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家园:樊增祥诗歌中的宜昌书写
2021-12-04黎爱
黎爱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5)
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历史长河中,战国时期的屈原诞生于楚地,他创作的楚辞以发愤哀怨的情志、奇丽浪漫的风格,开辟了中国文学的一大重要传统;唐宋时期诸多享有盛名的诗人们途经夷陵地区,留下异彩纷呈的诗作,丰富了此地的文化;明清时期,以宜昌为对象的诗歌写作也在继续。不过,除屈原生于此地以外,此后书写宜昌的知名诗人们,或因出游,或因任官,或因贬谪,多是从其他地域途经此地或仅作短暂停留。虽然他们记述了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典故历史等丰富内容,但因个体际遇所限,与当地的情感联结难免存在一定限度,偏向于抒情猎奇的骋才心态或造访文明边地的化俗心态。而在近代,湖北文学虽然也有一定成就,但也存在“地方色彩不够鲜明”[1]的缺憾。晚清诗人樊增祥成长于宜昌,他书写的宜昌展现出与家乡深度联结的经历与情感。
樊增祥(1846—1931),原名嘉,字嘉父,号樊山,一号云门,湖北恩施人。在中国近代史上,他以重臣、干吏、名士、诗人等身份显名,与张之洞、荣禄、鹿传霖、端方等大员关系密切,参与并见证了同、光、宣、民国诸时期的历史变迁。纵观其一生行迹:道光二十六年(1846),樊增祥降生于父亲在宜昌的官舍。此后由于父亲任兵事,随迁湖南。咸丰十一年(1861),全家人定居宜昌东郭门。为应科举,樊增祥逐渐走出宜昌。得张之洞赏识,曾入其幕。又受举荐,历任潜江、荆州两地的书院讲席。成年后的樊增祥因生计在鄂省内辗转任职,但每年都会回家数次。光绪三年(1877),樊增祥考取进士,改庶吉士。光绪十年(1884),樊增祥选得陕西宜川知县,此后历任渭南知县、陕西布政使等职。至此,樊增祥事业与生活的重心转至陕西,除料理母亲后事以外,基本不曾回宜。辛亥革命后,樊增祥弃江宁布政使之职,逃居上海。要之,樊增祥的前半生主要生活在湖北,与宜昌相联的时间占据其青中年时期约二十年的光阴[2]。
在文学方面,樊增祥工诗、词、骈文,其诗尤著。钱基博曾将清末民初的诗坛辟为三派,以樊增祥领衔中晚唐诗一派。一般而言,樊增祥诗学中晚唐,主秾艳富丽。不过正如钱基博指出,樊增祥“论诗乃贵虚以运实,素以为绚;不独取其妍而已!尤不拘拘宗派”[3],而他写诗也同样不拘一派。他书写宜昌的诗作,既有学王维五绝清新自然之风,亦有取杜甫五古寓真挚情感于平淡叙事之能,七言则有晚唐之细腻绵婉。要之,“行吾之意”即可。
本文并不考察樊增祥诗歌的创作技艺,而重点关注他如何书写宜昌,书写了怎样的宜昌。就考察的诗作范围而言,作者身在宜昌、叙写眼前情事之作,是研究的主要对象;还有部分在异地创作的诗歌中简单提及宜昌,这一类作品仅作简略提及。
一、“自然”的环境
1.与山水相依的自然环境
宜昌古为楚地,因西北有夷山而得名“夷陵”。今人或以古人取“山至此而陵,水至此而夷”之义而命名,实为讹传。不过,这也道出了宜昌山势渐平、江面渐阔的客观地理环境。樊增祥的居所与活动范围在宜昌府城,地势相对平坦,江水半围,而山陵环绕。“山”与“水”是此地最具特色的自然环境。
樊增祥曾说“由来贤达士,爱水甚于山”[4]1(《东溪诗》其一),或许因为更偏爱“水”,他书写宜昌地理环境时,最凸显的便是“水”。水体包括江、湖、溪等类别。一般而言,他在乘舟远行时才写江水,或是“清江如镜点丹枫”[4]120(《舟行杂诗》其一)的澄澈宁静,或是“危樯急鼓转风滩”[4]121(《舟行杂诗》其七)的动荡惊心。又鄂省多湖,樊增祥写东溪附近“岁收千石藕,莲实每论斤。荷叶香如雾,帷中卧亦闻”[4]2(《东溪诗》其九),又“一夜菰蒲雨”[4]2(《东溪诗》其八),似在描写湖泽。不过据同治年间《宜昌府志》载,“东湖在东门外去城三里,今淤为田”[5]56,大抵湖泽已变为池田,因而可以听见“朝来处处蛙”[4]2(《东溪诗》其八)的鸣声。在书写宜昌城时,樊增祥最衷情的是溪水,尤其是“东溪”,也称“绿萝溪”。据《东溪诗序》“出宜昌东郭二里而近有溪曰‘绿萝’,林木茂密,水清见底”[4]1。而樊增祥父携家人定居的萝溪老屋,正是在这里。东溪紧邻樊增祥的居所,生活联结紧密,无怪乎格外受其重视。另外樊增祥还曾写到以井水洗菜、以泉水灌溉,则家户日常生活还有井水、泉水可用。除充沛的地上水体以外,樊增祥常常书写雨水,“每岁逢春雨,来看玉茗花”[4]1(《东溪诗》其三)、“一番已过花朝雨,二客同寻石径苔”[4]81(《春日同栗园通侯郊外行散》)、“人归野店清明后,路出春鸠细雨中”[4]123(《春日自石板铺雨归》),所写雨水多为绵绵细雨,氤氲不去,水汽充足,既滋润绿植青苔,也带来迷蒙清爽的触感。
樊增祥诗中的“山”不及“水”的存在感显著,却也并非毫无踪影。樊增祥写“溪南几尺山,绰约东篱外”[4]2(《东溪诗》其十四)、“到门山月低”[4]12(《抵家》),有开门见山的悠然情致,而山虽是隔着距离的远景,但也是标识家园的安稳陪伴。山的存在感还体现在它提供的物产上。樊增祥诗中直接提及的有“山蔌”“山笋”“山茶”等。
山水风土佳,造就富饶的物产。樊增祥在诗中写到了其他多样的动植物。植物如:茶、杏、桃、竹、梅、松、桐、棠梨、柳、荷、菊、莲。动物如:鸥鸟、莺、燕、鸡、青牛、马、犬、鱼、蛙、蚕。樊增祥在诗中一般不刻意描摹某种物体,而是作为现实生活本然状态的自然投射,信笔写来,以丰富的意象营造出此地物产丰茂美好的自然环境。
总的来看,樊增祥的宜昌书写凸显了当地山水俱佳、物产丰饶的自然环境,尤其是写出了当地人的生存环境与自然紧密相依的情状。其实樊增祥家居于府城,城市建设应当达到一定程度,但他书写的宜昌较少城市痕迹,仿佛与自然本为一体,这也验证了樊增祥的宜昌书写对“自然”的偏好。
2.与自然共生的生存环境
面对丰茂的自然资源,樊增祥并不以隔绝或索取的姿态看待自然。他在诗歌中书写自然物的方式,展现了当地人的生存生活与自然密切关联的状态。如樊增祥写被捕捞的鱼,“本借溪水活,更就溪水煮”[4]2(《东溪诗》其十一),鱼可谓生也溪水、死也溪水。而人又何尝不像鱼,生存环境依附仰赖自然。但诗人也借助妙笔将自然环境纳入自己的生活,或者说让自然物成为生活中美好的存在。樊增祥在亲近自然、认识自然、珍视自然的基础上,进行书写,记录美好,呈现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存环境。
除了水、土等基本的自然资源外,樊增祥擅长刻画兼具经济属性与审美属性的自然物。他在书写中既强调它们是农人维持生存的生产对象,也不忽视自然物与当地人和谐共生、提高生活品质的一面。樊增祥《东溪诗》其九、其十写荷:“岁收千石藕,莲实每论斤。荷叶香如雾,帷中卧亦闻。”“匣中一尺砚,就持荷叶洗。幽人著书墨,溅着青鱼尾。”[4]2荷花颇具观赏价值,历来为文人墨客书写传诵。樊增祥书写的荷略去花,选取了荷的茎(藕)、种子(莲子)、叶三个部分。藕与莲子皆用于食用,“千石”与“论斤”强调重量,表明农人收成富庶,也意味着食粮丰足,百姓足食。樊增祥写荷叶则转换为文人视角,他写自己卧躺家中嗅闻到荷叶清香悠远的味道,以及用荷叶清洗砚台,表明荷叶为生活增添了闲雅之趣。最后两句诗充满趣味,樊增祥将蘸墨的毛笔比作溅上墨点的曳尾青鱼。如果说前面写荷皆为实写,如实记录生活中出现的自然物状态及功用,那么后面则借鱼虚写一笔,借助联想、想象,鱼成为了形象性的符号,给生活中习惯的平凡事物赋予了独特意趣。
宜昌既是茶的生产地,亦是消费地,民众的生活与茶的联结颇多。樊增祥在诗中写到茶,能够融汇于不同的生活情境中,充满了真实自然的烟火气。
他关注到茶的产制环节,写下《采茶词二首》。第一首“云鬓金钗出左家,清明随分看桃花。谁知螺钿溪边女,一月蓬头自采茶”[4]82,写辛勤劳作的采茶女。清明既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也是采摘绿茶的好时候。一边是“云鬓金钗”精致装扮的富家小姐,悠闲自在地四处观赏桃花,另一边是头发散乱、无暇打理仪容的农家女,整月忙于采摘新茶,两相对比,差异鲜明。第二首“分龙雨小不成丝,晏坐斋中试茗旗。乳燕出巢蚕上簇,山家又过炒青时”[4]82,写炒制茶叶的农人,还特意描绘了他在微雨天的清闲时光里,试饮新茶。樊增祥遵照时节物候,写出农人的不同工作环节,既将茶的采制过程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也写出了制茶人辛勤劳作的生活情状。“谁知螺钿溪边女”一句也道出诗人的人文关怀,他并不为富丽繁华所吸引,而呼吁重视那些顺应天时、朴质勤劳的普通人。
要之,以荷、茶为例可以看到,樊增祥在书写宜昌时描绘这些自然物,不是孤立玩赏,而是细致剖析自然物的特征用途,融入当地人的日常生产生活中加以多角度的呈现。这样既突出了它们作为农作物帮助养活农人的经济价值,也展示了它们作为产品满足当地人日常生活需求、提升生活品质的功能。由此,在樊增祥的宜昌书写里,自然环境与人呈现出共生的和谐状态。
3.保有“自然”天性的生活环境
除了地理、生物外,樊增祥的宜昌书写也没有漏掉当地人,通过书写“人”呈现出宜昌的生活环境。樊增祥提及的“人”按照亲疏远近有亲人、友人、邻人、陌生人之别。与亲人、友人相关的描写更多展现对象与诗人个体的情感羁绊,因此这里分析生活环境主要考量的是邻人乃至不知名的陌生人,他们更具备反映当地人生活及性格的普遍意味,帮助樊增祥的宜昌书写营建出私人生活以外的广大的生活环境。
樊增祥诗歌中直接涉及的人物包括:邻家女、邻居老翁、五岁孩童、僧人、小奴、采茶女、炒茶人家。另外,诗中还有间接隐含的人物,例如写到早起大道上的驼铃,自然有过往的商旅;写到溪边的茶肆,自然有经营茶肆的商贩;写到乘船行于江面,自然有船夫;写到被网捕捞的鱼,自然有渔夫、钓客。考量樊增祥宜昌书写中涉及人群,他们的社会地位并无多高,但也不算最底层;社会分工集中于有限的农、商业,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彼时当地的社会生产门类。不过,樊增祥书写的人物无法涵盖宜昌本地的所有人群,明显具有选择性、倾向性。诗中直接写到的主要是两类人,被提及的邻人与僧人都属于没有工作负担、相对清闲的人群,这类人群得到樊增祥细致的摹写;另一类是从事特定职业者,虽然可以展示丰富的社会图景,但是往往作为背景出现,着墨有限。分析樊增祥着意书写的人物,主要体现在《东溪诗》其中五首[4]1-2:
衡门郁相望,北郭丈人家。每岁逢春雨,来看玉茗花。(其三)
繁杏落如雨,故人期不来。小奴将竹帚,三径扫花开。(其四)
板阁依林杪,清朝玩物华。东邻垂发女,和露摘溪花。(其五)
手种绯桃树,何缘结子慵。裙栏竹灯挂,亲与嫁东风。(其六)
玉雪五岁儿,娇索梁间燕。为买纸鸢来,更与绩麻线。(其七)
五首诗分别写了两位老翁、邻家少女与五岁孩童。诗人描写的两位老翁接近于隐士形象。每年春天落雨之时,钟七丈便会从北门缓缓移步东门,前往老友家观赏白茶花。而相应地,主人也很有默契地年年等待友人到来。主人一边等待,一边静观杏花如雨落下,等到落花铺满地面,再唤小奴轻轻扫开,为友人辟出来时的路。即便没有进入正式赏花的环节,等待的过程已然表现得宁静闲适又充满诗意。两位老翁的形象也跃然纸上,呈现出不慕名利、好赏四时风物、看重故人情谊、保有淡泊闲适心境等特征。另外,樊增祥还写了清晨在溪边摘花、青丝如瀑的怀春少女,以及一位玉雪可爱的五岁孩子,他想要梁上燕子,但有纸风筝玩也满足,而且为了早日得到纸风筝,还帮忙搓麻绳,显得童真又乖巧。
樊增祥书写的人物涉及老者、年轻女性、孩童,如果将作为书写者的诗人形象纳入考量,就还涵盖了年轻士子。虽然相关诗作涉及的人物数量非常有限,但类别却恰好涵盖不同性别与年龄段。樊增祥的书写看似随意,其实在挑选写作人物时自有用心。而他描写的人物个性禀赋也都趋向于尊重个体的“自然”天性。所谓“自然”,并不指人生来就应当具备某种特定性格,因为人的性情其实模糊、多样且变化。从樊增祥的书写来看,他认可的“自然”天性偏向于指人顺应天性与自己的愿望生活、不过多受到外在环境(尤其是名利)影响的本然状态。例如孩童好玩乖巧是天性,少女天真含情是天性,老人悠闲散漫、远离现实事务是天性。
樊增祥还从反面着笔,传达了对于繁事俗务的远离感。譬如《东溪诗》其十六“大道通京洛,轮蹄早暮催。五更铃驮响,莫放过溪来”[4]2,这首诗描写了清晨前往大都邑、运送货物的商旅车马着急上路,而诗人希望溪水阻隔住嘈杂声响。一溪之隔,两种生活追求,其实也暗示诗人向往的人生不是这种利来利往、熙熙攘攘的生活。换言之,宜昌东溪在樊增祥笔下成为他的桃花源,而沿溪而居的人家也代表着他对人自然天性的想象。
总之,樊增祥的宜昌书写着意描绘了一些人物,而这些人物作为一方水土浇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展现出当地人保有自然天性、闲适安逸的日常生活环境,从而帮助建构着樊增祥笔下自然朴质的宜昌形象。
二、心中的“老家”
在樊增祥的宜昌书写中,最为突出的地点或者说他投注最多感情、着意构造的地方无疑是“家”与“东溪”(又称“萝溪”),其他诸如寺、塔、坊、铺、茶肆、园圃等地点只是简单提及。
从自然景观的角度客观评价,樊增祥曾说“东溪狭于沟,兰舟不可御”[4]2(《东溪诗》其十七)、“溪水无大鱼”[4]2(《东溪诗》其十八),可见东溪的规模有限,甚至局促小气。与世间无数的溪水相比,东溪也只是其中极其普通的一条罢了。樊增祥偏爱“东溪”的原因,不完全是欣赏它本身的自然属性。
“东溪”之于樊增祥的意涵其实与“家”相近。樊增祥之父来到宜昌的定居之所位于东溪附近,名为“萝溪老屋”,这里是樊增祥与兄长樊增祹一起受父母养育、读书成长、度过青年时代的地方。樊增祥尝谓“归梦依依在绿萝”[4]9(《感怀呈陶在铭仲彝四兄》)。对于樊增祥而言,尽管他会辗转多地寓居,抑或是立业以后在其他地方安家,但“萝溪老屋”在他的记忆与意识中,无疑是最初的家园,是他关于“家”的概念及想象的最早来源,因此它不仅是“家”,更可以称为“老屋”“老家”。
纵观樊增祥建构宜昌“老家”的过程,他借助了文章、图画、诗词等多种类型的文本。从时间上看,具有一定的阶段性:樊增祥在25岁左右创作《东溪诗》20首,初步完成“东溪”意象的建构,同时期还写有一些记述归家情景的诗歌;30岁以后在为文集、画作命名时明确提出“东溪草堂”“萝溪老屋”这些更具标示性的称呼,并借助序文、图记完善这些意象,“家”与“东溪”的联结加深,意涵也得以完善;此后,“东溪”“萝溪”作为固定意象反复出现在诗作中。
下面即借助相关文本加以分析:樊增祥书写“家”与“东溪”时,赋予它们的特点及意涵。
1.亲情关怀的家园
光绪二年(1876)的除夕夜,身在保定的樊增祥写作《除夕写怀八首》抒发心绪,其中第二首写道:“强御屠苏第二觞,聊依旧俗一湔裳。旁人莫怪襟怀恶,破例今宵在异乡。”诗末注曰:“余客中度岁自今年始。”[4]66-67当时的他明确意识到“故乡”与“异乡”、主与客之别,无法回家过年是违背惯例、令他心伤的大事。事实上,当樊增祥在鄂省其他地方谋生时,便已经有了相当强的归家意识。樊增祥记叙在宜的家庭生活,即是在这种背景下写就。相关诗作包括《抵家》[4]12与《除夜与姐妹侍家母作寒具作》[4]16。在这两首诗中,樊增祥使用了“老亲”“爷娘慈”“爱怜心”“姊妹”“骨肉恩”“慈母”“阿姊况明惠”“有妹皆婉淑”之类的称呼与描述,强调与父母姐妹之间的亲情。不过两首诗侧重描绘的具体生活情景不尽相同。前一首《抵家》写诗人自外归家,到达家门以后亲人殷勤慰藉的情状:
日夕始见塔,到门山月低。老亲起逆我,顾我颜色凄。照以灯烛光,憔悴无容仪。哀乐能伤人,况我常羁栖。譬如归宁女,慰问非一词。黾勉事他人,安及爷娘慈?区区爱怜心,十倍未嫁时。又恐无久淹,还当成别离。甘滑适儿口,寒暖试儿衣。宛宛姊妹行,谁云是男儿?繄余事远游,岂曰俦侣稀?至竟骨肉恩,难为朋好移。短褐苟蔽身,菽水甘如饴。吾将掩衡门,又虞猿鹤饥。
全诗写道,入夜之时“我”终于返回家中;双亲起身迎接,一见面便发现我表情不佳,进屋再仔细打量,更见“我”容貌凄凉憔悴,郁郁不乐,于是温言问询,暖言安慰;想到“我”在家无法长留,不久又要远走,双亲关照更为殷勤;烹煮食物必定是孩子喜欢的美味佳肴,想到天气寒暖变化就担心身上衣服是否厚薄恰当,双亲把“我”当作娇弱的女儿一样照顾,而非像是对待刚毅强悍的男子汉。总的来看,这首诗的叙述简单,但是贴近生活实际,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另一首《除夜与姐妹侍家母作寒具作》更细致地描绘了母亲辛勤地为“我”烹饪食物的过程,描绘一幅母慈子孝、姊妹贤良淑德、家庭和睦温情的画面。
从表面上看,樊增祥书写与亲人在家的家庭生活,主要刻画了与食、衣相关的生活细节。吃饱穿暖无疑是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之一,而樊增祥从亲人对自己这些基本生存需求的关照中,得到的不仅是饱暖的感受而已。他认为“短褐苟蔽身,菽水甘如饴”,意思是他不在意衣服、食物简陋,照样可以甘之如饴,盖因其中蕴含亲人的“爱怜心”。另外,考虑到樊增祥家中并非没有仆从,因此他看重的可能更多是母亲不辞辛劳亲自下厨、惦记孩子喜爱的吃食这一行为所渗透的心意与母爱。心理需求得到的满足远超生理需求。
樊增祥书写“家”侧重抒发情感体验,这一点从侧面也可以得到印证。樊增祥写“家”主要是从母亲或者说女性亲属的角度展现,父亲形象相对缺位,而这与他《抵家》诗中做出回避“男儿”身份的夸张比拟,背后的原因其实一致,皆是源自男女性别分属的社会分工与处世性格存在差异。在樊增祥其他地方的记述中可以看到,父亲呈现为严父形象,严厉敦促兄弟读书,希望他们可以考取功名、出人头地[6]25。要之,与母亲相关的记忆、情感往往与生存需求、情感需求的满足相连,而父亲则是获取社会地位、实现人生价值这一类需求的严厉鞭策者。
樊增祥借助书写“家”来安放情感需求,更多是源于情感需求与人生价值需求矛盾所带来的挣扎。“誓逐班生出玉门,不然奇服返江村。谁能一世青衫底,银烛清樽照泪痕”[4]67(《除夕写怀八首》其八),这首诗很能说明他的矛盾心态。诗人写到对自己的人生期许,“西出玉门”出将入相最佳,保持志洁“返归江村”看似亦可,但诗人其实绝不愿意一生布衣,徒留挫败悔恨的泪水。樊增祥的人生目标很明确,第一目标是建功立业,实现人生价值。而当这一目标给他带来矛盾、挣扎、痛苦时,他便会向理想中的“江村”“小家”寻求庇护与慰藉。人生而不自由,愈成人愈多不自在,可是人的力量也在于内在顽强不息的生命力,可以为自己创造自由自在的心灵家园,用温情旧梦与来日希望反哺现实人生。
除了亲人以外,樊增祥作《冬夜喜栗园见过因留共榻论养生之术》一诗提及自己与友人的相处。这首诗记述了旧友栗园来家拜访,“我”与他相谈甚欢,热情挽留,谓有食物招待,有床铺留宿,不必急走。最后一句“与君互证长生诀,尸解由来最下方”[4]80,照应了诗题中的“论养生之术”。显然,樊增祥看重延年益寿、保全健康方面的需求。而这首诗比较特殊的地方在于,他明白直录地写下自己对养生的兴趣,诗中如“千金药”“长生诀”“尸解”等用语,以及“摩登合计扰僧床”句注语“君尝目余为僧”,也展现出樊增祥不同于儒士而亲近道、释的一面。某种程度上,在“家”尤其是床榻这一私密场所里,“我”与友人可以彻夜交谈彼此最为关心的养生问题,可以展现自己儒士这一主流身份之下的其他生活需求。而能够与朋友不受拘束地快意交谈,本身也是使樊增祥感到快慰的幸事。
总之,从樊增祥描绘的在宜家庭生活来看,他将“家”视为也书写为安放其情感需求的理想之地。
2.个体自由之家园
在樊增祥的宜昌书写中,东溪是他持之以恒建构、一如既往在意的地点。但是他对于“东溪”的建构,或者说寄托其中的理想,伴随时间变化也发生了变化。
樊增祥在《东溪诗》的小序中声称:“余尝有卜居之志”。后来他在《萝溪老屋图记》中解释得更为详细:“辛酉岁还宜昌,与先讱斋兄读书里门。弄翰之暇,时出游眺。每至溪上,流连忘归。先兄爱其幽胜,取‘绿萝’字以颜所居,隐然有卜筑之志。”[7]385就《图记》来看,樊增祥兄弟最初被东溪吸引的时间远早于《东溪诗》的写作时间,而那时他们受到吸引的原因,从客观条件上看是由于此地“居人和乐,风景清妍”,堪称“胜”景;从两人的主观需求来看,也因为在东溪玩赏的时光是他们与学业、举业暂时隔绝的宝贵闲暇,在这里可以让自己全然沉浸在眼前与内心的安宁、美好之中,享受一份难得的自由自在。
不过,等到樊增祥写作《东溪诗》的时候,他也不再是“弄翰之暇,时出游眺”的少年。他在《东溪诗》最后一首写道:“得似瀼西否?能过辋口无?宣城槌熟纸,闲写草堂图”[4]3。彼时樊增祥幻想的东溪草堂,对标的是杜甫的瀼西草堂与王维的辋川别墅。而他想要自塑的形象,大抵是隐居偏地的才士。
对比《东溪诗序》与《萝溪老屋图记》还会发现,隐居之志的拥有者并不一致。在序文中樊增祥自称己志,《图记》谓为兄长之志。兄弟情深,可能互相交流达成共识,隐居是两人共有之志。不过,樊增祥写下《东溪诗》之时,正值25岁,在前一年初获张之洞赏识,使他萌生“捐弃故技,更受要道”[6]39的追求,有志于学,前途可期。如若说他此时已经诚心隐居,显然有些言不由衷。彼时他在《东溪诗》中借居所与隐居之志对标杜甫、王维,其真实用意更多是借诗作展示才学,同时委婉地表明对自己人生目标的期许。樊增祥将年青人的寻幽之好、文行之尚,向隐居之志的方向上包装,似有些许“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意味。
不过,人生的吊诡之处在于,随着樊增祥仕途高升,他也逐渐“识尽愁滋味”,与前人共鸣,真切向往切实体会到对隐居避世生活的向往。35岁的樊增祥在《萝溪老屋图记》中写道,“溪山无改,人事不恒。十余年来,饥驱远出,鸰原宿草”[7]385。此时他书写“东溪”调动的人生体验,已经随着时间变迁产生了变化,透露着沧海桑田、人事变迁的意味。坟头宿草,兄长去世多年,他未竟的志愿再也无从实现,而樊增祥自己为了生计事业,多年来奔走他地,远离家乡,也无由实现卜居之志。最后樊增祥写道“异日者卯桥置宅,以名其诗;下潠求田,以供吾饮。树芝菊为疆界,写鸥鹭于券书”[7]385,相比于曾经轻巧的一句“有卜居之志”,此时的蓝图计划更加切实。
在樊增祥后来的诗作中,“东溪”“萝溪”成为他明确表达归隐之志的固定意象,如“归去东溪有钓竿”[4]153(《将之秦中留别同人二首》其一)、“安得春风依丙舍,东溪随分设鱼罾”[4]244(《新岁节署书怀》其二)、“宛溪遥接东溪水,头白还乡学种鱼”[4]385(《酬西屏见赠三首即送之富平修志》其二)、“何时归钓东溪水,日课儿孙理旧芸”[4]449(《今年二月举一子六月又添一孙老夫遂有三子五孙矣喜赋二诗》其二)、“好蓄俸钱营五亩,绿萝溪畔钓筒牵”[4]543(《西屏画茗花春雨填词图并猊佳什抚今追昔次韵答谢》其三)。大抵是受“溪”这一意象的限制,樊增祥多将“东溪”与钓鱼活动结合起来叙写,这样即使不了解樊增祥生平背景的读者也可以理解其意并产生画面感。此时樊增祥所写的“东溪”是他理想的“归”去之所,而所谓“归”准确来讲是脱离仕途以后的人生归宿。当“仕”与“隐”的矛盾进入樊增祥心中,“东溪”真正成为了他理想的归隐家园。在他心中的“东溪”,他既可以享受儿孙满堂、教他们读书的天伦之乐,也可以让他无所事事、悠闲萧散地在垂钓中度过漫漫时光。
纵观樊增祥笔下“东溪”的意象,从《东溪诗》到《萝溪老屋图记》,“东溪”之名未改,其实已变。樊增祥曾经将“东溪”作为一个实地,描写它以比附前贤的隐居之地。此后他逐渐将自己的记忆、情感、理想融汇于“东溪”,使其凝固为一个特定符号。他不必在宜昌东溪安家才能一偿夙愿,他可以在其他任何地域为自己安一个名为“东溪”的家,把“家”带在身边。无论是暂时逃离学业、与兄长悠闲玩耍的少年樊增祥,还是想要逃离宦途烦扰、享受家庭之乐与悠闲之好的中年樊增祥,他们都将“东溪”当作暂时逃离现实重压的桃源之境,当作追寻自由自在人生、安放自己身心的理想之地。
三、结语
樊增祥自称其诗:“溪水无大鱼,田间无华屋。结构小家诗,闭门幽趣足”[4]2(《东溪诗》其十八)。他的宜昌书写充分体现了所谓的“小家幽趣”。即便鱼不大,屋不华,“家”虽小,但不妨碍诗人“敝帚自珍”,发明幽趣,自品自享。不过,这些诗作并非真的没有读者。在樊增祥生时,这些诗作在亲朋师友间传读。而这种“小家幽趣”虽“小”,也能突破地域,在更广大的人群中找到回响;乃至于超越有限的时间,被不同时代的人发掘、阐释、认同。
今天,借助樊增祥的诗歌并考察其中的宜昌书写,首先自然具有历史价值,可以帮助了解樊增祥本人的生活经历、文学创作,以及同光年间宜昌本地士绅的物质与精神生活。更重要的是,他的宜昌书写也具有现实的文化价值。所谓文化,往往是属于特定地域的人民、历经岁月与筛选之后凝结的观念意识,正是因为这些观念意识符合特定地域的自然特性以及当地人民的个性情感,所以能够得到认同而流传下去。樊增祥的宜昌书写立足本土,与他个人的人生体验相结合,在诗作中传递出他的价值观念:与自然和谐共生,珍视亲情与温情,追求自由萧散的人生。这些意识不仅是前人留下的文化“古董”,也依然在后人的血脉之中静静流淌,对于现实生活中的地域文化建设以及丰富地域文化,或许也能给予一定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