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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体的崩解与重建:《宠儿》中丹芙的心理成长历程解读

2021-12-06耿梦洁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理想化宠儿自体

耿梦洁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成都 610207)

出版于1987年的《宠儿》是托尼·莫里森的第五部长篇小说,描写了一位年轻母亲宁可亲手结束孩子生命也不愿其重复奴隶命运的心理挣扎过程。塞丝的弑婴行为一方面体现了她甘冒任何危险争取自由的强烈意愿,另一方面也为家族三代人带来了挥之不去的心灵阴影。小说以“失去了一切且完全没有发言权”的婴儿鬼魂为核心,借助插叙、倒叙的手法,揭开了一段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毋庸置疑,噩梦般的奴隶经历和饱受压迫的种族记忆是塞丝和贝比·萨格斯难以言说的精神创伤。而对于不曾经受奴隶制摧残且身心尚未成熟的丹芙而言,其痛苦的原因与母亲和祖母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蓝石路124号的闹鬼外传是“邪恶”,在塞丝眼中 “不是邪恶,是悲伤”,而丹芙却坚持,既不是邪恶,也不是悲伤,而是“孤独和冤屈”[1]15。对鬼魂的不同理解代表着三代人对创伤经历的不同体验,也意味着重获自由后创伤记忆仍在受难者心理空间的重复表演,且在代际间隐秘延续。

作为创伤的间接承受者,丹芙最为突出的性格特点是孤独。在小说关于丹芙的有限的描述中,孤独(lonely)一词反复出现了五次。在初次见到保罗·D时,丹芙提到“在整整12年时间里,从没有过任何一个来访者”[1]14。而在个体人格的形成和发展中,环境和社会关系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2]18。在莫里森看来,个体只有在集体和社会关系中才能建构自己的身份,其生存依赖于集体的关照和支持[3]84。这与科胡特自体心理学的核心观点不谋而合。科胡特认为,个体的心理存活依赖于自体客体回应,就如同个体的生理存活依赖于环绕四周的氧气一般。自体客体联结的断绝,是导致丹芙内心世界极为脆弱的根本原因。因此,本文以科胡特的自体精神分析为指导,从自体的崩解、自恋移情和自体的重建三个方面,全方位阐释丹芙的心理成长历程。

一、自体和自体客体需要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西方国家正经历着个人主义、享乐主义以及“反主流文化”的冲击,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低自尊、抑郁、厌倦生活、对前途感到迷茫的典型症状。由于家庭结构发生了变化①,科胡特感觉新的问题已经出现,有关灵魂的许多层面无法被弗洛伊德经典理论模式所阐述,于是自体心理学应运而生,因强调社会关系和自体客体环境而逐渐背离了弗洛伊德的传统内驱力(libido)模式,开创了新的理论和临床领域,构成了现代精神分析学派的重要组成部分。

自体(self)和自体客体(self-object)是自体心理学的核心概念。在科胡特的理论中,自体被认为是嵌入自体客体基质之中,只有在和自体客体概念放在一起论述时才有意义。自体是潜在的,与“一系列内省地或者共情地感知的内在体验相一致但并不等同”,它的实现需要自体客体体验[4]311。而自体客体是为个体执行自恋功能的一个客体,它被体验为自体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独立分离的人。在《精神分析治愈之道》中,科胡特进一步把自体客体定义为“对另一个人的体验维度,关联于这个人所具有的支持我们自体的功能”[5]49。以相同的脉络,沃尔夫更精确地将自体客体描述为“关系所执行的功能的主观面向,表示对各种影像的主观体验,自体的维持需要这些影像”[6]53。因此,自体客体概念的关键是自体功能运作的维持需要他人的回应。

自体客体需要是重要的人格发展需要,它的满足要求他人的参与。科胡特主要聚焦于三个特定的发展需要群集:与建立和维持自尊感有关(镜映需要)的群集;与安全感、平静和抚慰体验有关(理想化需要)的群集;与他人相像或类似的感觉有关(孪生或另我体验)的群集。就丹芙而言,早期(7岁前)与家庭成员的亲密关系充分满足了其镜映需要和理想化需要,而后来(18岁时)与宠儿的联结则为她提供了一种替代性的另我体验。在人格的形成过程中,每个人都依赖他人的回应来满足自体客体需要,以促进心理结构的健康发展。然而,在小说《宠儿》中,自弑婴事件后,蓝石路124号就成为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与黑人团体的社会关系隔离开来。在个体发展最关键的12年中——从7岁到18岁,丹芙从未独自离开过居所,门廊就意味着“世界的边缘”。自祖母和哥哥相继离开后,母亲塞丝是丹芙世界里的唯一客体,但塞丝显然无法满足女儿的需求。当情绪的发泄通道被无情阻塞,需求的投射一再受挫,丹芙的自恋人格障碍开始逐渐显露。

二、无声的孤独——自体的崩解

猎奴者一行人到达蓝石路124号时,丹芙出生才刚满一个月,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所以在丹芙的记忆里,曾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尽管事件发生后塞丝刻意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并限制丹芙与外界接触,但出于了解的欲望和天然的客体关系需求,丹芙还是会充分利用“妈妈和奶奶放松了警惕”的一小时空闲,偷跑出去探索外面的世界[1]118。琼斯女士家是丹芙主要的目的地之一,她经常溜号去那座“其他孩子能去而她不能去”的房子,并扒着窗户往里偷看。琼斯女士发现后,邀请丹芙从前门进入,于是她在那里度过了几乎整整一年和同学们相伴的愉快时光。在这段时间里,丹芙的原初自体在与外界和谐稳定的联结中健康发展。通过向母亲展示自己在琼斯女士家学会的新技能,丹芙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做一件“让妈妈和哥哥喜出望外”的事情而感到骄傲,开始认识到自己是被接受和欣赏的,原始夸大自体影像②[7]19作用下的镜映客体需要得到满足,自我的价值感得以形成。同时,与母亲和祖母之间的亲密关系纽带使丹芙体验到自己是有力量的、有保护性的他人的一部分,主体的融入感和安全感保证了理想双亲影像的发展。这些原始影像的转变内化为维持丹芙早期自体结构的统整创造了条件。

然而7岁时,内尔森·洛德好奇的提问终止了这一切。丹芙第一次意识到曾经与哥哥们玩的“游戏”中暗含的危险气息。在回忆中,她曾和他们“乐融融地团坐在白楼梯上——她夹在巴格勒或者霍华德的膝盖中间——那时他们编了好多‘杀巫婆’的故事”[1]22。年幼的丹芙不解其意,把哥哥们的计划当作游戏,直到从同学那里得知母亲塞丝弑婴的事实。当丹芙鼓起勇气找母亲确认时,却因不忍听到回答而失聪,整整两年的时间,她都在一种“无法穿透的寂静中”度过。失聪的生理反应标志着丹芙统整自体的崩解,也意味着其与母亲初建的心理联结彻底断裂。对理想化客体——母亲塞丝的创伤性失望,中止了丹芙人格发展中正常的内化过程③,导致其心理结构残缺不全。由于自恋力比多固着于原始的自体客体上无法撤回,她的人格持续性地依赖特定的客体,形成一种强烈的客体渴求(object hunger)。正如保罗·D第一次见到丹芙时所指出的那样,她似乎总是在期盼着什么。心理结构的缺失使其无法将自体内化为一个稳定的精神核心,在心灵空虚中逐渐迷失的丹芙,只能通过外在的关注来找寻一丝微弱的价值感和自我存在感。

除失聪的生理反应外,身体碎裂的潜意识幻想从侧面暗示了丹芙自体结构全面丧失的恐慌。在丹芙的自白中,她提到母亲塞丝每天晚上都会来到她床边,割下她的头,然后把它拿下去编辫子。对母亲的复杂情感让丹芙感到自己时时刻刻被令人恐惧的感知所威胁,身体不再是一个完整的连续体,各个部分的感受变得奇怪而陌生。在白天时,她总是听见自己身旁有呼吸声,就像是“轻轻地、有规律地吹一只瓶子”[1]240,而唯一能给丹芙安全感的是贝比奶奶。只有呆在奶奶房间时,丹芙才能免受塞丝割头的伤害,她才会“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对母亲失去信任后,贝比奶奶充当了丹芙自体客体移情的“心理粘合剂”,但这种移情本质上是高度自恋的。贝比奶奶去世时,丹芙和母亲的眼睛都是干的。甚至在奶奶去世一年后,丹芙依然在为她的离开而生气。从贝比奶奶身上,丹芙期望实现的基本心理功能,正是其本身缺失的自体所无法提供的。

丹芙9岁时,哥哥们不堪鬼魂的蓄意攻击而离家入伍,贝比奶奶不久也离开人世。从9岁到18岁的9年间,她只能与母亲塞丝相依为命。而在沉痛过往中挣扎的塞丝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恋倾向进一步加剧了丹芙的心理缺陷④[8]65。在塞丝眼里,丹芙“是个乖孩子,从小就是”[1]49,而丹芙内心的真实感受却是“表面上全心全意爱太太,她才不会杀了我”[1]241。认知的巨大差异表明,塞丝从未给予女儿足够的关注。在自身缺陷人格的作用下,塞丝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情绪投射到女儿身上,从个人需要出发对女儿的情绪选择性地表示反应甚至不作反应。这种不可靠的回应严重影响了丹芙系统性的能力发展,导致其心理状态持续固着在早期不成熟的自恋环境中。

而对丹芙而言,尽管有着强烈的客体渴求,但她从不曾接纳过塞丝。她默默期待父亲能够回来,却毫不在意母亲的去留——“太太可以留下来……除非爸爸自己想要她”[1]242。内心的空虚感吞噬着丹芙,与理想他人建立联结的需求只能在想象中得到补偿。根据贝比奶奶的只言片语,丹芙在心中拼接出了一个全知全能理想化的父亲影像⑤[9]51:“我的爸爸是一个天使。他一看你,就能说出你哪儿疼,还能给你治好……就是现在,我敢打赌,他还在朝这儿赶来呢。要是保罗·D能行的话,我爸爸也能行。天使嘛。我们都应该在一起。”[1]242

丹芙始终坚信,爸爸即将为自己而来,帮助她“防着妈妈,防着走进这个院子的任何东西”[1]241。此外,在私密的祖母绿密室中,丹芙还利用想象“造出了它自己的饥饿和它自己的食物”。在那里,她似乎与伤害彻底隔绝,感到成熟和清醒——“拯救就如同愿望一样唾手可得”[1]34。虚幻的想象承载着丹芙的希望,体现为她为维持脆弱的自体感所作出的种种努力。从失聪的那一刻开始,丹芙就从充盈着欢声笑语的世界中抽离,其破碎的自体被迫在漫无边际的寂静与孤独中游荡。即便听力恢复,这种无声的孤独也并没有消退,反而变本加厉,使丹芙只能在想象中追寻着曾经失落的乐园。直到宠儿神秘出现,丹芙才从虚无的想象中解脱,久违的现实感得以重建。

三、宠儿的凝视——自恋移情的疗愈

在访谈录中,托尼·莫里森提到宠儿是18年后复活返回到母亲身边索求曾经缺失母爱的婴儿鬼魂[10],但宠儿第一次出现在房子里时,丹芙心中就升起一种“膨胀的、要命的占有欲”[1]63。她认定宠儿是自己的姐姐,是来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等待爸爸回来的。丹芙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宠儿的起居,自顾自地认为自己要保护她免受母亲的再次伤害。这种强烈的保护欲让丹芙恢复了部分自体统整感,催生了其缺失人格的“代偿结构”⑥[5]205。在与母亲塞丝的关系中,丹芙体验到了对理想化客体的创伤性失望,进而试图通过与宠儿的联结满足其镜映需要,建立起失落的自尊感和自我价值感。

与宠儿的相处构成了丹芙生活的情绪支持核心。从对甜食的偏好到对故事的好奇,丹芙充分利用宠儿的各种兴趣,想尽一切办法吸引她的注意,并从其积极的反应中获取成就感。丹芙最贪恋的,是宠儿定格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真可爱。不是被盯视,也不仅仅被看见,而是被另一个人兴致勃勃、不加评点的眼睛拉进视野。把她的头发当作她自身的一部分,而不是当作一种材料或者一种样式,加以审视。让她的嘴唇、鼻子、下巴得到爱抚,就仿佛她是一朵让园丁流连不已的毛萼洋蔷薇。”[1]138

在宠儿的凝视中,丹芙感到自己被镜映,体会到他人对自己的重视和认可,其早期阶段受挫的原发身份认同逐渐复苏。在这个过程中,宠儿作为移情的客体被体验为丹芙自体的一部分,填补了其心理结构的缺失。当想到自己被一个客体接纳地凝视时,个体就会觉得完整,这个客体其实是一个未充分发展的内在精神功能的替代物[8]131。此外,同为母亲创伤记忆的受害者,宠儿下巴底下的伤疤在丹芙心中唤起了“相似性共鸣”(resonance of alikeness)。她认为自己和宠儿站在同一边,共同抵御着塞丝可能造成的危险。这种另我需求的满足为丹芙提供了一种自体界定(self-definition)和自体确认感(self-validation),与宠儿的同一性联盟成为丹芙孤独心灵的暂时归属。自宠儿到来后,丹芙一次也没有去过那间树屋——“那儿没有什么这个做姐姐的姑娘不能大量提供:狂跳的心,梦幻,交往,危险和美”[1]89。重新拥有一颗“狂跳的心”标志着丹芙恢复了在现实生活中的活力,不再依赖想象的麻醉剂来维持脆弱的自体。无论是和宠儿一起兴奋地跳舞,还是天马行空地聊天,抑或是安安静静地注视,都能让丹芙感受到“时时刻刻在她心中燃烧的烈火”。

对自体的现实知觉是丹芙统整性的表现,这样的知觉不只是导向主观安详的感觉,也次发地导向自我功能的改善[8]119。由于心力灌注不足,原来的丹芙“什么活计都懒得干、讨厌干”,而现在则是“又麻利又能干,甚至自觉增加塞丝留给她们的任务”[1]141。在宠儿的陪伴下,丹芙开始主动地回应外在的要求,并且乐在其中。宠儿的认同与接纳,是丹芙开始建立自体稳定灌注的先决条件。其自体自我活动组织中心的地位得到恢复和强化,逐渐赋予其人格以核心意图,并给予个体以人生意义感。在丹芙看来,自己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照顾和保护好姐姐,直到爸爸平安归来。

尽管宠儿的出现于丹芙而言有一定的疗愈作用,但其自体的统整性却仍未稳固,在欢声笑语的表象之下,丹芙内心每分每秒都经受着分离焦虑和崩解恐惧的煎熬。为了将宠儿留在身边,丹芙成了一个“阴谋家”,总是寻思着能做点什么或说点什么好让宠儿感兴趣和快活。因为一旦宠儿变得孤僻恍惚或闷闷不乐,自己“被注视的机会就要减少到零”。对联结破裂的恐慌和对自体感的渴望使丹芙在这段关系中小心翼翼:“她小心谨慎地不表露出想问宠儿那些事情的强烈欲望,因为如果她逼得太紧,她可能失去那枚伸出的手掌讨要的铜子儿,因而失去那超越食欲的地方。”[1]140

然而从最开始,这段关系就是被自恋灌注的,且不成熟的。丹芙要求宠儿不要告诉塞丝自己的身份,期待能理所当然地掌控她的行为,并把她体验为自体的延伸——“无论宠儿有怎样的威力,无论她怎样发威,宠儿总是她的”[1]121。但宠儿迫切希望得到的是与塞丝的彻底融合,所以对丹芙的示好毫不在意。当镜像移情无法维持时,丹芙再次感受到自体瓦解的威胁。在被宠儿拒绝的时刻,丹芙绝望地想到被自己冷落的树屋,心理发展出现了退行式摇摆。在冷藏室里怀疑宠儿被黑暗吞噬时,丹芙甚至再度崩溃,因为“她没有了自己”[1]143。与宠儿的互动实质上是丹芙自恋地体验自体客体的过程,而她期待对宠儿的控制在概念上类似于个体对自己身体和心灵的控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宠儿的消失就意味着自体的再次崩解,这种沉重的打击是刚刚成年的丹芙所无法承受的。无论如何,唯有重建完整稳定的自体,才能让丹芙彻底走出孤独的阴影,以强大的内心拥抱灰暗的世界。

四、爱的回归——自体的重建

自7岁时得知母亲塞丝的弑婴行为后,母亲的这一行为一直是丹芙心中难以抚平的创伤,也是导致其自体缺陷的主要原因。丹芙始终相信,一旦 “正当理由”再次出现,塞丝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因而心怀畏惧,以封闭自我来抵御外界的危险,并在想象中期待理想化客体——父亲的解救。与宠儿之间建立的自恋移情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丹芙的孤独,暂时维系了其自体的统整,但却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直到塞丝得知宠儿身份后失去理智地试图以浓烈的爱来偿还曾经的伤害时,丹芙才开始理解母亲:“然后,塞丝吐出来一些她没吃过的东西,这仿佛一声枪响震动了丹芙。她刚刚开始的保护宠儿不受塞丝危害的工作,变成了保护她妈妈不受宠儿的危害。”[1]281

“一声枪响”打破了母女间多年来难以逾越的情感壁垒,把母亲的脆弱赤裸裸地暴露在丹芙面前。原来那个“安静的、王后般的女人”,那个“看到母猪吃自己的幼崽”也目不斜视的女人,并不是冷血无情、妄自尊大的,而是把情绪的起伏埋葬在心底,竭力装出波澜不惊的姿态面对生活的狂风骤雨。一直以来,沉溺于个人创伤的丹芙站在母亲的对立面,只选择性地看到母亲的强硬和孤傲,却过滤掉了母爱的温柔与包容。当母亲内心压抑的情感在宠儿的刺激下如洪水一般爆发时,丹芙才终于意识到,母亲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可能“会死、会离开她们”。冰冻了12年的感情在塞丝浓烈的爱中慢慢融化,童年时期破裂的理想化客体联结得以重建。此外,从对母亲更为现实的认识中,丹芙内化了理想化客体的缺陷与不足,心理结构中原始的完美双亲影像得到修正⑦。随着理想化需要强度的降低,个体内在提供自体安抚的能力逐渐增加,进一步巩固了自体的稳定性[11]。

与塞丝之间心灵纽带的修复加速了丹芙的心理成长,催生了她担负起家庭重任的责任感。按照沃尔夫的话来说,疗愈过程的最终目标应该是增强自体,以便个体愿意并能够投入日常生活的喧嚣,不是没有恐惧,而是即便如此也不会被吓倒[6]102。在食物匮乏的情况下,为了养活虚弱的母亲和宠儿,丹芙面临着艰难的选择。站在阳光下的门廊里,她感到喉咙发痒、心跳加速,却依然冒着“被大门以外的世界吞没”的危险,义无反顾地踏下台阶,向记忆中唯一熟悉的琼斯女士家走去。在那里,她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并收到慷慨的回应。琼斯女士亲切的态度让丹芙倍感温暖:“丹芙仰望着她。她当时还没意识到,就是这一声叫的又轻柔又慈爱的‘宝贝儿’,宣告她在世界上作为女人的生活从此开始了。”[1]287

开启“作为女人的生活”标志着丹芙的心理发展正式步入成熟阶段。在琼斯女士的引导下,整整一个春天,蓝石路124号的院子里不时出现各种被赠与的食物。在归还容器和道谢的过程中,丹芙与社区居民之间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了解——“他们全都认识她的奶奶,有些甚至还在‘林间空地’跟着她跳过舞”[1]288。从日益增多的交流和互动中,丹芙感受到团体的接纳与认同,开始打开心扉,更安心地信任他人。新的体验促进了丹芙心理结构中新的认知—情感图式的产生⑧[12]28,使之在遇到困境时更愿意寻求他人的帮助、支持和理解。决心不再依赖别人的善心生活后,丹芙再次主动向外界求助,希望通过鲍德温兄妹的安排为自己谋得一份可以维持生计的工作。与社区建立起的稳定联结让丹芙破碎的人生逐渐步入正轨,并使之第一次认识到“她有个自我,需要去期待、去保存”[1]292。

与最开始的哭诉——“男孩子不喜欢我,女孩子也不喜欢我”形成对比[1]17,在小说关于丹芙的最后一幕中,重获自体统整感的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爱情:“她离开了他,因为这时一个年轻人朝她跑来,说着:‘喂,丹芙小姐。等一等。’她转向他,一张脸看上去就像让人拧开了煤气喷嘴一样,一下子亮了起来。”[1]310

小说中对亮光的第一次表述是用来形容“三十英里女人”在沟里看到西克索时的状态——“西克索一到,她就成了星光”[1]76。而在门廊上初见塞丝时,正是这种光芒坚定了保罗·D留在蓝石路124号的决心,因为从中他看到了自己炽热情感的回应。因而在小说结尾处,丹芙亮起的脸表明,朝她跑来的那个年轻人将融入她的生命,纠缠了12年的孤独将在爱的结合中画上句点。西克索在描述自己对爱人的感觉时曾说,“我是一堆碎片,她把它们用完全正确的次序捏拢了”[1]317。于丹芙而言,母爱、同胞之爱和两性之爱的最终回归,合力“捏拢”了她崩解的自体,赋予其战胜“昨天”的力量,并为她开启“一种明天”。

五、结语

作为奴隶制创伤的间接承受者,在病态环境中长大的丹芙就像一面镜子,其漫长而坎坷的心理成长历程,从侧面折射出黑人种族无法走出往日梦魇的症结所在。在个体生存和发展中,自体客体需求的满足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奴隶制的可怕之处正在于它从根本上否定了这种需求。虽然每代人对创伤的体验不尽相同,但黑人作为一个整体也经历着相似的自体崩解与重建的过程。在种族压迫的环境中,黑人失去自由的同时,还被剥夺了其作为人的基本情感[13]。爱和被爱的本能成了致命的危险诉求,麻木和无情成了必要的生存策略。在《宠儿》中,莫里森通过描写人对自身属性的怀疑,指出精神死亡对个体及其后代产生的持续影响。小说中丹芙的接生者爱弥一语中的——“所有死的东西活过来时都会疼的”[1]41。对于千千万万的黑人来说,重建自我的过程伴随着难以言说的伤痛,但却通往充满希望的新生。而重建的核心也正在于让“死的东西”——爱与被爱的需求——在稳定的社会联结中恢复活力,让个人创伤在团体的接纳中逐渐愈合。正如莫里森所言,当带有沉痛记忆的黑人分享他们的过去,聆听别人的过去,直视共同的过去时,每个人都不再是被隔绝的个体,这种沟通不但治愈了个人,也治愈了集体[14]。只有在集体的温暖中,个体才能找回缺失的自我,而个体的力量汇聚在一起,集体才能走出被压迫、被剥削的过去,重建自由平等的未来。

注释:

① 二战后美国女权运动态势高涨,大批女性脱离家庭的束缚,在社会生活中寻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将女性限定为“贤妻良母”的传统家庭结构逐渐瓦解,女性在家庭中开始享有和男性同等的权威和经济地位。

② 根据原发自恋的理论,在生命初期体验到的和母亲的一体和共生感随着发展慢慢消退时,儿童会试图投注两种影像——夸大自体影像(grandiose self)和理想双亲影像(idealized parental imago)以保存部分原始关系中的完美感。

③ 在儿童人格形成过程中,理想化双亲影像通过内化转化为人格中的自我和超我,并被投注理想化自恋力比多。个体心理结构达到成熟后,力比多从理想化自体客体中撤回,稳定的心理结构得以形成。需要注意的是,只有在个体心理达到成熟的接受状态时,才能接受自恋力比多从原始的理想化自体客体撤回。

④ 科胡特曾指出,自恋脆弱与自恋固着根本上源于父母——尤其是母亲——自身人格的自恋固着。

⑤ 随着认知的发展,儿童越来越感到世界可能是个危险可怕的地方,因而精心地,包括有时幻想他所知道的父母,以创造一种拥有他所需的强大保护者的感觉。

⑥ 科胡特认为,自体客体体验在某个领域受挫时,个体就会转向自体客体体验的另一个领域,并深切地期望利用这个领域实现自体的维持和巩固,新领域的发展即构成了缺失人格的“代偿结构”。

⑦ 自恋力比多从原始的自体客体撤回前,个体需要体验到正在内化的理想化客体影像带来的 “适度挫折”。所谓适度挫折,是指个体逐渐认识到父母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完美,对理想化的需求强度就会降低,形成良好的自我或超我,即变形性内化。相反,如果感受到的是创伤性失望,变形性内化就会受到遏制。

⑧ 精神分析现象学认为,心理结构本质上是个体经验的组织结构,核心自体的人格由重复出现的行为模式所构成,因而精神分析的基本要素是对构成个体主观世界的经验图式进行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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