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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体四因说和语义后验性

2021-12-04

关键词:物性语义事物

李 强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

哲学探究世界物质的本原,语言学关注人类思维的本质,在对由人、物交互产生的社会现象的研究中,哲学和语言学形成了彼此勾连、互倚互靠的紧密联系。罗宾斯[1]认为哲学是语言学的摇篮,而哲学在经过本体论、认识论的发展阶段之后,现在也进入了语言哲学的研究时期,进而出现了“一切哲学问题都可以归结于语言问题”的论断①许多西方哲学家认为,20世纪的西方哲学是以重视研究语言或强调语言的重要性为特征的,因此出现了“语言(学)的转向”。这是西方20世纪哲学与西方传统哲学之间的重要区别与转换,成为哲学反思自身传统的一个起点和基础。。的确,语言学研究要从哲学思辨中汲取营养,特别是哲学关于知识是如何来源和产生的讨论,可以为语言学研究提供宝贵的指导性意义。

一、哲学意识论:“实体四因说”和“因果决定论”

在古希腊哲学研究中,关于“事物是如何产生、运动、变化、灭亡”这一命题的论述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和价值,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个问题是哲学研究的根本问题,因而哲学也就是关于这个“第一因”的学问。与他的老师柏拉图用“理念论”来回答上述问题不同,亚里士多德认为“理念论”并不能合理地解释世界万物的原因,于是提出了自己的“实体说”对“理念论”加以修正。“实体说”区分了“第一实体”和“第二实体”,并提出了“实体”范畴及其种属关系。在“实体说”的基础上,亚氏开始进一步研究“实体”的结构和变化的原因。在《物理学》中,他认为人们在明白一个事物的“为什么”或“原因”(aitia)之前是不可能获得关于这个事物的“知识”(episteme)的,要获得事物的“知识”就必须要了解它的“四因”,即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所谓质料因,就是事物的最初基质,即构成事物的原始材料,是“事物由之生成并继续存留于其中的东西”[2],如铜像的铜、构成桌子的木头等。所谓形式因,指事物的形式结构或模型,如房屋的样式。所谓动力因,指能使一定的质料取得一定形式结构的力量,即引起某一事物的变化者或制造者,如“出谋划策者是计谋的原因”“父亲是女儿的原因”等。所谓目的因,指某一事物之所以为形式所追求的那个东西,即事物的产生处于何种目的,如“健康是散步的目的”“坐是椅子的目的”等。“实体四因说”作为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和哲学的重要理论,深刻地影响了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和神学,无论是在方法上还是在理论上都有着重大的价值。

虽然“实体四因说”旨在认清和掌握事物的本原特征和规律,但它与近现代自然科学研究中的“覆盖律”(covering-law)解释模型并不相同,与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因果决定论”(causal determinism)思想更是格格不入,因此它也就不能被纳入现代逻辑学研究的框架范围之中[3]。众所周知,近代自然科学自文艺复兴运动之后得以迅速发展,以哥白尼、伽利略、牛顿等为代表的自然科学家彻底颠覆了古典的传统科学研究方法,通过精准的数学实验描绘了客观世界的真实图景,因此实验和数学一般也被认为是自然科学最基本的特征,如哲学家海德格尔就把近现代自然科学的基本特征归结为“数学因素”或“数学的东西”[4]。而隐藏在数学和实验背后的因果概念必定是机械的、数学的因果概念,这导致科学研究过程中普遍存在一种机械论思想,即机械哲学。该哲学把世界看作一个由齿轮、杠杆以及相互推动的部件构成的机器,而且尽可能将现象还原成一组基本要素,并通过构拟线性的数学公式将这些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表达出来。一旦所有的变量都得到了确认和理解,数学公式就完全可以对未来进行规律性、决定性的预测。因此,拉普拉斯①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法国数学家,决定论者,于1814年提出“拉普拉斯妖”科学假设,声称此“恶魔”知道宇宙中每个原子确切的位置和动量,能够使用牛顿定律来展现宇宙事件的整个过程、过去以及未来。说:“没有什么事物是不确定的,未来和过去一样,均呈现在我们的面前。”[5]4于是,发现自然界通过函数关系表述的普适规律,并力图用这些规律去解释自然界的一切现象,就成了科学家追求的目标。

然而,亚里士多德的“实体四因说”与上述近似于柏拉图理式论的“因果决定论”之间还是存在很明显的差异。第一,“实体四因说”并不是把人的头脑中所固有的某种数学的因果关系强置于自然之中,而是要理解和描述事物现象本身的原因或始定;第二,自然科学的因果关系是对未知世界的预测,目的是让追问者去控制现象发展的过程,而“实体四因说”提出的根源在于了解世界,而非控制世界;第三,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因果关系是对客观世界运行规律状态的描述,是纯粹客观化的,而“实体四因说”却表现出一些非客观化的思维倾向,其中的动力因和目的因都体现了人类主观世界在其中的作用。如果认识到上述几个差异,那就不难理解为什么Moravcsik认为“实体四因说”无法纳入现代逻辑学的研究框架中[3],换句话说,“实体四因说”对于近现代自然科学的研究几乎是没有意义的[6]。

但是,正如牛顿运动定律并不适用于原子层面的解释,因而人类社会产生了量子力学以对原子、分子和亚原子粒子等微观世界进行研究,复杂混沌现象(complex chaos phenomenon)的出现则让自然科学中的因果决定关系无法全面地描绘客观世界的所有场景,所以在自然科学研究之外,我们仍需要“实体四因说”来帮助我们理解周围存在的事物。为什么?因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与周围事物无时无刻不在打交道,这一过程并不需要我们运用科学研究的思维模式去认识和理解这些事物;相反,“实体四因说”这种朴素的认识方法可以帮助我们获得更多的关于事物的印象和意蕴,帮助我们补充完善最基本的生活知识和经验。

库兹韦尔[7]曾经指出“可感受的特性是一种意识经验”。试想一个完全色盲的神经学家,从小就生活在黑白的世界里,没有见过任何其他的颜色,但是她对颜色的物理属性作过广泛的研究,比如她知道红色光的波长是700纳米,知道正常体验过颜色的人的神经过程是怎样运行的,因此对于大脑如何处理颜色,她具备丰富的知识;然而,即使给她再多的关于红色的比喻和启示,她还是永远不会有对红色的感受体验。也就是说,对红色的经验知识本身是一种无法传授的东西,运用科学思维的分析方法对红色的物理属性所作的程式化研究不可能代替我们亲眼见到红色所获得的那种真实性的感受体验。由此可见,经验知识对于我们认识世界来说是弥足珍贵的。再比如,要让我们识解“盛放水果的瓷盘”,它将引导我们了解构成瓷盘的瓷料是瓷土和大地,进而把我们指引到瓷土或瓷料的提供者。此外,瓷盘还可以让我们知道它的制作者,即瓷盘的开端和起始;同样地,它也可以牵引出制作者是如何把瓷土、盘形、“用于盛放水果”的生活用途、“用来让主人享用水果、用水果来招待客人或供奉神灵”的生活目标等多种要素聚为一体,最终构建一个我们对瓷盘这个事物的认知图景。也就是说,“实体四因说”中的“四因”让围绕瓷盘这个事物的所有场景要素都呈现出来了,从而烘托出瓷盘所负载的因缘整体和世界意蕴,赋予了我们对瓷盘更多的理解和意义。如果再往前引申一步,“实体四因说”的理论体系则是间接地回答了“我们的知识来自何方”这样一个知识论难题,而它给出的答案是“来自日常经验”。

二、语言学方法论:体验主义和规则主义

哲学意识论层面的“实体四因说”和“因果决定论”思想隶属于一个更为广泛的有关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长期争辩的议题,而它们在语言研究当中的投映所带来的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方法论思考则是体验主义和规则主义的分歧①Harder指出,认识论明确地体现在方法论中,方法论反映了通过何种正确的、科学的描写程序来反映认识论立场。参见:Harder P. Cognitive Linguistics and Philosophy [M] // Geeraerts D, Cuyckens H.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Oxford: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1242。。

语言研究中的规则主义,或者称之为形式主义,直接受影响于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因果决定论”思想。一般而言,科学活动都要经历三个必要的步骤:随机探索、逻辑论证和实验/观察检验,概括起来就是“假设―演绎―检验”。而这其中,第二步和第三步是建立起科学的因果关系概念的关键所在,正如爱因斯坦在1953年给他友人的信中所说:

西方科学的发展是建立在两项伟大的成就上的,一是由古希腊哲学家们创立的形式化的逻辑系统(如欧几里得几何),另一个则是在文艺复兴时期发现的通过系统实验而有可能找到事物的因果关系[8]。

这种科学研究的固定程式(fixed program)深刻地影响了语言学研究的发展进程。20世纪50年代开始,伴随着对人类心智探索的热潮,以乔姆斯基为首的语言学家开始将科学研究的必要程序移植到对语言的研究探索之中,由自身所秉承的“语言就是一个运行良好的有规则的符号系统”这样一种信念激发他们尝试以一种高度形式化的规则符号系统对语言展开描述。最为大家所熟悉的就是短语结构规则语法和由此衍生出来的树状二分系统,它们在不断循环递归(recursion)机制的作用下,通过符号化的语言形式来对世界上的所有语言进行描述。近年来,在符号化描述系统的基础上,原则-参数理论(principle-parameter theory)的提出开启了对普遍语言共性和差异的探索。简单来说,“原则”就是隐藏于不同语言背后的共有运作机制,可以被视为一种潜在的普遍语言能力,而“参数”就是不同语言在原则基础上所采用的不同调控方式,用以显示和其他语言的差异。通过仿效科学研究的一般程序,规则主义的方法被应用到语言研究当中:首先假设语言运作的基本原则,接着将这些原则通过演绎法描述各种不同的语言,之后再检验这些原则的适用性和有效性,从而针对不同语言提出不同的参数解释。这种模式的语言研究所要取得的目标也与科学研究的目标暗合,即二者都要找出具有普遍性的、无例外的解释规律。正如乔姆斯基宣称的那样:“如果让来自火星上的科学家来分析地球上的语言,那他们会认为地球人讲的都是同一种语言的方言。”[9]

如果说语言学规则主义方法论的背后理据是自然科学研究中“因果决定论”思想所秉持对因果关系的固有的先天性假设,那么与之相对的语言学体验主义方法论,其背后的靠山则是“实体四因说”思想所强调的知识源于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学习这种后天性习得的主张。以Lakoff和Johnson等为代表的学者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提出了语言的“具身认知”(embodied language cognition)思想,并将其称为“第二代认知科学”,以区别于以乔姆斯基等为代表的“第一代认知科学”。“具身认知”与理性主义代表人物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认识相对,其核心思想是:身体和心智不是二元对立,而是处于一个互动的模式之中;人类的范畴、概念、推理和语言都是来自于人们与客观世界的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它们具有体验性、认知性、想象性和相对性,语言是对现实进行概念化后的符号系统而非逻辑公式和真值条件。从根本上说,心智是基于身体经验的,意义是基于身体经验的,思维也是基于身体经验的。

上述这样一种基于身体与客观世界互动的语言认知观在认知神经科学和人类进化学领域得到了颇为广泛的支持。20世纪90年代,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神经科学家贾科莫·里佐拉蒂的研究团队在研究猕猴的抓握神经元时,碰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他们发现,如果一只猴子抓住葡萄,就会触发另外一只观察它抓住葡萄的猴子大脑里的相同神经元。也就是说,这类神经元具有映射和复制其他个体动作行为的能力。这种神经元被称为“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s),是神经学近年来最伟大的发现之一。自此之后,新的证据不断出现,显示了镜像神经元的存在,比如:观察和模仿行为之间存在神经联系,并且神经中有专门的皮层基底用来理解和赏识他人行为;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扫描则显示,人类对情绪上的痛苦感知,观察者和承受者的大脑相关部位都会激活,但对于身体痛感而言,只有承受者的相关部位会疼痛[10]。而在人类进化学领域,一种关于语言起源的说法认为,人类语言是从动作行为的沟通模仿开始的,动作行为直接受制于镜像神经元的牵绊,巧合的是,镜像神经元所在的区域也正是滋长出掌管人类语言能力的布罗卡氏区的萌芽;因此,镜像神经元很可能就是最初的湿件,让人类的祖先有办法把动作转换为最早形式的意识沟通,进而为人类语言的产生奠定了根基[11]。

可以说,镜像神经元的发现和确定为“语言的具身认知”说提供了非常充分的证据,在人类的语义和语音理解中都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Aziz-Zadeh等研究者的实验[12]把被试观看手部、脚部和嘴部动作的视频片段与阅读动作短语的激活脑区相比较,发现观看手部、脚部和嘴部动作视频的激活脑区与阅读手部、脚部和嘴部动作短语的激活脑区是相互拟合的。也就是说,镜像神经系统在加工动词短语的语义时,可以模拟或复演动词短语所表征的动作行为[13]。比如,小孩子在踢足球时,会感受到腿部肌肉的变化,学习到“踢”这个词的含义;当“踢”再次出现时,踢足球的动作就会浮现在脑海里;经过“踢”这一动作行为和语义内容的多次强化联接后,当该小孩听到“踢”这个词、看到“踢”这个字或者动作时,其语言处理区域和运动行为区域就会发生同步。而在20世纪50至70年代,麻省理工学院教授Stevens、Halle以及耶鲁大学哈斯金实验室的Liberman分别提出“合成分析理论”(Analysis-by-Synthesis)和“语音知觉的肌动理论”(Motor Theory of Speech Perception),均认为听者是根据自己的发音动作来感知、分析、解码外来的语音信号。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能听懂别人发出的语音是因为我们的大脑在听的同时也在构拟发这种语音的动作行为。20世纪90年代以后,Watkins等人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揭示了语言感知和语言发声的紧密关系,明确指出听者在接受语音信号或跟语音信号相关的嘴唇发音动作时会激发他自己左半脑管发音动作大脑皮层的反应,从而指导运动皮层做出相应的“动作”,并通过自己的发音动作特性进而诱导出听觉模式来匹配、分析和理解外来语音,这从根本上奠定了肌动理论的神经生理机制。

总而言之,与规则主义所秉持的无从加以验证的“语言能力先天存在”这一天赋性假设观念不同,体验主义强调语言能力的获得是通过人对周围世界的体验、实践以及与周围世界的互动来实现的。语言的体验认知性观念更加关注作为能动主体的人在语言能力和语言知识的获得和运用中所发挥的积极主动性作用,也更具有可感知性和可验证性。而在体验主义者看来,构成语言知识中分量最重的语义知识则是对人们语言实践的归纳和总结。

三、“实体四因说”和“语义表征与理解”

名词是出现最早、数量最多的词类范畴,它体现了人类的命名能力和分类能力[14],它的产生是人类语言能力形成的重要里程碑,标志着人类语言开始向意识化和系统化的方向发展。因而,对名词的语义进行分析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在传统的语义分析中,有关名词语义分析影响最大的是结构主义语言学所提出的语义成分分析法和语义关系分析法。语义成分分析法衍生于语音学中关于音素和音位的切分方法,同时间接受到物理学中关于物质结构构成论的影响。该方法将名词的词义分析为若干语义特征的组合集合,进而通过语义特征的有无比较不同名词在语义上的显著性差别。比如,“男人”的语义就可以概括为“人类”“男性”“成人”等语义特征的组合集,“女人”的语义就可以概括为“人类”“女性(非男性)”“成人”等语义特征的组合集,“是否男性”这一语义特征则用来判定“男人”和“女人”的语义差别。这样一种语义解析方法仍然是粗糙的,对语义特征没有办法做到定量分析,多少个语义特征才可以对名词的语义进行充分的描写,这没有答案;更为重要的是,这样一种语义特征的描写过于机械化,漏掉了很多关于名词所指事物的经验性知识,而这恰恰才是语义归纳和实现的重点。语义关系分析法则是受结构主义语义场理论的启发而产生,认为一个词的词义可以通过与其他词所处的语义关系网络显示出来,常见的语义关系包括同义关系、反义关系、上下义关系、整体部分关系等。比如,“父亲”的语义可以从与“儿子”的对比中看出,“鸟”的语义是“麻雀”“孔雀”“知更鸟”等下位概念的概括。这种语义分析方法的确能够为相关名词的意义提供有用的语义信息,尤其是与其他词汇的语义关系,但它仍然是一种间接的释义方式,并没有提供给我们直接的关于名词意义的精确描述,也很难对名词的意义作充分的界定和诠释。

语义知识是对经验知识的提炼和浓缩,是被语言共同体所接受的语言用法。Langacker提到:“词汇意义无法与关于词语所指事物的一般知识截然分开。我们对某一给定类别事物的知识经常是丰富且多层面的,涉及许多经验和观念领域,其显著程度、详细程度和复杂程度各不相同。……不应该把一个词语看作是体现了一个固定的、有限制的和独特的语言学上的语义表征。相反,应该将其视为提供了进入不确定多个观念和概念系统的通道,该词语以一种灵活的、开放的和依赖语境的方式引发了这些观念和概念系统。”[15]4那么,有没有一种系统化、条理化的方法可以将一般的经验知识纳入词语的意义描写当中呢?对于动词来说,Jackendoff创立的概念语义学体系和Fillmore创立的框架语义学体系已经作了一些有益的尝试,它们部分地将我们对动作行为的认知体验纳入词义的描写当中[16],希望借助于特定的语义描写模型可以展现动词的认知语义特征。基于“实体四因说”而抉发出的生成词库理论则对名词语义进行了认知体验式的多维度描述。

发轫于20世纪90年代的生成词库理论力图解决词义的动态浮现和组合问题,尤其是在语义表征方面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物性结构描述体系。在亚里士多德“实体四因说”的基础上,生成词库所构建的物性结构系统包含四种物性角色,这四种物性角色对应“四因”,分别是[17-18]:

形式角色(formal role):描写对象在更大的认知域内区别于其他对象的属性,包括方位、大小、形状、维度和颜色等。

构成角色(constitutive role):描写一个物体与其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包括材料、重量、部分与组成成分等;也指物体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构成或组成其他物体。

施成角色(agentive role):描写对象怎样形成或产生的,如创造、因果关系等。

功用角色(telic role):描写对象的用途和功能。

这四种物性角色展示了名词指称事物所涉及的百科知识,具有很强的心理现实性,极大地丰富了名词的语义内涵,对深入刻画名词的语义结构和信息具有重要的指导作用。物性结构系统可以对名词语义进行多层面的描写,以“白酒”为例,它的物性结构可以表示成:

白酒:用高粱、玉米、甘薯等粮食或某些果品发酵、蒸馏制成的酒,没有颜色,含酒精量较高,也叫烧酒、白干儿。

形式角色:无色、液体。

构成角色:由淀粉或糖质原料制成酒醅或发酵醪经蒸馏而得,用熟粮食和菌种混合培养,制成曲后,再和粮食混合同时进行糖化和发酵制成粮食酒、再蒸馏。根据香型,可以分为酱香型、浓香型、清香型、米香型等。

施成角色:加工、生产、勾兑、酿造、兑制等。

功用角色:喝、饮用、食用、品、尝、品尝、品鉴等。

即使面对一些成分分析法和关系分析法不好描写的、意义上较为空虚的抽象名词,物性结构系统也有办法对它们进行描述,以“大家”为例,它的物性结构可以表示成:

大家:知识渊博者,博学的人。

形式角色:具有一定身份的人。

构成角色:在某一领域地位显赫、独树一帜,或在学术、技艺等方面有专门研究或特长的人,根据领域可分为戏曲大家、文化大家、文学大家、语言大家、小说大家、书法大家、艺术大家等。

施成角色:是、成为、培养、称为、涌现、公认为、堪称、当、作为、做(科研大家)、出现(大家辈出)、誉为等。

功用角色:贡献、创造、创作、发明等。

物性角色浓缩了人们对名词所指事物的认识,是对事物属性特征的一种较为全面的概括。每一种物性角色都可以语化(verbalization)为一定的词语表达形式,从而将语义知识转换为语言形式,为词语之间的语义组合和搭配等语言问题提供了基于体验认知的解释。下面从四个案例来说明物性角色这种经验知识对语言结构的语义理解所起到的作用。

(一)语义浮现

英语和汉语中的动名组合都存在语义缺省现象,在动词和宾语名词之间补出相应的成分才能实现整个组合的完整语义解读。例如:

(1)a. John enjoyed∧the book. (reading)

b. Mary began∧her thesis last month. (writing)

(2)a. 她正在学习∧钢琴。(弹)

b. 组委会正在筹备∧第二次会议。(召开)

上面这些动名组合的语义浮现离不开名词物性角色的帮助。“book”的功用角色是“read”,“钢琴”的功用角色是“弹”,“thesis”的施成角色是“write”,“会议”的施成角色是“召开”;当名词前面是“enjoy”“begin”“学习”“筹备”这类要求宾语为事件性意义成分的动词时,受到动词的语义强迫(semantic coercion)作用,动词和名词之间就会浮现出与名词的物性角色相关的动词。也就是说,这里的句法配置和语义解读呈现出了不匹配的现象,句法成分的缺省并没有造成语义解读的缺失,物性角色动词保障了整个结构的语义完整性。

(二)语义压缩

名词和名词组合所形成的偏正结构的语义中常常压缩隐含了一个动词。例如:

(3)木头的桌子→木头(制作)的桌子

玻璃的窗子→玻璃(做)的窗子

缎子的被面→缎子(缝)的被面

红木的家具→红木(制造)的家具

(4)孕妇的坐席→孕妇(坐)的坐席

儿童的玩具→儿童(玩)的玩具

白领的公寓→白领(住)的公寓

总统的专机→总统(坐)的专机

例(3)是表达“质料(材料)―成品”语义关系的名名组合,“的”前NP1是“的”后NP2的构成材料,NP2是NP1的成品。例(4)是表达“领有者―领有物品”语义关系的名名组合,“的”前NP1是“的”后NP2的领有者,NP2是NP1的被领有者。名词的物性角色可以统一解释这两类语义关系的偏正结构中所隐含的动词是怎样浮现出来的。例(3)语义上隐含的动词是NP2的施成角色,而该隐含动词之所以是施成角色,则是因为它受到偏正结构“质料(材料)―成品”这种高层语义关系的限制。例(4)语义上隐含的动词是NP2的功用角色,而该隐含动词之所以是功用角色,则是因为它受到偏正结构“领有者―领有物品”这种高层语义关系的限制。

(三)语义整合

隐喻表达是一种常见的语言现象,比如大学生们常说“造论文”,“论文”一般都是“写”出来的,为什么动词“造”也可以用来表达论文的创作过程?李强[19]指出其背后的动因就是“论文”和“建筑”这两个名词的物性角色具有对应性,它们实现了语义整合。“论文”的物性结构包括:

形式角色:一种人工创作物,通常印刷在纸上,也可以以电子媒介的形式出现。

构成角色:一般由题名、作者、摘要、关键词、正文、参考文献和附录等部分构成;根据内容可以分为文化类论文、科技类论文、政治类论文、经济类论文等;根据篇幅可以分为长篇论文、短篇论文、大论文、小论文。

功用角色:看、交流。

施成角色:写、发表。

“建筑”的物性结构包括:

形式角色:一种人工创作物,以物质媒介的形式出现。

构成角色:通常由砖、水泥、钢筋、混凝土、木材等材料构成;根据风格可以分为中国式建筑、哥特式建筑、日式建筑、地中海式建筑等;根据规模可以分为大规模建筑、小规模建筑、中等规模建筑等。

功用角色:观赏、住。

施成角色:造、修建。

因为“论文”和“建筑”在上述物性角色上存在诸多相似性,在物性角色上可以建立起映射关系,所以这两个名词的语义概念可以整合到一起。人们把论文当作建筑,将“建筑”的施成角色“造”投射到“论文”之上,就形成了“造论文”的隐喻式说法。

(四)语义联网

语义关系网络中的概念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跟其他概念相互联系。心理语言学领域近年来证实了在人们的语义关系网络中存在一种主题关系(thematic relation),具有该关系的两个概念之间通常并不共享相似的特征,只是通过事件或场景组织起来[20-21]。比如,“生日”场景能够让人们自然地激活“蜡烛”“蛋糕”等场景元素。那么,如何让计算机也像人一样将这些不同的场景元素关联在一起从而形成语义网络,以实现机器的自然语言理解?袁毓林、李强[16]强调了物性角色知识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

通过物性角色知识,“生日”“蜡烛”“蛋糕”可以通过它们各自与相关动词的组合形成短语结构,进而在短语结构的基础上建立起语义关联。比如,以“蜡烛”(或“蛋糕”)的功用角色“点”(或“吃”)为基础形成短语结构“点蜡烛”(或“吃蛋糕”),以“生日”的功用角色“庆祝”为基础形成短语结构“庆祝生日”;而“点蜡烛”(或“吃蛋糕”)和“庆祝生日”之间具有功用(或“目的”)语义关系,即“点蜡烛”(或“吃蛋糕”)的目的是为了“庆祝生日”。同时,“庆祝生日”这一事件又是由“点蜡烛”“吃蛋糕”等常规(routine)的子事件(sub-event)构成的。这样一种语义推导关系,就可以为计算机理解“生日”和“蜡烛、蛋糕”之间的语义关系提供一种类人脑的语义理解方式。

由此可见,物性角色这种经验性知识可以对相关语义表征和理解问题作出很好的说明和解释。经验知识产生于人们与客观世界的实践互动,也必然作用于人们的语言表达和语义理解。认知语法的代表人物Langacker曾对“树”的意义作过解释,他认为人们关于树的知识都应该进入“树”字的意义之中,如树的物理性质(如形状、高度、颜色)、树的生物属性(如生长速度、根系、再生、光合作用、落叶)、树的功能用途(如木材、树荫、食物来源)以及树的其他一些描绘(如森林、动物家园、如何砍伐)[15]4。这种主张实质上与物性结构的描写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是暗合或接近的,二者都强调了经验知识和语义知识的融合性:语义知识来源于经验知识,经验知识应该逐渐进入词典成为一种语义知识;有关语义问题的研究不能忽略经验知识的重要性。

四、本体论语义学和语义后验性

亚里士多德的“实体四因说”从根本上看是一个关于事物的学说,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关于事物本体知识的讨论。哲学意义上的“本体”(ontology)探讨的是事物的本质、存在和分类,回答的是“事物何为存在”“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类问题。近年来在科学哲学领域兴起的“本体论语义学”思想,即由哲学层面的本体概念催生,尝试对人类的语义理解和加工这一问题进行研究。

本体论语义学研究和处理的对象是自然语言的意义,旨在构建关于自然语言加工的理论和方法。其倡导者尼伦伯格(S. Nirenburg)和拉斯金(V. Raskin)指出:“本体论语义学是一种关于自然语言意义的理论,一种关于自然语言加工的方案,它把经构造而成的世界模型或本体论作为提取和表述自然语言文本意义的基本框架,作为从文本中推出知识的前提。这种方案根据自然语言的意义形成自然语言的文本。”[22]这就是说,本体论语义学的提出具有“基础理论层面”和“应用或工程层面”两个维度的双重考量,而这两个维度又是紧密结合的,基础理论层面的对人类语义加工和理解的探讨,为机器从符号加工的句法机向符号理解的语义机转化提供理论支撑①机器的意向性问题是人工智能领域的热门话题之一。对此持有消极态度的认知科学家塞尔曾拟造“中文屋”实验来说明机器永远不可能具有意识,认为“已有计算机所实现的所谓智能‘本身所做的’只是‘形式符号处理’,它们‘没有任何意向性;它们是全然无意义的’。……用语言学的行话来说,它们只是句法,而没有意义”。目前来看,要让机器具有近似人类的语义理解能力还需要较长时间的过程和探索。参见:塞尔.心灵、大脑与程序[M] // 博登.人工智能哲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73-95。。本体论语义学认为,人类能够理解和产生意义的最重要条件就是人类有一种本体论图式(ontological scheme),人类借助它可以确定一个词汇语言形式的所指在世界中的地位以及与其他个体事物的关系。比如,听到“红”这个词,人们会立即认识到“它表示一种属性”“它与‘绿’‘蓝’等属于一类”“它是某个物体所具有的”等。再比如,听到“巴黎”这个词,人们会立即调出这样一些知识:它是一座城市;它是法国的首都;它是浪漫之都;标志性建筑是埃菲尔铁塔;等等。也就是说,本体论图式其实是一种本体论知识资源的库藏,是对世界上的事物或事件的描述和反映,在结构上可以被描述为一系列被命令的“属性-价值”对子,而“属性-价值”对子说明了要表征的词项属于哪一类存在,其特点、性质、边界条件是什么。比如,人们若在大脑或计算机中输入一个词“树”,就要在本体论的概念体系中来定位这个词的概念,在本体论的概念框架中找到“树”的属性、特点、意义边界等。因此,从本体论的思想内涵看,前文关于名词语义的物性结构描写其实与本体论图式在本质上是十分契合的,二者都强调人们关于事物的基本认知和体验感受是语义理解和加工的基石,而这构成了语言使用的一项重要的模块技能。正如Winograd所言:语言使用是一种以知识为基础的交际过程,人说出或理解一句话时,在大脑中有一个关于所描述的外部世界中的事物或事件的心理映像,我们可以称之为内部语言;而人处理语言的过程就是把外部语言转化为内部语言,经过加工后再由内部语言转化为外部语言的过程[23]。

纵观当代语言学和语言哲学领域,关于语言意义的研究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研究进路:一种关注语言的形式维度,把语言看成符号系统,语义自然地也就成为了符号与外界事物之间对应关系的一种有关是否具有真值的命题表达形式;另外一种关注语言的社会维度,把语言看成人和客观世界的中间产物,语义自然地就成为了人们使用某种表达形式所要赋予的意图、习惯和传统。而当代涉身哲学和认知语言学则遵循后一种进路,认为语言的意义来源于人与外部世界的因果性互动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性互动。按照Lakoff等人的观点[24],语言和意义都是涉身的(embodied),人们在自己身体感受、体验的基础上去识解周围的世界,建立语言和世界之间的意义关联,建立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框架和体系。在这一哲学信条的基础上,认知语言学坚持“现实―认知―语言”的基本原则,认为人类在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的基础上进行范畴化,建立了范畴概念,同时形成了范畴意义,然后将其固定于词语之中形成语言。比如,Lakoff[25]曾经提出“理想化的认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ICM)来描述人们对词语概念的认知理解方式。以“母亲”为例,人们对这一概念的认知就包括生殖模型(要生孩子)、遗传模型(提供一般基因)、养育模型(担当养育任务)、婚姻模型(是父亲的妻子)、谱系模型(是孩子最直接的女性长辈)等。再比如,陈波[26]指出《现代汉语词典》中“牛”的释义用法都是来自对当代汉语实践的概括与提炼:“哺乳动物,反刍类”描述牛的类属;“身体大,肢端有蹄,头上长有一对角,尾巴尖端有长毛”描述牛的形状;“力气大”描述牛的一个特征;“供役使、乳用或乳肉两用,皮、毛、骨等都有用处”描述牛的用途;“我国常见的有黄牛、水牛、牦牛等”描述牛在中国的分布。也就是说,人们关于“牛”的基本经验性知识(即物性结构知识)都变成了词典中“牛”的语义知识。可见,语义知识来自经验知识,是对人们语言实践的归纳与总结;语义知识和经验知识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

进化人类学家迈克尔·托马塞洛[27]53-55曾提到,人类的认知能力有两个方面的考量维度:生物遗传和文化遗传。相比于生物遗传,文化遗传对人类独特认知能力的形成具有关键性的作用。虽然认知科学研究中存在达尔文思维方式的“先天性”倾向性①达尔文提出生物进化的“自然选择”理论,该理论强调在种群进化过程中自然为个体发育选择了路径,这些路径以性成熟的显性方式导致了确定的结果,因此它包含一种“自然决定论”思想。,即确定某些结构和能力是先天具备的,但我们应该更加关注人类认知能力发展的全过程和全阶段,考虑社会文化因素对它产生的影响,而不应只看到其产生的源头②文化影响认知的案例可参看:加扎尼加.谁说了算:自由意志的心理学解读[M].闾佳,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174-176。。用这种认知文化的视角来看待语言的进化演变,我们认为:语言作为人区别于动物的一项重要技能,虽然很多方面看上去是一种基于遗传模式的生物属性和本能[28],但“它肯定不能事先直接在遗传基因中找到密码”[27]47。人类的语言能力产生于进化时所进行的生物遗传,但人类最终是在社会环境中靠文化资源来使用、发展这些语言形式,通过与他人的互动交流以及对世界的体验感知来完成语言的运用和理解,并为高度发达的社会文明和群体智慧的形成提供基础和保障。

五、结 语

哲学意识论层面的“实体四因说”和“因果决定论”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关切世界的方式。在感知与认识周围事物的过程中,“实体四因说”这种朴素的认识方法可以帮助获得关于事物的印象和意蕴,帮助补充、完善最基本的生活知识和经验,这一认识过程无需“因果决定论”式的思维模式参与其中。在这两种不同意识的影响下,语言学研究呈现出体验主义和规则主义的并峙局面:语言的体验认知观关注作为能动主体的人在语言能力和语言知识的获得和运用中所发挥的积极主动性作用;规则主义则过分强调语言系统自身的客观规整性而忽略人的因素。由“实体四因说”生发的物性角色体系代表了一种典型的体验实证性知识,提供了适合解释一些复杂语义问题的方案,与近年来科学哲学领域兴起的“本体论语义学”思想相契合。这让我们有理由相信:要寻找到打开语言奥秘之门的钥匙,需要倚仗互动交流和体验感知这种认知文化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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