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美育形而上学的现实关怀
2021-12-04章文颖
章文颖
(上海戏剧学院 导演系,上海 200040)
谢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Schelling,1775—1854)是德国观念论哲学的代表人物。尽管谢林一生哲学研究的重心有过多次转移,他的理论阐释也有诸多晦涩难明的地方,但是谢林哲学思想自始至终都贯穿着一个执着的追求,那就是建立一种“科学世界观的整体”(das Ganzen einer wissenschaftlichen Weltansicht)[1]7,为在理性主义统治下走向片面、分裂和孤独的现代人重新找回安身立命的生存完整性。他相信人类应该和世界一起向着一个终极完善的目标发展,但是近代的工具理性割裂了人和自我、世界之间关系,让人在有限理性的盲目自信中忘记了自己的来路,也看不到自己的去处。所以,谢林毕生都在探索能够帮助人类不断提升和完善个体自我、并最终引向普遍的“大我”的有效方法,这种方法包括哲学、艺术和宗教。[2]如果我们把借助审美和艺术手段来塑造、完善健全的人格看作美育的核心要旨的话,(1)朱立元认为,“美育的核心内涵和主要功能仍然是利用或者通过审美(含艺术鉴赏)能力的培育,来塑造人、改善人的心灵,使之和谐、均衡、健康地发展”。参见朱立元:《对〈西方美育思想史〉书写的几点思考》,载《美育学刊》,2017年第5期。谢林的哲学美学其实也是一种美育的形而上学。但是,目前国内外学界还很少从美育的角度切入来分析谢林美学在人心教化层面的功能指向,本文试图在这一方面做出探索性的尝试。
谢林哲学的底蕴是对现代人类文明教化的深切关怀,他的美育思想也是在这一背景下形成的。同一哲学时期,谢林确立了艺术和审美在整个哲学体系中的特殊地位,形成了德国观念论中一个重要的美学转折。[3]后来,谢林还开创性地建立了艺术哲学,进一步巩固了美育形而上学在艺术活动中实现的理论系统性。本文将从美育的基础原理、教育功能以及实现途径几个方面,对谢林美育形而上学的理论根基及其现实关怀做出论述。
一、美育思想的美学基础:知识与审美的形而上学关联
谢林美育思想有着完整而深刻的美学基础,而他美学的基本原理是建立知识与审美之间的形而上学关联,把美感活动作为人们把握关于世界和自我的完整知识的有效途径。
谢林全部哲学的起点,始于对普遍真理性知识的追求。在他看来,以绝对主体为立足点的批判论和以绝对客体为立足点的独断论是两种典型的哲学理论建构方式,两者互相对立,却都因体系的缺陷而无法获得完整的知识。前者的问题在于无法越过主体认知的界限确证自身和世界的绝对客观性;后者的问题则是无法从绝对客观的世界出发来获得自我的主体性,而稳固的知识体系必须以主、客观的东西一致为基础。[4]6所以,全部哲学应该设定在一个“更高的原则”之上(2)本文引用的谢林著作原文,主要出自两本谢林文集:1. F.W.J Schelling, Schellings sämmtliche Werke.Stuttgart/Augsburg: Cotta, 1856-1861.这一版谢林文集是目前为止最经典的一版,由谢林的儿子K.F.A.Schelling编辑出版,其中分序列一10卷,序列二4卷。根据西方学界的惯例,文中引用该文献序列一作注时,简写为SW.卷号(罗马数字),页码。2. F.W.J.Schelling, Historisch-kritische Ausgabe. Ed.H.M.Baumgartner, W.G.Jacobs,H.Krings. Stuttgart:Frommann-Holzboog,1976. 为历史批判版《谢林文集》,共分三部分内容:I著作,II补遗,III书信。根据西方学界的惯例,文中引用该文献作注时,简写为AA,分类(罗马数字)/卷号/页码。[5],即主客体的绝对同一。哲学只有把逻辑起点设立这个绝对者之上,才能突破主客体分离的局限,形成科学的知识学。这个绝对者是同时包含了主体与客体、有限与无限、自我与非我、观念与实在这些根本对立,并将它们综合为一体的大全。它是其他一切知识的“最高前提”,也是“最初的知识本身”,[6]关于世界存在的最高真理。如果不能确认这个绝对点,人类就不能获得关于主体和客体任何一方面的真实的知识。
但是,绝对者超越了主体和客体,不在经验意识之内;它又是绝对的“元知识”,也不可能从其他更高的原理来推定。所以,绝对者的认识原则与存在原则必须同一,它的存在就是它的知识,它被思考直接因为它存在。(3)谢林说:“如果我们为了达到对它的思考,还必须思考其他的东西,那么这个东西就比最高者还要高了,而这是矛盾的。因此,为了达到最高者,我除了这个最高者之外什么也不需要——绝对者只能通过绝对者自身被给出。”(F.W.J Schelling, Vom Ich als Prinzip der Philosophie oder über das Unbedingte im menschlichen Wissen, AA,I/2:86.)绝对者的绝对同一性决定了它的存在是一种自我创生、自我直观,并在主客同一的创造性直观活动中不断确认自身的活动。这是绝对者根本的存在方式。谢林把这种自己创造自己为对象的直观活动称为“理智直观”(die intellectuelle Anschauung),这是一种直接洞悉绝对本质的理性的先验能力。在绝对自我之内存在的个体自我,只有运用了这种思维官能,才能把握到绝对者的同一本质。但可惜的是,理智直观活动因为缺乏自身之外客体的限制,不能形成实在的对立,也不能被经验意识识别,只能在主体无限自由的绝对活动中陷入虚无的深渊,沉沦于“死亡的状态”。[7]94-95
所以,绝对者必须跨出自我同一,形成实在的主客对立,才能在现实世界中确认自身的存在。作为经验世界一切矛盾的本源,绝对自我一方面指向客体的分离活动,另一方面又趋向返回自身的同一。同样,个体自我之内也存在着两股对立的力量:既要身处世界之中获得活生生的自然生命形式,又有对回归自身先验同一的渴求。于是,观念与现实、自我与世界的矛盾就是人此在(Daseyn)的本质。理智直观会在自我与世界偶尔的“瞬间统一”之时,产生于我们自身之内。[7]51这种客观化的理智直观就是“美感直观”(ästhetische Anschauung)。[4]313因为在主体和客体对立与消亡的过程中,酝酿着一种审美的情绪:两者都在斗争的终点达到了自己存在的最高形态,回归到最接近自身本原的绝对和谐的境界,因此产生了一种历经波折后终归平静的愉悦。谢林认为,“美的真正原理”正在于自我与世界“在斗争中相互屈从”的过程中,[7]51即主客体对立斗争后的复归同一正是美产生的根源。人们可以从中瞥见绝对者在现实世界中的启示。美感直观可以看作理智直观在现实世界的对照。通过它,人们可以感性地直观到最高的绝对,以审美的方式达到对绝对真理的体会和理解,进而获得对自我和世界的完整的认知。
谢林美学的实质,是建立一种实在论和观念论相结合的“活生生的整体”的世界观,[1]31帮助人们从精神与物质对立斗争的残酷的实存法则中超越出来,用审美的态度来洞悉一切矛盾源初的同一性,从而恢复现代人日益失去的自我与世界和谐相处的平静状态。他全部的美育思想都是围绕这一最高的美学理想展开形成的。
二、美育的功能
根据谢林的美学原理,世人通过美感活动可以得到关于世界本原真相的启示,个体自我可以突破经验的限制,和神圣的、先验的、绝对的自我相遇。谢林把美感活动作为引导人们在现实世界更好地获得生存福祉的有效途径,也是人类向着更完满的目标实现自己的教化方式。这实际上已经从纯粹的美学理论转向了更具现实意义的美育思想。谢林希望借助美育来实现关乎人类存在根本的教育目标。
(一)获得健全的真理
在谢林看来,“审美”和“求真”在存在论层面是相通的。宇宙存在的最高真理是绝对者,是所有主客观事物共同的根基和归宿,是所有知识得以为真的前提。在它内部,一切矛盾都处于和谐融合、又酝酿着一切可能性的状态,这是一种绝对诗意的存在,也是最高的“美”。美和真在本质上或理念上是同一的,因为“依据理念,真和美一样都是主客观者的同一”[8]384。这里,谢林延续了柏拉图意义上的美真同一的理念世界的观念。(4)在作者存疑的哲学论文《德国观念论的最初的体系纲领》中,谢林就描绘过这种“柏拉图意义上的”的“美的理念”,是“统一一切的理念”,认为“只有在美之中,真与善才会成为姐妹”。(F.W.J. Schelling, Texte zur Philosophie der Kunst, Ausgewählt und eingeleitet von Werner Beierwaltes, Stuttgart :Philipp Reclam jun, GmbH&Co.KG.,1982:97.)这篇文献被认为体现了谢林、黑格尔和荷尔德林早年共同的哲学构想,其中的很多思想如“美的理念”“新神话”等在谢林后来的哲学中都有进一步的发展。但和柏拉图不同的是,谢林给予了美感活动追求绝对理念的优先地位。
这是因为谢林的真理观发生了改变。柏拉图的理念是永恒不变的观念实体;而谢林的绝对者是主客同一体,它是动态的、具有自发的生命力。所以,最高的真理不是固定不变的、僵死的东西,而是不断酝酿着变化,并在自身之内创造自我、显现自我的实在者与观念者的大全,他不是传统认识论意义上主体对客体经思考分析得来的知识。人类对这种“活”的最高真理的把握方式也必须是抽象与具体、无限与有限、观念与实在的结合,因为唯有用主客同一的整体性感知的方式才能和最高真理的本质形态同构。哲学的理智直观和艺术的美感直观都是整体性感知的方式,但美感直观可以让除了哲学家以外更多的普通人洞悉最高的真理。[4]313如果说绝对者在先验世界中的存在是“真”,用理智直观的方式可以个别主观地领悟到,那么他在现实世界中的显现则是“美”,用美感直观的方式就能普遍客观地把握到。在这个意义上,谢林把“美”作为沟通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桥梁,它是“实在者与观念者的进入构形成同一体(Ineinsbildung)(5)“Ineinsbildung”很难找到对应的中文翻译,它是谢林根据同一哲学的原则构造的一个德语单词,由“in”“eins”“bildung”三个词结合而成,有进入构形成同一体的意思,谢林用它来指无限进入有限并达到同一状态的过程。魏庆征翻译为“复合”,语意较为通顺。虽然也有同一构形的意思,但是不能明确地表达出谢林同一哲学中对立面同一构形的特殊哲学内涵,故笔者在本论文中用直译“内化构形成同一体”(作名词用)或“进入构形同一体”(作动词用)来翻译此词。”。[8]383通过美感活动,人们能够在实在的事物中直观到“自由与必然的无差别”[8]383,感受最高真理。
所以,美育之于谢林,是要通过美感活动,调动起人的理性和感性,精神和肉体、意识和无意识的能力,形成一种结合了行动、体验、直觉、情感和理智的完整的生命力量,从而在有限的经验世界洞察到无限的宇宙大全,获得健全的真理。
(二)引导正向的自由
美育的另一大功能是通过美感活动来帮助人们实现自由的本性。“自由”是贯穿谢林全部哲学的一个核心内容,他曾说“全部哲学的开端和终点就是——自由”[9]101。既然美在哲学体系中有重要的地位,它与自由问题也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谢林看来,绝对者是上帝意义上的大全之神,是绝对自由的存在。他的超验性使他超出了理性可以把握的范围而趋向于宗教。于是,谢林把人类的自由问题纳入基督教神学的视野来考察,即如何解决上帝的绝对自由和人类的经验自由之间的关系。人类的经验自由和上帝的绝对自由有着内在的、根本性的关联。人的经验自我既然存在于上帝的绝对自我之内,并根源于绝对自我,他本质上必然也享有自由。而全部实践哲学的最高需求,就是力求使人成为绝对自由的本质存在。[10]
美感活动为人们在有限的经验世界中向无限自由飞跃提供了一条行之有效的途径。因为在美感活动中,身处有限的现实世界的人们,可以通过体验自由与必然的斗争和最终的同一和谐,清晰而真切地洞悉到绝对者的存在,意识到人类的经验自我和绝对自我的根本性联系。绝对同一是绝对者绝对自由的本性的体现。而既然人的经验自我与绝对自我根本上是一致的,那么它也应当有回归这种绝对自由状态的可能性,而且应当把这种回归作为人生实践的最高目标。因为人的实践是遵循真理性认知的,“让人意识到他是什么,他马上也会学着去成为他应该的那个样子:给予他对于自己理论上的尊重,实践上的尊重就会马上随之而来。”[9]77-78所以,要让经验自我突破经验限制去实现绝对自由,首先要让他认识到绝对自由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而美感活动正为人们提供了这个可能性。有了这种认识和体验,人们就能在实践中去努力去成为“他应该的那个样子”,获取更高的自由。
但是,他认为人实存的根据(Grund)在于上帝,而上帝实存的根据则在他自身之内,这就导致了人的经验自由和上帝的自由产生了很大的偏差。包括上帝在内,事物的“实存”(Existenz)是“从自己内出现而来的和在出现而来时启示自己的东西”。[11]“实存”和“根据”不是一回事,事物的实存是从根据中不断跃出、生成自己的过程。尽管上帝是全善的,但他存在的根据中有恶的可能性。上帝之所以是活的理智,就因为他自身之内有着一些非我的、黑暗的、混沌的东西。没有它们,他“就将是完全的死亡,善的沉睡(Einschlummern)”(6)译文根据原文有改动。[1]85。正是这些消极的因素促使上帝成为一个自为的存在,不断地在生成的过程中,克服这些负面的因素,向着他想要的积极的方向去发展。人存在的根据和他的实存是分离的。人的自由的根据在于上帝的自由,但“在上帝之内不可分拆的统一体,在人那里必定是可拆分的——而这就是善和恶的可能性”[1]42。正因为这种分离,人类不能确保自己的存在向着至善的方向生成。因为个体自我会产生“私己意志”[1]40,会让人偏离上帝的意志去实现个体的自由。“人的本质从根本上来说是他自己的行为”[1]66,是在行动中选择为善或为恶的自由。恶的自由和善的自由都是人性的本质,但善的自由才是居于源初地位的,因为善体现了上帝的意志。可惜处处受到经验限制的人类往往看不到上帝绝对自由的意义,误认为背离上帝才是实现自由的途径,其实只是将自由限制在他自身的私己意志之内,这是恶产生的根源。
谢林认为,让人获得自由的存在(Sein),“把自己从自己中解放出来”,“是所有教育的任务”。[12]而美育可以在人类实现真正自由的教化活动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首先,他认为美感活动可以把人的意识引向上帝,通过对上帝的绝对自由的认识,意识到什么是他应该选择的真正的自由之路。因为上帝是在从无限到有限的转化过程中显示自己、生成自己的,他“所有的精神行动都是为了在有限者中表述无限者”[13]而美感活动的本质正是一种在世间万物的有限存在中洞悉其背后无限精神的身心体验。这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态度,也是面向上帝的选择。既然个体自由和绝对自由的背离和分裂是恶产生的原因,那么个体自由回归绝对自由则是致善的方向。美感活动可以帮助人类认识到绝对自我,从而在实践上实现自己为善的自由本质。
第二,他认为美育能帮助人们选择用一种审美的眼光来看待历史,读解出上帝的启示,实现真正的自由。恶存在于现实世界,这绝不是因为上帝要做恶,而是上帝要将自己的善在现实世界中显现出来,让人类了解他的爱。上帝是无限的,因而不能在人间直接显现自身。除了在共时性的有限者中显现他的精神之外,他还在人类的历史中持续地显示自己。而只有通过恶的对照,人们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善,才能坚定对善的信仰。人如果用一种戏剧性的审美态度来看待历史,就能看到上帝仿佛是整出戏的规划者和协调者,借助人类的“自由表演”,“不断把自己启示和表露出来”。[4]283人因而可以超越有限的经验事件,体会到上帝的自由意志。人类历史就是不断实现人真正自由的过程。
他认为人尽管有为恶的自由,但那是违背上帝意志的颠倒的自由。自由是人类的天命,人既无法摆脱,亦须经过一番挣扎磨砺,将内心中黑暗的自由意志扬弃,升华到和上帝一致的光明的自由。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的意志需要一个正向的指引。而美感活动是主体精神归于上帝之绝对的自由奋争,因此可以把人的自由意识引上正途,让光明的自由之光照亮灵魂,使他远离暗夜,从而实现真正的、完全的自由。
(三)真正地在世存在
美育的第三个功能,是帮助人们建立一种更真实、和谐、趋善的生活态度,真正地完成人类在世存在的天赋使命。
首先,美感活动意味着一种肉身和灵魂合为一体的完整的存在状态。这种状态比纯粹理智的生活,或纯粹感性的生活都更要符合人性的本质。谢林认为,既然上帝创世的原则是观念与物质的对立统一,所有的存在物都是上帝在有限的现实中启示自身无限性的产物,那么人类也必是无限精神与有限自然的统一体。而且,和其他存在物不同的是,人类自身有限却可以沟通无限。凭借这种天赋,人类应当具有在现实和历史中解读上帝启示的能力。上帝的启示是一种绝对同一的真理,所以任何人仅凭借理智或感性都不能真正把握到它。只能将身心合为一体,用“直观”加“理智”的方式来获得。但理智直观的绝对无限性容易使人陷入精神的虚无,而美感直观则在理智直观通向现实世界的中介点上,让人获得一种有限与无限的对立平衡的生存状态,实现他本质上是精神与物质的同一体的本体论规定。换句话说,和纯粹感性的活动相比,美感活动是可以引导人摆脱现实有限性的感性的升华;和纯粹理智的活动相比,美感活动是一种实在的、有生命活力的存在方式。在美感活动中,人们不仅可以意识到上帝的存在,而且还可以同时充满激情地感受、体验着上帝的爱、自由和无限性。人应该全身心地投入生活和实践,从中感悟上帝启示出来的真理。谢林希望通过美感活动帮助人们达到一种观念和实在相平衡的健全的生命状态。
再者,美感活动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抵御存在之艰辛。谢林认为,人的自由根源于上帝的自由,自由是人无法回避的本质。世界既在上帝之内,人的在世存在必然要历经各种有限与无限的矛盾对立。如果人只能在主体的立场上去经历这些矛盾,他永远只能陷于对立而不能自拔。而如果人能够用审美的态度面对这一切,则可以从矛盾同一的角度去看待这些对立。意识到所有的对立并非偶然降临的苦难,而是人生无可避免的本质。而在这斗争的过程中必然体现着某种源自上帝的精神意志,这意志不是其他,正是人类意志应有的根源和方向。所以,如果人能够学会用审美的态度去解读这些关乎生命根本的意义,就能建立自觉抵抗生活煎熬的烦闷和痛苦的信念。
此外,通过对人性自由中“恶”的实在性的肯定,谢林发现了人性中的“深渊”,也就是人在生活中可能随时会转向恶的自由的选择。[1]41在谢林后期哲学中,他对人性中的“恶”态度越来越悲观。他认为人的在世存在时刻会有滑向恶的深渊的可能,恶使人走向上帝意志的反面,不能返回上帝而迷失自己真正的本源。面对这种恶的可能,人时时怀有“畏”的情绪,人生因此陷入阴郁的情调。[14]这时,美感活动能帮助人返回面向上帝的自由实践,从而暂时逃离“恶”的威胁,摆脱不安的情绪。
三、实现美育的最佳途径
谢林不仅从美学的层面阐明,“美”作为绝对者向现实世界显现自身的一个面向,具有神性创世的本体论意义,美感活动是人类在经验世界中回归先验本体、趋向本真生活状态的重要方式,从而确立了美育的功能和任务;他还从他的哲学体系中推演出了实现美感活动的诸条可行的路径。尽管这部分内容依然是用形而上学的方式论述的,但毕竟为我们提供了人类创造和获得美感活动的方法论,可以视为美育实践的理论指导。
(一)想象力思维
要实现美育,首先要从调整人们习惯性的日常思维方式着手。谢林在他早期建立有机生命本体论的自然哲学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启蒙时代以来,理智主义主导的那种理性思辨(Spekulation)的思维方式的局限性,以及由这种思维方式带来的对人类不健康的生存状态的危害。[15]83-87
因为,思辨的前提是主客体的分离、差异与对立。这种分离使人从一开始就忘却了自己和世界的先验同源,而是处于自我与自然的截然对立状态。这种思维必然导致自我与世界、精神与物质之间的错位。人因此永远不可能获得真理性的知识,甚至还会把自我仅仅看作是一种主体的表象,从而把现实的自我和本真的自我对立起来。思辨思维本身就是一种方法论上的误导。谢林认为,“纯粹的思辨是人类的一种精神疾病(Geisteskrankheit),而且是扼杀人实存(Existenz)之根源的事物中最危险的一种,并彻底根除了他的此在(Daseyn)”[16]71。这种割裂了自我与世界原初同一的思维,使自然在人眼中成为机械堆砌的物质,也破坏了人自身存在的整体性。因为人把自己也当作自己的客体来看待,把自己的理论和实践的两个部分分开,从而把自己限制在知性理论思维的领域,越发缺乏行动的能力,陷入生命活力被阉割的状态,片面地生存着。
谢林并不否认思辨能力的掌握是人类智慧进步的重要标志,因为思辨是哲学的前提,是人凭借自己的智慧从混沌蒙昧的世界中清醒地分离出来的第一步。哲学是人类对世界和自身进行理智思考的结果,然而哲学也是人与世界分离的开端。但是“这种分离只是手段,不是目的”[16]71,理性主义哲学只是人类追求真理的道路上的一个阶段,它由于自身的局限性不可能带我们找到最高的真理。而对思辨的分析能力的迷信,会让我们和我们同根同源的世界和自身分离,陷入一种缺乏灵魂活力的精神病态。
所以,哲学应当“在一个更高的潜能阶次上面,通过思辨和再度扬弃分裂,重建那个已经迷失的同一性”[17]。谢林呼吁重建一种能够在人与世界之间建立起充分接触和互动的、让人恢复完整性存在的“健康的哲学”[16]71-72。这种哲学只把思辨作为一种手段,其最终的目的是要超越思辨获得的有限知识,在更高的层面向精神与自然的同一回归。既然新哲学要解决形式与内容的分裂,回到无差别,就必须扬弃知性反思,“借助自由再次统一在人的精神中原初和必然同一着的东西”[16]72。思维的“自由”意味着,主体能够突破主客二分的定势,超越分析与直观、概念与形象分离的局限,将自我重新投入自然的怀抱去理解世界,把我们自己重新带回和世界相统一的存在状态。这就需要用到直观和想象的能力,而这种思维能力的特征主要表现为审美的。
“想象力”是谢林哲学中一个能够落实体系完整性的重要概念。谢林从德语的构词法角度来解读,认为“想象力”(Einbildungskraft)的本义是“构形成同一的能力”(7)德语“ein”表示“一”,“bildung”表示“组建、形成、构成”的意思,“Kraft”表示“力”。,后来他还进一步构造了一个新词“Ineinsbildung”,即“内化构形成同一体”的意思。这样,想象力的意义就可以和谢林同一哲学的本体论原则相呼应,这是一种将无限者和有限者综合统一,也就是为无限者“构”有限之“形”的能力。由于被提升到了哲学本体论的高度,想象力在谢林这里是兼具形而上和形而下两方面意义的。
一方面,想象力通往神性的绝对无限。谢林的“理智直观”就是一种先验的想象力。因为理智直观是自我生产自我的行动,它的“生产者和被生产者是同一个东西”(8)译文有改动,原文“das Producirende”和“das Producirten”在梁志学、石泉的翻译版本中译作“创造者”和“被创造者”,但动词“produzieren”更多的还是表示“生产、制造”的意思,故修改。(F.W.J. Schelling,System des transcendentalen Idealismus, SW. III S.369.)[4]37。而想象力也是自己生产自己的认识对象的活动,因而是“一种能够完全主动地将自身置于完全被动状态的能力”,它是沟通理论和实践能力的“中间环节”,是人回归到同一本性的能力实现。[7]102理智直观因而是一种理性的想象力,也可以理解为理智的幻想。通过这种想象,个体自我能够与绝对自我沟通,直观到“存在于我们内心中的永恒”[7]87。
但是由于理智直观如果没有现实的界限,就会面临虚无化的危险,所以仅仅在抽象观念中活动的理性想象是不够完成重建“健康哲学”的大任的。这就要涉及想象力另外一方面的功能——“构形”。所谓“构形”就是要限定边界,把某种无形的东西变成有形的东西显现出来。为了获得最高的绝对知识,我们需要通过某种方式去意识本不在意识之中的东西,“这种绝对无意识和非客观的东西之被反映只有通过想象力的美感活动(ästhetischer Akt der Einbildungskraft )才是可能的”[4]18。这种想象力因其能够从“无”中生“有”的能力,谢林也把它称为创造性的想象力(Schöpferische Einbildungskraft)。这是一种艺术化的语言,它通过用感性的方式来直观地表现事物深邃的意义,使人发现“自然在更明白易懂地对我们说话,只要我们更少地用纯粹反思的方式来思考她”[18]47。这就是区别于理性想象力的审美想象力,因为当绝对者在有限的形式中得到完满展现的时候,他会激起理智的无限满足感,而“这种终于被表现出来的无限事物就是美”[4]303。
审美想象力是一种既能够产生自我与世界的分离,同时又能完满地统一这种分离的能力。所以,只有这种审美化的哲学思维,才能真正让我们清楚地了解到精神和自然在根源上的同一性,以及为何又会表现出分离的样子。自然不应该是“偶然地和我们的心灵相一致”,“而是她本身就必然地、本源地表达并实现了我们的心灵法则”,人的本性就是自然。[18]55-56因此,“自然应该是可见的精神,精神是不可见的自然”[18]56,只有基于如此对观念与实在的绝对同一性的理解,完整的、健康的世界观才能得以建立。
(二)美育的立足点是艺术
谢林希望现代人通过对“美”的重新认识和高度信仰,来获取健全的真理、正向的自由和人性完满的生存状态。而形而上的“美”在谢林的美育思想里,从一开始就有着明确的内涵指向,那就是艺术活动。在谢林看来,美和艺术的意义几乎是等同的,美感活动也就是艺术活动。
在早期文献中论及美的原理的时候,谢林就直接把“美的真正的原理”和“真正的艺术”中的“神圣性”相关联。在将自我与世界在斗争中相互屈从确立为“美的原理”之后,他说:
真正的艺术,或者不如说,艺术之中的神圣性,是一种内在的原理,它将质料从内部自己构造出来,并且从外部万能地对抗每一种拙劣的机械主义以及每一种无规则的质料的堆积。我们失去这个内在原理,同时也将失去对世界的理智直观。[7]51
真正的艺术可以凭借内在的美的原理,构造出自己的质料和形式。这种形式是有机的、充满生气的,它能揭示出我与世界之间共同的秘密,因为它的神圣性可以直接和绝对者相通。美感直观破除了理智直观的空想性,使绝对者的同一本质成为了有形的实体,而这个实体就是艺术,同一性“必须为了艺术和艺术中的最高者被保存”[7]106。
为了能获得绝对的知识,人们要以某种方式接近绝对者,洞悉它的性质,对它进行揭秘。无限的绝对知识是一种认识论和存在论同一的知识,是主客体对立的综合,因此必须突破理论哲学的局限,在实践哲学领域里才能实现。理论哲学只能在理念世界中构想无限,它虽然为行动指出了方向,但永远缺乏现实性,它所达到的无限是片面的;要实现真正的无限,必须通过行动(Handlung),在行动中消除对立双方的矛盾,重新达到两者的同一。[7]65实践是通向绝对综合的唯一渠道。然而,突破了理论理性领域,主体知性能力的法则便不再适用。因此,主体要通过自由的意志为自身创造出新的法则,成为自身行动坚固的基础。为此,人的主体性“从一种仅仅是认知的理性变为一种创造性的理性,从一种理论的理性变为实践的理性”[7]80。可见,绝对者与其说是通过认识能力,不如说是“通过生产性的、实现性的”能力来获得。[7]73而艺术正是这样一种活动:人们在艺术创作的美感直观中重新回到自我与世界分离之初的同一状态,在现实世界中回到最接近绝对者的地方。
在同一哲学时期,谢林更是明确把美感直观的本质理解为无限和有限、无意识和有意识、精神与自然、必然与自由这一系列矛盾的对立统一,那么美感创造就是容纳这些矛盾斗争及最终和谐的活动。而这正是艺术活动的根本特点:有意识活动与无意识活动的同一、自然与自由的综合、有限中包含无限。[4]302具体来说,艺术家总是在某种明确的意图之下,借助物质的材料去创造一种有形的艺术作品。艺术家在创作自己作品的时候是自由的,而绝对者通过美感直观在艺术家身上施加一种必然的力量,这个力量超越了艺术家个体自我,是绝对自我的某种无意识的、无限的、无目的的东西。所以,真正的艺术作品除了表现艺术家有意识的意图之外,总是还包含着其他丰富的意蕴。这种在有限的、物质为载体的事物中表现出来的无限的、精神性的东西就是美。所以,艺术的特点就是美,“没有美也就没有什么艺术作品”[4]303。
此外,人们进行艺术活动时运用的创造性想象的思维方式,也是审美的创造性思维,它“被一种象征性的语言及其非逻辑的、非概念性的和非理论性的最内在的意义表现出来”,从而直观绝对的无差别。[19]而这正是美感直观所需要的精神活动。
其实,按照谢林有机自然的哲学观念来推论,自然事物和自然活动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美的原理。自然也是有意识与无意识、合目的与无目的、精神与物质的统一。在同一哲学的框架中,自然是绝对自我发展的无意识阶段。自然界所有的活动以及活动所形成的事物,都处于从物质向观念转化的不同级次。自然界不是僵死的物质集合,而是在绝对者意图的指引下,向着某个目的而发展的动态存在系统。在自然界发展的顶端,精神从物质之中产生,进入观念事物发展的阶段,成为绝对自我有意识的活动领域。所以,自然界是“一种虽不是被合乎目的地创造出来、但又合乎目的的产物”[4]288。自然一方面不是出于个体自我的意图被创造,另一方面却显现出某种源自更高实体的意图的合目的性。从活动结果来看,自然活动和艺术活动都在现实世界显现出绝对者的同一本质,因而都有产生“美”的可能。但是从活动的过程来看,自然活动和艺术活动的方向正好相反:艺术是从意识出发达到无意识的无限性,而自然则是从无意识出发达到意识的有限性。自然界的创造始于无意识,人类很难明确领受到美感创造开始时那种有限者对“无限的矛盾的感受”[4]303。自然是一切矛盾尚未分离的混沌状态,艺术则是一切矛盾经过激烈斗争之后在更高的层面重归和谐。艺术活动的美感创造源自一开始对无法解决的矛盾的焦虑,到最终矛盾统一之后,主体对自己完成了原本以为不可完成的任务的“惊异和荣幸”——这前后在主体意识中形成的强烈的自我满足和欣慰的感觉。[4]297所以,尽管自然美和艺术美有很多相通的因素,但它们之间也有着很大的区别:自然美是偶然的,艺术美是必然的,自然之所以美是因为艺术美为其订立了标准。[4]304
此外,谢林要求实践美育的艺术活动是非常纯粹而崇高的艺术。这其中不包括普通的工艺产品,因为这些产品虽然形式上类似艺术品,但它们创造的过程却始于某种艺术活动之外的实用目的或是单纯的感官享受。谢林认为,真正的艺术活动必须是趋向于绝对自由的、神圣的、纯洁的活动。[4]305工艺品的功利目的把艺术活动限制在了感官和利益的有限经验世界,减损了艺术活动向无限自由升华的可能性。
就艺术活动本身来说,谢林认为艺术的创作和鉴赏活动都是美育的重要内容。在谢林看来,真正的艺术家和艺术鉴赏家都是“天才”,因为他们都可以在经验意识中洞察绝对同一,是能够通过艺术作品和上帝的意志沟通的非凡的人。谢林所谓的“天才”是拥有类似绝对者的神秘创造力量的人,这股力量可以令他们超越纯粹机械的知性规定,自主地为他自己的意志立法,使他自己成为自己“最高的合法性”[17]251。对于艺术家来说,艺术创作的过程是有意识与无意识活动的结合。其中有意识的部分是艺术家理智的创作意图、情感的抒发和艺术技法的运用;而无意识的部分则是源自更高的绝对自我的神秘的“自愿恩赐”[4]297,也就是超越主体理智把握范围之外,但又深藏在他内心的灵感的力量。最终将绝对者的无限意义凝聚在有限的物质产品之中,完成有限者对无限者的表述。对于艺术鉴赏者来说,他们要通过艺术作品的有限形态去领会其中无限的意蕴。究其实质,艺术鉴赏也是有意识和无意识活动的结合,只不过是从作品开始回溯,反向体验艺术创作中两者对立统一的过程。鉴赏家一方面要运用自己的知性能力有意识地来理解艺术家明确的创作意图;另一方面还要透过有限的表象和已知的意义去探究和捕捉更多处于艺术家意识之外的无法言说的无限性。艺术作品的美就在于有限之中表现出来的无限,它需要一双识别“美”的慧眼。所以,“真正的艺术作品一定具有无限阐释和体味的可能,而艺术鉴赏的实质则是通过有限的知性形态尽可能去达到直观无限意蕴的审美境界”[15]186。谢林认为,天才就是“在上帝之中永恒的人的概念作为他的作品的直接原因”[8]460。天才是美学意义上完满的人,因为他们能够洞悉上帝意志中理念的人,并将人的本质存在“客观化于灵魂与躯体”[8]459。无论是创作还是鉴赏的天才,都是沟通理念与现实、有限与无限的灵媒。现代艺术活动中,对艺术作品的阐释和鉴赏在艺术活动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这正印证了谢林将艺术鉴赏和创作并列为艺术天才的观念的合理性。
通过美感直观对理智直观的客观化,[4]308以及在艺术审美活动中获取绝对同一的真理体验等理论的论述,谢林逐渐形成了他的艺术哲学的观念,也就是在艺术中注入哲学意味,使其弥补哲学无法完成的真理教化的任务。谢林说:
艺术是哲学的唯一真实而又永恒的工具和证书,这个证书总是不断重新确证哲学无法从外部表示的东西,即行动和创造中的无意识事物及其与有意识事物的原始同一性。[4]310
在谢林这里,“艺术首次在西方哲学史上被阐释为最高境界,美学被提到了原理的地位”[20]。这种做法极大提升了艺术活动的内涵深度,为现代西方艺术的发展指出了一个哲学化的发展方向,也为艺术活动作为美育的基本立足点奠定了深厚的哲学理论基础。
谢林的艺术哲学的观念在他的时代就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德国浪漫派甚至把艺术发展成为一种类似宗教的美学信仰。艺术因而大有剥夺哲学对真理的话语权之势。这里需要澄清的是,谢林其实并没有要将艺术替代哲学,只是想用艺术来弥补哲学在某些领域的不足。哲学家在观念的思辨中可以获得的真理,艺术家可以在现实的想象活动中洞悉并传达给更多的人。谢林提倡艺术,是为了恢复感性活动的重要性,把人从片面知性的机械、僵死的科学主义的生存方式中释放出来,回到人的本然状态。谢林所在的理性主义主导的启蒙时代的欧洲,是一个科技理性化的、知识化的时代。艺术并没有完全替代哲学,只是一种更为普遍和易操作的美育的方式。在艺术活动中,人是以整体的生命活动的方式投入对世界与自我存在的整体性关联的体验,而这种体验本身就是绝对者同一本质的实现。
四、小 结
谢林的美育形而上学从观念论哲学的原理上为我们阐明了美感活动对人类文明教化的重要意义,深度开掘了近代西方美育思想的哲学根基,尝试解决了为何美育、美育何为、如何美育等一系列根本问题。
不过,谢林美育思想受到他本人和时代的局限的影响也是非常显著的。首先,美育的出发点是反抗理性主义对感性活动和诗性思维的压制,但在理论展开的过程中,谢林总体上还是在理智主义的框架下讨论艺术和美感活动的重要性的。其次,他论证过程存在一些明显的疏漏,例如他用一个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理论假设——绝对同一,作为全部哲学的出发点和归宿,体系逻辑存在漏洞。又如他习惯于一种形而上学的理论建构方式,很多问题都只是在宏观层面上做出的方向性的逻辑构架,缺乏具体可行的论述。第三,美育思想源自他的神学本体论哲学,因此有浓重的基督教神学的思想印记,表现出一种宗教神秘主义的倾向。
总之,谢林美育形而上学其实有着深切的现实关怀,那就是重建人与世界的和谐关系,在艺术活动中通过美感直观的方式去把握已经被理智主义遮蔽的世界的整体性存在,使人类重新认识到自己生命的本来面貌,把自己的灵魂从被孤立、分裂的异化状态中解放出来,在感性和理性的平衡状态中实现真正的人性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