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陈望道时代的辞格研究视野及话语生产
——兼谈《广义修辞学视角下的夸张研究》
2021-12-04谭学纯
谭学纯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作为20世纪中国修辞学版图中能见度最高的知识板块,辞格研究在前陈望道时代进入国内话语频道,并作为标志性的修辞研究品种贯穿陈望道时代,后陈望道时代叠加了修辞学研究转型的学术背景,辞格研究仍承载了学科重建的部分重量。在重塑中国修辞学科形象的理论探索和话语生产实践中,努力走出难局的辞格研究是一种镜像,映照出学术转身的文化现场,也透露出其间隐蔽的能量。
一、辞格研究:后陈望道时代回望的学术史坐标
源自西方修辞学术语“figures of speech”的修辞格,在前陈望道时代有不同的汉语表达:开明书店1905年版汤振常《修词学教科书》称“辞样”,《教育杂志》1921年第13卷12期云六《国语修辞法述概》称“词态”,北平文化学社1925年版董鲁安《修辞学》称“词气”,天津南开华英书局1926年版张弓《中国修辞学》称“辞式”。[1-2]
世纪回眸不必深究非本土概念术语“figures of speech”的不同汉语表达可能具有的信息不对称,正像“Rhetoric”从古希腊时空场景旅行到中华本土以“修辞”的能指符号现身,无须苛求《周易》“修辞立其诚”的“修辞”与“Rhetoric”的所指对等。[3]“figures of speech”的汉语符码流变中一个重要的学术事实是:虽然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唐钺《修辞格》始名“辞格”,但是至1932年大江书铺出版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修辞格”命名才趋于统一。稍晚于《修辞学发凡》的汉语辞格研究另有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黎锦熙《修辞学比兴篇》,以及王力在不同时期的参与[4],但从话语生产的兴奋度说,辞格研究成为中国现代修辞学版图中学术地标的驱动力量,非陈望道莫属,而《修辞学发凡》的辞格研究,是陈望道时代最具标志性意义的修辞研究品种,也是后陈望道时代不断回望的学术史坐标。
陈望道时代和后陈望道时代,是时间上相继相叠的概念。1977年陈望道离世,陈望道时代的修辞格研究范式持续在线。虽然陈望道晚年曾强调“不要单研究修辞格,也要研究修辞理论”[5],但辞格研究热度不减,新时期中国修辞学研究显示度较高的品种之一,仍是新老辞格研究,尤以修辞新格的发现与解析而受称道。(1)这方面代表性的著作如:谭永祥.修辞新格[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82年版,1996年暨南大学出版社出版增订本。按:濮侃.汉语修辞格的发展和我们的新认识[J].修辞学习,2001年第4期,称“修辞新格的创建,功劳最大的当推谭永祥先生”。观察陈望道逝世20年间的辞格研究,很难描述与《修辞学发凡》研究范式的差异性。其间的辞格理论与应用、修辞新格的挖掘与解释、辞格比较、辞格与语法易混现象区分、不同语种的辞格对比、辞格翻译等,代表人物和代表性成果,总体研究格局似无大的改观。由于陈望道时代修辞格研究范式之于话语生产的影响力,更由于陈望道在中国修辞学界的学科奠基地位,《修辞学发凡》的辞格研究模式为其后的学者们效仿,这是陈望道的磁场引力,它既体现后来者对学术先驱的崇敬及其衍生行为,也说明需要对学术传承过程中的创新机制做深度透视。这里有不会褪色的学术记忆,并透露出一些值得反思的问题。但反思不等于选择性的学术记忆,不应该脱离学术背景放大上一代学者的缺失,毕竟学者无法选择自己置身的时代。一代学者有一代学者的问题意识和学术使命,一代学者有完成自己学术使命的文化生态,一代学者有融入或引领那个时代学术大势的方式。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当年陈望道的辞格研究,是个人行为买进的原始股。原始股炒作八十多年之后的同类研究,如果找不到新感觉,应该反思的是新的理论背景之下的话语生产者,而不是陈望道的辞格研究模式。[6]
陈望道作为中国现代修辞学史上醒目的学术符号之于话语生产的影响力,以及之于学术共同体构成的凝聚力,至今无可替代。但世纪之交的学术市场还是显示了对陈望道时代的辞格研究产生思想冲击的征象。
1998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译介出版《当代西方修辞学:批评模式与方法》《当代西方修辞学:演讲与话语批评》,书中所论,以广义“修辞”的蕴涵,隐约映现了修辞研究的国际空间,刺激了国内修辞学研究向非修辞学科的能量转移,并在文史哲场域产生了共振。[7-8]同年该社出版李自修等译保罗·德曼《解构之图》,所辑“时间性修辞学”“符号学与修辞”“隐喻认识论”“论尼采的转义修辞学”,在不同层面展示了修辞学研究的域外风景。200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尼采著、屠友祥译《古修辞学描述》,书中“修辞格”一章较多地提出了国内辞格研究较少涉足的问题域,“转义表达”一章与保罗·德曼《论尼采的转义修辞学》,延续了西方修辞格研究向人文学科渗透的传统:西方人文学科场域的“转义”修辞指的是一种辞格类别即承载辞格的语言单位——词或短语发生了语义转化,它可以是自然语义向非自然语义转化,也可以是自然语义系统中义位A向义位B转化。西方学术语境中典型的转义辞格是隐喻、转喻、提喻和反语,在海登·怀特《话语的转义》《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弗莱《批评的解剖》、福柯《词与物》、格雷马斯《论意义》等理论著作中,“转义”不仅是汉译西方理论的高频术语,也是中国学者讨论文艺学、符号学等重要理论问题的观察点。(2)参见:林庆新.历史叙事与修辞——论海登·怀特的话语转义学[J].国外文学,2003(4);严前海.转义观看:电视剧观看中趣味伦理的形成[J].现代传播,2004(4);谭善明.转义修辞:一种现代性修辞观念的兴起及它的理论意义[J].文艺理论研究,2009(5);赵毅衡.反讽:表意形式的演化与新生[J].文艺研究,2011(1);郭炎武.图文修辞的对位·转移·转义——广告作品的事实示现[J].文艺争鸣,2011(6);胡贤武.“拓印”的转义——当代艺术中拓印手法的深层意指[J].美术研究,2012(2);杨梓露.文学与历史:海登·怀特的转义理论及其效应[J].文艺理论研究,2016(1)。
世纪更迭中,理论旅行接受的修辞思想外援,一方面驱动本土研究重新审视中国修辞研究的历史传统与现实担当,另一方面提醒本土研究把握中国修辞研究的学脉传承和完整进程,为中国修辞研究的思想资源开拓国际对话空间。在此之前,辞格研究似为中国修辞研究首选标的,有些情况下,甚至是唯一选择。约略从新世纪开始,辞格研究不再是修辞研究的唯一,或者不再一家独大地处于修辞研究的话语中心。诸如钱冠连的语用哲学研究、胡范铸融合修辞与语用的新言语行为研究、祝克懿的互文性研究,以及近年比较活跃的话语研究等,从不同向度、在不同层面分流了原先相对集中在辞格研究领域的学术热点,并不同程度地倒逼辞格研究的自我调整。
后陈望道时代辞格研究的早期信号见于何时?似可参照相关的学术著作出版信息。夏中义以1999年作为“后殖民”理论入驻中国学界的理由,是因为这一年国内同时出版萨义德《东方学》中译本和张京媛主编《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译文集。[9]回顾21世纪以来中国修辞学界的学术动向,2001年也许值得回首,这一年出版的两部本土学者的修辞学著作,或可看作辞格研究步入后陈望道时代的学术信号。
2001年11月,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刘大为《比喻、近喻与自喻——辞格的认知性研究》,对《修辞学发凡》的辞格研究惯性产生了一定的冲击波。该书重新审视传统修辞学中与认知相关的辞格,论证不可能特征作为从语言性质过渡到深层认知心理的关键概念,就相似关系、接近关系、自变关系和有无认知介体几个因素,阐发不可能特征的形成以及认知性辞格的类别:比喻、近喻和自喻,及其在创造性思维、创造性直觉和创造性想象中得以实现的机制[10]。刘大为本人的关联性研究,如《修辞学习》2008年第6期、2009年第1期《制造信息差与无疑而问——修辞性疑问的分析框架之一》《修辞性疑问:动因与类型——修辞性疑问的分析框架之二》,《当代修辞学》2010年第3— 4期《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上、下),《当代修辞学》2012年第5期《谐音现象的心理机制与语言机制》,延续了《比喻、近喻与自喻——辞格的认知性研究》从描写转向解释的研究方法,注重解释辞格生成动因机制的类型考察和理论倾向,不同程度地改变了“定义+例证+描写”的学术叙述模式,影响了新世纪的辞格研究格局。(3)同类研究另如:祝克懿.论对偶在汉语写作中的认知意义[J].复旦学报,2006(3);王珏.从构式理论、三层语法看辞格构式的生成[J].当代修辞学,2010(1);徐默凡.语形辞格的象似性研究[J].当代修辞学,2010(1);专题研究:辞格新探主持人语[J].当代修辞学,2011(1);崔应贤.回环辞格的语法基础及认知解释[J].汉语学报,2013(4);孙瑞.双码格:一种二维结构的修辞格[J].广西大学学报,2019(5);袁影.“错综”与“丰裕”的中西交汇——《文心雕龙》语言艺术研究[J].社会科学战线,2019(7);沈家煊.“互文”和“联语”的当代阐释——兼论“平行处理”和“动态处理”[J].当代修辞学,2020(1)。
2001年10月,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谭学纯、朱玲《广义修辞学》,书中几乎没有给修辞学知识谱系中权重占比很大的辞格研究分配专门的篇幅以作为陈望道时代曾强调的“研究修辞理论”在后陈望道时代的回应,但该书理论的“及物性”和学术视野,在《广义修辞学》作者涉猎不多的辞格研究中似有部分体现。如:《外国文学》2002年第1期朱玲《重读经典:〈俄狄浦斯王〉双重隐喻》;《湖南社会科学》2005年第5期谭学纯《郎才女貌/郎财女貌:社会婚恋心态话语分析》;《长江学术》2005年第1期谭学纯、朱玲《仿拟/戏拟:形式、意义、认知》;《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谭学纯、林大津主持“修辞学大视野”专栏主持人语《修辞学:辞格研究》;《辞书研究》2010年第5期谭学纯、濮侃、沈孟璎《〈汉语修辞格大辞典〉:编撰背景、编撰定位和词典结构》;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汉语修辞格大辞典》谭学纯所写“前言”等,解释辞格显隐规则的理论展开、解释辞格介入或干预社会语言生活的应用场景,与同类研究的区别性特征不难识解。
二、走出历史惯性:中国当代修辞学转型背景下的辞格研究
后陈望道时代的辞格研究不是对陈望道时代的告别,但包括辞格研究在内的中国修辞学研究转型的气象渐见于学术市场。罗渊《中国修辞学研究转型论纲》认为从古代到当代,中国修辞学研究的历史先后发生了三次重大转型:古代以刘勰《文心雕龙》为标志,从“自然发生”向“自觉探索”转型;现代以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为标志,从“文论附庸”向“独立学科”转型;当代以谭学纯、朱玲《广义修辞学》为标志,从“狭义修辞学”向“广义修辞学”转型。[11]刘为忠则将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趋势细分为五种转型:从表达中心论的单向考察到表达-接受互动论的双向审视、从现象描写到成因解释、从狭义修辞到广义修辞、从言语技巧到言语行为、从修辞学史到修辞史等。[12]
修辞学研究转型不是对以辞格研究为主体内容的狭义修辞学的否定。广义修辞学与狭义修辞学的诸多不同,也许可以理解为换一个系统处理修辞问题。谭学纯在《广义修辞学研究:理论视野与学术面貌》“自序”中这样表达广义修辞学和狭义修辞学的理论格局:
广义修辞学走出技巧论和表达中心论,构建“三个层面、两个主体”的理论框架。“三个层面”包含修辞技巧,是对狭义修辞学研究传统和研究成果的尊重,但不限于修辞技巧而向修辞诗学、修辞哲学延伸;“两个主体”贯穿于修辞技巧、修辞诗学、修辞哲学三个层面,在“表达 - 接受”互动格局中支持基于话语生成与理解的修辞学研究。
广义修辞学不同于“纯语言学”的狭义修辞研究,不因为修辞学在国内现行学科目录中属于语言学科,而限于“纯语言学”的学科定位,但吸纳“纯语言学”的理论资源;也不盲从巴赫金等学者强调的“超语言学”修辞研究,但根据研究对象的性质和目标而向“超语言学”场域开放,探索始于语言学的观察而不终于语言学的解释的理据和实践途径。[13]
从《广义修辞学》初版到此后“广义修辞学”系列论著相继出版,作为广义修辞学理论的推动者和实践者,我始终认为在学术走向观念多元、理论开放的历史进程中,狭义修辞学和广义修辞学都可以走出自己的边框,从不同视角互相注视和互相发现。狭义修辞学和广义修辞学以不同尺度丈量的修辞世界,都有弹性空间,填充弹性空间的修辞理论应是尽可能丰富的思想集合,目的是实现不同场域理论资源和话语资本的信息交换,这也是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学术转型的思想史启迪。
耐人寻味的是,学术转型背景下修辞学研究的关注焦点仍然比较集中地聚焦修辞格。在某种意义上,修辞格似乎成了修辞学的替身,负载了修辞学的臧否褒贬,这既反映了修辞格之于修辞学的关注度,也体现了学科认知中“修辞学=修辞格”的偏误:人们对修辞学的了解多半体现为“辞格中心论”,由此固化了对修辞学的学科印象,似乎修辞格就是修辞学的同义表述。当然也有对修辞学研究限于“辞格中心论”的焦虑,钱冠连就曾直谏:修辞世界被辞格切割为一个一个的“格子”,辞格研究的路径“越来越固定,越走越窄”,由此追问“中国修辞学路向何方?”[14]
面对质疑,我个人倾向于认为辞格研究的价值与缺失同在:从学术史的角度看问题,尊重辞格研究的历史形态及其发散形态,承认辞格研究产生过高质量的成果;从研究者参与学术活动的主体性和发展观看问题,直面辞格研究遭遇的诟病。前者提醒我们,有无可能在《修辞学发凡》出版80多年后的今天复制当年陈望道的辞格研究而重获殊荣?后者引发我们的思考——后陈望道时代,辞格研究不会缺席,关键是如何走出难局?[15]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有无撬动辞格研究的知识板块重建辞格研究格局,使之融入中国修辞学科重建的学术思想和理论架构。在继承陈望道时代修辞研究传统的最好状态是创新的意义上[16],努力走出难局的辞格研究各有侧重:
有基于辞格演变史的钩沉和梳理,较具规模效应的如: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于广元《汉语修辞格发展史》,吉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宗廷虎、陈光磊主编《中国修辞史》,梳理了12种辞格史;吉林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宗廷虎、陈光磊主编《中国辞格审美史》以五卷本的鸿篇巨制,梳理了11种辞格审美史。
有基于辞格学和辞格内外的知识构拟,如: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李晗蕾《辞格学新论》,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李廷扬《语法修辞学》,在词汇系统、短语系统、单句系统、复句系统中考察辞格;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胡习之《核心修辞学》在“微观修辞方法”的认识框架中审视辞格与辞规。
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高万云《钱钟书修辞学思想演绎》,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霍四通《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建立:以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考释为中心》,两书虽未涉“辞格学”之名,却为“辞格学”扩容:前者“辞格论”专章,如果联系书中“文学修辞论”“理解修辞论”“词句篇章修辞论”“文体论”“语言风格论”“修辞批评实践”“修辞史研究”“语言观和修辞观”“修辞研究方法”诸章参照阅读,可以挖掘辞格学的丰富蕴含;后者梳理《修辞学发凡》所收辞格的学术渊源,还原历史细节和写作过程,为辞格学注入珍贵的文献资源。
此外还有一些聚焦老牌修辞格的专著或博士论文,如:江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徐国珍《仿拟研究》,中国文化出版社2004年版张晓、徐广洲《汉语回文与回文文化》,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罗积勇《用典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版王天星《借代修辞格析论》,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盛若菁《比喻语义研究》,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林元龙《双关语的语用研究》,苏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艾琳《英汉双关的认知语用研究》,福建师范大学2012年博士论文高群《夸张研究:结构·语义·语篇》,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高志明《通感研究》,福建师范大学2018年博士论文李富华《拈连结构、语义及生成机制的认知阐释》。
这些成果作为后陈望道时代辞格研究走出历史惯性的不同侧影,映射出辞格研究的复杂面相,以及延展辞格研究空间的努力。所谓空间延展,即:不是已知空间折叠,而是未知空间伸张;是后陈望道时代相对于陈望道时代的历时调整在共时层面的碰撞与融通。或者可以认为,辞格研究在陈望道时代未充分放开的话语生产,至后陈望道时代激发了新的学术生产力。
三、《广义修辞学视角下的夸张研究》:理论视野和话语生产
中国修辞学当代转型的学术背景下,在不同学科相关研究中体现一定解释力的广义修辞学理论,(4)“广义修辞学”概念见于相关论著篇名的学术文本如:张瑜.广义修辞学与后解构主义时代的翻译研究[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0(6);郑敏惠.广义修辞学视野中的语义研究[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4);钟晓文.广义修辞学视域下的近代西方跨文化传播——以《教务杂志》(1867—1941)为例[J].东南学术,2016(6);郑晓岚.“文学性”之广义修辞学阐释[J].长春师范大学学报,2016(7);肖翠云.《哑炮》:性与人性的广义修辞学阐释[J].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1);林大津.新《党章》对“文化”的话语微调及其理论意义——兼论广义修辞学超越“局限”的学术启示[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2);谭善明.《文艺研究》《文艺理论研究》的广义修辞学考察[J].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2);冯全功.广义修辞学视域下的《红楼梦》英译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6;董瑞兰.《文艺学习》的广义修辞学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董著附录3辑有《广义修辞学》出版以来与广义修辞研究相关度较高的论著详目,参见该书第254页。是否也可以解释狭义修辞学主打品种修辞格?高群《广义修辞学视角下的夸张研究》提供了参与学术转型进程的文本记录。
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修辞学研究获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立项支持的机会少于语言学科的其他研究领域;辞格研究申请立项,机会尤少(5)2009年获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的“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建立:以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考释为中心”,霍四通主持;2010年获国家社科基金资助的“中国辞格审美史”,宗廷虎主持;2015年获国家社科基金资助的“常用修辞格的论辩性语篇功能研究”,袁影主持。这些课题均以辞格群为研究对象,或包括对辞格群的研究。;以单个辞格研究申请立项,更难想象。打破辞格个案研究难获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魔咒”的,是“广义修辞学视角下的夸张研究”。(6)同名专著将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出版。“广义修辞学视角下的夸张研究”立项的2013年,有5项持广义修辞观的项目论证分别获得国家社科基金资助,而华东师大国家话语生态研究中心核心团队近2年承担6项国家项目,这也许共同传递出一种信息:选题的理论视野对于在高级别项目竞争中一度处于空窗期的修辞学科来说,是否引导了某种不同于既定印象的预期。透过课题立项,是否可以解读出一些值得思考的学术信息:鼓励“创新性”研究的高级别基金项目,在研究对象属于“老面孔”的情况下,能够读出创新性的,可能更多地指向是否发现“老面孔”的新问题,以及用什么样的理论资源和研究范式研究新问题?后陈望道时代和此前的研究对象可以是同一个辞格,但解释辞格的路径、概念术语及其背后的前理解、话语权力和运作机制,往往预设了不同的研究范式。重要的是,夸张作为辞格家族备受关注的传统品种,如何在不同于既往的理论格局和学术视野中,进行创新性探索?这似乎也表明:学术选题有无价值,不完全在于“研究什么”,更在于“怎样研究”,以及能够体现什么样的研究格局和学术面貌。
《广义修辞学视角下的夸张研究》基于夸张研究史(而不是夸张辞格史)(7)夸张研究史属于研究的研究,夸张辞格史属于辞格演变的历时研究。后者有翔实的研究,如:于广元.汉语修辞格发展史[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宗廷虎,陈光磊.中国辞格审美史:第一卷[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2019。的文献梳理,在同类研究的价值挖掘中寻找共识,但也不乏温和的批评,书中不回避关于夸张的已有研究成果的缺失,是再研究的出发点。在肯定现有研究价值的基础上,指出现有研究的不足,是自我警示,也是自我定位,前者避免重复现有研究的不足,后者包含了对现有研究不足的改进意向和建设性构想。
如果说传统的夸张研究重在透视修辞化的缩放功能,那么广义修辞学视角下的夸张研究在解释夸张如何及为何对言、事、行进行缩放的同时,更着重解释夸张如何及为何以修辞的权利,改变常规秩序、颠覆惯常的秩序感和黄金分割率:“好得穿一条裤子”,以修辞的权利改变常规人际秩序。“今年六十五,明年五十六”,以修辞的权利改变生命过程中时间不可逆的常规秩序。超前夸张以修辞的权利颠覆公共认知的时间秩序,将已然的结果调到未然的动作行为之前,生成“没喝酒就醉了”的夸张表达。传说苏东坡脸长,苏小妹额头凸出,兄妹互相调侃:“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流到腮边”(脸长的极致放大)。“未出庭院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额头凸出的极致放大)。经典的夸张桥段,以修辞权利颠覆人体的黄金分割率。但这究竟是属于传统夸张研究认定的“言过其实”,还是传统夸张研究拒斥的“言不符实”呢?言过其实和言不符实的临界点在哪里?夸张拒绝言不符实的同时是否也预留了可以妥协的空间?言过其实或言不符实都涉及主观量和主观化,问题是如何设定主观量、主观化的阈值?受构式压制的夸张句如何生成主观性表达的极值?数字成语夸张构式特点如何进行形式化归纳?夸张的显隐义如何刻画?潜隐语义如何有条件地浮现?如何从亚义位和自设义位对经典的夸张语例给出新解释?夸张结构和语义的不可推导性如何打破现实世界的边界?夸张建构的非真实表象如何激活想象的真实?夸张构式话语标记“夸张地说”及其否定形式的生成动因来自语句关联性的语义限制如何在表达者与接受者的共同参与下实现?接受者的参与度和参与层次如何影响夸张表达的信息识解?
毕竟,包括夸张在内的修辞表达不是“自嗨”,更不是不考虑接受反应的裸表达,甚至不能不重视作为间接接受者的第三方对修辞表达的反应。因为在有些情况下,修辞表达的接受期待并非指向直接接受者,而是指向间接接受者。从人际表达到国际表达,概莫能外。从亚里士多德定义修辞的关键词“劝说”,到新亚里士多德修辞学强调的“认同”,都不存在撕裂修辞表达与修辞接受互动关系的“劝说”或“认同”,而在于修辞表达与修辞接受彼此引力场的互动,以及在互动中找到的最大公约数。认为“表达完成=修辞完成”的观点,可以作为漠视完整修辞过程的自我阐释,至于阐释逻辑是否自洽,除了审视同一作者不同时期的理论是否统一,也需要检验作者的修辞理论与修辞实践是否自圆。抑或只是“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了”的表达暴力,但是无法回避表达与接受的修辞隔断留下的话语赤字。事实上,一种修辞表达如果熔断了接受的权力,将不是放大表达的权力,而是阻遏表达的权力。修辞接受不仅可能在“前表达”阶段已经悄悄启动,至“后表达”阶段还可能持续发酵。这些问题,夸张研究过去未曾细究,《广义修辞学视角下的夸张研究》着力深耕并挖掘学理依据。
如果说传统的夸张辞格研究和夸张作为创作手法的研究,注重的是言语技巧和叙述学意义上的美学缩放,那么《广义修辞学视角下的夸张研究》包括此前的关联性研究,则着力探索夸张结构的要素与形式标记,解释夸张意义的生成机制,寻找夸张推动文本叙述的修辞诗学功能,分析小说、诗歌、汉赋、民间故事等不同文体的夸张叙述,呈现了与同类研究区别性明显的特征。就方法论而言,修辞诗学在文本框架中审视结构性辞格和非结构性辞格,分析结构性辞格推动文本叙述、影响叙述布局和走向的组织形式和修辞能量,而不是仅仅提取或串联个别、零星的夸张用例,即便始于局部的观察,也在“为整体的局部”意义上分析辞格之于文本整体的功能,以改变“见木不见林”的修辞分析。[17]分析余华小说《兄弟》中李光头“偷窥”事件的夸张叙述,不是着眼“从语言到语言”的夸张,而是聚焦不在现场的偷窥欲望群体怂恿偷窥者一次又一次地讲述偷窥现场,据此阐释文本叙述如何通过女性身体隐私符号高频复现集中与放大隐私话语权,现场偷窥者如何由公共话语权的弱势角色(平时讲述无人理睬)转化为隐私话语权的强势角色(反复讲述偷窥所见,反复激起群体狂欢),透视欲望化的语言形式如何体现反欲望的修辞意图。(8)这在同以《兄弟》“偷窥”事件为切入点的修辞诗学考察中,同样呈现为走出“从语言到语言”的研究格局。虽然样本分析限于篇幅仍是选取目标文本的话语片段,但一定是具有推动文本叙述修辞能量的话语片段。参见:王晓燕.“偷窥”事件:余华《兄弟》的广义修辞学分析[J].闽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2)。该文重视语言系统和文本系统的互动,从“窥”与“赏”的义素变异,考察“偷窥”事件语境下文本内外交流系统存在的不合理不合法问题,分析不合法的“偷窥”如何修辞化为合法“欣赏”的文本叙述。
以文学文本为考察对象的修辞诗学研究,基于中国古代修辞学与诗学关联性极强的三重学理支撑,即:共享的文献资源、共同的关注焦点、共在的理论生长点,所以中国古代诗学是修辞化的诗学,演绎中国古代诗学的一套概念术语,也是修辞化的:“大音希声”“味外之旨”“夺胎换骨”“草蛇灰线”“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等诗学概念的修辞蕴含,以意义世界的开放性不断填充对象世界的可分析性。而在当代修辞学转向背景下,修辞学和诗学体现出某种互相向对方延伸的态势,在广义修辞学的修辞诗学层面汇聚。[18]
修辞诗学研究走出但不排斥修辞技巧,同时也区别于语言学界的语篇分析、文学语用学研究和文学界的叙述学研究:
语篇分析注重解释文本系统所受语言系统的支撑,运用语言学的理论资源、使用语言学的研究方法。文学语用学研究(9)参见:张瑜.文学言语行为论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9;荆兴梅,冯敬玉.《爵士乐》的后现代性及其语用学阐释——文学语用学的一个范例[J].外语学刊,2010(6);温瑜.词比兴寄托的语用学判断方法[J].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2);汤琼.语用学的“言外之意”理论与文学的“意境说”[J].贵州社会科学,2014(12)。,使用语用学概念术语解释文学文本。语篇分析和文学语用学研究成果一般以专业的语言工作者为预期读者,但文学叙述的修辞编码产生的意义秩序,如果只是回到语言学或语用学,文学往往被架空,或者一只脚踩在语言学中心地带,另一只脚留在文学边缘。虽然语篇分析和文学语用学研究时见修辞视角,但多半重回架空文本叙述的词句修辞。文学叙述学研究的解释空间超出了遣词造句技巧,涉及了语言学,然而落到实处的语言学观察与解释,多半务虚。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书名显示了修辞学与叙述学的共生关系,只是费伦强调的修辞性叙述,并不意味着修辞学和叙述学因此成为互相替换的概念。布斯《小说修辞学》的一系列术语如“叙述视角”“全知观点”“戏剧化/非戏剧化的叙述者”“可信/不可信的叙述者”等,也显示了修辞学和叙述学互相纠缠的关系,该书在中国修辞学界的接受度不如文艺学界,似乎表明,至少狭义修辞学对叙述学理论资源的接纳比较谨慎。[19]与此相应,《小说修辞学》的理论资源对国内文艺学界来说,是叙述学向实,修辞学向虚;对国内修辞学界来说,是转述多于自述,原因也在于布斯的理论解释很难还原到狭义修辞学理解的语言系统。
始于并终于词句的修辞技巧研究疏于文本整体;文学叙述学研究坐实文学,虚于语言;文学语用学研究和语篇分析坐实语言,虚于文学——其间的缺位未必就是不足,但却是修辞诗学可以挖掘跨界阐释资源的话语场。《广义修辞学视角下的夸张研究》作为中国修辞学当代转型背景下将辞格研究从词句扩大到文本的话语生产实践,一方面坐实夸张语言本体,另一方面坐实夸张话语作为文本叙述修辞元素的调度和组织,观察与解释夸张叙述建构的文本类别,在证实和证伪的逻辑推进中,深化夸张研究。其意义不限于一个修辞格研究的可能性,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后陈望道时代辞格研究的学术空间,同时为当代修辞学、修辞史、修辞学史的话语生产提供了对象可控的封闭性研究和学术视野开放的精细个案,并为修辞学、文艺学、美学等来自不同学科场域、具有不同目标诉求的跨界研究,展示了极具开发价值的学术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