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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藉田礼仪演变与书写范式

2021-12-02

北京社会科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玄宗礼仪书写

王 聪

一、引言

藉田(亦作“籍田”)礼,通常在古代都城城郊举行的一种吉礼,起源于原始部落首领带头耕作的古俗,后渐次演变为一种君主劝农的礼仪制度。“藉”字本身即有劝农的内涵,《说文解字注》:“帝耤千亩也。古者使民如借,故谓之藉。”[1]藉田礼集祈禳、祭祀、劝农多功能于一体。天子祈谷上帝,再择元辰亲载耒耜,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以躬自耕作的实际行动回应祈福的诚意,以垂范的方式劝诫农事,以仪式化的宴饮鼓励农事并预示丰收。[2]杨宽将藉田礼的仪式总结为五个礼节:一是行礼前的准备;二是举行“飨礼”;三是正式举行“籍礼”;四是礼毕后的宴会;五是广泛的巡查和监督庶人耕作。[3]整个过程表达了祈福的祭祀意愿、劝农监农的理政意味、宴饮集会的欢聚仪式意涵。祈福、劝农、宴饮,或者说祭祀、政务、娱乐三者相辅相成,构成藉田礼最基本的礼仪内涵。

藉田礼深厚的象征意味、多重的阐释空间,都需要通过书写的介入来加以强化和推广,由此形成了与之相应的诏、令、奏、议、表、记、论、诗、赋、颂等。杨宽、陈戍国、宁镇疆等从礼制层面考证藉田的流程、内涵、溯源,李山、彭兆荣、黄水云、廖美玉等分析了藉田祭祀乐歌与赋颂的文化内涵与主题意义。①陈戍国指出,就《开元礼》《通典》《唐会要》有关部分而言,所记藉田(其前为享先农)之仪比以往任何文献丰富细致得多。②然而唐代相关创作如何受到礼制调整与政治环境的影响尚未有具体的探讨。兹讨论唐代藉田书写的礼仪应用价值与政治功能属性,进而梳理归纳不同文本的表达范式,以期丰富和深化唐代文学与礼制关系的互动研究。

二、唐长安藉田礼的仪式变化

藉田礼作为国家祭祀常仪历代相沿,发展到唐代时已经形成固定的礼仪传统和规范。有唐一代颇为注重对古礼的因循,但在具体应用过程中也因时因地因人而变。唐人对于藉田礼的调整带有一定的灵活性与偶发性,而恰恰是从这种看似随机的调整,可看出藉田礼在唐代地位观念的变化。

(一)太宗“东郊”代“南郊”对藉田方位的调整

贞观三年(629),太宗恢复藉田,意在依傍旧制,延续古礼,借助恢复藉田礼彰显其圣主明君的政治功绩。《全唐文》卷五、《唐大诏令集》卷第七十四收录的太宗《耕耤诏》写道:“周宣在位,已坠兹礼。近代以来,弥多所阙。朕祗承大宝,宪章典故。今将履千亩于近郊,复三推于旧制,宜令有司,式遵典礼。”[4]当时对于藉田礼如何举行,尤其就举行地点问题,太宗君臣展开了讨论,《旧唐书》载:

太宗贞观三年正月,亲祭先农,躬御耒耜,藉于千亩之甸……初,议藉田方面所在,给事中孔颖达曰:“《礼》,天子藉田于南郊,诸侯于东郊。晋武帝犹于东南。今于城东置坛,不合古礼。”太宗曰:“礼缘人情,亦何常之有。且《虞书》云‘平秩东作’,则是尧、舜敬授人时,已在东矣。又乘青辂、推黛耜者,所以顺于春气,故知合在东方。且朕见居少阳之地,田于东郊,盖其宜矣。”于是遂定。自后每岁常令有司行事。[5]

仪典中关涉方位,必有所由,而君主躬耕藉田的方位,是凸显最高统治者与统治阶层其他成员尊卑之重要标准。纵观殷周迄至唐初,藉田方位主要有南郊、东郊之争。《礼记·祭统》谈道:“天子亲耕于南郊,以共齐盛;王后蚕于北郊,以共纯服;诸侯耕于东郊,亦以共齐盛;夫人蚕于北郊,以共冕服。”[6]周代礼制,天子通过藉田所在方位与诸侯之不同以显现政治地位的差异,天子耕于南郊,诸侯耕于东郊。汉代帝王则藉田于东郊,卫宏《汉旧仪》写道:“春始东耕于藉田,官祠先农。”[7]应劭《汉官仪》写道:“天子东耕之日,亲率三公九卿。”[8]后来的朝代宗周或宗汉往往二者择一,为自身寻求正统依据。

太宗选择藉田东郊原因有三。第一,根据《尚书·虞书》“平秩东作”的说法,太宗认为尧舜时期先民辨察日月升落的次序,日出正东之时,恰值春分,便开始一年的耕作,为躬耕东郊找到经典的支持。第二,依据民俗传统,《礼记·月令》言:“孟春之月……天子居青阳左个,乘鸾路,驾仓龙……以迎春于东郊……亲载耒耜……躬耕帝藉。”[9]藉田礼天子乘青辂、推黛耜,青色、春气、东方在五行学说中有着内在的对应关系,所以太宗选择东郊是为了顺于春气,适应传统民俗。第三,少阳之地,指太子东宫。太宗与孔颖达的争议都有文献依据,太宗征引《虞书》的材料,并以汉代传统作为依托。藉田礼既充分考虑李渊太上皇的身份,同时强调依托古制,因为礼是给天下人看的。贞观三年太宗虽贵为天子,但尚有唐高祖在世,太宗顾虑高祖的身份和处境,有意表示他的谦退和孝道,所以东耕藉田也是太宗为了平衡其身份与古礼之需,在礼制与现实发生龃龉时巧妙做出的权宜调整。

(二)玄宗“京郊”到“宫苑”对藉田地点的拓展

玄宗对藉田的一大调整是将之从长安东郊移至宫苑,以更加贴近生活的方式践行藉田之礼。这已经改变了藉田礼的最初样式,甚至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藉田礼。那么玄宗的用意何在,试看太子鸿等《请宣付耕耤祥瑞奏》:

一昨正月二十七日,伏见陛下于兴庆宫亲耕三百余步,既而青光紫气覆地。臣等闻舜在历山之下,人微之事也,汉有钩盾之间,儿童戏之,犹正经所尚,良史称多。况陛下运徳协灵,圣情逮物,上为宗庙,下预黔黎,躬耕耤田,天下幸甚。较其盛礼,百倍于三推;考其嘉瑞,独高于千古。而九霄四远,中外阻绝,蒙司莫繇见,直笔所未闻,使帝迹不激扬,圣美不昭晰,皆臣子之过也。是以臣等冒昧上陈,伏乞恩慈令宣示朝廷,录付史馆,则罄天率土,殊情同幸。[10]

奏文写到了开元十九年(731)玄宗在兴庆宫龙池藉田之事,皇太子鸿等人在玄宗亲耕三百余步的时候,看到青光紫气覆地。“青光紫气”是祥瑞中庆云之属,根据《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庆云属于大瑞六十四种名物之一。玄宗于宫苑中藉田,出现青光紫气,说明上天嘉奖玄宗的藉田之举,肯定玄宗德政为民的治理功绩。于是皇太子鸿奏请将此次藉田礼事载于史册,宣示四海,使帝迹激扬,圣美昭晰。对此玄宗奏批“仰遵千亩之藉,躬阅三推之礼”。除开元十九年外,开元二十二年(734)夏,玄宗亦亲率皇子皇孙收获宫苑中藉田所耕,以荐宗庙,以观其成,教子孙知稼穑之艰难。

从表面上看,玄宗藉田宫苑只是换了个地方,实际上则反映了唐人对于藉田礼认知的转变。藉田礼从商周时起,便是一种严肃、规范、周期性的国家级礼仪制度,落实为以劝农监农为核心的国家治理行为。[11]天子藉于千亩之甸,用度浩繁,以发其诚,以示尽意,所以礼仪程式复杂,场面盛大。这也决定了其不可能经常举行。但玄宗在宫苑带领皇子皇孙及一些近臣躬耕藉田,不但操作上简单得多,只保留了藉田礼的中间环节,而且重点转移到了教育子孙稼穑之艰难上。可见,玄宗藉田地点方式的变换,主要是从现实需要出发,从子孙教育角度出发,体现出礼缘人情的世俗转向。

(三)高宗、玄宗、肃宗“三推”变“九推”对藉田过程的阐释

根据《礼记·月令》记载,举行藉田礼时,“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12]从周代开始,三推之礼成为藉田礼礼仪等级与天子身份的象征,并沿袭下来。但到了唐代,天子“三推”的仪制被不断打破:

乾封二年正月,(高宗)行籍田之礼,躬秉耒耜而九推。礼官奏,陛下合三推,上曰:“朕以身率下,自当过之,恨不终千亩耳。”[13]

开元二十三年正月,上亲耕于洛阳东门外。诸儒奏议,以为古者耦耕,以一拨为一推,其礼久废;今用牛耕,宜以一步为一推。及亲籍田,太常卿告三推礼毕,上曰:“朕忧农人之勤劳,欲俯同九推。”遂九推而止。于是,公卿以下皆过于古云。[14]

(乾元二年正月)戊寅,(肃宗)有事于籍田,上行九推,礼官奏太过,上曰:“朕劝农率下,所恨不终千亩耳。”[15]

乾封二年(667)高宗行藉田礼,开元二十三年(735)玄宗行藉田礼,乾元二年(759)肃宗行藉田礼,皆将传统的天子“三推”变为了“九推”。值得注意的是,三位君主在行藉田礼的时候,礼官都强调了天子“三推”,但无论是高宗、玄宗,还是肃宗,都极力完成“九推”。针对到底是“三推”还是“九推”的问题,君主与礼官产生了争议。藉田仪制象征严格的等级秩序,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举行藉田礼时,“三推”不只意味动作本身,更主要的是彰显天子的身份与地位。礼官认为天子三推之礼为礼仪定式,并在君主“三推”之后进行了提醒,但高宗的回应是“朕以身率下,自当过之,恨不终千亩耳”,玄宗将之阐释为“朕今九推,庶九谷之报也”[16]。肃宗也与高宗、玄宗的说辞如出一辙,都认为“九推”是为了“济人治国,勤事务功”,他们用这一新的阐释强化君主在藉田中的作用。

从高宗、玄宗、肃宗等在藉田时即兴将“三推”改成“九推”可窥见,君主对礼具有了更高的自主权,甚至有时将个人意志凌驾于传统礼制之上,进而对礼典中通过数量多寡体现的等级制度没有那么严格恪守。换言之,高宗、玄宗、肃宗藉田“九推”,在当时不会被认定是在自降等级,也无人敢质疑他们的君主权威。相反,君主从体恤百姓的角度来阐释传播“九推”行为,用以凸显自身发乎至诚、勤政爱民的仁君形象,进而藉田礼的重心也从严格的等级性悄然向皇权转移。

京郊举行的藉田礼本是国家层面的重大礼典,唐代君臣试图营造出既受到国家政道规范,又能包容多重象征意义的礼仪空间,甚至君主在综合礼制属性与现实考量的基础上,根据需要和喜好对之加以变革,将君主的个人权威凌驾于礼典之上,进而在潜移默化中,使得唐代对于藉田礼的书写重心由礼义教化转向颂美皇权。

三、藉田礼书写与政治情感沟通

唐代君主举行藉田礼考虑的是当下的政治需求,唐代文人书写的关注点也不在于藉田礼本身,而是借藉田活动表达政治诉求,沟通政治情感。

贞观三年太宗藉田于长安东郊,作为王朝一统、文化复原的标识,当时朝臣多赞颂之辞,“秘书郎岑文本献《藉田颂》以美之”:

正位恭己,体元得一。望之如云,就之如日。郊庙致敬,山川咸秩。教先大道,学敦儒术。宪章载记,殷鉴周宣。回舆南亩,驻跸东廛。亲耕帝藉,躬稼大田。方期多稼,介此丰年。富实教资,农惟政本。上敦播植,下勤藨蓘。荣辱既著,淳朴可反。礼节既兴,登封何远。式敷帝典,载穆王度。元良育德,维城作固。股肱周召,爪牙信布。比汉之兆,方周之祚。[17]

岑文本对于藉田的过程描摹得很简略,主要申述藉田礼的多重意义:一是方期多稼,介此丰年,在一年之初表达对岁丰年稔的期许;二是农惟政本,上敦下勤,以上行下效的方式巩固农业的基础地位;三是礼节既兴,元良育德,强调礼仪背后的德行教化意义;四是比汉之兆,方周之祚,继承周汉传统,建立大一统盛世。岑文本作为中枢重臣,深知太宗举行藉田礼背后的深意,将《藉田颂》的书写融入整体的礼仪流程,借助文学的审美与传播属性,颂扬太宗的治理之功。

太宗藉田东郊,朝堂重臣岑文本执笔称颂;高宗则是在躬耕之后亲自创作《藉田赋》。《册府元龟》卷一百十五《帝王部·籍田》载:“仪凤二年正月乙亥,帝亲耕籍田于东郊。礼毕,作《籍田赋》以示群臣。”[18]文学作为颂扬与传播的重要媒介参与到藉田礼的庆典过程。尽管高宗创作的《藉田赋》已亡佚,但他以帝王之尊带头作赋,以礼文结合的方式加持了皇权的影响力与号召力,也能看出其时用赋体颂美藉田已成为一种习见的写作方式。

唐代的多位君主都十分重视藉田,不仅通过藉田赋的颂美书写维护皇权统治,而且还借由藉田增进君臣间的情感交流。玄宗在长安的宫苑中耕种,与皇子、大臣多有表奏往来。张九龄曾写有《贺麦登状》赞美玄宗躬亲稼穑[19],对此,玄宗回复“朕亲耕千亩,卿等佐之,谓之勤农,期于尽力”的御批。玄宗与张九龄的表状、批复,以公文写作的方式借由藉田沟通君臣情感。玄宗长安宫苑种麦,别殿筑场,不仅注重礼义教化“训子劝人”,而且还将藉田所获在供宗庙粢盛的同时分赐臣下。张九龄得赐玄宗亲耕所成,感荷圣恩,作《谢敕赐麦面状》:

右:林招隐宣敕赐臣等。招隐说云:荐新之外,禁中所出,皆是降至尊,亲耕稼穑之所成也。伏以周人之礼,惟有藉田;汉氏之荐,但闻时果。则未有如陛下严祇于宗庙,勤俭于生人,事必躬亲,动合天徳。臣亦何幸,近奉徽音,又蒙圣恩,猥垂珍锡。已饱于闻义,况沾此时羞。绸缪渥泽,未知报效,死罪死罪!仍望宣牒史馆,以示将来,臣等不胜感荷之至![20]

从张九龄的谢表来看,因为岁比不等,玄宗于宫中亲耕藉田便于了解百姓收成。且皇子皇孙多不识五谷,玄宗带领子孙劳作,能够让继承人意识到农为国本,进而体察百姓辛苦。而帝王亲耕所获,对上供宗庙社稷,示诚求福;对下分赐臣属,增进君臣关系。唐玄宗长安宫苑藉田的行为打破了传统藉田大典的庄严肃穆,小范围、生活化、日常化的藉田活动,既节省大规模礼典庆贺的巨大资费,也教育皇子皇孙勤俭虔敬。而张九龄在收到玄宗敕赐的麦面后,尤感君主厚德,以感恩报效之心回馈玄宗的这种特殊眷顾。

玄宗从君主立场出发,通过藉田活动拉近与臣属之间的距离。相应地,官员也特别希望通过参与藉田礼得到君主的认可。元和五年(810)十月,宪宗诏来年正月十六日东郊藉田,敕有司修撰仪注。此时,柳宗元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永州已逾五载,他在听闻这一消息后,激动地写下《闻籍田有感》:“天田不日降皇舆,留滞长沙岁又除。宣室无由问釐事,周南何处托成书?”[21]诗中写道,宪宗不久就要率领百官去东郊祭典,而自己就像汉代被贬长沙的贾谊一样又过了一年,汉宣帝曾经召回贾谊询问鬼神和祭祀之事,柳宗元猜测自己会不会也因为这次重大的藉田礼典而被召回长安呢?当年汉武帝封禅泰山,司马谈滞留周南而无法参与盛典;柳宗元远谪永州,可能即使写成藉田礼典,也无法呈送到宪宗面前。柳宗元曾做过礼部员外郎,精通掌管礼仪、享祭、贡举之事,宪宗即将举行藉田大典的敕令给他带来了一缕重返长安的光亮,他在《与杨诲之书》中写道:“今日有北人来,示将籍田敕,是举数十年之坠典,必有大恩泽。丈人之冤闻于朝,今是举也,必复大任。”[22]安史之乱后,国力凋敝,藉田礼资费甚重,已经废止了几十年,如果能再次举行藉田大典,在某种程度上是宪宗中兴国力强盛的标志,所以柳宗元将之看作杨诲之“今是举也,必复大任”的关键。尽管在信中他写道“仆罪大,不得与于恩泽”,但藉田礼规模弘大,礼仪流程繁冗,且执行细节常有争议,从《闻籍田有感》可见,柳宗元用贾谊、司马谈的典故,既渴望以藉田为契机被朝廷召回,又担忧哪怕是恢复已废止数十年的坠典,自己终将是无缘参与。此诗寄托了柳宗元听闻藉田敕令后的复杂心绪,他将藉田视为改变自己窘迫政治处境的希望。遗憾的是,尽管宪宗很想恢复中断已久的藉田礼,但第二年因水旱及用兵事,权衡之下只好无奈颁布《罢藉田敕》,柳宗元听闻深感痛惜,在《与杨诲之第二书》中说道“忧悯废锢,悼籍田之罢”[23]。在此之后,唐代的君主再没有举行藉田大典。

到了晚唐时期,文人只能通过称颂君主的藉田行为来追慕盛世,寄托对治世的思考。如王棨《耕弄田赋》称赞“汉昭帝之御乾,时犹眇年,能首率于农务,遂躬耕乎弄田。理叶生知,早识邦家之务;事殊儿戏,斯为教化之先。……岂无宴乐,不如敬顺于天时;亦有游畋,莫若勤劳于农事。……于是稼政既修,稻人是率。”[24]汉昭帝钩盾署、上林苑的藉田之举,后人褒贬不一,颇有争议。如明倪岳认为,汉昭帝摒弃京郊藉田传统,在钩盾署、上林苑举行的藉田,或成为游戏,或视为形式,虽用其名,已失其义。但是王棨身处板荡之际,邦国难安,渴慕帝王首率农务,躬耕藉田,所以汉昭帝幼冲之年的宫苑藉田行为尽管不免荒唐,但王棨却极力提倡藉田邦家之本、教化之先的现实功用。除了赋颂之外,王棨在其《农祥晨正》《甸服耆旧望籍千亩》等诗作中反复强调“千亩功将起,三推礼欲申。若非齐七政,何以示农人?”“不展三推礼,如今已几年。郊畿春又至,父老颈空延。”[25]在王棨看来,藉田礼是君主政治清明的标识,是百姓生活安定的象征,如果能举行藉田大礼,最起码能代表君主劝农惠民的理国态度。但晚唐的现实却更像温庭筠写的那般“至今南顿诸耆旧,犹指榛芜作弄田”,面对圣主盛世的逝去,王棨的希冀只是不切实际的政治幻影,文人只能借藉田以警策当下。

唐代文人写藉田礼,与其说是对藉田礼的书写,不若说是借助藉田礼进行政治情感沟通。既传达赞美圣君、追慕盛世的执政理想,也呈现出君臣交流中体贴人情的现实关怀,同时也表现出对藉田不行于世的失落蹉跎。可见,藉田礼的相关书写成为文人沟通政治情感的礼仪载体,委婉地嫁接起君臣间政治情感的官方话语表达。

四、藉田礼书写的范式生成

在唐代藉田的礼仪空间中,皇权始终占据主导地位,这就促使藉田的书写常出于政治情感沟通的现实诉求,而礼仪书写的应用价值与政治诉求居于首位后,也造就了唐代藉田书写不同于周、汉的范式化特点。

(一)藉田祭祀乐歌的礼仪范式

藉田作为农事礼典,其中的祭祀乐歌自周代以来即以展现农事劳作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为主要内容。在《诗经》中,“春藉田而祈社稷”的《载芟》、“秋报社稷”的《良耜》、“春夏祈谷于上帝”的《噫嘻》、“秋冬报”的《丰年》、“耕藉而戒农官”的《臣工》等篇目,从本质上来说,都是藉田礼的礼仪书写文本,它们既是藉田礼仪表达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整体礼仪活动的乐舞记述与宗教情感总结。周代藉田礼以《载芟》为乐歌,在春耕之前即描绘出一年的劳动场景与收获喜悦,加强百姓对丰收的祈望,有助于更好地实现劝农的效果。藉田祭祀乐歌不仅使礼仪本身更加圆满完备,而且以一种诗意的介入强化了礼仪的观赏属性,促成了藉田礼现实功能的实现。

唐代时的祭祀乐歌政治属性更为浓重,多出于朝堂中枢重臣之手,《旧唐书·音乐志》载《享先农乐章》,首唱迎神用《咸和》写道:“粒食伊始,农之所先。古今攸赖,是曰人天。耕斯帝藉,播厥公田。式崇明祀,神其福焉。”[26]乐歌采用的是四字典雅整齐的句式,从首句开始即进入对藉田的颂美模式。“粒食伊始,农之所先”强调的是农事的重要作用,“古今攸赖,是曰人天”突出的是礼典的古今相承,“耕斯帝藉,播厥公田”呈现出藉田的政治内涵,“式崇明祀,神其福焉”阐明藉田祭祀祈福的现实意义。这组藉田祭祀乐歌,除《咸和》外,还有《肃和》《雍和》《舒和》《承和》,分别作用于藉田祭祀礼典登歌奠玉帛、迎俎、送文舞出迎武舞入、送神等不同环节,用以烘托藉田礼庄严的仪式氛围,传达祭祖祀神的虔敬心意和岁稔年丰的美好祈愿。

唐代的藉田祭祀乐歌,与《诗经》中的祭祀乐歌相比,篇幅简短了很多,省略了《诗经》中对生动的劳动场景的描摹,如《载芟》中除草砍树、千耦耕作的热烈场面,侧重继承其对藉礼称颂与丰收祈望的部分。唐代的藉田祭祀乐歌,是礼制仪典统一规范下的产物,创作意在彰显藉田的礼仪属性与颂美需求,这使得祭祀乐歌的情感特征被进一步削减,成为侧重现实功用、以祭祀为旨向的礼仪应用文本。

(二)藉田科场赋颂的结构范式

最早写到藉田的赋作是东汉张衡的《东京赋》,其中有对于藉田场面的描摹:“及至农祥晨正,土膏脉起。乘銮辂而驾苍龙,介驭间以剡耜。躬三推于天田,修帝籍之千亩。供禘郊之粢盛,必致思乎勤己。兆民劝于疆场,感懋力以耘耔。”[27]张衡用西京的奢靡无度来衬托东京的礼乐之盛,这一段着意写立春之日君主驾着青色轮子的马车,车上放着农耕的耒耜,来到南亩举行藉田盛典。张衡想借此礼制来申述为君当以民为本、以农为先的治世理想。作为一种理想化治国范本的书写,《东京赋》将《礼记》中“天子祈谷于上帝,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的上古藉田之礼,用庄重典雅的语言汪洋恣肆地呈现出来,目的是要展现东京的礼乐之盛,对藉田礼的赋颂成为其表达政治主张的文学手段,某种意义上可视其为整饬华美的治策书写。

唐人在张衡赋的基础上,更加发挥了藉田赋的治策与颂美属性,并将之应用在科举试题中。《文苑英华》卷七十耕藉(田农附)存《藉田赋》三首,作者第一首失名,第二首李蒙③,第三首石贯(以复收坠典以期农祥为韵)。此外,相关的还有《千亩望兴赋》(以将兴坠典允属圣期为韵)一首,作者失名;《观农赋》一首,作者失名;《稼如云赋》(以农夫望岁欢以涤场为韵)一首,作者张仲素;《灭裂禾赋》(以为功不至其报则然为韵)一首,作者陶洪。这些唐代科场创作的藉田赋析题守韵,形成自身的篇章结构与写作理路。作者一般从几个方面展开:交待藉田的年月、时令或是天气,如“祥风发于耒耜,瑞雪掩于郊廛”,通过目之所及的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甚至是一些祥瑞的景象来衬托作为吉礼的藉田仪典;点明藉田的地点方位,如赋中“郊廛”说明位于京郊,“青坛”说明对应东方,反映了太宗确立的有唐一代藉田东郊的礼制传统;描摹藉田礼的服饰、车马、排场等,如“朱纮”,天子冠冕上的红色系带是天子身份的象征,天子朱纮,诸侯青纮,以外在的服饰体现礼制的等级差异;叙写藉田的仪式流程,“三推”“耒耜”“千耦”藉田等级、农具与规模,“九鳸”“田畯”藉田之官,“神农”“稷”藉田所祭之神,“牲帛”“粢盛”藉田祭祀之物等。几个侧面共同构成了藉田赋颂的行文结构与语汇系统。科场赋的作者为“润色鸿业”,采用铺张扬厉的手法和博富绚丽的辞藻,对藉田礼的政治意义、礼仪程式、盛大景观等作以穷形极貌的叙写。而科举试题的练习与摹写,对既往藉田赋颂切磋琢磨发诸笔端,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藉田赋颂自身表现方式的生成与范式的传播。

(三)藉田题材意象的表达范式

时至唐代,藉田已经成为独立的书写对象和题材,当时的诗文学习入门级教材《初学记》卷十四礼部下第一个类别就是藉田礼。徐坚等人编撰《初学记》,为唐玄宗诸子作文时检查事类之用。玄宗不但亲自带领皇子皇孙在兴庆宫举行藉田活动,而且编撰诗文学习教材时,亦将藉田礼列于首要位置,说明此礼在唐代已成为不可或缺的诗赋学习对象,藉田诗赋的创作已成为文人需要掌握的题材和类型。基于此,徐坚从以往的作品中总结出习用的典故与事对,如绀辕对青帻、青坛对华毕、三推对千亩、千耦对万辔、事天对祈社、教养对致敬、载耜对秉耒、降灵坛对修帝藉、给宗庙对事社稷等。这些内容在为藉田礼诗赋创作提供语词来源的同时,客观上又以文学教材的形式促进了文人对藉田礼的认知,进而形成固定的意象与表达方式。

以“南亩”意象为例,唐太宗贞观三年将藉田活动定在长安东郊,岑文本献《藉田颂》中有写道“回舆南亩,驻跸东廛”。那么,太宗东郊藉田,岑文本缘何用“南亩”一词?“南亩”和“东廛”是否矛盾?上溯至周代,《诗经》中经常会见到“南亩”意象,如今适南亩、馌彼南亩、俶载南亩等。因为南坡向阳,所以古代田亩多向南开辟。“南亩”一词产生于百姓耕种周天子田地的劳动过程中,后来成为藉田书写的特定意象。基于这样的传统,文人写到藉田“南亩”,已不只是表现田地的方位意义,还折射出藉田的礼仪内涵。唐代文人将藉田诗赋中的固定意象与特定表达用到与稼穑相关的创作中,如杜甫《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写道:“西成聚必散,不独陵我仓。”[28]这是对《诗经·楚茨》“我仓既盈”与潘岳《藉田赋》“我仓如陵,我庾如坻”进行经典化用,既一脉相承,又不着痕迹。《社日两篇》写道:“九农成德业,百祀发光辉。报效神如在,馨香旧不违。”[29]“馨香”从字面来看是对美好味道的泛指,但杜甫此处明显用的是《诗经·载芟》中“有飶其香”“有椒其馨”的涵义,用来形容农耕收获献祭食物和椒酒的香味。

这种固定的意象与表达方式形成了相应的创作模式,如敦煌文书祠祭第六《亲藉田》写道:“至若青阳纪律,玄鸟司辰。渚叶抽蒲,方展绀辕之礼;林花发杏,爰修载耜之仪。是以翠幕烟舒,效躬耕于千亩;青坛岳峙,乃藉于三推。岂唯下劝地人,上供七庙。”[30]文章中熟练使用躬耕、千亩、青坛、三推等藉田习见意象,如果不特意说明此篇出现在敦煌文中,人们估计很难看出地域上的创作差异。可见,早期的藉田用语到唐代时已逐渐演变为诗赋中的固定意象与表达方式,并在《文选》《初学记》《白氏六帖事类集》等诗文学习范本的传播下,成为文人熟练掌握的写作题材。

五、结语

唐代藉田礼在维护国家礼典庄重严肃的同时,在方位、地点、流程上进行了灵活的调整,呈现出皇权凌驾于礼制的倾向,这就使得藉田礼的相关书写重心不在于礼制本身,而在于政治情感的沟通。《文选》《初学记》等文学范本与科举赋试促进了藉田诗赋世俗的传播与教化意义的实现。藉田诗赋承袭周汉的传统,到唐代形成以礼仪应用为要义的写作范式,这既是文学本身题材体式的自然流变,也与藉田礼发展过程中思想、意象、语言的凝定密切相关。唐代的藉田书写既是独立的文学文本,也是藉田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颂美国家礼典仪式、寄托文人政治情感的同时,推动着文以载仪功用的实现。

注释:

① 参见杨宽.古史新探[M].中华书局,2008:222-237;陈戍国.中国礼制史·隋唐五代卷[M].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261-269;宁镇疆.周代“籍礼”补议——兼说商代无“籍田”及“籍礼”[J].中国史研究,2016(1):45-62;李山.凝铸传统的诗篇——论《诗经·小雅·楚茨》的仪式书写[J].中国诗歌研究,2019(1):43-52;彭兆荣.君仪田方——古代天子藉田礼之人类学研究[J].学术界,2019(9):78-86;黄水云.固本与致孝:唐宋赋作中之藉田题材书写[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1):67-79;廖美玉.亲执耒耜:以农事为中心的汉唐祭祀乐歌[J].乐府学,2018(1):127-146.

② 杜佑《通典》卷一百十五(《开元礼纂类》十)记《开元礼》规定的皇帝孟春吉亥享先农之仪与耕藉之仪较为详细,而于开元之前此类礼仪颇为简略(见《通典》卷四十六)。赵宋初王溥撰辑《唐会要》,把贞观礼中皇帝享先农与藉田之仪、开元礼中享先农与藉田之仪以及宪宗元和五年诏令韦公肃草具之藉田仪注依次罗列,最为详尽(其中罗列开元礼中享先农与藉田之仪详于《通典》)。后来欧阳永叔《新志》采用《唐会要》的写法,独于开元礼中享先农与藉田仪注未予瞩目,而保存了《唐会要》记叙此类礼典的其他部分,殊不可解。陈戍国.中国礼制史·隋唐五代卷[M].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267-268.

③ 王定璋云:“李蒙,先天二年擢第,开元五年中博学宏词科。”(唐)钱起撰,王定璋校注.钱起诗集校注[M].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213.陶易《唐代进士录》亦言李蒙为先天二年进士。李蒙《藉田赋》写到天子藉田以正月之吉日用事,却未载藉田事在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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