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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李白由安陆移家东鲁一些问题的探讨

2021-12-06杨栩生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兖州天宝开元

杨栩生

(绵阳师范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李白移家东鲁似乎是一个很旧的话题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山东兖州召开过一次“李白在山东”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会后《中国李白研究》1994年集刊发了一组专论论文,1995年山东友谊出版社又出版了武秀先生主编的《李白在兖州》,编入了安旗、林东海、葛景春等八位先生的十五篇论文,对李白在东鲁(包括移家)作了集中的讨论。虽然如此,但对一个作家生平的研究、探讨,应该没有过时或旧话可言,尤其是尚未弄清或本身比较模糊的问题。更何况,李白移家东鲁,在其生平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和时段。

李白移家东鲁,由于李白诗文散佚太多和史志等文献资料的缺失,对有的问题很难有直接的依据证实。在这种情况下,可以从李白的诗文和其它资料中寻到一些线索,作比较合理的推测。

李白移家东鲁,首先就是时间的问题。这个时间,从开元二十三年到开元二十九年,各年都有学者主张。但这些主张,都不过只是径言直说,并无确实的依据,差不多都是以李白《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所说的“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之“十年”作时间计算的尺度。如王琦《李太白年谱》(以下简称王《谱》):开元二十三年,“太白游太原……已而去之齐鲁”[1]818。因为他以李白开元十三年出峡东游吴楚为计算的起点,所以订李白开元二十三年“去之齐鲁”。又如黄锡珪《李太白年谱》(以下简称黄《谱》):开元二十九年,“春间由安陆往山东,寓家鲁郡兖州东门内。……按,白有《送侄耑游庐山序》云‘栖隐安陆,蹉跎十年’,又白《送王判官》诗云‘一度浙江北,十年醉楚台’,是白于开元十九年寓于安陆,至是恰有十年之久。此后则出游齐鲁矣”[2]11。

“十年”,在李白诗文中多有,如“十年罢西笑,览镜如秋霜”(《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书情赠蔡舍人雄》)、“一去已十年,今来复盈旬”(《赠崔司户文昆季》)等,都只是个概数。因此,不可以用“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之“十年”来确定李白移家东鲁的时间。而且,也会因为计算的起始时间不同出现很大的差异,显得很不准确。如前举王《谱》与黄《谱》,因为起始时间一是开元十三年,一是开元十九年,致使移家东鲁的时间相差了六年。

窃以为确定李白移家东鲁的时间,可以用逐年推衍的办法。

李白天宝元年应诏入京①,天宝三载出京之后奔齐鲁而去,有李白《东武吟》②一诗可证。《东武吟》,《乐府诗集·相和歌辞·楚调曲》载有此诗,并谓:“《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有《东武行吟》……。’《乐府解题》曰:‘鲍照云“主人且勿喧”,沈约云“天德深且广”,伤时移事异,荣华徂谢也。’左思《齐都赋》注云:‘《东武》《太山》,皆齐之土风,弦歌讴吟之曲名也。’《通典》曰:‘汉有东武郡,今高密、诸城县是也’。”[1]311原来《东武吟》是有一定内容和一定地域的“伤时移事异,荣华徂谢”的“齐之土风”。于此可知,李白出京之后是向东鲁而行的,说明李白应诏入京前已迁家东鲁。而且,据诸家李白年谱(王琦、黄锡珪、安旗、薛天纬、詹锳《李白诗文系年》等),李白出京后在洛阳与杜甫相遇,同偕高适游梁宋,后游东鲁,直到天宝四载秋杪送别杜甫(按,詹锳先生《李白诗文系年》因订李白应诏进京为天宝二年,故将李白出京后的行踪皆后移一年)。这样,李白自天宝元年应诏入京离家至少有四年。如果李白入京前未将家移往东鲁,长达四年之久,不探家,也不管不顾自己的一双儿女,这是很不合情理的。反过来认识,既然李白出京后是向东鲁而行,这正说明其时家已在东鲁,为入京前所迁。

李白应诏晋京的天宝元年四、五月有泰山之游,有《游太山六首》,一题作《天宝元年四月从故御道上太山》,诗云:“四月上太山,石平御道开。”其《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明言“五月东鲁行”,则移家东鲁当然不会是天宝元年。

李白在东鲁,曾与韩准、裴政、孔巢父、张叔明、陶沔隐于徂徕山中,时号“竹溪六逸”(两《唐书》李白传皆有载)。其《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一诗,题目和诗中都并未提及张叔明、陶沔,可见“竹溪六逸”尚未形成。而且,诗云“韩生信英彦,裴子含清真,孔侯复秀出,俱与云霞亲”,也是初相见的言语和语气。诗所云“雪崖滑去马”,表明送韩准三人还山时正值冬天。李白与韩准等隐于徂徕山,要博得“竹溪六逸”的声名,恐怕其隐不会是短时间的。设若此诗作于开元二十九年冬,则李白从韩准等隐只可能在他游泰山前后。这样,李白隐于徂徕山到他应诏的天宝元年“黄鸡啄黍秋正肥”的季节,最多只有三四个月时间。三四个月的时间,要博得“竹溪六逸”的声名,恐怕不大可能。更不用说还有张叔明、陶沔的相继入隐,六人同隐的时间就可能更短。时间更短,博得“竹溪六逸”声名就更没有可能了。再考虑到李白在东鲁有许多亲朋往来交游和游历,诗如《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赠任城卢主簿潜》《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赠范金乡二首》《赠瑕丘王少府》《早秋赠裴十七仲堪》《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东鲁见狄博通》《送薛九被谗去鲁》《别鲁颂》《早秋单父南楼酬窦公衡》《鲁郡尧祠送张十四游河北》《赠元六林宗》《游太山六首》《客中作》(“兰陵美酒”)等,这些都是应诏前所作,涉及的区域广、人物多,这是需要很多时间的。因此,《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应该是开元二十八年冬所作。意者,李白送别韩准三人时,三人可能于李白有邀竹溪之隐,李白便于次年(开元二十九年)应邀从隐,并交游鲁中。

李白有《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一诗,以诗中有“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举鞭访前途,获笑汶上翁”之句,知是李白初至东鲁,其时是某年五月。

以上探讨的是李白移家东鲁的时间下限,即开元二十八年《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的冬时以前。再考虑到李白移家东鲁后有安家、置田产等事务和交游,这个时间应更在其前。李白在《寄东鲁二稚子》诗中说“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可见李白移家东鲁后是置办了田产的。安家落户,置办田产,都是有一定程序的,要履行一定手续。据《资治通鉴》载:“开元二十四年,春,正月,庚寅,敕:‘天下逃户,听尽今年内自首。有旧产者令还本贯,无者别俟进止﹔逾限不首,当命专使搜求,散配诸军。’”[3]1451类似政令,《资治通鉴》开元二十四年以后无载,应该是沿续执行着的。李白移家东鲁应当属于“逃户”。即使有迁移文书,算不上“逃户”,也应当向当地官府申报落户取得户籍。取得户籍之后,才可以置办田产。《旧唐书》卷43“职官”(二)载:“凡给田之制有差,园宅之地亦如之。凡给口分田,皆从近便……凡应收授之田,皆起十月,毕十二月。”[4]221所以,落户取得户籍、置办田产是需要时间的。更何况,李白移家东鲁时,许氏夫人已不在世(说见后),按魏颢《李翰林集序》所说,“白始娶于许……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终娶于宋”(按,“宋”应是“宗”之误),李白移家东鲁入京之前,要么是“又合于刘”,要么是“合于刘,刘诀”后又“合于鲁一妇人”。不管是哪种情况,家中总是需要有一个主妇,不然一双儿女是无法安顿的。而如果按有的学者所认为的《南陵别儿童入京》中“会稽愚妇”是“鲁一妇人”,则李白入鲁后到应诏入京时当有先后两娶,这种情况,花费的时间会比较长。因此可以认为李白移家东鲁的时间应在开元二十八年《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冬时以前更早些。

现在我们再来探讨李白移家东鲁的上限时间。

李白开元十九年求仕长安,开元二十一年出京③,直到开元二十二年春夏之际方返回安陆,又于次年(开元二十三年)应元参军之邀五月游太原,直到第二年(开元二十四年)“微波龙鳞莎草绿”“其若杨花似雪何”(《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的二三月间尚逗留于晋祠④。那么开元二十四年不可能又于五月前移家东鲁。

李白有《答从弟幼成过西园见赠》一诗,诗所云“一身自潇洒,万物何嚣喧,拙薄谢明时,栖闲归故园”,当是指开元十九年求仕长安不成的“虚行归故林”(《赠薛校书》),其时令是“昨来荷花满,今见兰苕繁”的夏时五月间。李白开元二十四年二三月间尚在晋祠,待一路访友一路游来,经洛阳、襄阳等地,到“归故园”时,其“荷花满”“兰苕繁”的景象应已经过去。因此,“荷花满”“兰苕繁”当是开元二十五年夏时。如此,则开元二十五年李白也不可能“五月东鲁行”之移家。

李白有《赠孟浩然》一诗,诗写孟浩然“白首卧松云”,应是指应张九龄为荆州长史时辟为从事复辞归隐襄阳(事见《旧唐书·文苑传》《新唐书·文艺传》)。据《旧唐书·玄宗纪》载,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尚书右丞相张九龄以曾荐引(周)子谅,左授荆州长史”[4]332。孟浩然之辟为从事,当在张九龄到任不久,而岁暮即有辞归之想,其《荆门上张丞相》诗“始慰蝉鸣柳,俄看雪间梅。四时年籥尽,千里客程催。日下瞻归翼,沙边厌曝鳃”,便是向张九龄表达的这种思想。从和张九龄《立春日晨起对积雪》之《和张丞相春朝对雪》诗可见,开元二十六年立春时孟浩然尚在张九龄幕府,可能之后不久便辞归。《赠孟浩然》一诗,当是孟辞归后李白会之襄阳时所赠之作。这就是说,开元二十六年春或春后,李白正出游襄阳,不致有“五月东鲁行”之移家。

李白《见京兆韦参军量移东阳二首》,提供了他开元二十七年在江南东阳的线索。其诗,王琦《李太白全集》注云:“顾炎武《日知录》:‘唐朝人得罪贬窜远方,遇赦改近地,谓之量移。《旧唐书·玄宗纪》:开元二十年十一月庚午,祀后土于脽上,大赦天下,左降官量移近处。开元二十七年二月己巳,加尊号,大赦天下,左降官量移近处。’”[1]472开元二十年李白尚在京城,不得在东阳见韦参军,见韦参军于东阳只能是开元二十七年。诗有“松风五月寒”之句,是开元二十七年不致有“五月东鲁行”的移家。

由以上对李白行踪的考察可以知道,李白从开元二十四年到开元二十七年,都没有可能“五月东鲁行”移家。这是李白移家东鲁的时间上限。前文考察出李白移家东鲁的时间下限为开元二十八年送韩准等还山的冬时以前,而《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表明李白是初入东鲁,因此,似可以认为李白移家东鲁就是开元二十八年五月。

李白移家东鲁的时间,还能从李白诗中捡出李白一双儿女年龄的线索,与以上的推测相参详。

李白应诏入京离家时所作的《南陵别儿童入京》(题一作《古意》)一诗中,其儿女是“嬉笑牵人衣”,可见儿女尚年幼。以最小的儿子来估量,大概最多也就四五岁(如果再估大一些,则其姐平阳就是十多岁,恐与“嬉笑牵人衣”的情态不符)。上推五年,则开元二十五年其子出生。开元二十六年一岁,二十七年两岁,让一个才两岁的幼儿作移家的远程车马颠簸,恐怕很无可能。而开元二十八年,其子三岁,稍微懂事也稍大了一点,或者可以随大人车马远行了。

《南陵别儿童入京》,或以为非应诏入京时所作。如查屏球先生《李白与五松山关系考》(《中国李白研究》2014年集)认为,“因题中并没有奉诏入京之意,且诗意表明他对入京后前景并不乐观,以苏秦落魄而自况,故本诗应与天宝元载奉诏入京事无关”。查先生此说似未为稳妥。“游说万乘苦不早”,是追恨自己不在更早的时候游说人主而被召见,突出的重点是现在被召见了。这与苏秦落魄并没有关系。正因为现在被召见了,所以才有“仰天大笑”地狂喜“出门去”应征,也才敢说“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话。看他第一次欲进京求仕,虽然自以为怀抱利器,但毕竟是自己去求,所以他只敢说“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上安州裴长史书》),不敢出“我辈岂是蓬蒿人”这样的狂言狂语。而现在不同于上一次了,是皇帝召见,所以才底气十足。因而,《南陵别儿童入京》无疑是天宝元年应诏入京时离家之作。

《南陵别儿童入京》所涉及的应诏地点以及这个题目都颇有争议。应诏的地点“南陵”,旧说是宣州南陵,新说或以为是东鲁兖州曲阜之“陵城村有‘南陵’之称”⑤,或以为兖州城东门外的“南沙冈”“即其诗中所说的‘南陵’”⑥,或以为“兖州旧城东门外东南二里处确实有一个高冈(即沙丘)”,“丘和陵在字义上是相通的”,“‘南陵’当指沙丘”⑦。不管“南陵”在哪里,这首诗是应诏时离家之作是无疑的。至于诗题,葛景春、刘崇德二位先生《李白由东鲁入京考》(《河北大学学报》1984年第4期)认为当依殷璠《河岳英灵集》和韦庄《又玄集》两个唐人选唐诗本之《古意》旧题。这样,《南陵别儿童入京》这个题目所牵扯的问题就都得到了解决。如此甚好。

应诏地点和诗题,因与本文此处讨论的李白入京时“嬉笑牵人衣”的儿女年龄之大小关联不大,不再赘言,只是明确这首诗确实是李白天宝元年应诏离家时之作,以此推出李白“五月东鲁行”移家是开元二十八年。

李白另一首《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诗最后写道:“我家寄在沙丘旁,三年不归空断肠。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这是李白离家三年时即天宝七载所写(按,李白天宝四载秋末与杜甫别后,次年即有吴越之游,离家三载,天宝五载和天宝七载都应以一年计入,在天宝五载上径加三年是不妥的。故此诗与后面要涉及的“别来向三年”的《寄东鲁二稚子》,都是天宝七载所作)。“应驾小车骑白羊”,用《世说新语·容止》刘孝标注引《(卫)玠别传》:“玠在群伍中,实有异人之望,龆龀时,乘白羊车于洛阳市上,咸曰:‘此谁家璧人?’”[5]614“应驾小车骑白羊”,是李白想象中儿子的情形。虽然是想象,但想象是基于离家时儿子的大小。即是说,李白天宝五载离家时,儿子是“龆龀”之年。龆龀,指小孩八岁换牙(按,这与《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称伯禽为“稚子”的年龄也相符)。天宝五载伯禽八九岁,上推至天宝元年四五岁,再推至开元二十八年三岁左右。这和前面对年龄的推算也相合。

从“儿女嬉笑牵人衣”和“君行应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所反映的儿子年龄的推算,也可以见出李白开元二十八年由安陆移家东鲁的可能。

对伯禽年龄的推算,却又引出了其女儿平阳的年龄问题。这个问题虽然没有人注意,似乎也没多大必要注意,但既然已经涉及到其儿女的年龄,却也不妨顺便一说,或可补李白家室研究之一隅。

李白《寄东鲁二稚子》诗写道:“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这首与《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同为天宝五载离家三年时的天宝七载所作,即是说“与姊亦齐肩”是天宝五载离家时一双儿女的高矮,只是诗从想象写来。伯禽“与姊亦齐肩”,按詹锳先生所说,“伯禽与平阳相去不数岁”(《李白诗文系年》)。“相去不数岁”,应该是差不了几岁吧。“与姊亦齐肩”的伯禽,天宝五载是八九岁,而如果按一般的说法,平阳是李白与许氏婚后的开元十七年所生,则天宝五载时已过及筓之年,是待字闺中十七岁的大姑娘了,与伯禽年龄相差七八岁,这不应该是“相去不数岁”,也不符合“娇女”“折花倚桃边”“泪下如流泉”的情态。何况,李白写这首诗的天宝七载,平阳已十九岁,李白还叨念“抚背复谁怜”,似乎也不大合适。以诗中姊弟俩的情态看,平阳大伯禽最多不过三五岁,其姐十二三岁的年龄。那么,平阳便不应该是李白“许相公见招,妻以孙女,便憩迹于此,至移三霜焉”(《上安州裴长史书》)的三年中所生,大致应该是开元二十二三年生。再回到《南陵别儿童入京》看,天宝元年平阳八九岁,也符合“嬉笑牵人衣”的年龄情态。

以上是对李白移家东鲁的下限、上限时间以及从一双儿女的年龄看移家东鲁可能的考察推测,都合于开元二十八年。看来,李白开元二十八年“五月东鲁行”移家,可能比较接近事实。

至于李白移家东鲁的原因,论者涉及颇多。笔者只欲就李白这一行为的触发点——许氏夫人离世,作点探讨。

许氏夫人何时离世,确实无据可求。但是却有两条线索可以参考。一是李白移家东鲁后,其诗文中再也没有了许氏夫人的身影。而此前家居安陆期间,李白或闲居家中,或远行出游,时不时总有诗作流露出对妻子的情感。如“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赠内》),虽然是夫妻间的戏谑之作,却隐含着对妻子的理解、体谅和愧疚。又如《久别离》写道:“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至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揽结,愁如回风乱白雪。去年寄书报阳台,今年寄书重相催。胡为乎东风,为我吹行云兮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窗台。”这首诗,虽然难求作于何年⑧,但诗的内容是写李白与妻子许氏“两地相思之苦”(郁贤皓《李太白全集校注》)是肯定的。第二条线索是山东兖州有前人为纪念李白而修建的青莲阁。此阁于明嘉靖年间(1520—1565)重修。既是重修,其初建当在此前很久。后倾圮,清道光年间又重修。其时邑人张性梓作《青莲阁落成》诗一首,其末云:“儿女一龛香篆袅,夕阳流水护诗神。”⑨只有一双儿女同祀,不祀许氏夫人,说明许氏未随往东鲁。否则,何以儿女能同祀,却不同祀夫人?

这两条线索,似可以说明李白移家东鲁的开元二十八年之前,许氏已经离世。

多有论者言许氏是随家迁往了东鲁。窃以为这可能是受囿于魏颢《李翰林集序》之谓“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的“女既嫁而卒”。可是,魏颢的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前举李白《寄东鲁二稚子》,诗既言平阳、伯禽姊弟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姊弟俩孤独相伴,无人爱抚,而作为父亲的李白是“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度情揆理,显然是姊弟俩已经没有了母亲。再说,李白天宝元年应诏离家时的《南陵别儿童入京》就已经称妻子为“会稽愚妇”。以李白《赠内》对许氏的那种理解、体谅和愧疚,以《久别离》对许氏那样的深情,“会稽愚妇”不会是指的许氏。这个“会稽愚妇”,要么是“次合于刘”的刘氏,要么是刘氏之后的“鲁一妇人”,许氏不在世是显然的。所以,许氏并非“女既嫁而卒”,而是女未嫁已卒,而且如前文之考察,是卒于移家东鲁前。

许氏因何离世,普遍的猜度是因病。什么病,无可考求。葛景春先生在《李白传》中说:“许员外因病卧床不起,医治无效去世。许员外的几个儿子争着分家抢家产,把李白一家当外人,让他们腾房子走人。许氏夫人生孩子还没有满月,身子很弱,一听此事。气得晕了过去。以后就得了产后风,身子越来越差,李白又无钱治疗,不久就一命呜呼了。”这虽然有些文学的笔墨,但却有一定的道理。试想,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女子为什么会突然死去?除非重病在身。女子之病,最致命的莫过于产时、产后。所以许氏因产致病夺命是很有可能的。

李白之移家,虽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安陆一带求仕实现理想的门路已经堵绝,正如他自己所说,是“孤剑谁讬,悲歌自怜,迫于恓惶,席不暇暖。寄绝国而何仰,若浮云而无依。南徙莫从,北游失路”(《上安州李长史书》),而且“谤言忽生,众口谗毁”(《上安州裴长史书》)。不仅如李长史、裴长史之流的地方官闭门不纳,甚至态度还很恶劣,就连以推贤进能博得好名声的荆州长史韩朝宗也袖手不伸。加之他第一次求仕长安之前满怀信心地说“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要“西入秦海,一观国风”(《上安州裴长史书》),可是到京城之后却是大大的碰壁,铩羽而归。无论他如何仍然信心满怀地高唱着“青云当自致,何必求知音”(《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但大话说出却又失败而归的情形毕竟有些尴尬。安陆是无门可敲、无路可走了。许氏夫人的病逝,作为入赘的外姓子,家也没有了,存身不得,于是决心离开安陆。虽然从根本上说,李白迁离安陆,实际上是封建社会、李唐王朝“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古风》其十五)对人才的理没、压制逼走了李白,但其触发点却是许氏夫人的去世。

李白迁离安陆是必需的,但为什么要移往东鲁而不是其它地方呢?“学剑来山东”“探奇东蒙”(《任城县厅壁记》),以书、剑,以东蒙儒、侠、道、人文地理之“奇”,修经济之策,求取政治前途,当然是主要原因,或者说是根本原因。对此,论者颇多,已勿容置喙。但是,同迁离安陆一样,也有其直接导火索。试想,一个将要携家带口飘流在外的人,首先要考虑的当然是哪里可以落脚存身,可以找到依托。东鲁一带,李白的族亲宗亲颇多,仅见于他诗中的就有济南太守、任城六父、中都明府兄,还有从弟凝、冽等一干人。而其中很可能有很近的亲属,如《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中的“六父”,从对其既不称叔、从叔,又讳名,诗中又称“季父”,又说“何时竹林下,更与步兵邻”(按,《晋书·阮咸传》:“咸任达不拘,与叔父籍为竹林之游。”此用阮籍、阮咸叔侄事相拟)看,有可能是李白父亲的亲兄弟。还有《别中都明府兄》中的“兄”,既不称从兄,也讳名,而且诗中称“吾兄”,“东楼喜接连枝会”(按,吕向注《文选》卷29苏武“兄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诗,谓:“兄弟如木,连枝而同本”[6]2100),这“中都明府兄”很有可能是李白的亲兄长。这些人脉条件,既可以使李白移家后很快地安下家,又有利于他的求取仕进,所以他选择了移家东鲁。

李白移家东鲁寓家何处,历来有两种说法:一说为任城,一说为兖州。寓家任城一说,肇自两《唐书》李白传,后世之太白论家多有接受,诸如王《谱》,今人王伯祥先生《增订李太白年谱》,詹锳先生《李白诗文系年》,郭沫若先生《李白与杜甫》,安旗、薛天纬先生《李白年谱》,郑修平先生《李白在山东》补阙此前说无考证,力主此说。寓家兖州一说,肇自黄《谱》,说开元二十九年“春间由安陆往山东,寓家鲁郡兖州东门内”。此《李太白年谱》,据“出版说明”,系黄锡珪遗著,脱稿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1958年才由作家出版社刊印。黄锡珪此说较王琦后出,又未及时面世,故影响甚微。直到葛景春先生发表《李白由东鲁入京考》(《河北大学学报》1983年第4期),安旗先生发表《李白东鲁寓家地考》(《人文杂志》1987年第3期),一改其《李白年谱》之说,求证出李白寓家兖州瑕丘。1993年林东海先生经过实地考察后的所著《太白游踪探胜》(人民美术出版社)面世,尤其是1994年“李白在山东”国际学术会在兖州召开并在《中国李白研究》(1994年集)刊出一批论文后,此一说影响渐大。此两说,孰是孰非,似不好执一而论。李子龙先生在《李白寓家东鲁新考》(《中国李白研究》1994年集)中提出:李白移家东鲁,先是寓家兖州,后“因刘长史迁弘农(今河南灵宝县),李白大概失去了依托,于是不久便迁家于任城”,“李白是天宝五载冬至天宝六载春由兖州(鲁郡)移家任城酒楼旁的”。子龙先生此说虽未必准确,但却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李白移家东鲁,其寓家是先后在兖州、任城两地。受子龙先生的启发,愚意却以为李白是先寓家任城,后移家兖州的。粗浅的理由是:李白的“任城六父”是他的亲叔父,宗亲中应该是很亲的了,而且是任城县令,移家飘流东鲁的李白,这是可以投靠使其尽快落脚安家安顿一双幼儿女的可靠之主﹔而李白移家东鲁的路线,根据詹锳先生在《李白诗论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北京新1版)所绘之《李白游踪图》,李白往兖州必先经任城。其叔父既然是任城县令,李白为什么要舍近求远错过任城亲叔父而远去无亲可投的兖州呢?按常情不应该是这样。

李白《对雪奉饯送任城六父秩满归京》一诗,詹锳先生《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安旗先生《李白全集编年笺注》、郁贤皓先生《李太白全集校注》都认为是李白供奉翰林去朝后的天宝四载所作,而其依据都只是诗中的“虽将簪组狎”。认为“将簪组狎”是指供奉翰林期间与官宦权贵人(簪组)接近。对“簪组”的解释当然是正确的,但“簪组”之所指是不是一定就是供奉翰林期间接触到的那些官宦权贵人就未必了。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说他“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这不是把他“遍干”“历抵”的地方官员(也包括第一次入京见到过的京城官员,)也夸称为“诸侯”“卿相”吗?这些“诸侯”“卿相”,是不是也可以认为是“簪组”呢?如果可以,则李白这首诗就不必一定是供奉翰林去朝后所作,也可能是应诏入京前所作。这样,李白移家东鲁先寓家任城,就不会因为这首诗作于供奉翰林去朝后而被否定。即是说,李白移家东鲁先寓家任城而后再迁往兖州是说得通的。之所以迁离任城,或者正是因为“任城六父秩满归京”,李白在任城没有了依托。至于在兖州有无可依托者,尚无可求证。但如果按子龙先生《李白移家东鲁新考》所说,“李白之所以择居鲁郡城东,是因为能够求得刘长史的呵护庇荫”,“因刘长史迁弘农(今河南灵宝县)李白大概失去了依托,于是不久便迁家于任城”⑩。翻过来,我们也可以说,李白之所以从任城迁往兖州,正因为能够求得刘长史的庇护。至于是何时从任城迁往的兖州,尚难确指。如果笔者前文对《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是应诏入京前所作的说法成立,那么迁往兖州大抵应是在送走任城六父后不久。开元二十八年李白送韩准等三人还山是“雪崖滑去马”的冬天,“奉饯任城六父”时又是“对雪”,是不是同一个冬天呢?开元二十八年李白“五月东鲁行”由安陆移家任城,到冬时仅五六个月的时间,刚好安顿不久,却又迁家,可能性似不太大,倒很有可能是开元二十九年“对雪奉饯任城六父”。意者,李白“奉饯”送走六父之后不久即迁往兖州,寄家沙丘(《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诗云:“我家寄在沙丘旁,三年不归空断肠”)。在他应诏入京前,庇荫他的鲁郡(兖州)刘长史又调任弘农,因叹之曰“轩后上天时,攀龙遗小臣”。《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以“鲁国一杯水,难容横海鲸。仲尼且不顾,况乃寻常人。白玉换斗粟,黄金买尺薪”,自况在鲁之备受冷落,又言刘长史“临行赠贫交”,可见其时李白尚未应诏入京供奉翰林。据《旧唐书·玄宗纪》,天宝元年二月“天下诸州改为郡”,诗称兖州为“鲁郡”,又言“闭门木叶下,始觉秋非春”,则李白送刘长史当是天宝元年秋时。其后不久,李白也被征召。天宝三载出京,在洛阳遇杜甫,同偕高适游梁宋,后归至兖州,在“鲁郡东石门”“醉别”杜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而后“高卧沙丘城”(《沙丘城下寄杜甫》)。此后,无论李白或南游或北涉,虽游踪不定,但其家一直在兖州。

以上是对李白由安陆移家东鲁一些问题的探讨,庶几能为深研者所参考,则幸矣。

注释:

① 李白应诏入京,王琦《李太白年谱》考订为天宝元年(742),但正如詹锳先生所说,“王氏系白入京事于天宝元年,实无确据”(《李白诗文系年》)。李白自己说“天宝初,五府交辟,不求闻达,亦由子真谷口,名动京师。上皇闻而悦之,召入禁掖”(《为宋中丞自荐表》),也只是“天宝初”,未明言“初”之何年,只是学术界皆从王琦之说,就连詹锳先生也在《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前言”中改为“天宝元年……他入京之后,得到玄宗的接见,作了翰林学士”。

② 据笔者考察,《东武吟》《出金门后留别翰林诸公》《还山留别金门知己》,在李白集中是同一首的三题诗,只是互有异文。完整的题目应该是《东武吟还山留别金门知己》(详见杨栩生、沈曙东《〈文苑英华〉之李白诗题目异文辨读》,《中国李白研究》2014年集)。

③ 见拙文《李白首次入京时间之考索》(《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5年第2期)。

④ 详见杨栩生、沈曙东《李白生平研究匡补[增订]》(四川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⑤ 安旗《李白东鲁寓家地考》(《人文杂志》1987年第3期)。

⑥ 李子龙《李白寓家东鲁新考》(《中国李白研究》1994集)。

⑦ 葛景春《“南陵”到底在哪里?》(《中国李白研究》1994年集)。

⑧ 安旗先生认为,“如‘五’字无误,或系合前后数年之事言之。白开元十八年初入长安,首尾三年在外,此次远游江淮又两年未归,合之可谓‘五’”(《李白全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但以笔者浅见,如果可以“合前后数年之事而言之”,倒是合前后相近的数年比较合理。李白开元十九年入京求仕,直到二十二年春夏之交才还家。次年又应元参军五月游太原之邀,或者启程时樱花尚未开。前后合而言之,这或者就是妻子“玉窗五见樱桃花”。

⑨ 此据《中国李白研究》1994年集载徐立本《李白山东寓家兖州考》。

⑩ 李子龙先生《李白寓家东鲁新考》认为:李白《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诗中‘轩后上天时,攀龙遗小臣’二句,是用《史记·封禅书》所述黄帝骑龙上天‘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坠’的传说,言刘长史一走,自己处于被遗落的境地。‘相国齐晏子,赠行不及言’二句,是借用了晏子送曾子的典故,……《晏子春秋》卷5载:‘曾子将行,晏子送之,曰:“君子赠人以轩,不若赠人以言。吾请以言乎?以轩乎?”曾子曰:“请以言。”晏子曰:“君子居必择居,游必择士。择居所以求士,求士所以避患也。”’这一典故似乎透露,李白之所以择居鲁郡城东是能夠求得刘长史的呵护庇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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