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注释走向评点:明清赋评的体性
2021-12-08黄志立
黄志立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510006)
赋注不等于赋评,赋注的基本思路是以“释义”而“训理” ,讲究言之有理、言之有据;赋评则是针对具体作品所进行的评论或批评,及由此引发的文学理论阐扬。赋注与赋评的内在关系:从思维方式上看,赋评较为主观,以重感悟的评论为主,而赋注则较为客观,多偏理性说明;从语言表达上看,赋评以形象的文学性语言指摘赋文之高低轩轾,而赋注以抽象的学术性语言读解文本,不矜伐非毁,以尊崇文本为宜。二者既有本质上的迥然区别,又有内在的密切联系,将其区别与联系佐以具体作品再予以梳理与探析,可以窥探赋评由注释走向评点并呈形独特的审美之理路。
一、传统注释学中的批评意味
(一)由“古赋不注”到“注”的始兴①
西汉前期,司马相如、司马迁等赋家曾对时人的赋作有过深刻的评论,开中国赋学评注的先河。早期赋作多使用口语,并以口诵的形式加以流播,具有较强的游戏功能和实用性,无须多加注释读者自然可以赏析。清人王芑孙所谓“古赋不注”[1]17,其原因大抵如是。汉代辞赋创作多为“侈丽闳衍”之辞,且由于词义语音变迁等原因,至东汉时,前人的赋作已不易读懂,如贾谊《虡赋》、刘向《遂初赋》等,这时赋注便应需而生。班昭注解《幽通赋》是最早的赋注作品,南北朝时,为赋作注的现象渐趋繁兴,据《隋书·经籍志》“杂赋注本”条记载:“梁有郭璞注《子虚上林赋》一卷,薛综注张衡《二京赋》二卷,晁矫注《二京赋》一卷,傅巽注《二京赋》二卷,张载及晋侍中刘逵、晋怀令卫权注左思《三都赋》三卷,綦毋邃注《三都赋》三卷,项氏注《幽通赋》,萧广济注木玄虚《海赋》一卷,徐爰注《射雉赋》一卷,亡。”[2]引文详细记载了赋注的盛况。李唐以降,有李善注《文选》以及五臣注《文选》,二者均以赋的注解与评点称善。
目前按照注释人与赋家的关系,可将赋注分为“他注” “自注” “汇注”三种形态。概言之,赋文的注者须兼备才、学、识三方面的修养,倘若没有与赋家相当的学识,一篇鄙陋拙疏、缺少讽咏涵濡思想的注文,则不值得玩味。然而,无论注释者如何力求客观地接近与阐释作品,重建赋作产生的具体语境,然受限于知识结构与人生阅历,难以避免“误读”的发生。这使得注释不同程度地带有注释者的主观情感。赋注中的三种形态,可以体现不同注家对于相关问题的看法与理解。对此展开研究,有助于考察赋体创作与批评之间的学理关系。
(二)“注”与“评”的互渗共生
“他注”与“自注” 。曹大家注解班固《幽通赋》,是最早的“他注” 。谢灵运的《山居赋》注,则是赋文自注的发端。两者在文本注释上各有开创,虽然有时代跨越,然注释风格与体例上却有共鸣。
因其久远,《幽通赋注》与《山居赋自注》完整的赋篇早已亡佚,目前所见注文或以征引、或以依附的形式得以在其他文集中留存。尤其前者多被征引得以再现风貌,《文选》中收录的班昭注解,均以小字夹于赋篇之中,基本是每两句一注。《四库全书总目》总结此种体例称:“于班固《幽通赋》用曹大家注之类,则散标句下。”[3]观览全篇,注家尤其在疏解词义、训释字义、串通文义等方面用力颇深,或许出于对班固的熟稔,班昭的注释不仅详赡,而且明确。谢灵运自注《山居赋》保存于《宋书·谢灵运传》中,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辑录有谢灵运《山居赋》,题名后小字简注:“有序并自注。”谢注采取小字形式,夹于相对完整的句子和段落中,内容与班昭注《幽通赋》类似,也主要包括训释语词、阐述文义、指明用典等方面。二者注文风格上颇有共识,胪举如下:
第一,文献征引。班昭注赋,四部文献均有征引。引文中所用的经部文献共计六种,分别为《诗经》、《周易》、《论语》、《礼记》、《尚书》、《左传》。其中,征引《诗经》10次,《周易》8次,《论语》9次,《礼记》1次,《尚书》2次,《左传》4次。征引史部文献三种,依次为《史记》、《汉书》、《国语》,其中《史记》3次,《汉书》1次,《国语》1次。子部文献涉及七种,分别为《孔子家语》、《淮南子》、《庄子》、《孔丛子》、《鹖冠子》、《老子》、《孟子》、《吕氏春秋》,其中征引《孔子家语》2次,《淮南子》3次,《鹖冠子》1次,《庄子》5次,《老子》2次,《孟子》1次,《吕氏春秋》1次。相较其他而言集部文献征引较少,仅《楚辞》、贾谊集《新书》两种,其中征引《楚辞》2次,贾谊《鵩鸟赋》1次。这些有的是直接引用,有的是间接引用,有的则是转引,体例的严谨和引文的详赡,增加了班昭注文的说服力。汉以后,班昭注文中所提及的史事被视为“信史”,经常出现在历代的各类注解文字之中。谢灵运的征引可谓详备精审,依照赋文内容设置参考,不拘泥于某一类或某几类文献。史书与时人著述均与经部文献相间而行,较好地展示了注家征引文献的丰赡性。尤可注意的是,采山铸铜的典故在《汉书·货殖传》之中是作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的反面典型来批评的,谢灵运却不涉及价值评判,仅以“铜陵”来形容园林的富庶,体现了注家多元并举、敦厚持重的注释态度。
第二,施注形态。《山居赋》则是继承曹大家《幽通赋》的施注密集的特征。赋的注释一般都密度较大,注文较详,若与史书中的其他篇目相互对照,这一点更为明显。班昭注《幽通赋》基本每隔两句一注,句与句之间留有间歇。这种注释密度紧凑、稳定又有规律可寻的体例,非常便于读者的区分与研读。这种体例犹如后世的夹批,不仅是注释,已具备批评的雏形。隔句出注的体例被后学广为效仿,谢灵运自注《山居赋》、李善和五臣注《文选》中的赋篇,皆隔句出注。其中最具代表性、影响最大的,当属六臣注《文选》。
第三,释典诂物。《山居赋》注文中大量用典,通过用典可以发现几个典故之间有着鲜明的逻辑顺序。首先,借用孙权与周瑜不谋而合的典事,意在阐明作者卧疾山顶,观览古人遗书,无比惬意闲适的心境。继而,征引上古传说时代的缙云与放勋之事以自比,叙述自己才智与品质非凡绝伦,但不以功名为志向,却在功成之后隐居。这是因为赋家受玄学思潮的影响,既有“隐遁”的主题行为,又要彰显其洁身自好品格。再次,援引张良弃职随赤松原游与范蠡三迁皆有荣名之事,颂赞了前贤高风亮节、功成身退的精神,而且以张良、范蠡之事作比,表达自己对于优雅、恬淡生活的向往之情。最后,牵犬、听鹤的故事流露出古人成败亦官场的心路历程。谢灵运出身高门,以济世之才自诩,然而由晋入宋,深为刘裕猜忌,内心的期许与现实格格不入,其苦痛矛盾可想而知。这是当时士人的普遍心理,《南史·刘穆之传》亦有相似记载:“长人谓所亲曰:‘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践危机。今日思为丹徒布衣,不可得也。’”谢灵运以李斯、陆机自喻,表示自己仍有朝不保夕之虞。而退隐山居,对生活细节充满热情和眷恋,正是谢灵运以史为鉴,寻求精神上自我救赎的一种努力。班昭家学渊源深厚,博览群书,不可能意识不到烦琐章句的弊病,于是不再一味“就事论事”、死校字词,而采取通达训诂的方式作注,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一过程,又是通过层层递进、剥茧抽丝式的训字疏文来达到的。由此可见,《幽通赋注》既有扎实的文献功底,又有相应的理论水平,称之为赋注中的翘楚,并非过誉。
第四,注释用语及注音。班昭注赋,本是源自经学、章句学传注的传统。班昭注解《幽通赋》时,主要以精注名物为主,辅以通俗浅显的详解。如“道修长而世短兮,夐冥默而不周”句,班昭注曰:“夐,远邈也。周,至也。”接着对“至”作进一步考释:“言天道长远,人世促短,当时冥默,不能见征应之所至也。”该注见《尚书·泰誓》篇:“虽有周亲,不如仁人” ,汉孔安国传云:“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4]可见,班昭的注文虽简洁,却十分精当。这样既利于读者研读,又益于抄阅。
谢注不仅借鉴《说文解字》、《字林》等专业工具书进行标注,还以《左传》、《博物志》、《论语》、《礼记》等文献予以佐证。这种做法的益处约略有二:一则有利于疏通字义,一则可以辅助串解赋篇。其谨严征实的注音方式为后学所效仿。由于大赋的文体需要,作者为了表现某一地方的物产丰富,通常极力铺陈,不惜辞藻,将当时所能见到的全部字词一并罗列其中,可“作志书类书读”。因此,字词的注音通常也十分枯燥。然而谢注在注音之余,对事物的色彩、形态等加以简要说明,并在一类事物的结尾加以总结性的概括,使得繁冗的注音文字也获得了生活气息,读之有趣。例如文中所列的鱼类之中,谢灵运特意对“鲈鮆”略作说明,谓其“一时鱼” ,大概是说“鲈鮆”是时令鱼,其性质犹如今天的应季水果或蔬菜。鱼的色彩是“辑采杂色,锦烂云鲜” ;形态是“唼藻戏浪,泛苻流渊” “或鼓鳃而湍跃,或掉尾而波旋” ;脾性是“皆出溪中石上,恒以为玩” 。让读者识别繁冗难懂的文字之余,注家用细腻的描述以增加赋文的画卷之美。
谢灵运自注《山居赋》,是赋学研究历史上的首次,对后世影响深远。如宋代吴淑所撰《事类赋注》,吴淑自己作注,正是在谢灵运《山居赋》自注的基础上承袭而来。此外,谢氏开启的“自注”体例,不仅在同类题材中影响深远,而且对后世的史学著作亦有陶染。班昭《幽通赋》注,是第一篇为他者作注的内容,注文体例谨严,语言凝练,在赋学历史上具有开创意义。
“汇注” 。汇注是赋注的一种综合形态,因多人注解而成,所以呈现出不同的赋学理念。李善注与五臣注赋的风格异同,具体可参见拙文《赋注释要及其批评内涵》,此不赘述。
李善注和五臣注各有所长,前者注重章句,后者讲究义理。所谓“释事忘义” ,指李善重视典出,却忽略了语词在具体语境中的含义,超出了初学者的知识水平与接受能力;而五臣注较为通俗,在疏通句意方面做了大量努力[5]。因此,五臣注的出现是对李善注的继承与拓展,是“选学”自身发展的体现,更是继汉代经注之后的一种实验与厘革。这种批评虽不成体系,但独具特色。如汇注中的凡例与校勘,能展现出注家的风格与批评态度;而自注中的重典事,作为类书的注解,尤其在“名物”阐释上:“标明的是赋之‘体物’特征,亦即‘赋者,言事类之所附’的创作原则,因而赋注在极大意义上成为赋的‘名物’解释,并由此构成特有的批评体系。”[6]这些均是赋作由最先的注音、释词渐渐走向赋学批评的开端,为后世赋学评点的兴起奠定了坚实基础。
二、明清赋评的体性
为全面阐释明清时期赋学评点的体性,今以明清时期颇具代表性的如孙鑛《孙月峰先生评文选》、邹思明《文选尤》、郭正域评《选赋》、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洪若皋《昭明文选越裁》、方廷珪《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等评点著作为对象,综观这些评点著作,不仅拓展与丰富了赋作的评点体例、理论,而且也彰显出成熟与完善的评点特色。
(一)推源溯流
评点家在评点赋篇的过程中,尤其对赋文的源流及其承传关系用力甚勤。这其中既有对赋篇章法、句法、文法的源流、继承关系的揭示,也有对赋篇艺术风格的追溯,此类评点以孙鑛《孙月峰先生评文选》①见〔明〕孙鑛《孙月峰先生评文选》,影印本,中华书局2015年版(文中所引皆据此,不一一出注)。为典范。
一是对篇章之法的追溯。遍检《孙月峰先生评文选》的评赋篇目,有六处对赋篇章法源流的追溯,如《西都赋》前总批:“祖《子虚》《上林》,少加充拓,比之子云精刻少逊。然骨法遒紧,犹有古朴气,局段自高,后来平子、太冲虽难,竞出工丽,恐无此笔力。”《琴赋》前总批:“又是规模《长笛》。”孙鑛以寥寥数语的总批形式,边评边考,既评文又论人。考则主要对赋篇所宗进行溯源,使读者能深入地解读赋篇的来龙去脉。这种考评结合的评点方式,在《孙月峰先生评文选》之前不多见,对后世评点研究具有一定的借鉴作用。
二是对句法的追溯。此类主要针对赋篇中句法的源流给予考察,如《西都赋》“集禁林而屯聚”数句,眉批:“描写猎事,参用《子虚》《上林》二赋法。”对《西都赋》中描写天子畋猎句段之用法,孙鑛追溯至扬雄《子虚赋》《上林赋》二赋中,此类内容不胜枚举。
再如张衡《东京赋》“且高祖既受命建家”数句,眉批:“此即《东都》同符高祖、允恭孝文、仪炳世宗意,却变如此调,是脱胎法。”孙氏以黄庭坚论诗的“夺胎法”来考镜《东都赋》中句法的源流[7]。黄庭坚此说旨在揭示后人对前人的创新,孙鑛也藉此来论讨《东京赋》脱胎于《东都赋》。两句内容基本相仿,皆颂赞汉之高祖、文帝、武帝三代帝王的功德基业。就句式来看,《东都赋》长于四言,句式整饬,风格上偏于典雅;而《东京赋》以六字句为主,句式上显然不逊于前者,夸赞之语略带庄重,虽有规仿的痕迹,但赋家并未拘泥于此,在《东都赋》句的基础上变文章格调以革新,故此,孙鑛谓“脱胎法” 。
三是对艺术风格的追溯。孙鑛对赋篇艺术风格的追溯,可分两方面:一方面是指出赋篇艺术风格的所宗之源;另一方面则是就赋篇的艺术特色指出被后世某类或某篇文章所祖。简言之,即孙鑛的此类评点向上探索其渊源,向下找寻其继承。
探索渊源者,如《长门赋》前总批:“法度全祖《国风》,比《离骚》稍为近今,风骨苍劲,意趣闲逸,情若略而寔,无不尽语,不雕琢,而雕琢者莫能及。”孙氏以总批的方式对司马相如《长门赋》所宗的章法艺术予以追溯。寻找继承者,如《两都赋序》眉批:“序文语极淡,然绝有真味,调极平,然绝有雅致。但眼前铺叙,更不钩深,却自无不尽,节奏最混妙,舒徐典润有自然之顿挫。盖蕴藉深,故气度闲,后世所谓庙堂冠冕,皆从此出。”由此可知赋学评点发展到明代,评点家对赋作文学特性的整体理解,尤其是唐李善、五臣等人对字、句的训诂到明清之际的批点者对此考镜源流的探讨,显然具有重要的开拓意义。
(二)较量优劣异同
以比较的方法进行评点,是评点中的一大特色。相同赋题不同赋家在创作手法等方面的异同优劣,评点者在评一个赋家的同时,往往会联系另一个赋家的作品,然后互加勘比,各显优劣,不失评点文字的精妙。此类评点,一方面可以展现评点者的分析、鉴赏能力;另一方面在评点的启发与指引下,可辅助读者领会作家风格及其作品的艺术特色,从而提升读者的鉴赏水平。一般而言,赋学评点较量可分两类:
一是赋家之间的较量。此多是基于同时代或是相差不远,并且在一定领域内所获得的声望不分伯仲者。如引用他者的评论来比较赋家才华的优劣,邹思明《文选尤》②见〔明〕邹思明《文选尤》,影印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99册(文中所引皆据此书,不一一出注)。中《子虚赋》《上林赋》二赋后面总批云:“弇州山人曰:《子虚》《上林》赋材极富,意极高,辞极丽,运笔古雅,精神极流动。长沙有其意而无其材,班张有其材而无其笔,子云有其笔而不得其精神。流动处出神入化,照古腾今,彩彻云衢,气冲斗极。”引用明弇州山人王世贞之论,来比勘并评价汉赋名家贾谊、班固、张衡等人,论者以扬雄《子虚赋》《上林赋》立足,围绕同一题材或体裁将汉代撰赋大家的才情进行比较,指出他们才华上的优劣不足。
二是赋作之间的比勘。该类评比往往是对同一赋家的不同作品,或是不同赋家的相近作品,主要针对作品的高低轩轾、风格特色、艺术手法等内容展开评论。如将扬雄赋作和班固、司马相如赋篇高下比照,郭正域评《选赋》③见〔明〕郭正域《选赋》,影印本,中华书局2015年版(文中所引皆据此书,不一一出注)。中《羽猎赋》序前眉批:“子云之赋,在孟坚之上,在相如之下。”接着引用杨慎的评论进一步阐释:“用修云:战国讽谏之妙,唯司马相如得之,相如《上林》之旨,唯杨子云《羽猎》得之。”郭正域以《羽猎赋》为着力点,将汉赋四大家中的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前三家对比,认为扬雄赋作在班固之上,在司马相如之下。
此外,评点者对同类赋作的艺术风格、篇章手法等异同也展开一番较量。如对不同赋家相似题材的作品较量,孙鑛《孙月峰先生评文选》中潘岳《怀旧赋》开篇眉批:“与子期《思旧》同调,撰语较工,而气格不及。”马融《长笛赋》前总批:“不及《洞箫》之雄肆,然腴炼缜密,自是专门手段。”评点者将不同赋家的同类赋作略加对比,呈现出迥然不同的创作手法和异彩纷呈的艺术风格。再如同一赋家相同题材赋作之间的角力,孙鑛总批江淹《别赋》:“风度似前篇,更觉飘逸,语亦更加婉至。”文中“似前赋”指江淹本人的《恨赋》,《恨赋》《别赋》同为哀伤类赋篇,总体风格虽相似,但细微之异则是《别赋》在章法上更灵动飘逸,语体上更曲言婉至,实则是更胜一筹。
(三)评点佳词丽句
对赋篇中精美文辞的评点,是诸多评点中最为紧要的一项。此类评点多半与圈点结合起来,先是在一些奇字警语、佳妙文句处施以不同的圈点,然后用或眉批、或夹批、或旁批等形式进行分析评论。此类评点在明清之际的赋作评点文学中颇为兴盛,尤以孙鑛《孙月峰先生评文选》、邹思明《文选尤》为最佳。
一是佳字的评点。孙鑛评班固《幽通赋》“李虎发而石开”一句,眉批:“‘虎’、‘发’二字特精妙,此等造语真可谓入神。”评点者从细微处的“虎” “发”二字剖判,从局部着眼衡量,既突显汉将李广骁勇善战之本色,又可勾勒其临危不惧之胆识。李广出猎因石而误为卧虎,遂张弓而射,箭穿石开,更多的是对李广精神气概的颂赞。孙月峰评奇警之字的评语,当时就为时人所青睐。综观孙氏的赋学评点,不仅有着独特的艺术眼光,而且存有不少精神风貌,譬如一些陈旧的赋篇,经其点评之后却能焕发出勃勃生机,增添新的含义,以此获得新解。
二是奇词妙语的评点。孙鑛批点张衡《东京赋》“慕天乙之驰罟,因教祝以怀民。仪姬伯之渭阳,失熊罴而获人”四句,眉批:“大凡文字贵新,如此二事,若云‘殷汤周文’,则嫌眼界太熟,今用‘天乙’‘姬伯’字,虽不新,然去腐斯远,在赋中自是合格语。”孙鑛认为用词上力求创新,其目的则是“去腐” ,即摒弃俗套、陈腐的行文方式,采用新颖、凝练的用词法进行创作。之所以强调“贵新去腐”的用词标准,是因为有两点:首先,赋文创作中一味追新求奇,对研读者而言则会带来诸多不便,如赋文中出现的“天乙” “姬伯” ,倘若没有后世的评点或注解,恐怕一时难以理解。当然正因为有郭正域、孙鑛、方廷珪等历代评点者不懈的努力,才避免上述情况的发生,此亦是评点文学的魅力所在。其次,此说虽有不足,但就评点者在辞藻创作与运用上所折射出的审美特质来看,无疑对后世赋文创作起到较好的参照与指导作用。
三是警句的评点。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①见〔清〕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影印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文中所引皆据此书,不一一出注)。中评孙绰《游天台山赋》“余所以驰神运思,昼咏宵兴,俯仰之间,若已再升者”四句,引用邵晋涵语以眉批:“‘驰神运思’为游宇着想,写得精彩非常,纯是一片灵气。”就评语而知,多是深刻凝练富有见解的评论,而且绝不枝蔓,常常一二语即可涵盖出赋的神色。既能展现评点者对其所认识的赋家赋作精妙之处的体认,又可启发并引导读者领会赋篇的运笔之美及其赏评之法。
(四)探寻章法艺术
通常结构合理、章法有度、风格独特是一篇优秀赋文的重要标志,其亦是历代评点家乐此不疲而时常关注的内容。
其一,篇章结构的评析。读者在阅读赋文时往往容易忽略其中的布局结构,然经评点者言简意赅的评点之后,一篇有血有肉、条理清晰的美文即可呈现在读者面前。如《别赋》邹思明眉批:“先言离别之可悲,‘万族’以下则分言别之不一。” “至若龙马银鞍”数句,眉批:“富而别。” “少年报士”数句,眉批:“侠士报仇而别。” “负羽从军”数句,眉批:“从军而别。”先总说“离别”之悲,然后分说“富而别” “侠士报仇而别” “从军而别”“出使而别” “新婚别” “学似而别” “妇送夫而别”七类不同人的离别,最后以“别方以下,总言别绪多端难以形状”作结,经评点归纳此赋为“总分总”结构,这样的探析不仅有头绪,而且层次清晰,使读者一望而知,易于赏读。
其二,艺术手法的讨论。各类赋学评点中,出现了不少关于笔法、文法、句法、修辞法等写作技法的揭示,如前文对“脱胎换骨法”的考察,已有简述,此不赘言。
《吴都赋》①见〔清〕洪若皋《昭明文选越裁》,影印本,齐鲁书社1997年版(文中所引皆据此书,不一一出注)。洪若皋眉评:“叙田猎处极力揣摩《西京》,其笔法缠绵,有似藕丝蛇迹。”在田猎描写上,《吴都赋》虽揣摩《西京赋》,但又突出其赋,主要表现在笔法比前赋更绵密细致。对文法、句法的揭示,方廷珪评点《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②见〔清〕方廷珪《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影印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版(文中所引皆据此书,不一一出注)。中的赋时已有涉足,如张衡《西京赋》“爰有蓝田”数句,眉批:“陆曰:文法亦变亦劲。何曰:句法峭刻参差历落,不作排比,此平子刻意求工,不肯效颦《西都》也。”此处以眉批的方式对句中所体现的“文法” “句法”进行揭示,多少有些抽象和笼统。就“句法”而言,阐释相对清晰,引何焯评论,指出张衡为跃出班固《西都赋》叙述之藩篱,在铺陈事物上不再是毫无章法的罗列排比;而为了追求“参差历落” ,在行文方式上则采用四字句为主,以五、六字相间为辅,以达到“峭刻”之效果。张衡的创举倘若不是被后世评点者所揭示,或许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难以知晓。总之,不论是方廷珪自己评点,抑或征引他者评语,足可明证方氏对赋篇“文法”的重视,纵使不能窥其全貌,然其注重细节上的差异并予以阐发与讨论,仍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其三,风格特色的考察。评点者不同,即使相同赋篇所呈现的评点风格也是各有所异。如邹思明在《文选尤》中评点赋篇崇尚“奇”的批评风格,而孙鑛《孙月峰先生评文选》中评赋推“浓” “炼”“腴”等风格。兹对二者所体现卓异不凡的评点风格,稍作简析。邹思明《甘泉赋》总批:“此赋环玮踔厉,奔逸绝尘,炼字炼句炼词,离奇变化,烨烨煌煌;炼骨炼气炼神,峻奥沉郁,浑浑穆穆。”此主要揭示造字用语方面要不同寻常,追求离奇变化之美;《子虚赋》“于是郑女曼姬”数句,眉评:“插入美人一段,此文之奇幻变化处,复入游清池,而歌讴齐发,水石皆鸣,诚为信手拈来头头是道,愈出愈奇愈灵愈怪。”此重在阐述篇章构思之奇幻,邹思明尤其对赋家在篇章上别具匠心的设置极为欣赏,通过其所评赋篇可以得知,不一一示例。
“奇” “峭” “劲”也是孙鑛常常使用的评点范畴,多是对阳刚、遒劲赋篇风格的阐幽。如《西京赋》“意亦有虑乎神袛”数句,眉批:“语势奇陗,如半空掷下。第只宜八字作一句读,用修以四言句可嗣。” 《神女赋》“骨法多奇”数句,眉批:“说情处略不费力,而奇峭有韵。”张衡《东京赋》“朝廷颠覆而莫持”数句,眉批:“收处方稍弱,不如前篇之遒劲。”孙鑛指出此收尾上不如前篇《西京赋》遒劲有气势。从这些评论中可看出评点者追崇刚健有气骨的文学审美趣味。这些多样的风格评点较邹思明,已有显著的拓展与深化。从孙鑛的评点中还可以发现两点特征:一是对赋篇风格特色的解析,多数围绕两汉的赋家作品来加以展开;二是从所赞评对象与内容来看,多是详古略今,带有尊古的思想,这一点从其评点的《老子》《书经评点》《春秋左传批点》《史记》等中也可以得以印证。
(五)批校瑕疵讹误
以上论述赋作的评点特色多是赞许和褒奖之意,但也有就赋篇中的遣词造句、文句章法、瑕疵错讹等不足进行批点,这在明清的赋作评点中涉猎颇多,尤以明代孙鑛《孙月峰先生评文选》和清代方廷珪《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为最。从这一方面来看,可知评点文学发展到明清之际已臻于成熟,对赋文瑕疵讹误的批点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指点赋文中的“病句拙语” 。这类旨在对赋文中病句拙语进行指瑕批谬。如陆机《叹逝赋》“幽情发而成绪”一句,在“幽情”二字旁批:“两语拙。”左思《魏都赋》“造化权舆”数句,眉批:“四字堆积,觉稍拙。”陆机《文赋》“瞻万物而思纷”一句,在“而思”二字旁批:“拙。”孙鑛在评点中指出赋文之“拙” ,在他看来不够凝练精要,有需提升或改进的空间,从中流露出评点者的从简、尚巧的创作思想。
倘若“拙”的评论还只是评点者的偶然感悟,那么“病”的提出却能显示评点者对赋文优劣品评的批评理念。“病”为文之忌,创作时自然需要摒弃。如陆机《文赋》“或讬言于短韵”数句,眉批:“寡之病。” “混妍媸而成体”数句,眉批:“杂之病。”孙鑛针对《文赋》中的数句评论,并就其中“病”况或“寡” 、或“杂” 、或“浮” 、或“靡” 、或“质”逐一言明,评论细密谨严,一语中的。此举需要评点者具备独到的眼光和见解,从侧面凸显评点者的观点和批评倾向。
二是批评语言精炼上的短缺。该类针对赋文语言冗杂、缺乏提炼的问题作出批解。如《魏都赋》“经始之制”数句,眉批:“常语多,便觉不炼密,便减味态。”评点者就《魏都赋》中的冗繁常语,因缺乏提炼给予评审。祢衡《鹦鹉赋》开篇眉批:“总是以托意见态,亦间有二语,然不为奇俊,以成之速,终是锻炼未工,颇有草率处,亦有生硬处。”此赋为祢衡受命而作,可谓急就之篇,孙鑛批评因其缺少提炼,故赋篇有草率、生硬之嫌。
三是批校赋文之错讹。此类指评点者就赋篇中出现的不足与讹误稍作指正。孙鑛评左思《吴都赋》“杂袭错缪”数句,眉批:“缪字是韵,此处明是两对股,然却又不甚对。顾文势不协,细看又非错误,似有意为之,然要不为佳。”对句中“用韵”与“对仗”用法提出质疑。此类较多,如“杂插幽屏”句,眉批:“‘屏’字读不韵,疑有误。” “丹青图其象珍玮”句,眉批:“‘象’字疑衍,不然文势觉不通。”比勘其他版本,评点者所指出的“象”实为衍字。
清人在这方面的评点用力更勤,尤以清方廷珪评点《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所见众多。如扬雄《羽猎赋》“剖明月之胎珠,鞭洛水之宓妃”句,在“胎珠”二字处施以“倒乙”符号,夹批:“明月珠为蜯所怀,故曰胎。”由于刊刻失误,将“珠胎”二字顺序颠倒,方廷珪先施“倒乙”符号,后以小字夹批的形式进行阐释。由于刊刻之误造成的阅读障碍,其后的评点者则加以修改补正。评点者不仅找出问题,而且还要努力解决好问题,这种严谨、务实的评点之风,实属少见。
(六)揭示篇章主旨
此或以赋前眉批、或以赋末总批的形式来揭示篇章主旨,在各类赋文评点中较为常见,其评论可长可短,具有针对性,总体上以概括凝练之语来进行阐述。
《选赋》中《鹦鹉赋》郭正域眉批:“自喻。”《游天台山赋》眉批:“旨在求仙。” 《洞箫赋》开篇眉批:“苦心之作。”评语仅几字,就将其内容提炼出来,益于读者整体理解,该类具有导引、总结等功能。如邹思明评赋旨在揭示讽谏之意,如《甘泉赋》“袭琁室与倾宫兮”数句,眉评:“继桀纣作宫室,肃然以亡国为戒,此处即寓讽谏意。” “函甘棠之惠”数句,眉评:“此下既至甘泉而郊祀,俱是讽词。” “行游目乎三危”数句,眉评:“数语虽设言周流旷远,升降天地复归到王母上寿,屏处女色,夸美中有讽谏意,所以为佳。”此类文中随处可见,评点者对文中的讽谏之意逐一揭示。
有些评点是将赋篇置于文体流变中进行考察,如《重订文选集评》中宋玉《高唐赋》文后总批引何焯语:“铺张扬厉,已为赋家大畅宗风,词尚风华,义归讽谏,须知赋之本意,义本于诗,而体近于骚,故有屈之《离骚》则有宋之赋,其时荀卿亦以赋著,而荀卿近质,宋赋多文,宜赋家之独宗宋也。”何焯将《高唐赋》置于文体流变过程进行考察,先述铺张扬厉、追求辞采华美、旨归在于讽谏为赋的艺术特征,接着溯源赋“义本于诗、体近乎骚”的流变历程,最后将荀卿赋与宋玉赋进行对比,认为“荀卿近质,宋赋多文” 。然由于宋玉赋多“文” ,切近“义本于诗,体近乎骚”之意,故被后世赋家所宗。既说明了赋之文体渊源流变的轨迹,又阐述了宋玉赋的艺术特色及被宗崇的内因。
对上述不同评点体性的阐发,一方面因借助评点可以更加全面理解赋篇,如赋文的章法结构、行文方式、风格特色甚至疏漏错讹等,这些虽是评点的体性,但很大程度上充当评点的功能;另一方面则旨在探讨赋文评点中所表现的赋学批评理论、方式、成就及其价值,有助于对赋学批评理论作更深入的考察。即便如此,赋学评点依然有其不足和局限存在:其一,过于琐碎,如像评点大家孙鑛、郭正域、何焯、于光华等人在各类赋学评点中展示自己的理论,由于琐碎和分散,读者不易窥察其重点见解,过于分散和零碎的理论天然地决定了赋学评点构不成系统性、全面性的理论阐述,唯有将评点者全部的评点有机统一起来,进行概括与归纳,一些重要观点才能浮现眼前。其二,评点多数处于感性层面,由于评点是随性而发,瞬间所悟,加之分散、零碎的观点,可以推测出评点者的思维范式,多半是游弋所评对象的表层之上,即使某些评论精深,然实质上仍无法回归到作品的内部环境中,故此感性认知始终未能得到有力的突破。
三、明清赋评的繁兴及价值
赋评是由赋注渐趋转变和臻于至善的结果,明清之际评点蔚然成风,赋作亦不出其右,评点繁兴,有其时代和社会的因素。
首先,与当时的科举制度以试赋为中心的体制不可分割。《文选》是场屋进阶时的必参书籍,士子为备考科试,必须精熟《文选》,诚如宋谚“《文选》烂,秀才半”之言。又鉴于《文选》富博宏深、体大思精,甚至晦涩难辨之因,并非人人能顺畅解读,这时亟需注解完备与评点详赡的《文选》版本问世,以适士子研习之需。《昭明文选越裁·凡例》所言:“圈点为文章杖指,其密取旨,其疏得句。略而不详,览者目钝,读者气塞。兹句标字表,片言不遗。”而圈点评论犹如理解文章之杖指,作既可揭示密旨,又能疏通篇句的圈点版本,为士子科举提供便利,而且为一般的读书人赏读所青睐。就此吴承学先生曾有过创见,其《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一书中指出:“评点的阅读对象是一般的读书人,在那个时代,读书人的主要出路和目标就是走科举的道路。因此,评点自然就与科举有难解之缘,而带有明显的实用色彩和功利目的。”[8]此时不仅是赋作产生了众多的评点,其他如小说、戏曲、诗歌等文体的评点著作也空前繁荣,专业的评点队伍、汇评与集评本的层见叠出、宽松灵活的市场需求等正是评点空前发展的标志。尤其科举试赋,是推动明清之际赋评兴盛的关键基石,而评点的兴起,又是科举实用色彩与功利目的外化显现。
其次,文人雅士可以凭借圈点批评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内心情感、艺术风格甚至政治抱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风气。明代受渐趋宽松的文化政策的影响,明人在评点上大体追求“奇艳”的风格,而清人长于小学,追求务实精神,学术风气上注重“实证” 。在这样的背景下,各类赋学评点在评判标准以及学术崇尚上也是各有千秋,如邹思明《文选尤》中评赋则表现出“尚奇”的标准,“奇”字出现至少31次之多,前文有说详,此处略。孙鑛评点赋文上则追求“浓腴” “奇峭” “精雅”的艺术风格。何焯《义门读书记》评赋推许“实证”的精神,正如《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中所论:“且义门评例,兼及校勘考证,间亦涉及友朋时事。”[9]观此可见,何焯既重考据的实证之风,又兼知人论世的理念。洪若皋在《昭明文选越裁》中评赋则推重“词藻气骨”的评点风格,而且在评点技法上例举如“擒纵法” “脱胎换骨法” “反主为客法”等表现出相当娴熟的理论水准。这些皆是由文人注解与评点赋作逐渐彰显出来的,窥斑见豹,依此可以看出一个时代的学术风貌。
再次,书坊为谋求私利,大量刊印集评、汇评类书籍。明代出版业相对发达,一些书商为谋私利,他们出版一些著作往往将当时的名家大儒的评语汇聚在一起,成为一种汇评或集评本,招徕时人注意,从中获取暴利。叶德辉《书林清话》记载可以佐证:“自宋至明六百年间,建阳书林,擅天下之富。”[10]明嘉靖、万历年间,建阳的于氏、刘氏、熊氏等家族皆以刊刻书业名震于时。尤其附带圈点批评的典籍,不仅成为初学士子习作文章的范本,而且具备了科试工具书的功能,因此备受追捧。通过书商刊印书籍时的“识语”内容,可略知一二。仁寿堂主周曰校刻《三国志通俗演义》封面“识语”云:“是书也,刻已数种,悉皆伪舛,茫昧鱼鲁,观者莫辨,予深憾焉。辄购求古本,敦请名士按鉴参考,再三雠校。俾句读有圈点,难字有音注,地理有释义,典故有考证,缺略有增补,节目有全像;如牅之启明,标之示准。此编此传,士君子抚养心目俱融,自无留难,诚与诸刻大不侔矣。”[11]又余象斗刊刻“评林”本《三国志》亦有相仿的“识语” :“坊间所梓《三国》何止数十家矣,全像者止刘、郑、熊、黄四家姓。宗文堂人物丑陋,字亦差讹,久不行矣。种德堂其书板欠陋,字亦不好。仁和堂纸板虽新,内则人名、诗词去其一分。惟爱日堂者,其板虽无差讹,士子观之乐然,今板已朦,不便其览矣。本堂以请名公批评、圈点,校正无差,人物、字画各无省陋,以便海内士子览之。下顾者可认双峰堂为记。”[12]由明而清,评点本由一人评论向多人集评、汇评演变。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清代,如方廷珪等人的《增订昭明文选集成详注》、于光华的《重订文选集评》汇辑数十人的评语对赋篇以及其他文章进行评点。其实,科举制度、文人评点与书坊大批付梓三者构成互为充要条件。
赋评就其价值而言,笔者在《赋评的形态要素与批评意蕴》一文中有过初步讨论,文章指出:“首先,借助赋学评点可以深掘赋文在文学与文献方面的价值。其次,赋学评点对赋篇中的错讹、释读等方面起到订正与辅助作用。再次,借助赋学评点可以理会赋评者的评价机制和赋学观念。最后,借助赋学评点可以解析时代的学术风貌与鉴赏标准”[13]。此外,赋评从注释走向评点,经由开始单一的注释,到后来的多元性评点;再由后来的评注相兼,到评考并论的迁转,不仅是评点演变的一个显著的标志,而且预示明清时期评点观念的开拓及其评点文学的成熟。这种嬗递与多元的凸显,本身就是评点文学价值的体现。另外,由评注体向评考体形态的转变,是赋学评点的一个重要现象,如在孙鑛、郭正域等人的评赋中,还可以看到评点者将李善注、五臣注赋的内容或征引、或比勘夹注于篇中,然而到何焯、于光华、洪若皋等人的评赋中完全找不到李善注、五臣注的影踪,随之而来的则是评点者本人的评论兼考证及其引用他人的考证来批点赋文,这些颇具研讨价值,值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