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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金的哲学人类学范畴和方法探微

2021-11-30成湘丽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方法论对话关系

摘 要:巴赫金的哲学人类学不仅立足于人的主体性,更关注与人的活动密切相关的关系研究,复调、话语、对话、狂欢化这些重要范畴其实都是对不同关系的种种表达。可贵的是,巴赫金没有在关系研究中走向二元对立或折中主义,而是走向了自我超越,这与巴赫金早年受到的相对论观念影响有关,由此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为何巴赫金提出的主体的过程性、开放性、对话性、未完成性等一系列观点与20世纪的人文科学主流暗自契合。

关键词:哲学人类学 关系 对话 相对论 方法论

任何先知或预言者在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注定是孤独的,但对于他被发现的那些时代又是无比绚烂的。但这样的表述无疑忽视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任何人的认识无疑都与自身所处时代的社会心理、文明程度乃至生活意识形态有着深刻的血缘联系,任何伟大的先行者既是自身时代的反叛者也是社会胚胎的产儿,或者我们借用早已广为人知的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也可以说,任何伟大思想的产生,必定都与所处整体社会的认识水平、理论积累和集体观念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必定都是与所处时代他人思想对话碰撞后产生的火花和灵光。

正如關于巴赫金总让我们不由得暗暗揣想,如果没有他在思想最为活跃的二十来岁时在威贴布克斯省和列宁格勒与一大批密友、艺术家、科学家的热烈讨论乃至与俄国形式主义的激烈辩论,如果没有在后来几十年的孤寂困厄生活中妻子叶莲娜的朝夕相伴、认同肯定,如果没有与那些在思想上可以共鸣的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拉伯雷等人的超时空对话,这位病痛不断、沉默内倾的、过着几乎全书斋的封闭生活的“隐士”是否还可能站在那个时代思想浪潮的最前哨写下这些全然不为现实功名的文章,这些在今天的对话者——我们读来依然荡气回肠、余音绕梁的美文?

所以可以说,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中最让人信服的一点就是他所关注的对话主体永远是在社会历史进程和意识形态视野中不断前进和不断变化的主体。比如就笔者而言,无法想象可能在十年前或五年前像现在这样试图理解巴赫金的思想。对巴赫金的阅读兴趣始自对他个人传奇生平的莫大兴趣,而其中最打动笔者的一幕自然就是1961年7月科日诺夫等三人与巴赫金的初次见面,三位年轻学者拜倒在这位已是垂垂暮年的老人面前长跪不起,这到底是巴赫金“多年来最最愉快的一件事”a,还是因为在“这种年纪要重新开始”所以很不舒服,其实不必多究,毋宁就将其视为知音之遇的动人篇章。

一、立足于“关系”的“人学”主张

何为巴赫金的哲学人类学?大约罕见有人对此做过详解。白春仁先生在《巴赫金——求索对话思维》(《文学评论》1998年第5期》中曾经全文热情肯定和回应了巴赫金一生以“人”为基本立足点的学术视角。正如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说:“巴氏对话学说很容易被理解为认识论的原则,如同迈向客观真理的途径。实则在他的哲学思想中,这首先是一个本体论命题。”b巴赫金以对话作为人类的生存方式,并在对语言学、文艺学、心理学、艺术史等基本问题的思考中,一以贯之着他对人的活动与交流、人的存在与价值的理解。比如他对言语的个体性、言语相互作用的社会条件以及说话者与对话者之间的领地——话语的重视,他对复调小说中和作者地位平起平坐的主人公及作品人物声音的发现,他对克服材料物质性、达成“内容-形式”有机性的创作者——作者的强调,无疑深刻烙下了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的烙印。然而这些固然可以证明巴赫金的哲学思想中对“人”的重新发现和理解,却并不能说明巴赫金的“人学”主张与其他人本主义思想家或浪漫主义者的区别,甚至也不能说明巴赫金与其他同样以发现人和塑造人为宗旨的哲学家的区别。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巴赫金的哲学人类学与其他借助哲学关怀人类问题的思想家的区别是什么?我以为其关键词或许当是——关系,比如人与自我的关系、人与他人的关系(对话)、说话者与听话者的关系(话语)、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审美对象)、民间与官方的关系(狂欢化)。但所有哲学难道不都是研究关系的吗?问题的关键在于,巴赫金对关系的理解是让人困扰又让人振奋,让人豁然又让人迷惑的。因为从表面看,巴赫金的所有文章里也不断出现着一组组对立互补的范畴,比如作者与主人公、主人公与世界、主人公与他人、主人公与主人公自我意识、作者意识与主人公自我意识(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主人公和作者对主人公的立场》),比如言语、语言与话语、语文学与语言学、个人主观主义与抽象客观主义、浪漫主义与唯理主义、个人与社会、共时性与历时性、感受与表现、认识与理解、个人心理与生活意识形态(见《马克思主义语言哲学的道路》),比如普通美学与材料美学、结构形式与布局形式、形式与材料、材料与内容、内容与形式、材料和技巧、认识与道德、生活与艺术、审美对象与内容和形式、审美对象和外在作品与内部材料(见《文学创作中的内容、材料和形式问题》),但深入阅读下去,我们会发现,巴赫金在对这一组组范畴之间关系的论述中,巧妙地和深刻地回避了非此即彼、二元对立、一扬一抑、辩证统一或者折中主义。正如他在批判了个人主观主义对话语社会属性的忽视和抽象客观主义对历史性和活的言语的忽视后指出:“真理不存在于金色的中间地带,不是正题与反题之间的折中,而是在它们之外,超出它们。”

笔者以为这句话正是巴赫金高妙方法论的核心所在。可问题是,怎样才能“超出它们”而不会落入辩证统一的罗网?解决之道在于找到一个可以沟通双方又摆脱了双方片面性又不是简单各取一半的拿来主义的“理想之物”,同时,这一“理想之物”既非实体亦非玄想,既具有现实合理性又具有存在必然性,它既为语言所表述又非语言能限定,它既跳动在双方内部又活跃在双方之间,它既划分了双方的分界线又冲破沟壑地连接起双方。对于语言学研究而言,它就是话语;对于复调小说而言,它就是复调和双声语对话;对于人文科学方法论而言,它就是对话……有趣的是,巴赫金借用这些理论范畴,不仅为文艺学、语言哲学、社会理论、人文科学找到了有力地可以回应变化现实的理论武器,而且进一步证明了自身理论的合法性和哲学根基的稳定性。换言之,这些范畴既是巴赫金思想的孕育土壤又是其结下的硕果。

二、“超越”思维方法与相对论的影响力

理解巴赫金的“超越”思维方法的最好著作是他离世后出版的著作《文学与美学问题》(1975),在《文学创作中的内容、材料和形式问题》这篇文章里,巴赫金运用他思辨繁复曲折严密的文笔对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关系问题做出了详细解释。

在这篇里,巴赫金先是将普通美学、系统观、本质论和文化视野提高到研究前提的地位,并认为当时流行的材料美学因为只关乎技巧性、确定性、规律性而“无力解释艺术形式”c,紧接着巴赫金细致区分了美学分析的不同层面:审美对象结构——纯粹认知的材料实体——材料的布局组织,提出材料美学因为必然混淆上述层面而必须扬弃。接下来,巴赫金对内容、材料和形式分章论之,最值得注意的是它们彼此之间形成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关系,比如内容(生活)“不仅存在于艺术之外,而且生存在艺术之中”d ,而形式如果失去了与内容的相关性,本身便无意义而言,所以形式要从外部“拥抱”内容,“使内容外部化”e。而材料,尽管巴赫金不无贬义,但也认为材料需参与意义价值时才能完成,而艺术创作就意味着“克服”材料和“驾驭”材料。由此,在创造者和永远充满道德活动和审美观察的现实的带动下,材料、形式和内容之间达到了一种无法言传、不能物化但又现实存在的水乳交融,所以巴赫金才得出结论:“审美对象本身,乃是由艺术形式化了的内容(或称:具有内容的艺术形式)所组成的。”f让笔者至今不能想明白的是,巴赫金虽然是有机的内容——形式论者,但他高明之处又不仅仅止于此,他所谈论的审美对象好像既在内容——形式之间,又超出其上……

于是一个新的重要问题产生了,是什么给予了巴赫金如此的“超越”和“自信”?关于巴赫金思想的产生渊源,目前学界大体认为最重要的是两支,一是新康德主义,一是马克思主义。“新康德主义重视事物相关性和相对论”,马克思主义“突出了语言在社会交往过程中的历史与意识形态性”g。其实对前者,更有必要考察的是,是什么赋予了新康德主义比同时代学说更大的魅力?使得20世纪之交,德国几乎所有的大学教授都被新康德主义占有。笔者以为当是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尤其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使巴赫金深为着迷”h。这也是笔者认为国内巴赫金研究学者最为忽略而其实意义最为重大的一点。

相对论何以影响巴赫金?巴赫金的哪些研究方法和理論主张又可能直接受惠于相对论?笔者所有的推测在于两个前提:一是相对论在20世纪上半叶曾经深刻影响和改变了世界——包括对人文科学研究范式的革命性冲击(巴赫金这位大家也莫能除外);二是如果没有强大前沿的自然科学认识做基石,我们很难想象在当时并不开放的苏联思想文化体系中,会产生像巴赫金这样能在一个世纪里稳坐学术潮头的主舵手。

再换一个角度,即使还没有掌握巴赫金了解熟悉相对论的材料,我们至少也在巴赫金的行文中可以发现他对传统数理知识的强烈批判。比如,为了说明“语言是一个不断形成的流程,所以不存在它能够建立共时性语言体系的现实因素”i,巴赫金提出:“改变体系的一个成分就会创造出新的体系,就如同改变一个数学公式的成分,就会创造出一道新的公式。”他同时又将语言体系比作牛顿二项式公式,“比如,使用这一公式的学生弄错了公式,就产生出有自身内部规律性的新公式”。在这里,巴赫金对于牛顿力学显然是否定的。为了进一步批判抽象客观主义流派,巴赫金将其溯源到17—18世纪的唯理论中,认为唯理论者的数学头脑所“感兴趣的只是符号系统本身的内部逻辑,就像代数体系那样”j。可见巴赫金已经非常不满于用封闭的符号体系来回避语言与现实活动和言语主体的关系问题。当然,也许会有人提出,这不恰好证明了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研究分属不同的领域,巴赫金在晚年不是也提出了“自然科学是独白形成的知识,而人文科学是对话式的知识类型”?是不是我们可以从这点出发,否定自然科学对巴赫金人文科学方法论的影响?

事实上,如果巴赫金仅仅坚持了两大科学领域的分而治之,那么他自身就可能存在一个巨大的逻辑漏洞:他所坚守的“对话”原来仅仅在于人文社科领域,而在更大范围的人类认识层面,他又回到了传统的二元对立结构?对此笔者的理解是,巴赫金所说的自然科学的“独白性”,仅仅是就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物而言,而非自然科学整体(自然科学研究者之间必然存在对话关系),换言之,巴赫金所说的“对话”是与他对“人类学”立场是息息相关的。另外,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边界如何界定,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比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深受休谟、康德的影响(所有伟大的物理学家最后都成了哲学家呵)。所以,在巴赫金这里,“边界”是不存在的,因为边界规约的是双方的共性而非差异性,因为事物本身的流动性和历时性决定了确立边界是不可能的。因此,巴赫金坚持的是完成而非结束,是开放而非封闭,是运动而非固定。

如果我们从人类整体思想史的发展角度看,或许可以说,在20世纪相对论、量子力学与统计物理出现之前,人类的认识还是遵循因果线性思维的、从个别到整体、从部分到整体的笛卡尔或伽利略式思维方式,但20世纪之后,人类开始普遍接受不确定性、非线性、随机性、模糊性、系统性、可逆性、有机性等。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找到巴赫金思想的真正渊源和魅力所在。因为反因果论和线性思维,巴赫金才可能提出主体间性、存在的共有性与同时性;因为相信可逆性,巴赫金提出了表述的应答性、对话性和存在的对话本质;因为认识到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巴赫金提出了事物的未完成性、开放性与过程性;因为有机观和系统观,巴赫金才那样地强调事物与事物、事物与意识形态、事物与历史进程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巴赫金对那种居高临下、君临一切的主体性,对那种从个别到一般、从归纳到演绎的分析方法,对那种相信真理在手、胸有成竹的学术权威姿态,对那种以规律性和规则性来命名万物的理性主义保持了一种可贵的怀疑精神,所以他说:“各种新的意识形态流派的创始人——从来也不是这些流派的形式主义的系统整理者。系统化始于当自我感觉到掌握了现成的和具有权威性的思想时候。” k

毫无疑问,巴赫金是拒绝从系统的角度去规范、定性和学院化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晚年留下的最有价值的文字都是些片言只语的札记),而我们所有的学院派又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将那个原本鲜活丰富、流动开放的巴赫金加以规整,于是我们见到的是千人千面的巴赫金。比如在国内,最初发现了他的复调理论,然后大家对“对话思维”的发现如获至宝,接着大家在大众文化的洪流中发现其“狂欢化”学说的预见性。比如有的学者从语言哲学的角度出发认为巴赫金以话语为据点建构了自己的文化诗学,有的学者从艺术哲学的角度总结出巴赫金文化视野的开放性、系统性和自律性l,有的学者从文艺学研究角度发现了文学实践与意识形态的过程性和历时性的关系m,有的学者从哲学美学的角度总结了巴赫金的语言创作美学和社会学诗学构成 ……n

而对于风起云涌的西方当代文坛而言,这一现象就更耐人寻味。因为无论是谁,几乎都可以从巴赫金这里找到理论资源,即使是观点相左的学派,比如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语言学派与社会历史学派,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叙事学、符号学与读者反应、接受美学,包括当年被巴赫金猛烈抨击的什克洛夫斯基和雅各布森,都在晚年对巴赫金不遗余力地广为推介。当然,这也从另一个层面说明了巴赫金“对话理论”的恒久魅力,是的,巴赫金所推崇的不是正确与否,而是在与他人的对话中可否深化他人的自我认识。所以,大家因为自己不同的价值追求和学术倾向,对巴赫金赋予了断章取义的不同理解和阐释,对于一生追求平等开放对话的巴赫金而言,即使这所有的认识都离他的本意相差甚远甚至南辕北辙,但对于丰富巴赫金的对话交往理论,都有着积极的实践意义。笔者认为,这就是巴赫金的哲学人类学的奥秘所在。

acdefijk张杰编选:《巴赫金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5月出版,第339页,第78页,第92页,第96页,第110页,第199页,第202页,第222页。

b 白春仁:《边缘上的话语——巴赫金话语理论辨析》,《外语教学与研究》2000年第3期。

gh刘康:《一种转型期的文化理论——论巴赫金对话主义在当代文论中的命运》,《中国社会科学》1994年第2期。

l 彭克巽:《巴赫金的學术生涯、艺术哲学和审美视角》,《国外文学》1993年第4期。

m 吴晓都:《巴赫金与文学研究方法论》,《外国文学评论》1995年第1期。

n 钱中文:《论巴赫金的交往美学及其人文科学方法论》,《文艺研究》1998年第1期。

基金项目: 2021年新疆大学教改项目“新媒体背景下‘马工程《文学理论》 的教学改革路径探索”阶段性成果

作 者: 成湘丽,博士,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理论与批评。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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