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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甲乙鼎革”之际的时事新闻传播

2021-12-04胡丹

关键词:时事信息

胡丹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宜昌 442002)

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干支纪年为甲申。当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陷北京,崇祯帝自杀,这在当时被称作“甲申国变”或“甲申北京之变”。随后形势发生逆转:四月下旬,李自成兵败山海关,弃京西奔。五月初二日,清军进据北京。次日,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监国,随于十五日登极,建立南明弘光政权。次年为乙酉年(1645年),清军南征,于五月十五日占领南京,弘光政权覆灭。此后清廷镇压南方抗清力量的一统战争,又持续了近二十年。

北京之变后的一年多时间,史称“甲乙鼎革”或“申酉鼎革之际”,这是一个时事如沸、天崩地坼的动乱时代。明代人已有了新闻的观念①。崇祯以来,天下板荡,家国有倾覆之忧,广大官绅百姓,因利害切身,无不对时事抱有强烈的关注,时政新闻成为信息传播的热点。本文在明末信息传播的大背景下,将“甲乙鼎革”之际作为一个横断面,考察明清交替这一特殊时期的时事新闻传播现象。

一、明末时事新闻传播的主要媒介

明代晚期以来,社会上形成了规模空前的信息流动,大体可分为口传与纸媒两种形式;前者包含了风闻、流言、谣谚等最为传统的口头传播形态,而后者包括类型众多的公、私文书:公文书又称官文书,指各类行政文书;私文书则包括一切非官方的纸质信息媒介,如传单、书信、小报、私示、私揭及私家撰述等。晚明信息载体形式丰富,能够进行快速的信息传递,将重要的时政消息带到远方。邸报和一些时事类纪事,经过大量的复制(借阅、抄录、刊刻、售卖),在短时间内广为传播,使晚明社会具备了“初期大众传媒社会”的特征[1]84。尤其令人瞩目的是,纸质媒介前所未有地成为传递时事信息的最重要载体,主要包括:

1.邸报:时政的权威发布

邸报所记,就是时事②。明代官员极为依赖邸报,以范景文为例,崇祯三年(1630年)他以河南巡抚率兵勤王,驻兵都门,通过“连日阅邸报”,得知各地抚臣“闻警入援,俱络绎在途”的情况。事定后,擢升兵部侍郎,在通州练兵。忽一日,“于邸报中见湖广道御史一本”,奉旨有云“这本内摘陈五弊……通镇督臣练兵,反称颓废”,方知自己入于弹章。但详情不悉,直到“得其抄疏一款”,才了解到御史所言“练兵颓废”的具体内容。崇祯五年,范景文连疏请告,谕留的圣旨也是从邸报看到的③。

近京朝臣对邸报尚不可一日或缺,对于边镇将帅,邸报就更是他们全面掌握军政信息的首要信源了。当时大将毛文龙镇守辽东海外孤岛皮岛,从侧翼对清军形成一定牵制,著名文士张岱曾问一位皮岛来的客人:“毛将军在岛何事?”客答:“日急京中邸报耳。”张不解,客解释说:“阅邸报方知边事。”[2]90

邸报还是广大士绅了解时事的主要途径。一个经常被提及的例子是:顾炎武的祖父是位普通的“隐君子”,七十多岁了,“足不出户,然犹日夜念庙堂不置”,“阅邸报,辄手录成帙”。他通过读邸报了解时事,并做摘抄。之前邸报“并是写本(手抄本)”,崇祯十一年(1638年)后出现活字印本[3]155。由于邸报的内容都是时事消息,时效性强,不像其他读物那样具有长期保存的价值,所以邸报得以刊刻出版,只能是来自巨大的阅读市场的推动,表明当时社会上像顾氏那样有新闻阅读需求的人越来越多。

2.以时事为主题的文艺创作

明代,一种新的小说类型——时事小说兴起。不同于一般的文学作品,时事小说以时政为写作对象,其创作紧追时事。明清之际的重大时政,如辽东战事、魏阉、党争、流贼等,都有相应的“小说报道”。有学者将时事小说与它所写事件的间隔,定为“不超过一代人,即三十年左右”[4]。事实上,一些小说的问世几乎与时事相衔接,可用“不旋踵”来形容。如姚廷遴在上海所见,“京师之变,未及两月,即有卖剿闯小说一部”[5]55。这在当时的条件下是十分惊人的出版效率。

时事小说的最大卖点,是它的真实性,为此往往不厌其烦地收载疏、揭、塘报等官方信息。尽管小说不免加进许多坊间传闻,再参以作者的臆想、推断,但它最基本的材料,还是邸报。陆云龙在《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的凡例中就说:“阅过邸报,自万历四十八年至崇祯元年,不下丈许。”[6]1因此时事小说可说是邸报新闻的二次传播,是带有一定文学性的更为普及的新闻信息形式,它对社会的影响要远大于在官绅中传阅的邸报。

此外,通俗化的戏曲(包括剧场演出及刊布的文本)也促进着时事新闻的传播。如崇祯十六年(1643年)清兵深入畿内,辅臣周延儒奉命督师,坐视蹂躏,不敢一战,民间遂演作《卖国传奇》,一时“传遍天下”。清初戏曲《铁冠图》,有“乱箭”(记周遇吉事)、“刺虎”(记明宫人刺杀闯将)、“询图”(记崇祯在密室发现铁冠道人所留三图)等情节,均为明亡时事。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在“甲申之书”《甲申传信录》里已有记载,吴伟业又作《圆圆曲》,使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愈传愈广,而它的“主角”正是当朝平西王,不知他捧读此曲,是否有古人之想?以文艺的形式传播时事,在明末可称蔚为大观。

3.“时事纪”:时人对时事的记录与传播

明代文人“好纪录时事”[7]524。与前人杂录野闻不同,明末开始出现报道重大时事的独立新闻作品。譬如《天变邸抄》,以三千多字的篇幅记录了天启六年(1626年)五月初六日发生在北京内城王恭厂的大爆炸事件,语言简练生动,内容丰富,写法新颖,已经很像现代的新闻报道[8]。该文名为“邸抄”,实际上并非官报,它可能是一位北京的观察家,综合采访各方消息,精构而成的一篇社会新闻。在被收入笔记(如金日升《颂天胪笔》、黄煜《碧血录》、计六奇《明季北略》等)前,可能以单篇新闻文本的形式在民间广为传抄。

当时社会上已颇多类似的“时事纪”,具有相似的特点:

一是文字简短,少不过数百,多不过数千,以一件大事为中心,多角度切换,逐日排比纪事。如崇祯十五年前后李自成三围开封之役,就有黄仲霖《誓肌漫纪》、张宁生《汴围纪略》、李照亮《汴围日记》、李光墼《守汴日志》、白愚《汴围湿襟录》、周在浚《大梁守城记》等至少6部专题新闻报道。与寻常野史不同,这些作品均为作者记其亲历之事,具有极高的纪实性和真实性,类似于记者从新闻现场发回的纪实报道。

二是传播效率高。大事过后,作品很快面世传布,如《守汴日志》在开封失陷的第二年,就由作者在南京口授写成,随即以抄本的形式流传。甲申之变后,类似作品呈爆发之势,南方出现了一大批专记“国变”的新闻抄本和坊刻(见后)。

三是作者群体的多元化。作品多出自中低级官员、士绅,甚至普通商民布衣之手。他们身罹乱世,热衷于以时事参与者的身份笔录所见所闻之时事,且以传递信息(而不是存史)为其写作的主要目的。

综上简述,我们将口传之外的纸质媒介,分为以邸报为核心的“邸报信息波”(主要利用邸报材料)和时人“时事纪”(根据亲身见闻)两类。这表明,在易代前夕,文字化的信息媒介已相当发达,尤其是在邸报骤停的条件下,大量时事纪满足了人们的信息渴求。这一特点,在甲乙鼎革之际表现得尤为突出。

二、“国变”信息的传播及与舆论的互动

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亲率大军,由陕入晋,直捣明朝的京畿,一路势如破竹,仅在宁武关遭遇激烈抵抗。双方接战前,宁武总兵周遇吉派提塘都司杨志荣上京求救,可还未抵京,宁武就陷落了。此后警报日亟,三月初二日,北京首次出现外逃潮,“南归者数千人,车马为之一空”[9]80。其实早在“二月之末,道路已梗”[10]50,南下的运路(淮北运河沿线)土寇乱兵成群。三千里外的陪都南京,最后一次得到朝廷的消息,还是崇祯帝在二月二十八日颁发的勤王诏,由邸报传至南方,之后便南北阻隔,(官方的)音信不通了[11]31。

京师是“帝国”信息心脏,京城陷落后,“邸报信息波”消失,人们只能通过逃亡者的口述及他们所携的一些民间杂录的“单、记”获知国变消息[12]。然而逃入者“各有述略,不无异同”。在恐慌心理的扰动下,一向尚还稳定的江南,流言纷纷,谣言四起,社会治安也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动乱迹象。南京翰林院掌院姜曰广担忧地说:“闯贼之变,邸报断绝。民间颇有流传,中外大震。金陵群亡赖,挟饥军思逞,汹甚!”[13]289

虽然四月中流言已纷传崇祯帝自杀,但在得到确信前,南京对信息进行了控制:“禁讹言者,杀无赦”[13]289。直到五月初四,福王朱由崧于监国的次日发布哀诏,为先帝发丧,才将噩耗公开。

这时,宁武都司杨志荣逃到南京。大顺军入京后,他被困了一段时间,之后寻机出逃。当时南方对宁武之战的情况缺少了解,有传宁武之失,是“贼以阴计破之”的;或只提榆林之战,完全不提宁武血战。宁武陷落的时间,在各种新闻报道里竟有6种说法。直到杨志荣北来,“出揭备陈颠末,都督陈洪范上其事”,总兵周遇吉“躬先巷战”、慷慨就义的事迹,才在南京传开[14]440-441。其实杨志荣本人并未亲历战事,他的揭帖的不少内容来自传闻,存在许多不确和夸张的地方,但由于它是明亡前最后一场大战——宁武之战的最早的独家文字报道,因而具有极大的舆论影响力④。

在当时信息淆乱不灵的条件下,市面上出现诸多出自著者目击的“时事纪”,成为人们了解北方政治形势的相对可靠的新闻源(需要指出的是,就阅读心理而言,纸上记载的信息比传闻更具权威性)。然而这些以抄本和坊刻(民营书坊的出版物)行世的新闻记,同样存在纷乱不确的情况。如三月十九日献城之人,先传为朱纯臣,又传为张缙彦、傅景星;随帝缢死的太监,初传为王之心、王之俊,后来才确认是王承恩,等等。至于人们普遍关心的“朝廷百官”的结局,是死难、逃亡、刑辱,还是从逆?误传尤多(事变后早期逃人所携的“北来公道单”,即专记此类新闻),常“一事而甲乙互易,一人而彼此迥殊”。杨士聪是北京之变的亲历者,他说:“坊刻类以南身记北事,耳以传耳,转相舛错,甚至风马牛不相及者,其不真也固宜。”为此他根据亲身见闻及从政经验,对诸书失实之处加以核定,撰为《甲申核真略》——“称核真者,以坊刻之讹,故加核也”[15]6-7。

对于当时新闻飞传的情形,时人有着相似的评论,如杨士聪称其为“新闻互竞”,冯梦龙称为“喜事竞传”[16]135。过于追求新闻传播的快捷,必然付出一定的真实性代价,杨士聪将这类新闻失真称为“无意之失”:

其始国难初兴,新闻互竞,得一说则书之不暇择者,故一刻出,多有所遗,有所误,有所颠倒。此出于无意,一变也。[15]7

但情况很快发生变化。五月后,随着清廷在控制区实行严厉的剃发令,引发了国变以来最大规模的难民潮,南逃者中就有许多曾一度降闯,却不愿仕清的明朝官员。杨士聪就是赶在剃发令正式实施前,毅然离京南下的。据他说,与之联舟“南来缙绅不下百余人”;还有人冒险走海路,听说“泛海诸臣”,一次“漂没者七十余艘”[15]54-55。这些不顾危途来投的官员,本该是弘光政权争取的对象,孰料他们还未入境,先已陷入南都浊乱的舆论泥淖中。

弘光建政后,党争复炽。六月间,在事实还混沌未清的情况下,权臣马士英已迫不及待地首劾北京“从逆”诸臣;七月初定从逆六等罪,对投降大顺的官员予以惩处,立“顺案”以打击东林、复社人士,实含有露骨的政治目的。南都政治风向的急剧变化,对“甲申新闻”造成了直接的影响。杨士聪总结说:

既而南奔伪官,身为负涂之豕,私撰伪书,意图混饰,或桃僵李代,或渊推膝加,且谬谓北人未免南来,一任冤填,罔顾实迹,此出于立意,又一变也。[15]

“南奔伪官”面对激烈的舆论讨伐和政治打击,被迫写作自辩,他们笔下的时事,已带有明显的自利性“立意”⑤。

此后党争日炽,对时事书写造成更加深刻的影响:

十七年之铁案(按:指崇祯所定阉案)既翻,占风望气者实烦有徒,归美中珰,力排善类,甚至矫诬先帝,创为收葬(魏忠贤)之言,掊击东林,明立逢时之案,捉风捕影,含沙射人。此阴险之极,出于刻意,又一大变也。[15]15

这一阶段的时事写作,肆意编造,横生巧诋,沦为制造舆论、打击对手的政治工具。例如给事中光时亨,“坊刻数本”皆称其谏阻崇祯帝南迁,“厥后爰书以此而成,时亨以此被诛”。“从贼”固不足以致死,但“力阻南迁,致先帝身殒社稷”,却是必死之罪。坊刻的说法虽不可靠,却成为处死光时亨的依据⑥。类似隐含了门户恩怨和政治目的的谣言和伪纂,在甲乙之际层出不穷,在当时迷惑了不少人,直到今天仍未尽澄清,有待系统清理[17]。

南都对政治信息的管制,也不脱党同伐异的窠臼。如翰林院简讨方以智逃到南京后,立刻刊书两种,以为自辩之资:

一种乃其与(兵部侍郎兼侍读学士)傅鼎铨手定,一种乃以五十金贿买监生陈琯为之者。自定之书列款甚详,首先自辩。陈琯之书仅存大略。……以智既为此书,旋发觉于巡视南城御史王孙蕃,逮书坊人拷讯。于是以智与鼎铨手书改窜之稿,及贿买陈琯之银俱追出,特参下部提问,以智潜逃。第因有此番淆乱,坊刻益紊。[15]24-25

当时诸书记事多有“刻意”的加工改窜,而方以智遭到查抄提问,却出自他的对头、在南都掌权的阮大铖的迫害,为避祸,他只好连夜潜逃。

方与杨士聪不和,据杨说:“(方)事露潜逃,复为匿名帖遍贴街衢,言余为贼官。时余在扬州,盖恐余入京,故又下一番毒手。余门生谭贞良方入京见之,悉为涤去。”可见无论公开出版的新闻出版物还是匿名的揭帖,不是为己辩护,就是攻讦对手,新闻既为门户意见的表达形式,也成为党争的工具。南都虽下令“禁匿名蜚语”[17]6110,可是与此前的“禁讹言”一样,不过为一纸空文。

三、明亡之际的时事信息传播网络

甲申三月北京陷落后,南京立即取代北京,成为全国性的信息中心,时政新闻向此汇集、交流,并构成弘光政权政治运行的一种舆论态势。南京作为明朝的陪都,官民不约而同地逃向此处,既有运河之便,又有“从王”之义;加上南京有江淮之险可倚,此前形势较为稳定,未受战火破坏,所以吸引了大批逃难宗室、官员和百姓。他们大多先渡淮,汇聚于淮安,然后沿运路南下,大运河这条南北交通的大动脉,在大动乱中依然发挥着信息主通道的作用。

“甲乙”之际,三大信息网络在时事信息传播中发挥了各自不同的作用,有着不同的表现:

1.官方信息网络在变乱中完全暴露了它脆弱与低效的一面

当闯王进逼北京时,明廷的情报体系运转失灵,“至于侦探一节,了无方略”[15]12,而满城却是“贼间遍布流言”。刘尚友记当时京中消息之淆乱:

厂卫缉事非不严,而讹言朋兴,遏之愈炽。贼檄、贼示或投府署,或揭街衢,至指斥乘舆。刻时日而捕之,竟不可得。愚民幸灾乐祸,俱言李公子至,贫人给银五两,往往如望岁焉。盖都人杂甚,莫可稽核,至菜佣酒保,皆为贼遣,故尤难辨云[9]66。

明廷对“天子脚下”盛行的谣传,根本无力控制。而当北京遽然失陷,庞大的官僚机器倏然失去“元首”,中央和地方的信息纽带立刻崩断。这是北京陷落后一月有余,南都才确认崇祯殉国的根本原因。在明朝高度发达的中央集权下,重要的时政信息均得直接奏报朝廷,地方自主权有限,彼此之间也缺乏制度化的沟通协调机制,其弊病在烽火连天、刻不容缓的战乱中暴露无遗。更何况经多年兵燹,明朝在楚豫及河南河北的统治网络几近瓦解,官方所据情报,往往“止据(民间)传说”;就连极为重要的军情塘报,也依赖逃亡士民提供的并不准确的报告⑦。

弘光建政后,重建新的“中枢大脑”,然而它的信息机制依然低效无能。如住在上海的姚廷遴,在五月五日“读”到国变消息,当天他正在举行家宴——

忽报沈伯雄来,觉怆惶之状,手持小报云:四月二十五日(按:应为三月十九日),闯贼攻破京师,崇祯帝自缢煤山等语。叔祖闻之大惊,大伯、二伯俱失色无措,遂收拾杯盘,斟酌避难。不一日有大报到,民间吽闻。又不一日,报福王监国南京,又闻即位称帝,先红诏,次白诏,俱到,乡绅官府哭临戴孝。[5]54

这条记事的价值,在于提供了四种不同的信息媒介及其先后到达的细节:从五月五日开始,姚廷遴在数天内接阅多条新闻,他先看到小报(报帝崩,然时间不准)和大报(有了更详细的报道),然后是官方发布的监国诏(红诏)和公布崇祯死讯的哀诏(白诏)。如果“不一日”以二三日计,则两诏(五月初四发布)传到上海,已在五、六天后(约在初八、九日),与监国消息传到已成为南北分界重镇的淮安略同⑧。姚廷遴看到的小报和大报,可能是民间私印出版的“新闻纸”,它们的传报效率要远过于官报。事实上,早在小报传到前,当地已是“讹言日至”。如果说流言难以遏制,那么弘光政权对民间传抄、刊印的新闻出版物传递官方严禁的信息,也是束手无策。

福王于五月十五日即位,江南立主,对于凝聚人心至关重要,可是消息传递太慢。杨士聪南下途中,于六月初三日在山东东昌遇到两位从南京来的“登极颁赦官”,已在登极半月之后。二十二日,这两位本该负有情报使命的官员,还顿在东昌,接受当地官绅的宴请[15]45、48。而此时清廷正加紧经略山东、河南等权力真空地区。

信息是军事行动和政治决策的基础,信息闭塞,使得弘光政权面对复杂的时局,无力做出正确决断(如对清廷的战略意图始终不明、一厢情愿地“联虏剿贼”等),从而埋下亡国的祸患。

弘光政权丧失了新闻信息的控制力,反过来也影响到政府信息发布的权威。弘光登极诏中有“与民更始”一句,原是帝王即位诏书的套语,结果“讹传与民更始,凡奴仆之辈,尽行更易,不得复奉故主”,导致上海、华亭等地发生奴变,奴仆千百成群,沿主家索取卖身文契,甚至“奴杀其主者,不一而足”[19]16-17。

在亡国的悲愤中,一些乡官、隐宦、士绅,急至南京上书、进疏、投呈,或将意见刊写成揭、策、议及诗文,广为传播;金坛、苏松、常熟、太仓、吴江、无锡、嘉定、嘉善等地学校生员,不顾“诸生无建言启事之条”的律禁,联名发表讨降、复仇、公禁等檄文和誓词,公然表达政治意愿,都是通过宣传以争取政治发言权的行为,加剧了南都的乱象⑨。

2.人际网络仍是民间新闻信息传播的首要渠道

国变之初,所有信息皆来自口传,在人际网络间快速流动。如冯梦龙记:

甲申燕都之变,道路既壅,风闻溢言,未可尽信。候选进士沂水彭遇飚于四月一日,候选经历慈溪冯日新于十二日,东海布衣盛国芳于十九日,先后逃回,各有述略,不无同异。武进士张魁十六日出京,有北来公道单,叙忠逆近实,而未及纪事。吾乡有贾人于五月望日出城,则李贼已遁,而燕京化为胡国,所述甚悉。[20]

南下的友人为身处南方的冯梦龙带来第一手的新闻素材,使他得以在几个月内写出《甲申纪闻》《绅志略》《北事补遗》等多篇新闻报道。南方最早一批关于甲申之变的新闻坊刻,皆属此类“以南身记北事”,在人际间流动的传言是其最主要的信息来源。

明末持续的灾害与动乱,造成不可控的大规模人口流动——灾民、饥民、难民及寇、贼、叛兵等,人流所至,亦信息之所赴。

大动乱时期的人口流动,可分为两类:一是就食性流动。如李自成占领洛阳后,开仓放粮,很快吸引了百万饥民来洛就食,当他们散开时,信息随之扩散,将“迎闯王,不纳粮”等政治口号迅速散播到黄河南北的广大地区,扩大了农民军的政治影响。二是避难型。即由乱区向形势较为稳定的河北和江南流动,包括贵族、士绅和具有一定财力的商民,群体规模要小得多。在甲乙鼎革之际,正是大批的北来逃亡者,给南方带去了最早的关于“北事”的信息,这些信息经过整理,又成为纸媒的时事报道。

3.江南发达的出版网络为纸质新闻媒介的传播奠定基础

早期的逃亡士民已携带单、记、揭等纪事性纸媒,为最早一批“甲申”专题报道提供了素材。如吴邦策在京“苦心搜访(相关新闻),并吏部告示名字,私记藏之发中”,至南京刊成《国变录》[21]352。目前所知成书最早的“甲申时事纪”《燕都日记》,也是由某无名氏杂缀消息而成,冯梦龙在《绅志略》里也引录了众多传单的记载。

有关甲申之变的时事纪先以抄本的形式流传,随后就出现了带有商业性质的坊刻出版物。如冯梦龙编刻的“新闻集”《甲申纪事》,所收之书实际上都是时人所撰“新闻篇”(该书于乙酉年出版)。据笔者统计,现存在甲乙之际出版流传的“甲申之书”,就有四十余种。而甲乙间举凡大事,如沧州、淮安、郧阳等处备御,扬州、京口兵变,南都之政,清军南下诸暴行(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都有时人据其亲历亲闻加以撰记。在当时艰苦的环境下,这些作者备尝颠沛,仍坚持笔录(或及时追录)鼎革之际的见闻,并且愿将所录之事传播出去,以飨当世之读者。他们被称为“新闻记录员”[22],其作品被称为“新闻出版物”⑩,是实至名归的。依托江南出版网络广泛复制传播的纸质媒介,成为甲乙之际新闻信息传递的最大特色,这在传统社会也是空前绝后的。

清顺治二年(乙酉,弘光元年,1645年)五月,清军攻占南京,又用兵吴、浙、江、闽,南方出版业大受影响。其后虽仍有文人注意“搜访忠节遗民事迹”,记录所见之时变,但已经失去了刻印出版的基本条件。故新闻出版之繁盛,只为甲乙之际的昙花一现。

四、余论

明清鼎革之际,时事新闻媒介类型众多,有檄文、告示(公示、私示、伪示)、揭帖(公揭、禀贴、私揭,又分具名帖和匿名帖)、策、论、呈文、疏奏、书信、塘报、大报、小报、邸报、传单(有北来单、公道单等名目)等;更有记录时事、被时人当作新闻读本的时事抄本和坊刻。相对于口传消息,抄写和刊刻的纸质信息,价值更高,如黄宗羲所说:“弘光南渡,得手钞便为信史。”[23]167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邸报、塘报早已成为社会上新闻传递的主要形式,久之,在日常使用中,邸报、塘报可能成了“新闻媒介”的代名词。如前面说到的《天变邸抄》,实际上是借用邸钞之名;另一份在甲乙之际流传甚广的《陈方策塘报》,也不是真正的塘报[24]86-87。冒用邸报、塘报之名,既符合时人对其新闻内容的认知,也能增强其记载的权威性。这提示我们,在研究传统社会的传播媒介时,不应过分拘于其名称。照此思路,黄宗羲在编辑《弘光实录钞》时引旧存邸报,可能是弘光时恢复了邸报的发行,也可能只是新闻文本的一种易言。

晚明新闻作品增多,到甲申之变后更呈泉涌之势,大量时事类新闻作品的出现,透射出普通人对于国家大事的关切。新闻载体的多元化及其文本的通俗化,表明心系国事的,不再限于士大夫阶层。“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时代精神,在易代之际的动荡时局中,始终激励着世人,鼓舞他们,以匹夫之身关注家国大事,成为那个时代的特有标志和最后的余响。这与百余年后,无论是清廷对西北的战争,还是鸦片战争的外敌入侵,国人均处之以漠然与麻木,形成了鲜明对照。这其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造成这种变化,很值得深入研究。

注 释:

① 时人已有了新闻意识的高度自觉,新闻成为一个常见词,参见孔正毅《“新闻”一词的出现及其内涵的演变》(《国际新闻界》2009年第9期)、尹韵公《中国明代新闻传播史》(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

② 时事不是新词,宋人刘克庄归隐后与客“约法三章”,就有“谈时事者,麾出门墙”之说。明末学者钱谦益加以化用,其“三章约”首列邸报,用以替代时事。参见刘晓伟《论“除目”及“除目”流布背后的政治传播》(《新闻与传播研究》2019年第5期)。

③ 以上三事,分见范景文《援兵经过处置当预疏》《请罢免疏》《请告四疏》,收于《文忠集》卷二、三、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④ 杨志荣揭帖可称一篇“宁武战纪”,其不确之处及它对历史记载的影响,参见杨永康、贾亿宝《“力战而死”还是“缒城而亡”——〈明史·周遇吉传〉史源问题及史事考辨》(《史学史研究》2019年第3期)。

⑤ 江南对“从逆”诸臣,不仅有檄书等舆论讨伐,更有实际的攻击行为,如苏州人就“攻降臣项煜、钱位坤、宋学显、汤有庆,毁其家”(《国榷》卷一百一,崇祯十七年五月戊戌,第6094页)。这使有“降贼”经历的官员面临道德与利益的双重重压,故此亟亟于“写新闻”自辩。参见包诗卿《明清鼎革之际个体历史的自我书写——以杨士聪〈甲申核真略〉为中心》(《江海学刊》2016年第4期);闫鸣《明末清初政治书写研究:以时代变局中的形象塑造与身份认同为视角》(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

⑥ 对光时亨的指控,杨士聪从“未尝奉有明旨,他人何由而阻之”的角度予以辩驳,可信。见《甲申核真略》(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5页)。

⑦ 例如三月底,淮抚路振飞接塘报称“今闯贼被宣、大兵马杀退,回至代州,其居庸、固城等关俱被官兵阻塞”,就是完全错误的消息。该总兵经询问山西逃弁、儒士及材官人等,不加核实,即轻率呈报(见《副总兵刘世昌塘报》,赵士锦《甲申纪事》附录,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5页)。

⑧ 新主监国诏传到淮安是五月初八日,历时5日,见滕一飞的《淮城纪事》。

⑨ 南都官民表达时政意见的媒介形式,可参见冯梦龙编著的“新闻集”《甲申纪事》(弘光元年刻本)所收文本。

⑩ 研究明末江南出版的学者,已注意到江南的新闻出版现象。如日本学者大木康提到明末出版物对时事敏感的问题,将谢国桢《晚明史籍考》所列“甲乙之际”诸书称为“汇集当时新闻的书籍”,将冯梦龙辑录的《甲申纪事》称为“明清交替时江南整理、刊行的新闻集”(《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1页);冯氏之书也被岸本美绪称作“早期的新闻出版物”(《崇祯十七年的江南社会与关于北京的信息》,《清史研究》1999年第2期)。然而对这一类时事书写,历来将其归入“南明野史”,未能充分重视其“新闻性”,将时事书与史书混为一谈,也未有专门的研究。笔者对这一类“时事纪”做了初步的清理,得书约百五十种,将另作专文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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