有与封建礼教思想抗争到底的决心,也没有将张生情感的呼唤拒之门外的毅力,崔莺莺只能在二者之间摇摆动荡。她把对爱情的需求深深埋在心里,有时甚至在表面上做出完全相反的姿态,也同时忘记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而将一时情感的冲击当作爱情。
(三)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心中情愫终不敌自尊之心
虽然崔莺莺性格中的矛盾与软弱不置可否,崔莺莺这个人物形象能给我们带来强大的震撼。见惯了自古以来男子辜负痴情女子的故事,但崔莺莺在重逢张生后的平静淡然却使人感叹不已。其实这也从侧面看出,可能并不是张生始乱终弃,而是崔莺莺在张生仍爱慕着她时便毅然与张生决裂而随即嫁与他人。不管怎样,崔莺莺的端正、自持、平静、淡然,都体现了这个柔弱女子的刚强。“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崔莺莺的言语始终平静,虽说是对张生的怨恨,但句句都是自我检讨,这样的语言描写,将崔莺莺塑造成了一个刚强女子的形象,仿佛对爱情决绝。但当她拿起琴弹奏时,却“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随后便“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刚强只是表象,琴声才是真情。在弹琴这样的细节中,崔莺莺卸下了自己的伪装,将柔弱的一面得以显现出来。这样细致入微的心理侧写,使崔莺莺的形象变得生动立体起来,获得读者的共鸣。
张生之于崔莺莺的感情,在崔莺莺的自尊面前终究不堪一击。身份地位的卑微、封建礼教的禁锢都使崔莺莺从心理上无法接受自己与张生的感情。纵有情愫暗涌,也敌不过自尊之心,在这样的心境下,崔莺莺必然不可能与张生产生爱情。
二、张生立场上的写作
(一)始亂终弃:张生的爱情观与元稹的骗婚之嫌
《莺莺传》整个故事明显是站在张生的立场上进行写作的,美化了张生的形象,为他的始乱终弃进行辩解,美化了他的浮躁之性。文章从描写张生入手,“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又说他“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但他见到崔莺莺时却对她一见钟情,经过多次传书达意,他们终于度过一个满月。后来张生去了京城,最终改变了对崔莺莺的看法,认为她是“尤物”,并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因此认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而最终抛弃了崔莺莺,娶了其他女人为妻。文章的最后,张生要求再见崔莺莺被拒绝,人们还称赞张生的起初抛弃一切和后来的补救行为。张生把曾经的旧爱比作妖孽,而崔莺莺只会自我检讨爱情的不合时宜,所以始乱终弃也是必然。这两相对比使人咋舌。但元稹以旁观者的角度,对张生的行为作了不伦不类的评价:“予常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的:“文末润色,实为恶。”
纵观元稹的一生,必然会想起他的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感叹诗人的痴情,写出了如此缠绵悱恻、动人心扉的诗句。但当人们开始窥探他的一生,却会发现,元稹为了飞黄腾达而追求名门显宦的女儿韦丛,抛弃他的初恋情人也就是崔莺莺的原型的行为被陈寅恪先生评价为“巧宦自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是一个骗婚的小人。从这一点上看,张生对崔莺莺从来就不是爱情。
转而看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当初那曲《凤求凰》弹得如此缠绵悱恻,但最终还是敌不过巴蜀女子的美貌,司马相如完全忘记了卓文君为他放弃千金之躯,忘记了卓文君当垆卖酒的深情。但是,司马相如不是完完全全的负心汉,卓文君也不是市井的庸脂俗粉,她的一曲《白头吟》,唤回了司马相如的心意。“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然而,张生不是司马相如,崔莺莺也不似卓文君,爱情的悲剧从性格上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二)尤物妖人:张生的红颜祸水论与唐朝时代背景
西厢密会,纵然长达一月之久,但这就是爱情吗?艾里希·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说:“性吸引产生了结合的幻觉,然而没有爱。”这样的“结合”以后,热情褪去,或使羞臊,或使憎恨,亲密不再,留下的只有疏远。“绝不像弗洛伊德认为的那样,温情是性本能的升华,相反,它是兄弟之爱的直接产物,它既存在于肉体形式的爱之中,又存在于非肉体形式的爱之中。”由此,张生与崔莺莺的结合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
张生道:“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并将崔莺莺与褒姒、妲己相比,这样的言论在当时却使“坐者皆为深叹”。张生自言“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而何以使他的德行胜过妖孽,必然是使“妖孽”的家世显赫胜于他对德的追求。可见,当时男权思想仍是主导唐代官宦世家婚姻的主流价值取向。元稹写下《莺莺传》,迎合的是安史之乱以后士大夫及文人学子的心理。张生的风流逸事为文人士大夫羡慕,而他的“红颜祸水论”也为这些文人士大夫所认同。
同样是唐朝白居易的《长恨歌》中,“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却在马嵬坡“花钿委地无人收”。杨贵妃与唐玄宗的爱情看似美好,而在两相权衡之下,作为男性附属品的女性则可以被弃之如敝屣。这些都符合文人士大夫乃至帝王为了自己的前途与追求抱负而放弃儿女私情的价值取向。
如是观之,张生与崔莺莺结合只为崔莺莺之“红颜”,而张生弃崔莺莺则为自己之私利。佳期如梦,却终是梦一场。这样的结合与爱情并不能画上等号。
三、《莺莺传》与《西厢记》关于爱情的对比
(一)结局上的不同
《西厢记》以中国传统审美认识的喜剧为结尾,崔莺莺与张生终成眷属,皆大欢喜。但其中的感情历程却较《莺莺传》而坎坷更多。莺莺与张生之间,不仅有封建礼教约束,有“义兄妹”伦理道德之防,还多出了郑姨母“父母之命”的阻挠、郑恒“媒妁之言”的束缚,以及门第不对等的观念禁锢。但是《西厢记》以张生考得状元归来,郑恒羞愧自尽,崔莺莺与张生冲破重重阻挠而最终结为良缘为结局,其中的感情必定是坚不可摧的真情。
而《莺莺传》的结尾,崔莺莺委身于人,而张生也另有所娶。昔日的儿女情长到最后却如过眼云烟,不禁使人扼腕而叹。即使没有《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所面对的重重禁锢,《莺莺传》中二人却也不能终成眷属,这也反映了《莺莺传》中张生与崔莺莺可能一开始就没有金石可镂的爱情。热情褪去,激情消散,二人之间的羁绊不再,理想便为现实所破,最终各自飘零。
(二)性格上的差异
读《西厢记》和《莺莺传》,感受到最大的不同便是两个“崔莺莺”性格上的差异。虽然在对张生的感情上都经历了由踌躇到突破的矛盾过程,但《西厢记》中的崔莺莺热情刚毅、敢爱敢恨,具有强烈的对封建礼教的反叛精神。而《莺莺传》中的崔莺莺,性格却相较之更加卑微软弱。其中,性格上的差异也从内在因素上导致了《莺莺传》中的爱情不称其为爱情。
四、悲剧美感
《莺莺传》之所以能流传千古,便是由于它能以诗意的语言和动人的故事情节带给读者美感。中国自古喜欢朦胧美学,追求花非花,雾非雾的意境。而《莺莺传》中张生与崔莺莺的感情若即若离,朦胧而不可捉摸。这种悠扬的美感与简单的爱恋带给读者的感觉是不同的,不似波涛般轰轰烈烈,却如溪水般悠远流长。从理论上来说,悲剧是一种艺术美。艺术是以现实生活和世界为蓝本的,实质却是以现实审美为前提與中介。悲剧也可以说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因此,这种来自现实生活的认同感,强烈地引起了人们的共鸣。
张生与崔莺莺在爱与不爱间徘徊,奠定了《莺莺传》悲剧的基调,也给《莺莺传》这一部传奇作品带来了别具一格的美感。从这个角度上看,崔莺莺与张生若即若离的情愫,比爱情更加美妙。
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对于张生,可能只是一时的兴起;对于崔莺莺,也可能只是她试图冲破封建教条的叛逆。也许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爱情,而是欲望的生发。这样看来,张生的负心汉之“罪”就能被减轻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讲,张生与崔莺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为整个传奇故事增添了悲剧性的美感。从社会层面来看,作为一部传奇性质的小说,《莺莺传》中的爱情观也是当时时代婚姻价值取向的生动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