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历史事实”?
——历史相对主义的思与辨
2021-12-03熊婷婷
熊婷婷
(北京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2200)
历史事实是史学中的基础性问题,它是历史认识的基本前提,对该问题的正确理解对史学科学化的进程具有推动作用。在该问题的认识上存在着客观主义史学与相对主义史学两个极端。以事实为中心的兰克学派怀揣纯粹事实理想,将史学家的职责规定为“仅仅如实的说明历史而已”。客观主义史学对历史事实的这一过度推崇态度引起了相对主义史学家对历史事实的反思。在对纯粹事实理想质疑和批判的基础上,相对主义史学家指出了历史事实价值意蕴的不可避免性,强调历史事实中史学家主体因素的决定作用,将历史事实的产生归功于史学家的思想创造。但相对主义史学对历史事实所做的主观主义的理解容易产生剪裁历史、歪曲历史等现象。因而,从马克思唯物史观出发,剖析历史相对主义的历史事实思想及其谬误具有一定的必要性。
一、对历史事实自然科学化的反思与质疑
随着19世纪自然科学发展的突飞猛进,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实证主义方法逐渐深入人心,客观主义史学受自然学科的启发倡导实证研究,因此受人追捧走上了史坛的主流地位。以兰克为首的实证主义史学从朴素的自然主义观出发,把史学纳入自然科学的轨道。在历史事实问题上,其立足于本体论角度将历史事实看作是真实历史的原貌,并且认为历史事实独立于史学家并客观存于史料之中。历史事实是在历史中发生的,可以通过历史遗留的痕迹去加以证实。为了探索历史事实,发现历史真相,兰克学派注重对史料的收集和考证,提出内证和外证的史料批判方法,认为在对史料进行收集和辨认后,历史事实之间的关联性及其自身意义会自动展现出来。诺维克曾总结道:“历史事实被视为先于且独立于解释,无论学者依据视角给事件赋予多少种重要性(significance),事件的意义(meaning)是不变的。”(1)Peter Novick,That Noble Dream,The“Objiectivty Question” and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Profession,p,2.同时,在还原历史真相的过程中,兰克强调史学家要完全放弃自我主观因素,以绝对客观公正的态度重述历史,坚持让历史本身说话。
兰克学派对历史事实的乐观认识遭到了历史相对主义者的质疑。受历史主义思想的影响,历史相对主义者首先对客观史学的自然科学化倾向做出批判,指出“把历史同自然科学相类比的做法引导史学家踏上了错误的道路,……历史的价值不是科学的”[1]。狄尔泰早期在其精神科学中就驳斥了史学的科学化做法。“史学家与其研究对象同一的前提”使得“理解和解释是史学的根本研究方法”;自然科学以归纳普遍规律为目标,而“历史学试图描绘和解释个别历史现象、个别事件以及它们间的关系”[2]。在狄尔泰思的影响下,文德尔班及李凯尔特等人从史学的研究目的与方法出发将二者对立起来,认为自然科学是探索普遍性的自然法则的经验科学,而史学是以描述历史殊相为己任的文化科学。“如果科学意味着研究普遍性规律的学科,即使事实服从于法则的学科的话,那么‘历史不是一门科学’。”[3]对此,柯氏也直言到历史推论的可能性使得史学不可能实现自然科学的精确性。其次,历史相对主义者对客观主义史学的纯粹事实理想提出挑战,指出其错误地将客观历史、史料、历史事实看作是同一的。史料不同于客观历史,史料作为客观历史的证据也并不具有纯粹客观性,其中蕴含着记录者的选择和判断等主观因素,具有不完备性和“反思”性。修昔底德感叹道:“不同的目击者因由缺陷的记忆和出于偏向对于相同的事件给出了不同的叙述,这使他难以发现真相。”[4]历史事实不同于史料进而不同于客观历史,相对主义者将历史事实视作史学家对史料理论思维的结果。“没有一定的理论导向和理论思维,他不但无法越过横亘在他和历史事实之间的鸿沟,而且也无法在自己的大脑中再现历史事实的整体面貌。”[5]228在理论思维的前提下,史学家可以克服历史的一度性和史料残缺的困难性,在头脑中构建出历史的整体面貌。对此,柯氏也主张史料与历史事实的非同一性,“随着史学工作的推进,史学家越来越有把握去驳斥一些歪曲事实的记载(史料)”[6]。最后,历史相对主义者指出了兰克史学中“如实直书”的虚妄性。相对主义者认为历史的一维性、史料的局限性、史学家的个体性及历史研究的目的性使得历史事实具有属人性。针对兰克史学中历史事实与史学家的抽象关系,卡尔认为,若客观主义史学家刻意推崇历史事实,史学家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把历史当作一件坏事加以放弃,开始热衷于集邮或其他爱好古董的方式;要么就只好进入疯人院去终其天年”[7]10-11。对于二者关系,相对主义史学家强调了史学家的主体性对于历史事实的建构作用。柯氏认为历史事实的形成是史学家“按照一种复杂的准则和假设的体系来解释资料的过程中推论出来的”[8]197。对此,沃尔什也强调完全消极被动的史学家的存在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在史学中是完全不可能的。同时,针对兰克在史学中拒绝道德判断的做法,比林顿批判的指出:“历史学家的偏见和信念等主体因素在历史研究中的不可排除性,决定了获取历史事实是一个不可得到的奢侈品。”[9]
二、历史事实的主体性及精神本质
在对客观主义史学朴素的历史事实实在论批判的基础上,相对主义者指出了历史事实与自然事实的区别,对历史事实的内涵进行了深度的把握。在如何界定历史事实这一问题上,卡尔·贝克尔有着较为深入的探究。其首先对“历史事实是什么?”做了研究,把历史事实与历史事件划分开来。他指出以往我们借助于“事实”给予我们的稳定性感觉,错误地将历史事实理解为与历史事件等同的具有一定轮廓的客观性的东西。历史事件作为一种客观实在具有“会过去性”,它与史学家的异在性关系使得史学研究以相关的历史证据为媒介,因而历史事实是史学家对史料思想的结果,“不是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是我们可以想象的再现过去事件的一个象征”[5]231,是相关历史本体的印象。其次,针对“历史事实在哪里?”贝克尔认为存于史料中的事实是死的历史,是非历史事实。历史事实作为我们“心灵的镜像和图景”会由于现实生活的需要和目的重新出现于人们的头脑中,因而“历史事实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不然不存在于任何地方”[5]287-288。最后,在历史事实发生于何时的问题上,贝克尔打破传统的牛顿时间观,认为历史事实作为人们受到“似现在”的影响在我们头脑中形成的记忆的历史,我们无法确定它的时间性,它既可以是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也可以是三者的混合。
同贝克尔一样,以海登·怀特为代表的后现代史学家也对历史事实和历史事件进行了区分,将历史事实视为被言说的事件,“是思想的概念化建构和想象中的比喻化建构,并且只存在于思想、语言和话语中”[10];是史学家从一定价值立场出发,借助于语言符号的某种意义叙述和理解的历史。语言作为一种表达符号,其区别于象征,能指与所指之间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因而我们得到的历史事实往往具有一定的相对性。此外,在历史事实的界定上,相对主义者比尔德也有着较为相似的论述。比尔德受新史学鲁滨逊思想的影响,在思想中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的这一前提下,将历史事实看作是史学家对过去历史的当代思考,是对历史本体的重构。他坚定的提出:“观念决定事实,而非相反。”[11]同比尔德一样,马鲁将历史事实看作是史学家信仰的结果,认为“史学家只能认识自身所相信的过去而且只能理解档案所留下来的事实”[12]。
相对主义史学家在对历史事实内涵探究的基础上对历史事实的本质也进行了沉思,企图为主观化的历史事实寻找哲学基础。在对历史事实本质的探究上,相对主义者以历史学的性质为切入点,探究了历史事实形成背后精神因素的存在。狄尔泰在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启示下,将史学划入心灵科学的范畴,提倡用“精神科学”研究历史现象。他认为社会历史现象都具有相对性,唯一绝对的事物是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的精神本质的东西。他指出:“人类行为不仅仅是一些事件,它是精神或‘生命符号’的表现形式。”[13]狄尔泰将人以及人所创造的一切社会历史现象的本质都归结于精神生命,认为历史是精神活动的过程,历史事实在本质上是生命,且随精神生命的运动而变化。由于历史事实的生命本质及其非理性,因而对其进行研究需要借助于理解和直接体验。“我们解释自然,但是我们理解精神生活。”[14]在狄尔泰史学思想的基础上,克罗齐开启了史学性质的研究。在新黑格尔学派的影响下,克罗齐发现了行动和历史中的精神的实在性,并创立了独特的“精神哲学”体系。其从精神一元论出发,将精神看作是万物的本原及唯一的实在,指出“没有外在于精神的存在,独立自存的客体本身是精神的创造物,精神在需要时创造了它,在不需要的时候取消它”[15]。在柏格森“精神哲学”的基础上,克罗齐将精神与时间联系起来,认为精神有一个绵延不断的发展流程。由直觉到概念,由理论到实践,由经济活动到道德活动,实践活动又为理论活动提供研究材料,如此循环往复,不断超越自身,而该精神活动过程就是历史。“精神负载着它全部的历史,历史是与精神自身相吻合的。”[16]同时,由于哲学的唯一研究对象是全部实在即精神,因而精神、历史与哲学是同一的。在该前提下,克罗齐认为历史事实“生于思想又回到思想”[17],是史学家精神的产物,其本质是精神。一切承认历史事实可以独立于人的精神而客观存在的观点都会陷入二元论的漩涡,无法领会历史与哲学同一这一真谛。
在克罗齐的基础上,柯林伍德驳斥了“剪刀加浆糊”的传统史学,倡导史学的自律性,认为史学与自然科学的区别主要体现在研究对象上。自然事件仅仅是单纯的自然现象,但“历史事件却并非仅仅是现象及观察对象,而是要求史学家必须看透它并且辨析出其中的思想来”[8]214。在研究对象与研究者的关系上,自然科学家和其研究对象在本质上是相异的,其研究活动是一个主体客体化和客体主体化的过程。而史学家与其研究对象是同一的,“历史思想的过程与历史本身演化的过程是同质的,两者都是思想的过程”[18]。尔后,他承续了新黑格尔主义的传统,认为理性是万物的真相。在该哲学前提下,柯林伍德用历史事实背后的思想取代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将思想规定为历史事实的本质,把我们对历史的认识看作为设身处地的领悟。
三、历史事实的构境幻象
传统史学以事实与价值的二分为基础,将历史事实看作不含有价值因素的事实判断。传统史学的这种纯粹事实理想被历史相对主义者称作是一种高贵的梦想,在历史相对主义者看来,“拒绝价值判断也就意味着,历史只能是外界事件的历史,不是产生这些事件的思想的历史”[8]196。历史事实作为对过去发生事件的一种表征,是史学家精神创造的结果,其中必然渗透着史学家的解释、想象等价值因素。
“历史事实是史学家的创造,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史学家解释和概括的产物。”[5]287在历史相对主义者看来,历史事实中蕴含的解释性因素主要取决于史学家的任务、史料的局限性、历史认识的特性。首先,史学不等于史料学,历史不同于编年史。史学家的职责不仅仅是确立历史事件是什么,而更应当“在一切可能的证据的基础上确立历史行为主体的意向和信念”[19]。卡尔·贝克尔鼓励史学家从现实生活出发去认识历史,认为史学家“为什么要为死去的过去而研究它呢,明确地说是为了现在”[20],指出史学家在死的历史身上玩把戏的做法是正确的,史学家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蛊惑人心,而是为了利用过去。同时,比尔德也注重历史的社会价值,提出了“问题史学”的主张。他曾在一次史学演讲中向史学家呼吁道:“现实关怀是治史者必须具备的素质,也是历史作品思想性的源泉。”[21]其次,史学研究要受到史料的限制。客观历史本身是丰富无限的,但是史料是片面的。“只有在很少见的情形下,史学家能够确认,他搜集到了有关某一特定时期、地区或片段的全部史料。”[22]由于史料的不完备性,史学研究需要借助于推理假设,但是该推论区别于逻辑推理,因而历史事实便不具有必然性,包含着解释性成分。正如沃尔什所强调“没有任何事实性的陈述(包括历史学中)可以被抬高到逻辑上的必然真理的地步”[23]。同时,只有进入史学家研究领域的史料才能转化为历史事实,而这离不开史学家的信仰和判断。史学家“坚信历史运动的某些真实能被确认,而这种坚信只是一种主观上的决断”[24]。史学家们根据“自己的倾向来接近实在,其中含有他们自己的假定和先入之见”[25]。史学家依据自身的主观判断即信仰去认识历史,因而作为历史认识结果的历史事实本身必然包含价值解释成分。最后,史学家是现实的人。“不管我们喜欢还是不喜欢,在历史著作中总存在主观的因素,因为历史学家是个人”[7]37,“每个史学家都有他的‘参照系’,它潜伏于他的观念形式、偏爱和地区的、阶级的或狭隘的社会环境的偏见中”[26]。在历史研究活动中,比尔德认为史学家自身的“参照系(frame of reference)”因素对其研究活动会产生能动性作用,史学家无法在研究活动中做到客观公正,历史研究结果会渗透进解释性因素,“其必然是相对的,真实的历史无法再现,客观的历史无法达到”[27]。卡尔·曼海姆在其知识社会学中也提出了“情景决定因素”,强调客观的物质因素对思想的制约,认为每一种认识都是相应历史条件的产物。曼海姆认为史学家的处境会决定其认识问题的角度即视角结构(Aspektstruktur),其所处的社会历史条件会渗透到其研究过程中,因而作为研究成果的历史事实必然蕴含着史学家的“先见”成分。用柯林伍德的话来说:“史学家不仅重演过去的思想,而且在他自己的知识结构中重演它。”[8]33此外,历史事实中还渗透着想象因子,“过去就像一个银幕,每一代人都在它上面投下了对未来的幻想”[20]661,这是贝克尔史学理论的核心思想。贝克尔认为作为观念的历史事实并不像砖头那样轮廓分明且可以测出重量,它是形式与质料相结合的产物。史学家不同于自然科学家,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是外在于研究者且可重复发生的自然现象,而史学的研究对象是相关事件的史料,由于史料的局限性,史学家会依据自己的经验、目的、兴趣等对过去发生的历史事件进行修饰和伸张,使历史事实中包含有观念想象的成分从而转变为“活的历史”。如贝克尔所说:“真实事件为想象的图景提供了某种东西,想象的图景也总是为它提供某种东西。”[5]237对此,科恩也强调,历史事实作为史学家主观心智的产物,“其并不流向空泛的心灵,事实需要我们的观念或假设”[28]。同科恩一样,布鲁克也反复指出“历史学需要想象力,历史事实在某种意义上是以推论的形式呈现的”[29]。史学家往往在史料的基础上依据自身的认识能力对历史做出推测。但柯林伍德强调史学中的想象不同于文学性质的诗性想象,它是一种推理性的想象,即“史学家的想象必须能为证据所证明,……没有这种想象的构造,就不可能有历史学”[8]273。
四、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
历史相对主义者对历史事实中蕴含的价值因素的强调表明其意识到了史学家的主体性同历史事实之间的关系,这对于批判传统史学的“事实本身会说话”观点具有积极的作用。但在二者关系上,历史相对主义者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用观念的历史抛弃了客观历史本身,走上了“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的绝对的相对主义道路。
历史事实是主观记忆的产物。在“何谓历史”这个问题上,贝克尔把史学家的主观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将记忆的历史看作是真正的历史存在。历史作为记忆的历史,是人们依据自身的创作自由对过去想象创造的结果。在该前提下,对客观历史的认知即历史事实是主观复主观的结果,是人们依据经验、目的、兴趣等对记忆的历史进行任意修饰和伸张的产物。同时,贝克尔将历史事实等同于历史知识,认为它可以因人、因时、因地而变化,是人们任意解释的结果,并且种种解释都是同等有效的。此外,对于史学家的主观性的发挥,凯利提到“历史研究不是位于纯粹理性的王国,而是位于人类意志、观点和可能性的王国”[30]。同时,历史事实的纯粹主观性还体现在历史事实的规律和意义上。实证主义史学家从历史决定论出发,认为人类历史同自然界一样在自身的演化过程中遵循某种规律,该思想受到了历史相对主义者的反对,“历史不时表现为一团乌七八糟的偶然事件,像急转的洪流一样……”[31]37,受偶然性支配毫无规律可循。对此,克罗齐也认为对事实间因果关系的承认会让我们陷入因果漩涡中,最终走向超越论和二元论。“物理学着眼于规律,历史科学致力于特殊。”[31]98历史事实的精神本质使得事实具有个性化色彩,事实之间具有异质性,无规律可循,历史事实本身所具有的完整结构是史学家心灵活动的产物,是史学家借助于想象力赋予事件本身的。在历史事实的意义来源上,相对主义者强调历史事实自身的价值和意义是史学家及现实生活赋予的。强调史学相对性的哲学家波普尔反对实证史学家所强调的历史发展的规律性及意义。他将历史归结为书写的历史,并认为“不可能有真正如实表现过去的历史,只能有各种的历史解释,……历史虽然没有意义,但我们能赋予历史以意义”[32]。对此,比尔德也指出:“说话的不是那种未经区别的事实,而是史学家的理解,使事实传达出特殊意义”[31]274。
历史事实是强制阐释的结果。相对主义者将历史事实看作是史学家记忆构建的产物就为历史的任意阐释提供了机会。史学家依据自己的主观意志修饰和解释历史,使历史事实完全成为意志的象征。首先,在历史事实的表述方式上,“作为书写的历史是真相和想象的一种便利的混合物”[33]。利奥塔认为,我们对于以文本、语言为载体的历史要持开放态度,历史事实作为被言说的事件像故事般包含着各式的文学技巧。如海登·怀特在《元史学》中所说:“史学一般而言是诗性的,具体言之是语言性的,它作为前批判地被接受的范式决定‘历史’的解释应该是怎样的。”[34]在语言文本的载体下,史学家可以发挥主观性对历史事件进行情节的编排,“历史成了叙述散文体的论述,撰写历史无异于写小说”[35]。其次,史学研究中场外理论的应用。20世纪中期,数学理论和方法逐渐运用到史学研究中,历史计量学派迅速发展壮大。他们指出:“事态的历史学本质是‘数学化的历史学’,……这种历史学只有数字才能说明白。”[36]61历史计量学家们简单地将数学公式及统计方法等运用于史学研究中,对繁琐复杂的客观历史进行数字化解释,使历史事实变成了一连串的数字,颠覆了历史的客观性。此外,心理学在史学研究中的应用也将研究者的主观因素发挥到了极致。史学家兰普雷希特主张用心理学理论来解释社会历史现象,他强调对历史人物心理因素的分析,并将历史活动者心理状态看作是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强调历史人物的精神状态具有决定性的重要作用”[36]101。
五、评价
历史相对主义者在批判传统的历史实在论中,以主体建构客体的角度,将历史事实看作是史学家主观精神的产物,并探究了历史事实的精神本质以及其自身不可避免的价值性因素。在对历史事实的认识上,历史相对主义者取得了一定的进步。首先,相对主义史学家打破了客观主义史学的终极史学观念的局限性,意识到了历史事实中的主体性因素以及史学研究中的复杂性,倡导史学的多元化,对历史持开放性和可能性态度,拓展了历史研究空间,丰富了历史内容。实证主义史学家在历史客观性问题上走向极端,将历史事实视为绝对的自在自为的历史本身,从而将史学认识演变为毫无生机活力的史料堆积活动。客观主义史学家的这一做法是有失合理性的,从实际来看,对某一历史允许不同解释的存在,更有利于增强史学研究的科学性,推动史学研究朝科学性以及多元性方向发展。其次,在剖析历史事实内涵的同时,相对主义史学家区分出了历史事实与非历史事实,强调现因素与历史事实二者的关系,指出历史的社会服务功能,这在一定意义上增强了史学的实用价值。在历史事实问题上,客观主义史学家自身蕴含鲜明的形而上学性。对于“历史事实是什么?”的剖析,客观主义史学家模糊了历史事实与客观历史进程的界限,错误地将二者等同,忽视了历史自身的一度性。为克服实证史学对绝对客观历史的虚妄追求,相对主义史学家强调现实因素对于历史事实的复活作用。虽然相对主义者的历史事实观念在克服客观史学局限性及促进史学发展方面产生了积极影响,但是其对历史事实的理解也是存在很多缺陷的。
首先,相对主义者对历史事实的认识和研究方法具有较大狭隘性。时间的生成和演化是历史形成的必要前提。时间作为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统一体在本质上具有“会过去性”,过去发生的事件从现实层面来看具有一度性,是一去不返的。相对主义史学家借助于时间的一维特征,承认史学研究认识中的“时间距离”,由于客观的时间间隔的存在,史学家与客观历史事件处于不同的时空位置中。对此,历史相对主义者认为历史事件仅存在于过去,对于现在来说它是不存在的。“当代性不是某一类历史的特性,而是一切历史的内在特性。”[37]为了弥合史学家与客观历史之间的时间跨度,相对主义史学家只能以作为观念形式存在的历史事实为研究对象。由于史学研究对象即“历史事实”自身的特殊性,历史相对主义者将史学完全归结于与自然科学相对立的文学艺术领域,对历史事实的认识采取艺术领域的“统觉”方法。相对主义者的这一历史认识方法虽然克服了兰克等客观史学家史学研究方法的机械性,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史学自身的科学性发展。对于历史事实自身的认识,要注重史学研究中科学性与人文性的合理融合。
其次,历史相对主义者错误地剖析了历史的本质问题。在对历史事实的认识上,实证史学家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在客观主义道路上走向痴迷。针对实证史学家的这一缺陷,历史相对主义者通过对历史事件与自然事件的考察,区分出历史事件与历史事实,并挖掘出历史事实本身的思想因素。相对主义者通过对历史事实蕴含的思想因素的夸大化和绝对化,进一步将历史事实的本质归结为精神,将历史看作是一部纯粹的思想史。狄尔泰继承了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将社会历史看作是人类精神的发展史,把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归结为人的思想发展逻辑。克罗齐和柯氏在精神一元论的前提下,将精神视作万物的本原,强调历史是精神运动的产物,提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口号。在相对主义者看来,历史就是历史活动者思想运动的历史,这就从根本上忽视了人的实践性及思想产生的物质根基。历史是人类改造自然与社会的实践历程,其产生需要借助一定的物质条件。而历史相对主义者忽视了思想背后的物质生产方式的根源,把精神放在首位,将历史的产生归功于史学家的思想活动,这就错误地处理了历史自身得以产生的根本渊源问题。
最后,历史相对主义者走向了解构历史事实的虚无主义道路。在历史事实问题上,历史相对主义者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陷入了“克利卜底斯大漩涡”。历史相对主义者在努力摆脱客观主义史学局限性的同时,抽象地处理了史学认识中能动性因素,进而摧毁了历史的神圣性和庄严性。以事实为中心的实证史学家为保证历史事实的纯粹客观,要求史学家放弃自我因素,成为纯粹的客观人。为摆脱实证史学对形而上的纯粹客观性的追求,历史相对主义者承认史学家的主体性。但是对于史学认识中人的能动性因素,相对主义史学家将其完全视为消极的因子,认为主体因素的存在从根本上消解了历史事实的客观性及可知性。他们认为史学家本身具有的认知图式及所处的时代背景使得作为历史事件观念反映的历史事实必然包含着解释和想象因素。在精神一元论的支配下,相对主义史学家将历史认识的主体性成分视为历史事实中的决定性因素,强调史学家从自身目的出发去认识历史,抛开事实,将历史看作是一部文本的历史、故事的历史。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成了种种虚构的故事而已”[36]103。历史相对主义者因对史学家主体性的这一理解而走向了极端,把客观的历史存在变成了虚无的东西,使人类社会的发展丧失了历史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