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接触下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以罗城仫佬族为例
2021-12-03陈国玲
陈国玲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本文以广西壮族自治区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以下简称罗城县)的仫佬族为调研对象,在东门镇的白马社区、狮子社区、凤凰社区以及章罗村、横岸村,四把镇的四把社区,小长安镇的龙腾村等仫佬族聚居区和村落开展问卷调查和访谈,进行了涉及家庭域、学校域、公共场所域等不同场域中仫佬族的语言习得、语言兼用和转用等语言使用情况的调查。这次调查共发放200 份问卷,每份问卷包括受访人基本信息、语言习得情况、语言使用及语言态度、语言兼用及语言转用情况四个部分。根据问卷整体性原则筛选后,各部分的有效数据如下:关于语言习得情况的有效数据155 份,关于语言使用及语言态度的有效数据157 份,关于语言兼用及转用情况的有效数据152 份。
根据数据分析结果显示,罗城仫佬族较好地保留了自己的民族语言仫佬语。罗城仫佬族基本都是仫佬语与桂柳话等语言的双语者或多语者。在族群内部,仫佬语是仫佬族的家庭用语,仫佬族内部相互交往也使用仫佬语。各个年龄段的男性和女性都具有较强的仫佬语的使用能力。仫佬语在地区上无明显差异,除罗城县境内龙岸一带仫佬语的语音受到汉语粤方言的影响存在语音差别,其他各地基本语音类似,能够互相通话。在与其他民族交流中,罗城仫佬族在公共场合兼用汉语作为通用语,汉语通用语主要采用普通话和桂柳话为主。桂柳话系属西南官话,是广西壮族自治区最强势的汉语方言之一,也是罗城各民族间交往的通用语。从交际场合来看,仫佬族在罗城工作、就医,在银行、政府部门办事等都使用桂柳话,只有在交谈双方都是仫佬族、都会仫佬语的情境下才使用仫佬语交流。
对罗城仫佬族而言,区域内的通用语是桂柳话,民族内部的通用语是仫佬语。受到经济区域化和民族地区文化融合的影响,汉语通用语的使用范围和使用强度逐渐增加,并影响到仫佬语的语音、词汇和语法。部分仫佬族与周边壮族、侗族和毛南族等其他兄弟民族接触频繁,也习得了壮语、苗语等其他少数民族语言。
一、仫佬语的使用情况
仫佬语属于汉藏语系壮侗语族(或侗台语族)侗水语支[1](P7),是仫佬族在长期的生产和生活中使用并发展的族群性语言。仫佬语没有文字书写形式,却发展出了完整的语音系统,具有一定数量的基本词汇,并根据交流与交往的需要形成了丰富多彩的语言表达形式。“仫佬族与壮族、侗族具有同缘关系,而且长期在大致相同的自然环境下生存和发展,因而在历史、语言和文化上关系十分密切。”[2]共同的地域文化和频繁的族际文化交流促进了仫佬语与同语族语言的共同发展。仫佬语与侗语、水语、毛南语等相邻民族的语言比较接近,且有许多基本词汇与壮族、侗族、水族和毛南族等民族的语言相同,“有相当数量的词是本语族诸语言同源的”[3](P2)。“在533 个常用词中,同源词有285 个,占53.5%;非同源词 248 个,占 46.5%。”[4](P6)仫佬语与侗语关系密切,“在 684 个常用词中,同源词有 455 个,占 65.6%;非同源词239 个,占34.4%”[4](P6)。仫佬语的语法系统与语族内部其他语言的语法构造基本相同,与侗语较为接近。语言的相近证明了仫佬族与同语族的几个民族曾经一起生产、共同生活、共同发展的历史事实。仫佬语是仫佬族与兄弟民族千百年的共同生活和文化交流的历史下发展出的独立的民族语言。
罗城仫佬族保留了完整的母语,并形成了较强的仫佬语的代际传承的语言文化环境。仫佬语是仫佬族族群内部的主要交际用语,是90%以上的仫佬族的主要日常交际语言,是一个处于稳定使用中的语言。“由于长期以来仫佬族人与当地的汉、壮、苗等民族进行经济、文化的交流往来,不少仫佬族人兼用汉语西南官话桂柳方言、汉语土拐方言(客家话)和壮语等。”[5](P8)仫佬语在面临外部强势语言和社会文化变迁的影响下仍然保持了自身的活力。仫佬族平时讲话用仫佬语,写字用汉字,演唱民歌时用汉语方言土拐话,也间或用仫佬语。[6](P109)
家庭和村屯是仫佬语传承的两个核心区域。在仫佬族家庭内部,祖辈、父母和子女等家庭成员之间主要使用仫佬语对话。在仫佬族聚居的村屯,仫佬语是最普遍、使用频率最高的语言。
(一)罗城仫佬族的母语习得情况
在母语习得情况的调查中,103 个仫佬族受访人对“你小时候最先学会的话语”一题做出回答。其中,以仫佬语为母语的有87 人,以壮语为母语的有3 人,以苗语为母语的有2 人,以汉语为母语的有11人。仫佬族大都以仫佬语为母语,男女老少皆能习得流利的仫佬语。大多数的仫佬族知识分子、党员干部和各类公职人员能熟练地使用仫佬语。以仫佬语为母语是仫佬族族群认同感在生活中的体现。在仫佬族的文化认同结构中,语言认同占据重要的角色,是共同民族心理的基石之一。
相对稳定和高度密集的聚居环境是仫佬语维持代际传承的重要条件。在传统的仫佬族家庭,父母双方均为仫佬族。儿童的第一语言为仫佬语,且语言的熟练程度较高。因民族间通婚,部分仫佬族儿童最先习得的语言是母亲的民族语言。其中以壮语和苗语为母语的儿童是因为父母一方为壮族或苗族,跟随父亲或母亲生活而习得壮语和苗语。以汉语为母语的儿童则因为生活在城镇地区,父母已经转用汉语,或父母期望子女习得汉语。部分家庭受当前教育需求的影响,在婴儿学语时就教其普通话。当前已经有11%左右的仫佬族的母语已经转为汉语方言或普通话。母语习得的情况将会影响到整个仫佬族社会的语言使用情况。
仫佬族内部通用仫佬语,且仫佬语的使用能力存在显著的年龄差异,并在年龄分布上呈现一定规律。从整体上看,仫佬族使用母语能力的差异存在儿童期(0~5 岁)、少年期(6~18 岁)、中青年期(18~50岁)、老年期(50 岁以上)四个年龄段。受罗城民族杂居的社会因素影响,罗城仫佬族的单语人极少,只有较少的初语儿童和较年长的老人使用单一语种仫佬语。50 岁以上的老年人是仫佬语使用情况最好的一个群体。村屯内部50 岁以上的老年人主要以仫佬语为日常用语,部分老年人能用汉语方言桂柳话简单交流。部分老年人因为外出少,只能以仫佬语交流。6~18 岁的少年较多是仫佬语和普通话的双语者。他们的母语为仫佬语,使用流利。18~50 岁的中青年群体的语言使用情况较为复杂,双语人和多语人的比例较大。他们仫佬语使用熟练,第二语言多为桂柳话。少数中青年人能够使用苗语、侗语等其他民族语言。
(二)仫佬语的使用场域
仫佬族人口少,居住地域范围小而集中,存续本民族传统文化和语言文化的能力较弱。另外,当代社会的经济往来与文化交流提高了仫佬族的生活水平,扩大了他们的生活地域。但是经济、文化的区域化和现代化力量使其民族文化受到冲击,语言的使用也产生巨大变化。仫佬族在与多个民族长期的杂居生活中不断吸收其他民族的文化,多习得除母语外的第二语言或多种语言。在罗城这个全民相对稳定使用仫佬语的地区,仫佬族在多种不同的典型场合中对使用的语言具有不同的选择。仫佬语在不同场域的使用情况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
1.家庭域
在仫佬族聚居区的仫佬族基本都会使用仫佬语交流,同时还掌握桂柳话、普通话等其他语言。家庭内部是仫佬族使用仫佬语最为熟练的典型场域。仫佬语是仫佬族社区日常交际和沟通民族感情的主要用语。仫佬族家庭域的语言使用情况主要涉及被调查者在家庭中与祖父母、父母、配偶、子女沟通时使用的语言。仫佬语的使用范围的频度最高,苗语、壮语占据极小的比例。
族内婚和族际婚两种婚姻形式引起家庭内部的语言使用情况出现差异。其中,族内婚姻家庭以仫佬语为主。在家庭内部,亲属之间的对话主要使用仫佬语,很少使用其他语言。在家庭成员之间,长辈与晚辈、夫妻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以及同辈之间都使用仫佬语交流。家中在外工作的成员,或在外读书的学生、外出服兵役的青年回到家中也全部使用仫佬语。如继续使用其他语言与家人交谈将会受到家中长者的批评。
族际通婚的情况在仫佬族中比较常见,仫佬族与周边的汉族、壮族、苗族都有通婚。族际婚姻家庭仍以仫佬语为主,或者兼用夫妻双方的语言,或者使用罗城通用语汉语方言桂柳话。嫁入仫佬族的女性或入赘仫佬族家庭的男性在最开始一般不会使用仫佬语。仫佬族对这部分因联姻进入仫佬族社区的外族人的语言使用持很宽容的态度,会使用汉语方言或普通话与其交流。经过一年左右的共同生活,这部分进入仫佬族家庭的外族人一般能掌握基本的仫佬语会话能力。经过三到五年的时间,这部分人就具备了流利的仫佬语对话能力。也有部分人因为性格内向,或加入的仫佬族社区较小,使用仫佬语的机会较少,他们未能掌握仫佬语的基础会话能力。因此,在这种家庭中,一般会出现使用双语的情况。夫妻双方一般使用汉语方言或普通话沟通。夫妻双方为仫佬族的一方在与仫佬族人交流时使用仫佬语。嫁入仫佬族家庭的一方使用母语的频率降低,一般使用汉语方言或普通话。在子女的语言习得上,就出现了多种情况。有的儿童习得了父母双方的语言,有的习得了父母一方的语言,但都基本能够习得汉语方言或普通话。
2.学校域
仫佬族与周边其他民族一样,教育事业得到了飞速发展。在学校域的调查中,主要包括学前教育、小学教育和初中教育,涉及教师授课语言和学生课后语言交流两个方面。
教师授课语言。学校中尚未开设以学习仫佬语为目的的课程。普通话是当前官方的教学语言,小学生和初中生的普通话会话能力较好。在实际教学中,学前班和低年级的儿童掌握普通话的水平较低,教师会采用仫佬语辅助教学。针对“教学语言的选择”的调查问题显示,绝大多数仫佬族希望采用普通话为教学语言。他们认为,学校采用普通话授课更有利于学生接受教育,提高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有利于学生长远发展。
教学语言的选择直接影响到仫佬族青少年第二语言的习得。伴随义务教育的普及,以普通话为第二语言的人口比例逐年增加。大部分50~60 岁的老人的第二语言为桂柳话也是受到当时教学语言的影响。在新中国建立初期,罗城县的中小学普遍采用桂柳话为教学语言,就形成了现在罗城仫佬族老年人第一语言为仫佬语,第二语言为桂柳话的语言使用状况。
学生课后语言交流。根据调查问卷统计结果显示,仫佬族学生在课间大多使用土拐话作为同学间的交际用语。部分学生是在进入学校之后与同学的交往中才学会桂柳话;在放学后与仫佬族同学的交流则使用仫佬语。
在学校域,仫佬族青少年习得了仫佬语之外的第二语言或第三语言。在课上,普通话为通用语。在课间,与仫佬族同学使用仫佬语交谈,与非仫佬族同学使用桂柳话交流。在桂柳话为强势通用语言的地域内,伴随义务教育教学语言和国家推广通用语言文字的影响,普通话的使用人口逐年增多。
3.公共域
罗城仫佬族使用非母语的场合多在集贸市场、超市、医院、银行等公共场合。罗城县的政府人员、医务人员和银行服务人员的民族成分为汉族、壮族、苗族等多个民族。他们使用的服务语言一般为桂柳话,也有部分采用普通话。在乡村级别的政府、医院和银行的工作人员一般根据交谈对象来选择使用桂柳话或仫佬语。在公共场域,仫佬族与同族人交流主要使用仫佬语,在与其他民族交流时,则选择使用桂柳话或普通话。在超市、商店和集贸市场,商贩会根据购买者的语言选择对话语言。在覆盖区域越大的商品交易市场,购物者的民族成分就更多样化,所使用的语言种类就更多。桂柳话作为地区通用语,使用频率高于其他语言。汉语方言土拐话作为一种新的区域性通用语正逐步扩大使用群体。
综合比较集贸市场、超市、医院、银行的语言使用情况之后发现,使用普通话的比例呈现集贸市场<超市<医院<银行的情况。这主要因为医院和银行的工作人员分别来自不同的区域,且受到过较高层次的教育,使用普通话的比例较高。而超市的服务人员多为当地人,主要使用当地通用语桂柳话;在集贸市场接触的多为村屯附近的人,使用仫佬语的比例就略有提高。
(三)仫佬语的语言场域类型
从以上调查结果可以看出,仫佬语的语言场域主要可以概括地从家庭和社区两个角度进行观察和分析。其中,家庭场域又可以细分为家庭母语场域和家庭双语场域;社区场域又可以细分为社区母语场域和社区双语场域。
1. 家庭母语场域
家庭是仫佬语的最小的使用场合,是仫佬语使用和传承的重要环境。罗城仫佬族塑造了良好的家庭母语交际环境,家庭成员之间的日常交流基本以仫佬语为主,养成了传承能力较强的母语场。对于仫佬族个体成员来说,家庭是习得母语、使用母语的语言环境;对于仫佬族的整体语言发展来说,家庭是仫佬语作为母语代际传承的基本单位。家庭环境的母语使用情况决定了仫佬族家庭成员的母语使用频率和熟练程度。在家庭内部和族群内部,仫佬语的使用情况体现了仫佬族对仫佬语的心理选择和语言态度。在村屯聚居的仫佬族家庭使用仫佬语的频度远远高于散居的仫佬族家庭,有一些零散居住在其他民族村寨的仫佬族家庭已经放弃母语的使用,转用其他语言。
在家庭场域内部,因为年龄、性别、生活经历等个体差异,仫佬语的个人使用情况又存在差别。从统计数据看,在家庭场域中,仫佬语的使用频率与家庭成员的年龄层次具有关联,即年龄越大,仫佬语的使用频率越高,语言使用的熟练度也越高。总体上,与祖父母、父母等长辈交流中使用仫佬语的频度最高;与同辈交流则存在仫佬语、桂柳话和普通话掺杂的情况;长辈与晚辈的交流则居于二者之间。
2. 家庭双语场域
在家庭场域中,仫佬语是主要交际用语,同时,家庭成员之间的双语情况也较为常见。仫佬族家庭使用双语的成因存在两种情况:通婚和后天习得。仫佬族与其他民族通婚的家庭在初期一般使用夫妻双方的语言。在婚后两到三年,妻子学会仫佬语后,双语使用的情况就结束了。也有部分家庭,母亲教授子女自己的民族语,子女在双语环境中习得父亲和母亲的两种语言。
部分移居城镇或外出务工的仫佬族家庭,在寄居地居住时存在双语的情况。还有部分家庭,受周围环境影响,或为子女以后教育问题考虑,子女的母语为汉语方言或普通话。因此家庭成员交流时采用双语形式,夫妻间使用仫佬语,父母与子女交流时使用汉语方言或普通话,子女多具有仫佬语的听话能力,却不具有仫佬语的会话能力。
总而言之,家庭成员的年龄大小与家庭双语使用的频度成反比。越年轻的家庭使用双语的情况更为普遍。
3. 社区母语场域
仫佬语的社区母语场域是仫佬族聚居的乡村和仫佬族发生交流和交往的生活场域。
聚居的仫佬族乡村是相对稳定的母语使用场域,是使用频度仅次于家庭场域的母语使用场域。仫佬族乡村都是古老的仫佬族聚居村落,人口数量多,分布密度较高。这些乡村远离繁华的城镇,有的甚至在边远的山区,与外界的交流和接触很少。因此,地理位置上的偏远和文化交流上的阻塞为仫佬语构建了天然的屏障,形成了仫佬语传承和使用的核心区。
在仫佬族的日常生活场域中,集贸市场、节日场域、生产场域都是仫佬语的潜在适用场合。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仫佬族会通过对方的实际情况选择是否使用仫佬语。在与仫佬族交流时,仫佬语成为首选。与其他民族交流时,会根据对方掌握的语言种类选取双方能够沟通的语种。
4. 社区双语场域
仫佬族社区范围内的双语使用情况伴随社会的进步和区域经济的发展而呈现普遍的趋势,在城镇等场域中双语或多语情况较为常见。在越开放的场域使用双语的情况越频繁,如超市、医院、银行,主要的交际用语为桂柳话或普通话。在学校、政府等教育或公共服务的场域,普通话的使用频度最高。
综合以上分析,仫佬语的使用情况大致如下:
(1)仫佬族在日常生活中主要使用仫佬语作为交际语言。在仫佬族的家庭和村屯、以及临近的仫佬族村寨和聚居区中的仫佬族在相互交流时采用仫佬语。(2)仫佬族与周边其他民族交流时一般使用汉语方言桂柳话。与壮族、苗族和瑶族交流时,部分仫佬族能够使用对方的民族语言。(3)仫佬族在公共社区中与非仫佬族交流时,如政府机关、医院、银行等,较多采用桂柳话,有时也因为对方原因使用普通话。(4)学校等教育领域已经普遍使用普通话教学。低年级的乡村小学采用仫佬语辅助教学,高年级小学少量教师使用汉语方言桂柳话。学校内的课间,仫佬语学生较多采用汉语方言土拐话聊天。
相对稳定的且高度密集的聚居环境为仫佬语提供了稳定发展的文化空间,是仫佬语得以维持代际传承的最重要条件。家庭内部全员使用、村屯内部大多数成员使用,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语言使用和传承的语言环境。这是仫佬族人口虽少却能够较好的保留母语的重要的关键因素。一个仫佬族成员习得仫佬语经历了家庭语言启蒙期、伙伴语言发展期和社区语言定型期。家庭语言使用情况是母语习得的先天条件,奠定了仫佬族母语使用能力的基础。社区语言习得是母语者长期浸染在语言环境下逐步获得语言交流与熟练使用能力的语言习得过程,决定了仫佬族的母语使用能力的稳定性。母语的习得过程培养了仫佬族对族群的感情,决定了仫佬族的语言态度。
二、多语言接触下的仫佬族语言兼用情况
语言兼用情况主要指语言使用中的双语或多语现象,是指一个民族的全部或部分人除了使用本民族母语外,还兼用临近族群的一种或多种语言的语言使用现象。语言兼用的形成原因比较复杂。不同民族的杂居和文化接触导致语言的使用出现差异,选择通用语满足族群交往的需要是产生语言兼用现象的基础。语言兼用的情况一般是在相邻族群共居的社会因素下,语言影响逐步加深,导致强势民族的语言向弱势民族的语言渗透的语言融合现象,最终呈现为弱势民族兼用母语和强势民族语言的语言共用的情况。被兼用的语言多是具有政治强势或经济发达、区域势力较强、掌握某种先进技术或文化发达等因素的族群的语言。使用双语和多语是我国民族聚居区域的普遍性状况,是不同民族之间克服交流障碍、消除语言隔阂、增进交往交融的一种手段。这是族群相互交往、长期交融的自然结果,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罗城县有仫佬族、汉族、壮族、侗族、苗族、瑶族、水族等多个民族交错杂居,语言出现共生共荣的现象。仫佬族群众具有较强的母语意识,也具有开放的语言观念。他们积极习得第二语言、第三语言,以便于在多民族混居的罗城更好地交流。仫佬族再生产生活中具备了较强的二语习得的能力,多数人拥有熟练的桂柳话或普通话的能力。在与族群和村寨之外的人群进行交际时,仫佬语已经不能满足最基本的沟通与交流的需要。双语或多语的情况较为普遍。开放的语言观念为仫佬语吸收了其他语言的养分,从桂柳话或普通话中借用了大量词汇,依然保持仫佬语的基本语法规则,以提高仫佬语的交际功能,适应当代社会。
仫佬族较大比例为双语人或多语人。据语言兼用情况的157 份有效数据统计,单语人有27 人,双语人76 人,多语人有54 人。单语人包括了50 岁以上的老年人、外出较少的未受教育的妇女和学龄前儿童,且单语人呈现减少的趋势;双语人所占比例最大;多语人多为外出频繁的年轻的男性。
(一)双语情况
双语是仫佬族较为普遍的一种语言兼用类型。仫佬族对语言习得的态度较为开放。较多仫佬族因为与其他民族邻居,习得了壮语、苗语或侗语。问卷调查数据显示仫佬族双语人占据比例较高,主要表现为仫佬语-汉语的民兼汉型和仫佬语-少数民族语言的民兼民型两种类型。
1. 民兼汉型双语形式
民兼汉型双语形式主要包括仫佬语-汉语方言、仫佬语-普通话两种。
仫佬族使用汉语具有悠久的区域历史。从秦汉时期开始,大量汉族人口进入广西,民族融合对民族间文化的交流起了促进作用。汉族的政治、经济,以及耕种技术等因素对广西地区的诸民族产生了巨大影响,私学的兴起也促进汉语言文字与少数民族语言的融合。仫佬语是仫佬族内部交流的语言,汉语是仫佬族对外交流的主要语言,因此,仫佬语受汉语的影响较大。仫佬语语音系统的声母系统趋向简化,词汇系统中汉语借词比重大,语法结构方面也受到汉语的影响。仫佬族在使用仫佬语时会掺杂一些汉语词汇和语法结构,这是仫佬族在长期兼用两种语言的情况下形成的语言特点。
仫佬族与汉族在文化上的历史渊源及现实联系是汉语方言在仫佬族中流行的重要因素。汉语方言为罗城仫佬族的主要借用语言,主要使用的汉语方言有桂柳话、白话、土拐话等。桂柳话是罗城地区主要的汉语方言类型,是汉族和多个少数民族之间的通用语言,也是仫佬族在离开村寨后普遍使用的语言,使用范围非常广。据调查资料显示,仫佬族在政府办公、集市交易、医疗服务等语境中使用桂柳话的频率较高,且中老年仫佬族的桂柳话水平明显高于普通话。这是历史原因和社会环境形成的语言使用状况。
仫佬族普遍习得普通话是近20 年的事情。普通话的推广和学校教学语言的选择是仫佬族青年一代普遍习得普通话的两个重要原因。近几年,在国家提倡推行通用语言文字的政策下,罗城地区为了“强化语言扶贫,破解贫困人口外出务工的‘语言障碍’。罗城推进语言文字精准培训、经典诵读、语言文字规范化达标‘三大工程’,全县普通话普及率从2016 年的70%提高至90%”①参考自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人民政府网http://www.luocheng.gov.cn/gdtt/t6963558.shtml,2020 年12 月26 日访问。。学校采用普通话教学促进了学龄儿童的普通话的习得。截至2019 年4 月,“全县3 至6 岁学龄前儿童98%都会说普通话”②参考自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人民政府网http://www.luocheng.gov.cn/zwdt/t532265.shtml,2020 年12 月26 日访问。。
2. 民兼民型双语模式
民兼民型双语模式是以仫佬语为母语的仫佬族又习得其他少数民族的语言的情况。因与壮族、侗族、苗族等少数民族杂居,或族群通婚等原因,部分仫佬族为仫佬语-壮语、仫佬语-苗语等兼用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双语者,但是比例不大。受当前经济一体化和文化交融加深的影响,仫佬语与其他民族语言的交流更加频繁。但是多使用地区通用语桂柳话交流,习得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人数逐渐减少。
(二)多语情况
仫佬族多语人也较为普遍,表现为仫佬语为母语,并同时兼用汉语方言、普通话或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情况。长期的民族杂居引起的民族间密切的经济、文化和语言的交流是仫佬族多语现象的主要成因。且周边的汉族、壮族在当地经济生活中处于主导地位导致仫佬族主动习得母语之外的语言。在多民族交错杂居地域,多语情况更为普遍。龙岸镇金鸡屯居住着汉、壮、仫佬、苗、瑶、侗等12 个民族,母语有桂柳话、仫佬话、五色话、福建话、土拐话等9 种,多数村民为多语人。
罗城仫佬族语言兼用现象具有普遍性,语言兼用存在类型多样化和年龄层次化的状态。语言兼用存在年龄层的差异性,中老年多兼用仫佬语与桂柳话,青年人逐渐转向兼用普通话。因为历史上的社会交往及当前务工的需要,中老年多兼用桂柳话;因为学校教育采用普通话教学,年轻人使用普通话较多。兼用的语种逐渐走向统一,呈现出仫佬语-桂柳话-普通话的习得顺序。其中,桂柳话的使用人群范围相对稳定,普通话的使用人群持续扩大。
三、语言转用情况
语言转用(language shift)又称为语言替换、语言交替、语言改用、语言换用等,是伴随着民族间的接触和文化融合导致的使用一种语言的人群转用另外一种语言的语言现象,是原先语言因为多种因素受到排挤而逐渐弱化,最终被取代的语言演化过程,是文化融合和语言同化的结果。语言转用“是指一个民族或一个民族的部分人放弃使用自己的母语而转用另一语言的现象。语言转用也是由语言接触引起的,是语言使用功能的一种变化”。[7](P298)两种语言在频繁地接触中会产生一系列变化,除了语言结构受到日积月累的影响,语言的使用范围和使用人群也存在变化。经过长期的语言接触和语言竞争,一种语言代替另外一种语言成为通用语就变得有可能。
在实际调查中,少数仫佬族不再使用本民族语言仫佬语,出现语言转用现象,转用桂柳话、壮语或客家话等。罗城县主要存在仫佬族转用他者语言和其他民族转用仫佬语两种情况。
(一)仫佬族转用其他语言情况
仫佬族转用其他语言的情况多发生在非仫佬族聚居区,主要存在3 种情况。
1. 发生在个人或少数人的语言转用
语言转用是语言同化现象的结果,因长期文化接触导致自然同化,也因为政治、经济等因素导致强制同化。
生活在其他族群中的个人不具备语言传承的能力。一般来说,群体聚居的人群更容易保留自己的母语。一旦处于分布杂居或散居的环境中,发生语言转用的可能就会增加。生活在其他群体中的单个仫佬族家庭,或嫁入其他民族的仫佬族妇女,长期与其他民族共同生活与居住,失去了仫佬语的使用环境,而不得不将现居社会中的语言作为日常用语。
与其他民族混居的仫佬族小群体在语言传承上存在较大的困难。在仫佬族与其他少数民族杂居的地区,因为历史原因、人口比例、群体能力等不同的因素导致族群间的势力存在差别,出现语言转用的情况。如居住在龙岸镇榕山村的仫佬族人口较少,语言使用环境不足,该村仫佬族转用当地通用的汉语方言土拐话。生活在罗城县城的仫佬族已经大部分转用桂柳话,他们的子女也多以桂柳话或者普通话作为第一语言。这种因为居住环境的改变而引起的语言转用引起仫佬语传承的断裂,并影响其后代对仫佬语的传承。
2. 发生在一个群体层次的语言转用
这是指发生在局部群体的语言转用情况,一般见于某个阶层、职业、年龄、性别等人群上的语言同化现象。在仫佬族内部,接受过较高层次教育的人群、从事公职的人员等多转用普通话。外出务工人员、城镇的小个体商户多根据接触人群的不同转用桂柳话、白话、闽南话等。这种群体层次的语言转用导致语言使用者在掌握的两种语言中产生选择,导致个体语言使用逐渐转化。
语言转用主要是通过双语兼用的途径逐步演化的,并且必然经历了一定时间的过渡期。仫佬语在群体层次的转用主要发生在非仫佬语使用区域的仫佬族成员。在族群混居的情况下,仫佬族个体或小群体在学习和使用仫佬语的过程中逐渐习得他者语言,逐渐成为双语者。但因为在混居的社区中,新习得的他者的语言多为该区域内的通用语,使用的范围和频率较母语仫佬语更大。因此仫佬语的母语地位受到竞争,逐渐转入次要地位,成为家庭用语或小群体用语。这成为语言转用的起点。这一代人转用区域通用语后,其后代逐渐失去仫佬语的习得环境,一般不具有仫佬语的日常交际能力,而成为通用语的使用者。至第三代,仫佬语转用区域通用语的语言演化基本完成。
3. 教育水平的提高引起的语言转用
“文化程度也是影响语言变异的一个重要社会因素。”[8](P290)仫佬族学校教育的普及化也影响到仫佬语的使用和传承。在政府政策的支持和地方社会发展的情况下,仫佬族社区的受教育水平得到很大程度提高。从建国初期的普及小学教育,到近些年的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当前仫佬族50 岁以下的成员大部分具备基本的汉字读写能力。学校的教育也主要用汉语方言或普通话教学,这大大提高了仫佬族汉语的使用能力。另外,学校教育和社区教育的基础设施也愈加完备,农村社区成立了农民图书室、科技培训班等,也是仫佬族语言转用的一个影响因素。仫佬族青少年走出农村进入城镇读书的人口越来越多,初、高中就读率越来越高,部分成绩优异的学生进入大学继续深造。仫佬族已经认识到科学文化知识的重要性,认识到接受教育、提高文化素质对提高家庭收入的重要作用。重视子女教育和增加子女教育投入有利于地区人口素质的提高,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仫佬族的语言使用与传承。受教育水平越高者使用仫佬语的频率和水平越低。
(二)其他民族转用仫佬语的情况
其他民族转用仫佬语的情况较少,主要存在两种情况:通婚嫁入仫佬族的妇女、在仫佬族聚居的村寨生活的汉族或少数民族。嫁入仫佬族的妇女学习仫佬语,能在一定时间内具有仫佬语的基本会话能力。与仫佬族共居的其他民族因实际生活和交际的需要,一般自小习得熟练的仫佬语。
仫佬族语言转用涉及仫佬语和罗城地区通用语的关系。仫佬族的分布情况、婚姻状况、语言态度和周边语言环境等制约着仫佬族的语言转用。仫佬语的使用状况及仫佬语在仫佬族未来的语言使用的地位、发展趋势等语言使用问题需要正确对待,必须从理论和实践上科学地认识仫佬族语言转用的历史、现状和发展趋势。
总之,仫佬族的语言传承情况较好,语言转用只是发生在极少部分具有特殊情况的成员或小群体中,并未出现主体语言转用趋势。从总体上来说,仫佬族的语言转用情况反映了社会发展对语言使用的新要求,当前的经济发展、文化融合、区域化等社会发展状况导致了仫佬族与外界文化频繁地接触,最终导致语言的演化。仫佬族的语言转用是由社会因素引起的语言功能的变化,符合语言使用规律。
四、余 论
处于多民族、多语言的民族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引起政治经济区域化和文化融合,仫佬族与周边民族的较长时间的社会文化交流促进仫佬语同其他语言的相互竞争,相互调适,相互借鉴,并最终达到语言和谐的状态。语言成为各民族在社会文化接触中重要的媒介和交流工具,有利于促进中华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
语言接触会导致语言变迁,其中会经历语言竞争、语言借用、语言消亡等过程,导致语言的多样化,最终呈现为融合后的新的语言使用形态。在罗城仫佬族使用仫佬语的实践中,语言既是社会交往与感情交流的媒介,也是在共同的语言文化和族群文化的基础上形成的族群文化符号系统,表现为仫佬族在丰富的语言实践活动中建立起的民族情感与认同感,是罗城仫佬族民族文化的最直接表现方式。它不单纯是语言交际工具,而且是语言身份和文化身份的象征符号,是仫佬族的族群归属和文化归宿。仫佬语所包含的族群对世界的认识与人类自身的知识依附于仫佬族日常生活的语言交流,仫佬族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口头叙事构建了族群成员之间的感情共识和共同族群心理,促进了族群认同感在生活中的实现。在仫佬族的文化认同结构中,语言占据重要的地位。对仫佬语的认同是当前仫佬族对族群共同体的认同的重要形式。
语言是一个族群的历史和文化的重要载体,更是维护民族团结和国家安全的重要武器。[9]语言与思维、文化、历史、心理认同感等息息相关,是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必不可少的部分。语言接触引发文化交流,搭建共同的语言环境,不仅能够消除民族间的语言隔阂,满足交往交流交融的需要,也能促进区域间民族团结,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构建中起到积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