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风 汉骨 大和魂
——记唤起日本画黎明的大师竹内栖凤
2021-12-05喻建十
喻建十
自称是日出之国的日本,眼睛却很少注目于东面那浩瀚无际的太平洋,而是千百年来一直紧紧凝视着西面的中国大陆,遣隋使、遣唐使带过来的汉字圈文明逐渐覆盖了日本的各个角落。但是,当明治维新的帷幕拉开之后,日本人的视线终于再度向西延伸,将焦点聚合在欧亚大陆的另一端的欧洲,以及更为遥远的美国。就这样,西方文明很快便叩开了东方世界的大门。明治维新不仅带来了新的文化气息,也带来了对固有观念和表述方式的质疑。绘画虽属雕虫小技,也不例外地面临着如何适应新变化、新形势的问题。
京都不愧为有着一千五百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不但能适应形势的变化,还以其历史的包容性,因势利导地创造了日本的新文化。这不,在京都一间窗明几净的画室里,当富冈铁斋正为给传统水墨画画上一个完满圆润的句号而正襟危坐,拈笔使墨,跃跃欲试的时候,京都还有一个小他近30岁的壮年人正在为日本传统绘画的革新寻找着出路。此人就是为近现代日本画带来新世纪曙光的竹内栖凤。
栖凤天生喜欢画画,从14岁开始学习绘画到79岁逝去,画业伴其一生。
竹内栖凤(1864—1942)生于京都的一家海鲜料理店主之家,与出身于服装设计制造商家庭的尾形光琳一样,鲜亮的菜蔬鱼虾、嘈杂的来往食客所形成的日常生活氛围,对栖凤此后的艺术取向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据说其中常来光顾小店的一位名叫土田英林的四条派画家扮演了开蒙栖凤的角色。不过,真正带栖凤走入绘画世界的还是与土田英林同为四条派的幸野梅岭,而画业平平的幸野梅岭能名传后世也不免借弟子之光。
每天吸吮着京都浓厚的传统气息,咀嚼着纯正日式料理的栖凤,虽然在内心深处铸就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和魂,但当西风拂来时身心也感受到了一种未曾有过的激灵。艺术家特有的敏感使他意识到要重新审视发展至今的日本传统绘画,于是他苦思冥想,八方探寻,在已掌握的四条派之外,向大和绘、雪舟流、狩野派、琳派等几乎涵盖古今的所有流派伸出触角,旨在为创造新时代日本人所独有的新的绘画样式——“日本画”探索出路。其初步结果便是1900年为参加巴黎万国博览会而绘制的《雪中噪雀图》。在淡赭墨渲染的朦胧背景所烘托出的轻松欢快气氛中,点缀着几只在曦光映照的松软雪地上戏耍着的活泼小鸟。图中娴熟洒落的用笔遣墨和准确生动的动态造型,显示出作者过人的写实能力和观察能力。此作问世后对当时的画坛确如一阵清风袭来,令人心脾爽然。难怪该图在巴黎万国博览会展出时,也受到艺术之都的观众的极高评价,并获铜牌奖。
栖凤也正是借考察博览会的机会实现了欧洲之行,以巴黎为中心近半年的艺术巡礼,使他对西方艺术有了切身体会感受,准确地把握到西方时下艺术的脉动,由之更加对自己所选取的表现途径充满信心。归国后,正值壮年的栖凤首先将原先由幸野梅岭老师以“凤凰梧桐而食竹食”为典给予的雅号“凤”改而为“栖凤”。
栖凤早年的境况也非尽如人意,那种采百家之长的画风,也曾被保守的世人们讥讽为如“虎斑地鸫”那样不可捉摸。但是栖凤从欧洲游历回来后,更加坚定了革新传统日本画的决心。与此同时,与京都并立为文化中心的东京,以横山大观为首的少壮派画家所进行的绘画改革运动也呈勃发之势,并以一种被称之为“朦胧体”的画风引起世人的瞩目。但是栖凤避其道而行之,走清晰派的路数,以鲜明轻快的色彩和洒脱利落的用笔为其后的京都画派打出一片专属天地。即便在今天,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与东京画坛重形式、重精神相对应,京都画坛重情趣、重写实的痕迹。如果留心一下从入室弟子桥本关雪、土田麦迁、小野竹桥,到再传弟子堂本印象、上村松篁等众多一流画家的经典作品,便不难得知京都画坛之所以至今依然独霸一方,栖凤作为奠基人和导师的存在价值是绝不能忽视的。
栖凤在其作品里对传统水墨画中被视为至典至上的“骨法用笔,随类赋彩,经营位置”的要求做出了全新的诠释。线条的底蕴被阐发得更为通俗易懂,颜色的赋设更具现实意义,构图的组织也更显得随意而精到。贯穿于栖凤绘画创作动机中的主线是重写实、重感觉、不拘成法、空灵洒丽的艺术追求。这种追求是他对洋风、汉骨、大和魂的整体体验而做出的成功艺术实践。这从《柳鹭》《熏风稚雀》等作品中可以得到实证。但见得那生动而极其果断的笔触和自然而浑然的墨与色变化,与不同物象的形体塑造和意象追求形成天衣无缝的对接,展示出作者超人的造型理解力和表现力。而后来对中国现代中国画产生重要影响力的“岭南画派”的代表人物高剑父、赵少昂等人就直接受到以竹内栖凤为代表的“京都画派”的影响。原本日本人从中国学走了水墨画,千百年之后,中国人又从日本学回了彩墨画,真可谓“逆输入”的一个范例。
栖凤就是用这样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绘画形象,与在东京的横山大观一东一西,成为在世纪之交的时候召唤起日本画黎明的两颗熠熠生辉的启明星,至今为后人景仰不已。
京都艺术大学的一位美术史学教授对竹内栖凤的评价极为中肯,他说:
从19世纪后半期开始,我们接触到了西方的先进文明,由此,赶超西方就成为持续到20世纪今天的课题。日本的绘画世界也是在与西方绘画的对决中寻求着这样一条赶超的道路中走过来的,其间经历了极大的价值观变化。这种体验与栖凤从幕府末期至明治年间所体验的虽迥然不同,但是,栖凤彼时有意识舍弃的东西,与我们此时无意识中失去的东西,其间的差异之大恐怕是难以比较的。面对现在的日本画,不仅作为价值观中核的思想,亦即观念的思想,甚至日本画的技巧也被遗失的状态,我们在栖凤的作品面前,有充分领会其精髓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