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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与“论”的文化之根
——《文化大传统与中国早期文论精神》序

2021-12-02叶舒宪

百色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文论人类学理论

叶舒宪

(1.上海交通大学,上海 200240;2.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重新认定和区分文化传承历史中的大与小两种不同传统,这是新兴交叉学科的文学人类学在2010年首次提出的一种理论诉求。10 余年来,文化大传统理论获得学术界的广泛认同和重要的推进,对中国文化早于甲骨文的大传统之再学习,已经蔚然成为一时的学术风尚,也成为我们反思和重审小传统即文字书写传统的一个新起点。

我们不仅在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的2012 年学术年会(重庆永川)中,曾经以文化大传统为讨论主题,而且还有多部以“文化大传统”为书名或章节名的著述,陆续出版面世。如李永平教授的《文化大传统的文学人类学视野》,赵周宽博士的《文学人类学的想象力》,杨仆教授的《二人转与萨满研究》,黄玲教授主编的《文学人类学研究的理论与实践》,田兆元教授主编的“文化原型的设计转化:传承、记忆、创新研究系列丛书”,我和萧兵先生合著的《〈论语〉:大传统视野的新认识》,胡建升博士的英文新书Big Tradition and Chinese Mythological Studies(《大传统与中国神话研究》)等。所强调的一点是,经过文学人类学一派改造后的文化大传统这个术语,一旦需要再翻译回到英语语境时,就不宜沿用雷德菲尔德的“the great tradition”一词,而需要换用“the big tradition”一词,以便和国际上新崛起的“大历史”学派形成对应。我们所称的大传统,其所涵盖的历史范围,早已经大大超出黄仁宇时代的“中国大历史”一词所指称的。我们更看重的新知识探索方向,是如何通过中国的上五千年历史,去重新审视下五千年的历史。换言之,这就是依据100 年来中国考古学新知识体系所构拟的“万年中国观”理论命题的新界标意义。

伴随着文化大传统理论的展开过程,文学人类学研究会同仁进一步拓展理论格局,使之走向稳步推进和不断体系化的方向。如2013 年出版的《文化符号学——大小传统新视野》,初步解决了文化大传统和小传统各自的编码理论,并将二者接榫、整合到一个完整的N 级编码递进系统中。该系统又以“文化文本”来获得正式命名。先有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第七届学术年会文集《重述神话中国——文学人类学的文化文本论与证据间性视角》在2018 年底出版;紧随其后,本学会与陕西师范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合作,共同主办学会理论专刊《文化文本》之创刊号,也将以专书形式,于2021 年夏天在商务印书馆出版。

至此,文化文本的命题将文化大小传统整合到一个前后衔接的符号衍生整体过程中。我们尝试为中国文化量身定制的一整套文化理论的建构,其基本目标业已达成,该理论体系的具体眉目也逐渐清晰起来。回顾文学人类学这几十年的发展历程,起初是先行一步的融合多学科知识的新方法论“三重证据法”(1994 年)和“四重证据法”(2005 年),逐渐引导出文化大小传统再划分的命题,并紧接着延伸到文化文本的整合性命题,由此奠定了文学人类学一派努力创建的文化理论体系之基础。证据法一类的提法,所延续的是国学的考据学基础,彰显的是本土学术话语的传统,如何在西学东渐大背景下获得创新性发展的契机。

文化大小传统再划分,其所带来的人文研究的认知更新效应,主要体现为两个前后相随的具体步骤,可以分别概括为“还原效应”和“反观效应”。下面就以胡建升博士的《文化大传统与中国早期文论精神》书稿为例,具体解说如下。

其一,还原效应:由小到大。

中国文论这个专业领域,是西学东渐以来在我国学界逐步形成于“中国语言文学”这个一级学科中的。其根本性的研究取向,就是仿效西方文学理论,却描述和创建有关中国华夏民族的文学理论史。其发展的瓶颈在于,无法有效解决西方理论的形而上思维取向与华夏传统文论自身的非形而上取向(如评点、诗话、词话等本土话语方式)的融通问题。这正像西医的理论体系,至今也无法与中医的穴位经络理论体系相融通。文化人类学的文化相对论原则,可以给所有尝试这类融通中西文论的企图,划上一个相对的句号。华夏文论研究,所需效法的不是西方文论的形而上体系,而是要从本土话语之根出发,即找到其自身的文化源头,从而明确其自身的源流演化关系。文化大传统理论的出现,给华夏文论的关照视角,得到一次更新升级的契机。胡建升博士正是看准这个契机,开始做文论研究的范式更新之尝试。本书的三大部分,即诗言志、孔子诗论和老子艺术观,都是从这样的本土文化还原与文论寻根视角切入的。

还原寻根的结果,自然是由文字书写的小世界,通向前文字时代的文化传统之大世界。大传统之大,首先在于认定口传文化的宏大历史体量,一定是先于和优于小传统,即文字书写文化的。就“文”和“论”这两个关键词而言,其语源学的意义,无疑都是指向前文字时代的大传统的,而不是指向书写文字小传统的。以往的文论研究只看传世文献,其境界只能停留在咬文嚼字式的研究。一旦超越文字限制,进入口传文化的悠久脉络,则可以做到龙虫并雕的新境界也。这里所说龙虫并雕,是在文化文本理论光照下的整体审视,已经不是停留在修辞比喻的层面上的,而是深入到文化的肌理内部,找出前因后果和主次发生的脉络。具体说,先找出5000 年前北方和南方的玉雕龙文化传统,然后才知道后世人文学所言“文心雕龙”,绝非空穴来风!所谓北方史前文化的玉雕龙,以距今五六千年的红山文化玉龙为代表;而南方史前文化的玉雕龙,则以凌家滩出土玉龙和崧泽文化玉龙为代表,其发生的时间也在距今五六千年前。所有这些知识,都是依赖文字文献研究中国史的前代学者根本不知道的,属于与时俱进的新知识体系。

简言之,无文字和无书本的文化大传统一定在先,是原生性质的文化,而文字书写小传统一定在后,成为次生的文化。其次生性质,也一定会体现在作为象形字的汉字早期写法中。如果没有万年持久不衰的玉文化崇拜情结与精灵般的穿越想象,怎么会在华夏第一部字典书《说文解字》贡献出第六个部首下的124 个从玉旁的汉字呢?怎么会让道教鼻祖老子说出“圣人披褐怀玉”的名言,让儒家鼻祖孔子说出“君子温润如玉”的人格理想呢?《文化大传统与中国早期文论精神》的第一章,突出诗之言说与歌唱的大传统价值观,而不是后代文人“写诗”的书面逻辑。第二章,彰显儒家兴观群怨说的口传文化渊源,竭力阐明礼乐与早期文学的不可分割性质。第三章,洞察道家自然大道说所蕴含的原初灵性精神存在,由此切入“大音希声”和“大象无形”的微妙境界。如此可谓是引领文论“由小到大”范式转移方面的新鲜尝试。这样的研究取向,不仅吻合儒家好古和道家归根的精神旨趣,也能够充分体现大传统理论的知识拓展意义,会给文学史和文论史研究带来一种境界全开的感觉。这是非常令人期待的。

圣人有言在先:“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汉字中的诗、论、语等关键词皆从“言”,由此不难看出在书写的“文”与“诗”“论”还未出现之前,这些样态的口传和礼乐活动早已经存在和传承数千年之久。以往的读书人知识条件不足以触及文化大传统的悠远世界,而1921 年因为河南渑池县仰韶文化发现而诞生的中国考古学,经历100 年的大发现过程,足以让今日的知识人直面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非虚言也。人文学者若不能与时俱进补习这些新知识,又如何能走在学术创新之前列呢?陈寅恪先生当年根据新发现的敦煌文献而提出的学术“预流”命题,其实也是如此这般的意思。

既然“文”“论”“诗”3 个汉语关键词,没有一个是书面文学的产物词,更多体现无文字时代的精神源头,那么如今的治学之人怎样才能努力做到由小到大,其重要的学术转向意义也就大体明朗了。

其二,反观效应:由大到小。

文化大传统的再学习和再认识,除了全面升级我们已有的知识观和历史观,一个最主要的有益结果,或者说是引出意外之喜的连带性效果,就是对原有的文献导向的知识格局带来重新认识的可能。再借用前贤论诗的境界比喻来表达,其道理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国学传统数千年,基本上被文献知识的有限格局所束缚,日积月累,人们早就习以为常。若能发生一种“一览众山小”的登高望远之感,是大家所期盼已久的。借用王国维论诗三境界的比喻来说,从大传统新知识和新视野,反观小传统即文字书写留下的后世文献内容,一定会体会到那样一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豁然开朗,或者说是一种类似悟道的体会。相传孔圣人当年“登泰山而小鲁”,因为泰山是齐鲁大地的制高点。毛泽东主席诗云“风物长宜放眼量”,所倡导的是视界之开阔长远。大传统新知识的主要范围,过去根据兴隆洼文化玉礼器出现的情况,一般都算作8000 年上下。随后又根据新发现的一批东北地区9000 至10 000 年的玉器,以及北方小米和南方水稻的出现年代,提出“万年中国”的认识新目标。从万年视野回望3000 多年的甲骨文汉字书写,以及2000 多年的古代经典出现,自然会有与以往不同的体认。

《文化大传统与中国早期文论精神》所提出的独创性新观点,主要集中在这一方面。如绪论部分之六“道体世界与文论话语的生产图式”;第一章第一节第五“玄古道心:文化小传统的道体心性”;第一章第二节第三“士志于道:诗言志的神道根性”;第一章第四节“季札观乐的口传情结与德性美学”;第二章第一节第四“游于艺:仁者的礼乐行为”;第二章第九节第三“诗为何可以群”;第三章第四节“涤除玄览的文学治疗与本身再现”;等等。这一批对古文论文献知识的换位思考和创新解释,皆可以作为“由大观小”的具体案例。

诚然,文化大传统理论的提出迄今仅有十余年,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补习大量考古学和艺术史、图像学、宗教学的新知识,必然对学者提出超乎常人的刻苦钻研毅力,也还需要长久积淀的融会贯通功夫。胡博士书中的某些论点和提法,或许显得还不够成熟,某些章节的内容是否存在过度诠释的问题,是否需要更多考量“证据间性”问题?这方面的相关讨论,除了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第七届学术年会文集《重述神话中国——文学人类学的文化文本理论与证据间性视角》(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 年),还有赵周宽博士新撰写的评论《从方法论的革新到人文存在论的发现——〈四重证据法研究〉试评》等。窃以为,证据间性的探讨如果能够在四重证据彼此之间充分展开的话,将会带来新方法操作上的很大便利,并由此而打开理论创新的广阔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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