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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消逝的光芒

2021-11-30万丽君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池莉异化

摘 要:池莉的 《烦恼人生》 开启了20世纪90年代“新写实”小说之门,以原生态和零度写作而进入人们的视野。随着全球化进程推进,快餐式审美渗入,悲剧精神的失落,新时代呼唤着文本的重新解读。《烦恼人生》描摹出普通人心理矛盾处的人性异化,刻画了普通小市民内心深处的激荡和痛苦,重放其中所孕育的以“发现与发泄”痛苦来迎击痛苦的悲剧美之光芒。

关键词:池莉 《烦恼人生》 异化 悲剧美

池莉的《烦恼人生》是一个关于绝望的故事。主人公印家厚是一个已经被社会磨平了棱角、深谙社会生存之道的普通小市民。他辛勤工作,疼爱儿子,生活却仍然窘迫不已,难题一个接一个而来。池莉从房子、工作、孩子、夫妻情感、同事关系全方位原生态地描绘出当前普通人的生活图景,展现了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冷漠疏离和陷入生存困境的现状。作者将发现和发泄痛苦结合起来,在与绝望对抗中描摹出生活的真实与生动的姿态。

《烦恼人生》一出版便引起了文学界和评论界的关注,《钟山》杂志更是将其视为“新写实”小说的开山之作。早在20世纪90年代,戴锦华教授便从真实和逃离爱情等方面肯定了池莉的创作;杨剑龙教授分析了池莉“烦恼三部曲”中哲学命题和生命意蕴,关注到池莉作品中叙事的混沌原初状态。面对持续的“池莉热”,刘川鄂教授提出了反思,认为其关于都市传奇故事迎合了“平面化的、时尚化的快餐式审美”,甚至认为其“只会感知‘当下的生活”a。到了近期,有一些学者从零度写作和市民小说角度探讨新写实小说的特点。在全球化背景下,“文艺消费化的倾向、悲剧精神的失落、崇高的消解、娱乐化的侵袭使得中国文艺充满着生存之惑”b。因而,新的时代背景下池莉的《烦恼人生》召唤着新的诠释,重新发现悲剧美,寻找生命的意义,揭示其中所蕴含的强大生命力。

一、矛盾与荒诞中的人性异化

人在狭窄的生存空间下蝇营,走向自我背离。文章始于昏蒙蒙的半夜,由儿子摔下床底发出恐怖的嚎叫开始一天的生活。在狭窄的小屋里,主人公印家厚需要跳起来、踩床头柜,扯断灯绳才能打开一盏黑暗之中的灯,看似荒诞却暗含了人物对黑暗的反抗心理,也映射出人物内心深处对噩梦般生活的反抗,表面却只能伪装成無所谓的样子。面对妻子抛出“工作十七年还没有分到房子”,“这是人住的地方吗?简直是猪狗窝!就是这猪狗窝还是我给你搞来的”c等等一连串敲打灵魂的质问,印家厚只能垂下头,偃旗息鼓,人的尊严在生存空间的挤压下无处安放。因为儿子摔床底事件和扯断灯绳事件,印家厚深感睡眠时间少了许多,却仍然在黑暗中想着以“你借来的房子你骄傲”回应妻子的质问,获得心理的稍许平衡。无论是在公共卫生间掐算洗漱和上厕所的时间,还是在公共汽车上带儿子抢占零星的站立空间,当主人公个人的生存空间无法得到满足时,必须得改变个人的生存习惯向公共空间走去才能获得基本的空间满足。在这些生存空间中,轮船是一个透露着简单快乐的空间,在轮船上人与人的关系和谐自然。这里有主动帮忙喂儿子牛奶的女工,有飞过来代表友好的香烟,有一起探讨文学的青年,还有从撒烟中获得的受用感,更多的是相伴而至的存在感。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在厂里、在家里和在公共汽车上,印家厚感觉到的都是空间的狭窄和呼吸的急促。在厂里,一个人掐一个人腰传达讯息的会议室,挤满参观者的厂房,排满打饭员工的食堂,担惊受怕的厂长办公室和站着聊天怕人误会的角落,无处不藏着人与人之间的揣摩和打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张网一样将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牢牢地网住,而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戴着一层看似亲密实则隔阂的面具。

主人公印家厚在长期压抑本能需求下异化出双重性格,在矛盾中挣扎。一方面他渴望精神匹配的爱情,另一方面他又说服自己普通人的老婆都是粗粗糙糙的。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努力工作应该获得一等奖金,另一方面又畏缩不敢为自己争取应得权益。一方面他爱孩子,理智拒绝徒弟雅丽的示爱,另一方面当儿子掌掴公交车上误会他耍流氓的俏丽女孩时他又以一种胜利者的心态离开。一方面他做着“生活——梦”的诗,看到与深爱之人肖似的幼儿园老师克制不住隐隐跳动的心,另一方面又时刻清醒地提醒自己“我们不能主宰自己生命”。在熟悉的空间,他本能地压抑自我;在陌生的空间,他无意识地释放真实的自我。生命本能的尚美与生活本真的现实狭路相逢,疼痛不已。

当荒诞成为一种常态,人性在其中翻滚。印家厚带着儿子跑月票,万般艰辛,却在公交车上遭到同样挤公车的胖脸男做着唤牲口表情的嘲弄,印家厚通过无足轻重的报复致胖脸男被挤得团团转而暗爽不已。同样,在公交车上一俏丽女孩误会印家厚耍流氓,旁边乘客恶趣味地插话,全车乘客从中获得莫名快感,而印家厚在儿子的一记耳光后大获全胜地下车,高兴万分。“轮流坐庄”的惯例突然被打破,无关付出多少只是为了避免轮流坐庄的嫌疑,将印家厚从一等奖直接降到三等奖,奖金一下子从三十元变为五元。工会的哈大姐以厂里老大难结婚凑份子钱为由又拿走了这少得可怜的五元奖金中的两元,面对印家厚“刚来就成为老大难”的打趣,大家只是一笑过后,仍然凑着份子钱。人情往来的厚重压得原本拮据的印家厚毫无招架之力。无疑,这几幕描述中充满着人与人关系的变形,甚至透露出丝丝荒诞不经。这荒诞诉说着人性的异化,诉说着生活在艰辛中扭曲的真实。在奖金事件中,二班长人前和会上的两面派作为,栽赃破坏联谊事件中的四面楚歌,甚至觉得与之侃侃而谈的小白都是栽赃者的杯弓蛇影,都诉说着作品中人与人关系的失衡和变形。

二、“发现和发泄”中呈现的悲剧美

全篇贯穿着一种压抑的痛苦。作者原生态细微地描述了主人公印家厚生活的诸多不如意。主人公印家厚发现了生活的痛苦,发现了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生活的痛苦,住房条价差的痛苦,带小孩跑月票的痛苦,付出辛勤劳动却一等奖落空的痛苦,另有所爱却要忍受妻子粗糙的痛苦,一个个具象的痛苦被撕裂开来,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其中最痛苦莫过于主人公爱而不得,得而不爱的性压抑下的痛苦。主人公印家厚视角下呈现出两类截然不同女性形象。一类是粗糙不堪的印家厚老婆形象,一类是雅丽、晓芬和聂玲那样鲜活美丽的女性形象。印家厚眼中的徒弟雅丽犹如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姑娘天真活泼犹如一只小鹿,那扭动的臀部,高耸的胸脯分明流露出女人无限的风情”d。臀部与胸脯等女性特征的描写,宣泄着主人公潜意识里的性需求。而他眼中的妻子却是鸡窝头,憔悴的脸上雾一般灰暗,没有任何女性特征的描写,没有任何情绪的浮动,暗示了主人公对妻子丧失了正常的性本能。幼儿园里巧遇长得像深爱之人的幼儿园老师肖晓芬,他长久的压抑终于迸发出不由自主的 “癔想”:“鲜润饱满的唇……头脑嗡嗡乱想,一种渴念,像气球一般吹得胀胀的……”正如弗洛伊德所说: “所有的精神压抑都是性压抑造成的。” 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交代主人公与聂玲的过往感情纠葛,但那是一个连名字提起来都是痛的女子,那是一个仅仅读到一封与之相关的信,主人公都能意识潜涌至两页纸之多的女子。爱而不得的痛,得而不爱的苦折磨着主人公使其致幻,甚至性压抑到看其妻的脸竟然有了变化,洁白,光滑,娇美,变成了雅丽的,又变成了晓芬的,于是心中顿时涌出一团邪火。而幻觉终究抵不过现实,眼里妻子扭动四肢,她皮肤粗糙的脸,欲望奄奄一息。一个洁白光滑,一个皮肤粗糙;一个鲜润饱满的唇,一个仅仅只是四肢没有任何描绘。其中的隐喻与反衬无不体现着主人公的情感诉求和潜意识的性压抑。纵观印家厚的眼里看到的两类女性无不流于体征描写,零星的触及灵魂描述若隐若现于过往回忆的意识流里,折射出主人公在性压抑下渴望爱情的心与接受无爱婚姻的心相互挤压抽搐,痛苦不堪。

主人公同时也像普通人一样发泄痛苦。在食堂吃饭吃到半条胖软嫩绿的菜虫去理论被当叫花子一样打花时,主人公第一次被激怒了;当忙活半天还被栽赃不配合与日专家联谊时,主人公第二次被激怒了。当工作一天却仍要跑月票回去,好不容易想要看下书却被儿子的状况一再打扰时,终于他忍不住发出直抵灵魂的七连问:“为什么不把码头疏浚一下?为什么不想办法让渡轮快一些?为什么住在江这边非要赶到江那边去上班?为什么没有全托幼儿园?……”e当得知妻子担心他受不了唯一的小房子也要拆迁的真相而隐瞒他时,他在黑暗中抹去涌出的眼泪,宽慰老婆,甚至在内心深处咆哮出:“他不能主宰生活,但他将竭尽全力去做。”面对老婆的不完美,甚至发出了然的反问:“尽管做丈夫的不无遗憾,可那又怎么样呢?”“最大程度地意识到一个人的生命,一个人的反叛,一个人的自由,就是最大程度地活着”f。生活的痛苦,性压抑的辛酸在明知苦而尝其苦中淡化,生命在舔舐伤口咀嚼痛苦中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芒。

三、“流水账”中的巧妙设置

《烦恼人生》讲述的是印家厚一天的故事,看似流水账般,但其中情节设置独运匠心,一个个难题接踵而来,层层推进,巧设悬念,制造留白,毫无违和感。这篇小说前二十页读者看到的都是一个平凡甚至平庸的小市民形象,但二十三页后长得肖似深爱之人的“幼儿园老师”和一封来自火车站的“信”巧妙地成为通往主人公过往的桥梁,疑惑至此在读者心中埋下种子。随着故事推进,作者并没有花很多笔墨去讲述印家厚做知青的经历,而是运用意识流手法巧妙地描摹出细微轮廓,但又戛然而止,留白天成,与读者的期待视野发生碰撞。同时也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引导读者不自觉参与到文本的再生成中,自此“文本自有其生命力”g。直到文章结尾印家厚依然挣扎在难题中,读者心中的钝痛感油然而生。开放式的结尾继续将这种钝痛持续扩大,他的前途依然未卜,他可能解决了现有难题,也可能面临更多的难题,生命的真谛便在于此。最后点出“梦”和前文主人公在船上做的人生三字诗“生活——梦”相呼应,既给生活无限的遐想,同时也营造了一种“庄生晓梦”般的迷幻感。

同样地,作者在叙述视角的选择上也别出心裁。作者选用叙述者等于人物的视角叙事。在这种叙述中,“叙述者常常放弃自己的眼光转而用故事中主要人物的眼光来叙事”h,叙事者的声音与主要人物的眼光重叠。本文中读者主要是透过主人公印家厚的眼光来看世界,展现的是聚焦人物印家厚的意识而不是讲故事人的意识,故而作者在作品中隐身了,实现相对客观的叙事。以主要人物的眼光来叙事,主要人物的心理活动真实而不露痕迹地倾泻而出。与老婆相处不如意时,他内心会发出:“你遗憾老婆为什么不光鲜一点呢?然而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在意你和等你回来。”当车间主任请印家厚对发奖金一事发表意见时,他与平时的侃侃而谈判若两人,说话含糊不清,脖子根升起粉红,悲愤堵塞胸口,却仍然在意别人是否会以为他“一个大男人被五块钱打垮了”。当他敏感地捕捉到徒弟雅丽的示爱时,他头嗡嗡直响,声音越变越大,内心发出“有个情人不是挺好的”自问,但他最终发觉这样的想法肮脏不堪。直白的内心剖析,感性和理性的抗衡,一个有血有肉鲜活的和普通大众一般的人物形象便跃然纸上,心理活动能够将主人公的所感瞬间移情到读者身上,将作品的光晕效应发挥到极大,作者的良苦用心也在于此。

无所不在的悖反设置。环境悖反设置营造出人物内心苦苦挣扎的沉闷。当印家厚好不容易挤上公交,看着车外一刻比一刻灿烂,而他有的只是说不出的厌烦和焦灼。他厌烦的是生活的窘迫,焦灼的是迟到带来的经济拮据,而车外的朝霞颜色的光亮反衬着人物的黯淡生活。蓝天,白云,夹竹桃娇艳下,一切都是那么光鲜,唯有“我”是那么肮脏浑浊不堪。“我”也向往着光鲜的生活,向往着如夹竹桃般美好的爱情,而为生活奔走的“我”却成为光鲜的反面,其中苦闷可想而知。意象悖反叩问人物灵魂的求索。“白衬衫”象征着一份体面的工作,也象征着现代文明带来的白色幻影,起初是主人公心情低落时安慰自己的精神支柱,但最后慢慢变成牢牢地将其套牢的无形枷锁。日复一日重复的机械工作,从开始骄傲于能操作进口自动化机器,将一块块钢板收拾得服服帖帖到自己也被这份机器操作工的工作给收拾得一板一眼。“武侠小说《风雷震九州》”成为主人公精神追求的隐喻,是和儿子牛奶一样重要必带的物品之一,忙碌一天在返程的轮船上终于可以打开一解精神之渴,可是因为儿子吃冰激凌引起的小争吵,精神之渴在琐碎的生活俗事中化为空气,消失得悄无声息。平庸与自我在悖反中游离,焦灼与扼喉般的窒息在格格不入的灵魂中颤抖。

四、结语

“一切艺术的最高目的就是为了人的灵魂的救赎与安顿”i。《烦恼人生》以梦开始,以梦结尾,面对人物生存状态提出了发自灵魂的质问。从普通人的一天可以窥视普通人的一生,生命旅程从启程开始便注定了不能一路平坦。生命的风景正在于其不平坦处,生命的意义便是站在不平坦处以一种品味痛苦的姿态迎击痛苦,昂然地活着——真实的痛苦,真实地还原,真实地品尝。

a 刘川鄂:《“池莉热”的反思》, 《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第39—43页。

bi桂青山:《中国当代文艺思潮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91页,第310页。

cde池莉:《烦恼人生》, 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第24页,第52页。

f〔法〕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的神话》,刘琼歌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 年版,第56页。

g 〔美〕保罗.H.弗莱:《文学理论》,吕黎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240页。

h 申丹:《敘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90页。

参考文献:

[1] 弗洛伊德. 梦的解析[M].上海: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

[2] 戴锦华.池莉:神圣的烦恼人生 [J].文学评论,1995.

[3] 丁帆.回顾“新写实”小说思潮的前前后后 [J].艺术研究,2018 (8).

[4] 杨剑龙.真切展示烦恼人生的混沌状态——读池莉的“烦恼三部曲”[J].当代作家评论,1990(6).

[5] 俞敏华.行走于“现实主义”的期待与慎行之轨上——论“新写实小说”的出场[J]. 文艺争鸣, 2016(5).

作 者: 万丽君,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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