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关注今天”:历史小说《张居正》中的改革书写
2021-12-04陈娇华
陈娇华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历史小说创作出现了繁荣、活跃的景象,佳作迭现。不可否认,受商业文化和消费文化的影响,其中不免出现一些媚俗现象,但严肃的历史小说创作延续和发展了20世纪初鲁迅、郭沫若等现代作家所开启的启蒙主题,追求创作有益于现实社会和历史文化的发展[注]刘复生认为,《张居正》体现了“熊召政的思想很大程度上仍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式的‘新启蒙主义’的思维框架中,对制约改革和现代化的‘封建专制’文化的批判仍是小说的重要主题”。详见刘复生《历史小说的转折与〈张居正〉》,《文艺报》2020年7月20日第8版。。历史小说创作虽取材于历史,但属意现实,是“从历史关注今天”[1],因为我们对历史感兴趣“必定是由于它现在是什么,而不是由于它过去是什么”[2]284。换言之,历史事实之所以对我们具有某种意义,是“由于它作为另外一些事情的象征,是代表一连串事件的象征,而这些事件不得不涉及一些最难以确定的和无形的现实”[2]285。《张居正》的创作秉承熊召政一贯的忧患意识与关注现实的精神,以“推动过历史前进”的张居正及其主持的万历改革为书写内容,叙述其不顾一切、锐意改革的精神与实践,以及最终被清算的悲剧,体现作者对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改革现实的关注与思考。《张居正》共分为四卷:第一卷《木兰歌》、第二卷《水龙吟》、第三卷《金缕曲》、第四卷《火凤凰》,其总主题是写“改革”:《木兰歌》叙写高拱与张居正的权争,为改革作铺垫;《水龙吟》和《金缕曲》具体铺写改革及其艰难;《火凤凰》写改革败象渐显及人亡政息的悲剧。事实上,写张居正必写万历改革,推行万历改革是张居正一生的主要事迹,也是影响中国历史发展的重大事件。作者认为万历改革比“商鞅、王安石推行的改革要成功得多”[3]260,正是这场改革使本来气数已尽的朱明王朝获得难得的“中兴之象”[3]262。这部历史小说的创作酝酿于邓小平南方谈话之际,当时,作者熊召政看了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社论,意识到中国改革将要出现“第二个高峰”,由此联想到历史上的万历改革。[1]改革现实激发作者的历史书写,而对历史改革的书写又反过来回应现实,作者力图复活历史,“使今天的人们能够从遥远的过去审视当下,洞察未来”[3]263。
一、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和以身作则、身先示范的改革者赞歌
在《张居正》中,作者选择张居正这样“推动过历史前进的人物”[1]作为讴歌的对象,最感人的是张居正不畏权势、不计毁誉、毅然决然推行改革的勇往直前的精神。他主持的万历改革给腐朽没落、贪贿成风的明王朝带来中兴气象,也给后世改革提供了丰富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作者通过史料发掘、考辨,虚构完整的情节,歌颂张居正为推行改革表现出的义无反顾、不惜得罪一切人的“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张居正要整顿吏治,改革税收,必然会触犯某些阶层的利益。在进行“胡椒苏木折俸”、征收子粒田税、“京察”等改革时,利益受损的皇室巨卿和势豪大户不断制造事端,导致“胡椒苏木折俸”名存实亡。整顿文化教育、关闭书院、诛杀何心隐、“夺情”事件等,又得罪了文官集团,甚至得罪了所有读书人,使他们普遍产生“被压抑的恐惧和怨恨”的情绪。[4]72辽东大捷事件中,为整饬纲纪,赏罚得当,张居正又勇揭真相,得罪了同僚师友,而他们大多是改革的支持者。特别是“劣质棉衣”事件、“曲流馆”事件、谏阻万历开矿铸钱、阻止武清伯封侯等,得罪了最高权威皇上、太后。尽管张居正知道,要实现富国强兵理想必须取得皇上、太后的信任和支持,但改革又不得不触犯他们的利益。为了改革,张居正几乎得罪了整个统治阶级集团,甚至把他们推到了敌对面,这些都体现了张居正作为改革者无所畏惧、勇于牺牲的果敢精神。他临终前说的“我已是油干灯尽……那些仇视我的人,便会伺机反扑,但我已是毁誉不计”[5]394,体现出一种清醒而坚执的义无反顾的精神,真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作品以人物自述或他人评价来体现张居正实施改革时勇往直前的决心和意志。中国知识分子历来怀抱救世济民、“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张居正毕生抱负就是要当伊尹、霍光那样的名臣良相。万历元年(1573),面对吏治腐败、国库空虚、武备废弛及民不聊生的危局,张居正决定实施改革。这既是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具体实施,也是传统知识分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精神的生动体现。在“京察”事件中,他向吏部尚书杨博剖明心迹:“为天下的长治久安,为富国强兵的实现,仆将以至诚至公之心,励精图治推行改革,纵刀山火海,仆置之度外,虽万死而不辞!”[6]157这体现了他不顾一切、毅然决然推行改革的决心和勇气。在“夺情”事件中,反对派赵志皋慨叹:“大明开国以来,出了那么多首辅,但像张居正这样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不但敢与所有的势豪大户作对,而且还敢蔑视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除了他,断没有第二个敢这样。”[7]446这一评价也流露了他对张居正的欣赏与敬仰。这些都体现了张居正为实施新政愿为蓐荐、忘家殉国的果决与勇气。
此外,作品还写出张居正以身作则推行改革的政治实践。熊召政认为,“举凡思想家,都可以担当设计师的角色,但担任工程师的政治家们,不但需要道德上的勇气,更需要把蓝图变为现实的卓越智慧”[3]261。张居正就是这样的政治家。他历经嘉靖、隆庆两朝,有过多年的蛰伏、历练,见过内阁辅臣间的权争内耗,具有把改革蓝图付诸现实的胆略和智慧。其一,他依靠循吏,推行新政。例如,因张居正力荐而担任两广总督的殷正茂,整顿前任留下的烂摊子,平息边患;由张居正任命的金学曾,清查子粒田和税账,并揭发张居正父受贿官田;张居正任用李顺清丈田地,田地丈量中的惊天黑幕得以发现。张居正及其力荐的官员都是冲在改革前沿的干臣能吏,不畏强权,不计毁誉。正是他们的踏实做事、勇往直前,使得新政强国利民,取得实效。其二,张居正以身作则,推进改革。改革者自身的思想言行在某种程度上关系改革的成败,如果改革者不能身先示范,其改革举措便难以推进。张居正作为万历改革的设计师和实践者,身居高位,心存惕惧,严于律己,以身作则,例如:他到皇上、太后面前自揭父亲受贿家丑;派人到荆州砸毁大学士牌坊,告诫调兵去砸牌坊的王之诰“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这一点,我们决不敢有稍稍的疏忽”[7]231;将企图攀附他的管家游七的妾弟降职贬往云南;多次谢绝皇上、太后恩荫子弟的封赏;经常劝诫身边能臣要廉洁爱民、严于律己,不授人以口实;等等。
需要指出的是,历史上的张居正,并未如小说塑造的张居正那么完美,如刘台弹劾他的奏疏中提到,他夺辽王府地,“为子弟谋举乡试”,“起大第于江陵”[8]248,“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8]249,等等,而小说对这些方面较少涉及。历史小说创作虽然是再现历史真实、重演过去的思想,但它是在作家“自己的知识结构之中”被重演,由作家来判断“它的价值”[9]303。历史小说创作可以想象、虚构和改造。小说主要凸显张居正为富国强兵、中兴大明义无反顾地推行新政,谱写一曲改革者赞歌,为现实改革提供经验和启示。历史上的张居正确有为推进改革“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如隆庆二年(1568),张居正上《陈六事疏》,表达革新政治主张;给徐阶的信中表达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以身许国的意愿[8]83。柄国执政后,张居正更是多次在书信、奏折里流露愿为新政舍家捐躯的决心与勇气,如他在给耿定向的信中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即使“蒙垢致怨”,也“无畏于浮言也”[8]351;他在《答河漕按院林云源言为事任怨》中说:“念己既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孤不畏也。”[8]450这种勇敢担当与牺牲精神,既是改革者前行必付的代价,也是历代改革推进中所呼唤和亟需的。熊召政认为,张居正改革在古代改革中是成功的,他主持的万历新政是历史上百件大事之一;自己写400多年前的张居正改革,就是因为其“对于今日正在进行中的改革,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10]。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至21世纪初,出现国有企业重组、城市化进程加剧及农民工进城等改革所面临的新现象,出现下岗、贪腐、分配不公等亟需解决的社会问题,此时更需要改革者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勇气和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实干精神。鉴古知今,张居正成功的改革经验无疑具有丰富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二、社会制度、文化网络及复杂人性等因素绞合的改革者悲歌
《张居正》不仅谱写了一曲改革者赞歌,还奏响了一曲改革者悲歌。张居正生前,新政因得到皇上、太后的支持而推广实施,改革取得较大成效,但他去世后不到一年就被抄家清算,先前推行的新政举措几乎全被反正,落得个人亡政息的结果。作品在凸显张居正及其同道为推行改革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精神与实践的同时,还从社会制度、文化网络及复杂人性等方面揭示张居正及其改革悲剧结局的原因。
从社会制度来说,皇权专制是造成张居正改革悲剧的根本原因。明朝是中国皇权专制发展较为极端的时期,汉、唐、宋诸代“皇权相权是划分的,其间比重纵有不同,但总不能说一切由皇帝专制”,但明、清两代封建政治是“专制的,政府由一个皇帝来独裁”[11]。明代自太祖朱元璋起废止宰相,设立内阁,内阁辅臣地位较低,仅是皇帝的私人秘书。而到张居正时期,首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但皇帝具有无限威权,有废立内阁辅臣的权力。如万历元年(1573),擅权专政的内阁首辅高拱,就是被两宫太后和幼帝以不经拟票的中旨形式削籍返乡闲住。张居正从前任首辅权势的骤跌中汲取教训,意识到要柄国执政,实现富国强兵、中兴大明的理想,必须取得皇上、太后的信任和支持,但这样一来可能影响新政实施的成效,甚至导致某些革新举措“流产”。如“劣质棉衣”事件就因事涉太后父亲武清伯,结果只处死了一个邵大侠;“胡椒苏木折俸”也因武清伯告状而名存实亡。这些屈就和折中处理,既有悖于改革的原则,又得罪了皇亲国戚和势豪大户,授人以柄,招致最后人亡政息。
从文化网络来说,得罪文官集团,失去整个官场乃至士林的支持,也是造成张居正改革悲剧的重要原因。明代帝制有个特点,即“一项政策能否付诸实施,实施后或成或败,全靠看它与所有文官的共同习惯是否相安无忧,否则理论上的完美,仍不过是空中楼阁”[4]53。明代文官大多出身科举,“学而优则仕”,他们作为政统执行者,追求“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作为道统化身,又担负文化道德的传承弘扬。但两者在他们身上很难统一,理想的政治家应“以明确而坚定的态度处理公务;但这标准只能维持到一定的限度。事态的发展逾于限度之外,则就要用恕道来原谅各人的过失。首辅的最大贡献,则在于使各种人才都能在政府中发挥长处”[4]68。张居正为了整顿吏治、富国强兵,实行“京察”“考成法”及一系列峻急严苛的举措,得罪了文官集团乃至整个官场。因为这种讲求高效率的行政作风,“只会造成行政系统的内部不安,整个文官集团会因压力过高而分裂”[4]65。何心隐反对张居正改革,说他“满脑子的改革举措,只为一个字:钱”[5]114,这有悖于传统知识分子“重义轻利”及“谋道不谋食”的观念。[12]为争夺首辅之位,张居正笼络冯保,致使高拱被削籍返乡;为了新法持续推广及保住首辅之位,他不愿回乡守制;为了强化自己的权力,他查禁书院、诛杀何心隐。这些峻急严苛的举措有悖于圣贤之道,“是和全国的读书人作对”[4]72,造成最后“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的悲剧结局,自然不难理解。
从复杂人性来说,张居正及其改革悲剧也与个体的隐秘欲念有关。从张居正角度来说,“夺情”后的心理蜕变,特别是权欲贪念渐显是重要原因。随着新政成效渐显,张居正逐渐变得擅权狂傲、好大喜功。他不愿回乡守制,虽是担忧新政的延续,但更是出于对权力的贪念。他擅权独断的权欲心理在明神宗朱翊钧面前也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如其不断劝导和管束朱翊钧的行动,特别是对其索银和铸钱的谏阻等;代拟《罪己诏》时,用尖刻的语词将明神宗秽行昭告天下。这些都无形中彰显张居正的威权,加深朱翊钧对他的忌恨和防备。张居正回乡葬父的高规格、大排场,对阁臣同僚的威压和霸道等,都是张居正去世不久被抄家清算的重要原因。从朱翊钧角度来说,成长中的反叛及意欲夺权专政的复杂心理也必然导致他对张居正及其改革的清算反正。作品细致刻画了朱翊钧专权心理的萌发、成长和发展,由此引发的君臣关系恶化以及最后张居正人亡政息的悲剧。朱翊钧在张居正返乡途中,就向户部索要20万两银子,这是他反叛的开始;他拒绝张居正为高拱恢复职位和赐谥号的请求,标志君臣权争的开启;特别是不满太后对张居正的好感与信任,太后在“曲流馆”事件中对他说的“三十岁之前,你想都不要想亲政的事儿,一切还得请教张先生”[5]318,加剧了他对张居正的憎恨,视张居正为自己专权的阻碍。因此,张居正重病时,朱翊钧的关心掺杂着轻松和庆幸等幽微的心理。张居正人亡政息的悲剧是君臣关系恶化的必然结果。《明神宗实录》说张居正“威权震主,祸萌骖乘”[13],于慎行认为张居正“操弄主之权,钤制太过”[14]。作者对君臣关系演变的书写既基于历史,又进行多方面的艺术烘托、渲染,使得悲剧原因深刻复杂。
此外,张居正及其改革的悲剧结局,与其改革举措及改革者自身的蜕变也有很大关系。改革的目的是救世济民、富国强兵,但改革举措落实后必然会触犯某些利益集团,遭到他们的抵制和反抗。如果执行改革的官员明哲保身,对改革举措阳奉阴违,那么改革便会流于一纸空文。即便是干臣能吏,如果在实施改革时过于追求政绩,矫枉过正,也会使本来利民的改革劳民、伤民。如李顺携带的“小弓”,披露了田地清丈中的惊天黑幕:负责清丈田地的官员,迎合首辅希望多清查出一些隐瞒田地的心理,使用“小弓”对付丁门小户,而对豪强大户仍用“大弓”,弄虚作假,伤害百姓利益。特别是张居正本人后来的蜕变,更是直接伤害了改革。不可否认,改革之初,张居正谨慎苛严、以身作则,但随着改革成效初显,他的专权狂傲、好声色及贪贿意念开始显现,如将官员送给他的“上相太师,一德辅三朝,功光日月;状元榜眼,二难登两第,学冠天人”对联挂在客厅,供人观看。对比此前他派人去荆州砸毁大学士牌坊时的谨慎谦恭和居高思危,功成名就后的炫耀显摆、狂傲自负鲜明毕现。还有用人原则的变化,他不再量才而用、任用循吏,而是起用阿谀谄媚贪墨之徒,如对陈瑞、钱普的重用。总之,改革者自身不能以身作则,其改革举措自然不能令人信服;改革实施中的情况得不到有效反馈,也会削弱改革自身的纠错和完善能力,不利于改革的发展和持续推进,最终的人亡政息悲剧自在情理之中。
三、章回体形式选择、情节张力构设、虚实关系处理服务于改革书写
熊召政认为,“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前者永远是主要的。这一点,对历史小说的创作尤其重要”[3]264。《张居正》没有花样翻新的形式创新,只是以传统章回体形式及激烈紧张的情节冲突构设来叙述历史故事。这是由作品书写历史改革以资鉴和启示现实改革的创作立意决定的。在作者看来,如果过于追求形式创新难免会喧宾夺主,模糊或妨碍作品改革主题的表达。因此,作品文体形式的选择、情节张力的构设乃至虚实关系的处理等,都服务于改革主题的表达及其“从历史关注今天”的现实寓意。
首先,章回体形式的选择和采用,使作品通俗易懂,便于阅读,利于畅销。章回体是中国古代小说的基本叙事形式,讲究情节的完整连贯,惯用插叙、补叙等手法,形成大故事套小故事的叙述结构,情节曲折传奇,便于读者阅读接受。其一,运用插叙或补叙形式,补充交代已发生的故事,大故事套小故事,环环相扣,推进情节发展,丰富作品的思想意蕴。如《水龙吟》第三回由储济仓械斗,引出张居正与王篆的谈话,让读者了解事由。在王篆交代械斗事情之前,先以“那天”开启追叙之旅,插入五页半篇幅追述户部尚书王国光因国库空虚提出以胡椒、苏木折俸的原委,然后回到对储济仓械斗事情的顺叙。插叙内容交代事故起因,揭示张居正任首辅后面临的危局及改革之艰难与迫切性。《水龙吟》第十二回叙述吏部尚书杨博去内阁拜访首辅张居正,也以“话要说回”插入隆庆二年(1568)张居正上奏《陈六事疏》,提出整顿吏治、富国强兵的改革主张,以及渴望做名臣良相的政治抱负,接着顺叙杨博与张居正相见交谈,插叙内容为杨、张两人的叙谈作铺垫,揭示“京察”是张居正一贯的改革主张,目的是整顿吏治,清明政治。插叙内容与顺叙故事相互补充、丰富,推进情节的发展,丰富作品的思想内涵;同时增加故事的悬念,使作品通俗好读。其二,惯用评述方式介绍人物、叙述故事。《木兰歌》第十一回介绍高拱与张居正的关系就用评述的方式:“由于高拱比张居正大了十几岁,又是老资格,在他眼中,张居正根本不是什么次辅,而只是一个‘帮办’而已。因此对张居正说话从不存在什么脸面,颐指气使,常常弄得张居正难堪。”[15]这段评述揭示高、张两人的关系状态及高拱的专权跋扈,为后来张居正搬掉这个阻碍自己实现清明政治、中兴大明理想的拦路虎做铺垫;同时暗示明代官场习气的陈陈相因。《水龙吟》第七回叙述张居正初任首辅时举荐吕调阳为吏部尚书的理由,也是用评述的方式:“一来是要借重他的学问。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这吕调阳虽是高拱门人,却从不攀附,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决不肯沾惹一点是非。”[6]81这番评述暗示王希烈的嫉恨心理,也揭示了张居正的权欲贪念,他此时不用强人、能人,为写其擅权专政做铺垫。不可否认,章回体形式对读者易于形成拘囿,但使读者对作品思想意涵的理解趋于明朗单一,也使作品通俗易懂,便于阅读,有助于畅销。
其次,两难抉择的情节张力构设,体现改革的烦难及改革者的负重和坚执精神,也使得情节发展紧张激烈,增加故事的传奇性和戏剧性,从而赢得更多读者。作者常将张居正置于两难抉择的困境,通过选择的艰难呈现他的生存困境和政治智慧。对王九思当街打死人命案的处理就是两难:顺遂皇上意愿,为王九思开脱,会大失民心,遭士林唾骂;秉公执断,严惩王九思,则会得罪皇上,威胁自己的次辅地位。张居正最终选择秉公执法,抓捕王九思。这既体现他整肃法纪纲常、维护百姓利益的一贯改革主张,彰显其作为读书人的气节和操守,也使情节发展曲折惊险,充满传奇色彩。安庆驻军哗变事件中,是否搭救被削职为民的张佳胤也是两难:上折疏救,会引起皇上不快,还会被高拱挤出内阁;不搭救,又会得罪同僚张佳胤。张居正最后只好忍痛割爱,袖手旁观。这体现张居正隐忍坚韧的性格,为实现政治抱负而顾全大局的胸襟。朱衡左掖门受冻、抓捕章大郎及任用贪官胡自皋等事件中,张居正也都是被置于两难抉择的困境,如果坚持原则,秉公执法,可以获得士林好感,慰藉民心,但会得罪内相冯保,给新政实施带来阻力。为了顺利实施新政,张居正选择忍让屈从,以退为进,宁可得罪士林,失去师友亲情,也不愿改革事业受损;也惟其如此,才能“不负天下”。所有这一切都体现了改革的艰难,以及改革者为了改革事业发展所做出的牺牲。
最后,虚实关系的处理也服务于改革主题的表达。《张居正》主要写万历改革的经验和教训,以资鉴和启示现实改革,其中,成功经验的借鉴是主导方面,这从全书内容的安排上可以看出。整部作品主要写张居正为推行改革鞠躬尽瘁:第一卷写其与高拱的权争,最终取得首辅之位,为改革做准备;第二卷和第三卷具体铺写改革的推进及阻力;第四卷写改革取得实效,但败象渐显及最终人亡政息。全书重点是第二卷和第三卷,主要书写张居正及其同道为推行新政勇往直前的精神,以及身先示范、以身作则的实干精神。第四卷前四分之三内容是书写改革者为推行改革而付出的代价与牺牲,后四分之一内容是写张居正人亡政息的悲剧。全书正面写改革失败教训的内容相对较少,因此,作品在处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上体现出对历史改革成功经验的借鉴。不可否认,《张居正》创作基于真实历史,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于史有据,但它毕竟是历史小说创作,允许而且必须进行审美创造。对照小说故事与真实历史不难发现,作品在许多史实方面做了艺术处理,如过多地想象和虚构李太后对张居正的暧昧情愫[注]作品浓墨重彩地虚构和夸大李太后对张居正的暧昧情愫,描写细腻,铺衍具体,几近言情小说,与虚构玉娘这位女性形象的意图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方面是为了凸显张居正作为改革者赤心效忠、心无旁骛的高尚人格;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体现李太后对张居正的信任和依赖。;基本隐去张居正徇私贪贿方面,只提到他的父亲、弟弟及管家的受贿行为;一笔带过历史上影响较大的张居正遭门生刘台弹劾事。究其原因,作品主要是为了突出张居正作为改革者不顾私情、锐意改革的精神。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历史是一面镜子,鉴古知今,学史明智。重视历史、研究历史、借鉴历史是中华民族5000多年文明史的一个优良传统。”[16]尽管当代改革有别于古代改革,但鉴古知今,古为今用,对历史改革的研究和书写可以服务于当代改革。当然,这种服务是以文学自身的审美特性呈现出来的,而非简单的影射和比附。在这方面,《张居正》做得比较成功,作品不仅以历史上张居正改革的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精神及其最终人亡政息悲剧,为当代改革提供借鉴和启示,还从文体形式选择、情节张力构设及虚实关系处理等方面凸显其“从历史关注今天”的创作寓意。也就是说,小说一方面通过传统章回体形式和情节张力等,制造故事的传奇性和戏剧性,使作品通俗易懂,好读畅销;另一方面通过对相关史实的艺术处理,再现历史上的张居正及其改革,实现以历史精神烛照当代现实,呼喊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改革者,以张居正改革人亡政息的悲剧鉴古知今,传达出创作的现实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