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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德为本:孟子“和合”思想的特质*

2021-12-07高贵朋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天人之德人伦

高贵朋

(陕西师范大学 哲学与政府管理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和合”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特质之一,可以理解为事物和谐、协调、平衡发展的状态。孟子学说中包含丰富的“和合”思想,可以概括为“天人和合”“身心和合”和“人伦和合”。“天人和合”是通过对天赋之德的体认,而达到的天人融洽之境;“身心和合”是将本心贯注于身,而达到的身心融贯之境;“人伦和合”是将内在之德扩充至社会人生,而达到的人伦和睦之境。孟子“和合”思想的特点是以德为枢纽,贯彻天人、身心和人伦各个方面。

“和合”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特质之一,张立文先生指出:和合是“自然、社会、人际、心灵、文明中诸多形相和无形相相互冲突、融合,与在冲突、融合的动态变易过程中诸多形相和无形相和合为新结构方式、新事物、新生命的总和。”[1]58也就是说,“和合”可以理解为事物和谐、协调、平衡发展的状态。作为中国传统学术主流的儒学,从多方面表现出了中国文化的“和合”特质。孟子是儒家的重要代表,其学说就包含了丰富的“和合”思想。本文拟从天人、身心和人伦三个方面探讨孟子的“和合”思想。

一、天人和合

在孟子的思想中,“天”具有多种含义,但“孟子‘天’论中最丰富的一层,是他对道德之天的认识”[2]63,所谓道德之天,就是将“天”视为道德的先验根据,他说: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则其小者弗能夺也。(《孟子·告子上》以下凡引《孟子》只注篇名)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告子上》)

“心之官则思”的“思”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理性思维,而是指道德之思,是仁义礼智的省思。人对道德的省思乃“天之所与”,也就是说,“天”即道德的先验根据。因为人对道德的省思是“天之所与”,所以“仁义礼智”之德,就是人生而具有,“非由外铄”的,只是由于人不加思索,才使其为物欲所遮蔽。孟子看来,虽然人的道德源于天的赋予,但是人也可以通过各种道德修养工夫,反过来体认“天道”。孟子的修养工夫大体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寻找本心,二是扩充本心。所谓寻找本心即是“求放心”,将放失的本心寻找回来,孟子说: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

孟子认为,本心人人具有,只是人们不自觉,才将本心放失,因此“学问之道”就在于“求其放心”。“求其放心”就是“先立乎其大”,对于本心有基本的自觉。但人的道德修养工夫不能止步于此,还要在此基础上扩充本心。孟子说: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孙丑上》)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尽心上》)

扩充本心就是在“求放心”的基础上,进一步使本心显发出来,推扩到具体事务上,使本心成为现实之人应接事物、运筹划策的主宰。孟子认为,如果能够将本心“扩而充之”,用以处理各种事务,足以使天下太平。因此,在献策君王时,孟子强调“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公孙丑上》),这也是就本心的扩充而言。更进一步,将本心扩充至天地万物,那么,整个实然宇宙就成为本心弥漫的道德宇宙,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孟子讲“万物皆备于我”。其实“万物皆备于我”的境界,也就是“天人和合”的境界。对于这一境界,孟子有更明确的表达: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上》)

知天是“上达道体”[3]4。通过“尽心知性”的道德修养工夫,了知本心本性乃“天之所与”,就是达到对天道的体认,即“知天”。事天是“存养天机”[3]4。体悟“天生德于予”之后,再通过“存心养性”的工夫,涵养心性本体,此时的工夫蕴含着天命的庄严,即是事天。“知天”、“事天”是天人交互之两轮,天将德性降衷于人,人通过道德修养,又反过来上达于天。人本来是有限的,通过心性工夫,以天赋之德涵养现实生命,人可通达无限的意义,从而体认“天道”。这里所表达的就是“天人和合”、“天人合一”的思想。

“天人和合”讲述的是天与人的关系,要达到“天人和合”之境,必须通过一定的道德修养工夫,这就涉及到身心关系问题。

二、身心和合

身心关系问题是中西哲学家都十分关注的问题,不同于西方哲学的身心二元论,中国哲学更强调身心的和谐与统一。但在和谐与统一之中,还有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那就是身与心谁为主宰的问题。因为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也就规定了思想家的为学方向。我们先通过孟子与公都子的一段对话,看孟子对身与心的基本界定: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告子上》)

由此可知,孟子将身视为“小体”,将心视为“大体”。他认为“耳目之官”没有思的能力,容易被物欲遮蔽,从而导致“物交物”的弊病,所以“耳目之官”所代表的身只能是“小体”,而非“大体”。与之相对,心有“思”的能力,可以进行道德的省思,从而超越于见闻知觉,因此是“大体”,而非“小体”。“大体”、“小体”的区分,凸显了心的重要性,“先立乎其大”更是确立了心在工夫上的关键地位。所以在孟子这里,是以心主宰身的。虽然心为主宰,是修养着力处,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于作为“小体”的身就可以不管不顾,孟子还说:

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公孙丑上》)

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公孙丑上》)

志代表心,乃“心之所之”[4]232;气与形体相关,乃“体之充也”,指生理层面的血气。因此,气志关系亦即身心关系。孟子认为,“夫志,气之帅也”,就是说志是气的统帅,心是身的主宰。“志至焉,气次焉”说明了志与气、心与身的主次关系。“持其志,无暴其气”则是在主张本心工夫的同时,强调不忽视身体上的工夫,即“无暴其气”的工夫。所谓“无暴其气”也就是不能任气驰骋,反而以之操控心志。总之,既要强调心之主宰,也要重视身的作用,从而做到志气交修。志气交修最终达到的状态是“身心和合”的状态,这种状态也就是本心与气一贯,以本心为统帅的身心合一状态。孟子将由本心贯注的气,称为“浩然之气”: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公孙丑上》)

孟子在这里描述了“浩然之气”的属性,“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就是说“浩然之气”具有蓬勃浩然的规模。所谓“以直养而无害”①就是以“义”养而不妨害,强调养气工夫在心上做。关于“塞于天地之间”一语,旧注多以充满天地之间者为“浩然之气”②,据此,孟子的“浩然之气”难免被人诟病为“神秘主义”。

其实不然,“浩然之气”并非神秘主义,而是由本心贯注的道德之气,也就是道德本心“睟面盎背”、“施于四体”(《尽心上》)而达到的“身心和合”之境。“天地之间”是人所面对的整个实然世界,“浩然之气”“塞于天地之间”,就是说以道德本心去观照实然世界,那么实然世界就成了弥漫着主体之道德精神的世界。这并不是什么“神秘主义”,而是主体内在德性的向外推扩。在这个意义上,孟子并不是说纯粹的“浩然之气”可以充满天地之间,而是说主体的道德精神可以挺立于天地之间。

至于“配义与道”,朱熹云:“配者,合而有助之意。义者,人心之制裁。道者,天理之自然。”[4]233这就是说义是对于人而言,道是对于天而言,义即道,道即义,而非二事。“孟子以心为义与道之根源,故‘配义与道’,即是以心为主宰。”[5]32若没有“义与道”相配,心就不得为主宰,气便虚馁而无法充盈为“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者也”一方面强调“浩然之气”配义而生,另一方面则批判告子的“义外说”。“集义”与“义袭”相对,是一种由内而外、由心及气的道德培养活动;“义袭”则是将“义”看作一种外在的行为规范,而非发自内心的活动。“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仍是强调修养工夫在心上做。因此,可以说“浩然之气”是由本心贯注、充盈的道德之气,是志气融洽、“身心和合”的标志。

由志气交修的工夫,可以达到“身心和合”的境界,但这仍是在个体范围内所达到的境界。修养工夫的具体指向,则是超乎个体的人伦日用。

三、人伦和合

人伦涉及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孔子那里,处理人伦关系的基本原则是仁和礼。孟子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思想,将仁义礼智作为统摄人伦关系的基本原则。在孔子那里,仁是全德,是最重要的。但在孟子这里,仁不再是全德,而是四德之一。孟子说:

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离娄上》)

家庭是人伦的出发点,孟子先从家庭内部的角度谈仁义礼智。在家庭关系中,仁义首先表现为孝悌。所谓仁就是孝顺父母,义就是尊敬兄长。智就是懂得仁义的道理,并始终奉行。礼则是对仁义的适当调整。这是仁义礼智四德在家庭中的表现,将四德推扩到社会之上,用以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它们就被赋予了更为广泛的意义。孟子说:

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告子上》)

将在家庭中体验的美德向外推扩,用以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仁就表现为恻隐之心,是对他人的同情、理解,亦即同理心;义则表现为羞恶之心,就是对自身不好行为感到羞愧,亦即羞耻心;礼,表现为恭敬之心,就是对他人的尊重,亦即谦卑心;智,表现为是非之心,就是对行为好坏的判断,亦即明理心。这“四心”是处理社会中各种人际关系的准则。孟子多次表达了仁义礼智四德在社会人生中的体现。如: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离娄下》)

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尽心上》)

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尽心上》)

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尽心下》)

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尽心下》)

不仅如此,孟子还将仁义推扩到政治领域,以之作为处理君臣关系和君民关系的原则。在君臣关系上,为君者以仁义治国,“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离娄上》),那么“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告子下》)。在君民关系上,“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公孙丑上》)“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梁惠王下》)因此,君主以仁义治国,臣子就事君以忠,人民就爱君如父,从而实现君臣和谐、君民和乐。

总而言之,若能以仁义礼智统摄现实人生的种种行为,那就达到了“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滕文公上》)的社会和谐状态。这种状态也就是“人伦和合”的境界。反之,若人人自谋其私,则会造成“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离娄上》)的恶劣局面。

四、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孟子的“和合”思想始终围绕着“德”展开。无论是“天人和合”“身心和合”,还是“人伦和合”,都是以“德”贯穿的。“天人和合”是通过对天赋之德的体认,而达到的天人融洽之境;“身心和合”是将本心之德贯注于身,而达到的身心融贯之境;“人伦和合”是将内在之德扩充之至社会人生,而达到的人伦和睦之境。强调道德,是儒家的一贯立场,也是儒家区别于其它各家的标志。孟子以德为本的“和合”思想,体现了儒家学问成德成人的根本宗旨。

虽然孟子的“和合”思想是以德为本的,但其中亦有明显的层次划分。“天人和合”无疑是最高的境界,“身心和合”与“人伦和合”既是在个体领域与集体领域达到的境界,也是实现“天人合一”的必经过程与阶段。也就是说,通过涵养本心、扩充本心的工夫,将本心贯注于身,并表现于现实人生中,是实现天人合一的工夫次第。由于德是天赋予人的,人对本心之德的涵养、操存,亦即对天的奉养。因此,可以说“身心和合”与“人伦和合”的最终指向是“天人和合”,这种思想与理路被张载《西铭》所继承。

孟子的“和合”思想体现了中华文化温和、平和、融和的特点,是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立足于21世纪的今天,继承优秀传统文化,弘扬“和合”思想,对于现代社会精神文明构建具有重要意义。

[注 释]

①焦循称:“直即义也。”请参阅(清)焦循:《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16页。

②赵岐与朱熹均认为“塞于天地之间者”为“浩然之气”。请参阅(东汉)赵岐注:《孟子注疏》,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17年影印版,第5841页;(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32-2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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