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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下的南方玫瑰
——《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的伦理困境

2021-11-30许庆红

关键词:淑女伦理身份

孙 悦,许庆红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合肥 230601)

一、引 言

威廉·福克纳在其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描述了旧南方贵族小姐爱米丽杀死情人,并与其共眠数十载这一有悖伦理道德的故事。爱米丽生活在“南方处于深刻历史变革”的时代[1]3,南方文明即将崩塌,而她本人作为旧南方的贵族小姐,则“象征着玫瑰——珍藏在南方联盟老兵的记忆之中”[2]。但她这朵玫瑰,一直处于阴影之下,从未盛开。作为旧南方的贵族小姐和小镇的“丰碑”,爱米丽具有不可抗拒的多重身份——作为旧南方贵族女儿的伦理身份、作为南方淑女的社会身份及被边缘化的自我身份,这三重身份使她长期处于父亲、小镇居民和自我监视的阴影之中。这一阴影所投射的伦理困境促使其作出有违“南方淑女”准则和伦理道德的行为,而此种有悖伦理道德的行为是爱米丽对于自身所处的三重伦理困境的反抗;另一方面,她本人作为“南方淑女”杀死自己的“北方佬”情人则是对于已然没落的南方文明的维护。福克纳将焦点置于爱米丽个人命运的沉浮上,通过呈现爱米丽凭借其微弱力量对抗南侵的北方工商业文明这一过程来展示她的悲剧命运。

福克纳在该小说中通过描写爱米丽有悖伦理道德的极端行为及其离世来展现美国南方文明的崩塌与消亡。不少既往研究试图分析爱米丽的悲剧根源, 发现爱米丽的悲剧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坚持清教思想家庭伦理观的父亲”对爱米丽情感生活的干涉;其次是小镇居民对爱米丽生活的干涉[3]。研究认为,爱米丽一直处于道德规约之下,她遵从了“包括伦理道德神话与淑女神话”的南方传统,并“阉割了身体的需求”[4];而压抑的社会环境、传统思想的桎梏、经济状况的窘迫等造成了爱米丽的人生悲剧。要而言之,爱米丽是“是各种冲突之下的牺牲品”[5]。本文拟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来探究爱米丽的人生悲剧,从其所处伦理环境出发,分析影响其悲剧命运的伦理因素,解释其在特定历史环境中所做出的有悖伦理道德的选择,探究其伦理身份与伦理困境的关系,进而展现其作为阴影下的南方玫瑰的悲剧命运。

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出现了强调伦理道德观念的文学批评理论”[6]1。韦恩·布斯(Wayne Booth)在《小说修辞学》和《小说伦理学》等论著中探讨了文学伦理学的有关问题,“关注艺术家的伦理和政治义务”[7],同时也“为当代文学的修辞和伦理批评提供了新的概念和视角”[8]。聂针钊在借鉴西方伦理批评和中国道德批评的基础上构建了“文学伦理学批评(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从伦理视角阅读、分析和阐释文学的批评方法,以文学文本为主要批评对象,从伦理的视角阐释文本中描写的不同生活现象……它强调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进入文学的伦理环境或伦理语境中,站在当时的伦理立场上解读和阐释文学作品……并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6]1-7。与此同时,文学伦理学批评关注人与自我、他人、社会之间的复杂伦理关系。在该理论的观照下,本文认为,福克纳通过书写三个伦理结来展示处于监视阴影之下的伦理困境,通过再现爱米丽不可抗拒的多重身份及其无法逃离的伦理困境来揭示其身上的多把枷锁,以及枷锁之下的悲剧人生。

二、多重身份与无法逃离的伦理困境

爱米丽作为旧南方贵族小姐有着不可抗拒的多重身份,而她的多重身份使其陷入被监视的伦理困境之中。即她受到父亲、小镇居民及其自身的监视。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体系来看,“伦理结是文学作品结构中矛盾与冲突的集中体现”[6]258。福克纳在《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通过书写三个伦理结来展示爱米丽所面临的矛盾,这些矛盾则由其所处的伦理困境展现出来。拘囿于此种伦理困境,爱米丽做出杀死情人并与其共眠数十年的极端行为。正是爱米丽不可抗拒的多重身份致使她遭遇无法逃离的伦理困境,福克纳在该小说中再现了爱米丽的伦理困境及其被多把枷锁裹挟的悲剧人生。

1.伦理身份与伦理困境

爱米丽的第一重身份是其作为旧南方贵族女儿的伦理身份。“身份从来源上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与生俱来的,如血缘所决定的血亲的身份”[6]264。因而,爱米丽“与生俱来”的伦理身份是旧南方贵族阶层的女儿。而“在文学文本中,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6]263,所以爱米丽做出杀死情人并与其共眠数十载这一极端行为与其身为南方贵族女儿的伦理身份有关。如肖明翰所言,“南方主要是建立在庄园经济基础上的农业社会。在这样的社会和经济结构中,家庭是社会的中心,而作为庄园的父亲又自然是家庭的首脑,是家庭无可争辩的主宰者”[1]175。因而,此种“与生俱来”的伦理身份要求爱米丽必须服从于家庭中的掌权者。而父亲作为家庭的主宰者,则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来规约女儿的人生,并用手中的权力之鞭赶走所有向爱米丽求爱的男性,而“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立在身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爱米丽。”[9]45因而,爱米丽在父亲的规约下养成了南方淑女的特征:娇弱顺从地站在父亲身后。爱米丽的父亲通过这样的行为来保持女儿的美丽和贞洁,但父亲这样自私且冷漠的行为对爱米丽的身心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是导致她做出杀人这一极端行为的原因之一。

爱米丽的此种伦理身份致其陷入父亲监视阴影的伦理困境之中。爱米丽的父亲是“一个生前死后都掌握着她女儿命运”的“暴君”[1]175-179,破坏了她走向正常生活的机会。该伦理身份要求爱米丽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而“父权社会的意识形态和传统的妇女观念始终左右着她一生的生活, 使她带着沉重的精神枷锁”[10]。因而爱米丽选择与“北方佬”荷默·伯隆在一起是对于父亲此前剥夺自己爱情机会的反抗,是为了打破自身伦理身份的规约。作为南方淑女的贵族小姐爱米丽始终生活在父亲监视的阴影之下,因为“在南方社会,女性无论在社会环境还是家庭生活中都处于从属地位,是男人的附属品,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11]。在此种伦理环境中,爱米丽作为南方家庭中的从属者被自己的父亲当作了私人财产。自私且冷酷的父亲剥夺了爱米丽的话语权和寻找爱情的机会,并展示着自己作为掌控者的权威。除了父亲对于自己生活的监视与干涉,爱米丽还经历了母亲的不在场。对于爱米丽来说,“欢乐并没有渗透到她的身上,她甚至没有我们认知中的母亲,文中也没有提及任何一位母亲。相反,爱米丽被呈现为一位受到父亲控制的人物”[12]。父亲的极端监视与掌控、母亲的不在场,爱米丽在此种缺乏亲情之爱且压抑的环境下被强制性地培养成“南方淑女”。正是这样不正常的家庭环境使爱米丽的性格变得极端扭曲,而“不正常的家庭环境还会造成子女缺乏道德规范”[13],所以爱米丽在杀死情人的时候缺乏道德约束,她只是用这种自私且极端的方式来让情人永远属于自己,并且不会做出背离自己的行为。于爱米丽本人而言,她选择和“北方佬”荷默·伯隆在一起,并用极端的方式将其留在身边,是因为她想冲破自身伦理身份的约束,同时也是她对于父亲监视的反抗。这种极端的行为也显示出爱米丽与父亲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2.社会身份与伦理困境

爱米丽的第二重身份是南方淑女的社会身份。“社会身份指的是人在社会拥有的身份,即一个人在社会上被认可或被接受的身份”[6]264。爱米丽的社会身份是小镇居民所认可的南方淑女;而南方淑女的标准则“要求女性摆脱任何性欲望,完全献身于照顾家庭”[14]。除了父亲按照这个标准将爱米丽培养成为南方淑女,小镇居民也以此种标准来要求和监视她。小镇居民采取主动的行为来维护爱米丽作为南方贵族的尊严和权威,但爱米丽在行使自己阶级权威的同时又主动地疏离小镇居民。作为格里尔森家族的最后一人,爱米丽一直在坚持和维护南方传统,保持自己的高傲与不合群,而这也是她应对北方工业文明入侵南方传统的方式。父亲在世时,爱米丽无须考虑维护南方的传统与文明,因为父亲的存在和他对待女儿的方式本身就是在维护南方传统。此时的她只需站在父亲的背后,娇弱、美丽、顺从,就足够了。在父亲离世后,爱米丽的性格变得强硬起来,因为她要一个人承担起维护南方传统的责任。而她高调地与北方来的荷默·伯隆出现在小镇居民的面前是想展示自己作为贵族阶级的高傲,展示她对于北方工业文明熏陶下的荷默·伯隆的掌控,同时,她将黑奴留在身边亦是想展示自己作为南方贵族的最后权威。她被认可的社会身份使她受到小镇居民的监视,也使她不得不采取主动的行为来维护自身阶级的利益和权威。小镇居民的风言风语与荷默·伯隆可能的背弃导致了她的杀人行为,而她也通过此种极端行为来主动维护自己的社会身份。此种社会身份使爱米丽陷入小镇居民监视阴影的伦理困境之中。小镇居民对于爱米丽的监视有其自身原因。“美国内战的失败非但没有引起南方人对种族制度弊端和罪恶的反思,反而唤起了他们怀念旧南方美好生活的浪漫情结,促使他们不断强化贵族神话和淑女神话,以图建立起强大的心理防御机制,将自己包裹在虚幻的优越感之中,与北方对抗”[11]。因此“爱米丽是小镇居民必须与之建立联系的人物”[15]。无论何时,爱米丽本人及其生活一直处于小镇居民的监视之中。“小镇居民表现出一种强烈想要探寻爱米丽生活秘密的渴望”[15]。因为“南方无法用一种具有强大说服力的方式将过去的梦想融入惨淡的现实中来”[16],所以小镇居民需要爱米丽作为自己精神的丰碑来抵抗入侵的北方工商业文明和自己已然幻灭的梦想。他们一直对爱米丽保持着敬畏态度,因为她是小镇所尊崇的“纪念碑”,是高贵的化身,是南方文明和传统的象征,也是南方贵族最后的遗留。所以在爱米丽死后,“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子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座纪念碑倒下了”[9]41。贵族小姐爱米丽的死亡意味着南方过去的荣耀已然逝去,而人们的精神世界也轰然崩塌。她死后,服侍她的黑人也随之消失,这也代表的旧南方也最终随着爱米丽而离去了。而爱米丽在世的时候,小镇居民一直在采取主动的行为来维护爱米丽作为南方贵族阶级的权威。在这个小镇上,爱米丽不用交税,“期限从她父亲去世之日开始,一直到她去世为止,这是全镇沿袭下来对她的一种义务”[9]42。当爱米丽家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之时,大部分居民也将这种奇怪的气味看作是“高贵”的象征:“那种气味越来越厉害时,她们也不感到惊异。那是芸芸众生的世界与高贵有势的格里尔生家之间的另一联系”[9]44。因而,是小镇居民给予了爱米丽这种特权并主动地维护她的贵族身份。当小镇居民看到爱米丽和“北方佬”荷默·伯隆在一起时,为了保护爱米丽的贵族阶级身份,他们主动地要求牧师去劝说爱米丽,并请牧师写信给爱米丽的远亲来规劝她。小镇居民的种种行为是因为“爱米丽与荷默本不是同路人……荷默的行为伤害了杰弗逊人的感情,破坏了南方道德神话”[4]。在小镇居民的眼里,荷默只是一个“拿日工资的”北方佬[9]46,根本配不上他们所敬重的爱米丽小姐,爱米丽在她自己房子之外的一切行为都受到小镇居民的监视。小镇居民密不透风地监视着爱米丽,而爱米丽在这种密集的监视之中做出了杀人的极端行为,这实则是对于小镇居民约束的一种反抗,同样也是在展示着自己的阶级特权,于此同时也显示了爱米丽与小镇居民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3.被边缘化的自我身份与伦理困境

爱米丽的第三重身份是被边缘化的自我身份。她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也是人们关注的对象。”[9]41所以她本人及其情感生活一直处于小镇的窥探与监视之下。她和小镇居民保持一种相互疏离的关系。她的伦理身份和社会身份使得她无法融入小镇居民的生活,而她也被小镇居民主动地边缘化。小镇居民主动与爱米丽保持距离,并且想象和监视着她的生活。福克纳通过第一人称视角“我们”来展现小镇居民对于爱米丽生活的想象与监视,进而呈现爱米丽被边缘化的自我身份。“我们”是“带着自己的情感来参与爱米丽生活,因而并不能客观地评价她”[17]。“我们”看到爱米丽躲在父亲的身后;“我们”猜测爱米丽在父亲离世后的悲惨状态,“我们”看到了父亲离世后的爱米丽形象和性格大变;“我们”不看好爱米丽和“北方佬”荷默·伯隆的婚事;“我们”通过爱米丽买砒霜来猜测她要自杀,“我们”看到了爱米丽在窗前的孤独身影;“我们”竭尽全力地窥视着爱米丽的生活,参与着对爱米丽生活的想象与建构,并且主动地将她隔离在小镇居民的正常生活之外。“我们”是主体,赋予爱米丽这一客体“边缘化”身份,并促使她做出“杀死情人”这一极端行为来反抗小镇居民对自己生活的干预。而最后小镇居民所看到的“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场面或许是格里尔生家的淑女留给这个虚伪的父权社会最后的报复和讽刺”[10]。最终,爱米丽以极端的方式冲破人们套在她身上的精神枷锁,做出了自己作为被监视的客体的反抗。

此种被边缘化的自我身份使爱米丽深陷自我监视阴影的伦理困境之中。爱米丽是一个“矛盾的南方人”[18],她对于南方传统既眷恋又反抗, 对于所处的现实既逃避与追求,因此爱米丽本人是南方文明的叛逆守护者,她一直处于自我监视的阴影之中。她一方面厌恶自身阶级所带来的束缚性,但另一方面又在维护自身阶级的权威。她自身所处的阶级让她明白她和北方来的荷默·伯隆没有结果。即使知道她与荷默·伯隆的阶级具有差异性,但是爱米丽依然用自己的行动来抗拒自身阶级所带来的束缚。她坐着装饰显眼的马车和荷默·伯隆一起出游,拒绝牧师对于自己的规劝,拒绝小镇居民对于自己情感生活的干涉。但是她的伦理身份是一名贵族阶层的女儿,此种“与生俱来”的伦理身份赋予了她一定的责任和义务[6]264。她的内心深处明白自己有责任和义务来守护即将崩塌的南方文明,她明白自己并不是个体的存在,她代表的是已经没落的南方贵族。因而,在失去父亲的庇佑后,爱米丽采取了强硬的措施应对消逝的南方文明和南方社会。她拒绝交税,拒绝使用邮箱,拒绝已经入侵到南方的北方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念。所以她在小镇上的存在就如她所居住的房子一样奇怪,而那幢房子是“四方形大木屋……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房子虽已破败,却还是桀骜不驯,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9]41。而这样一幢房子“是往昔南方奴隶制繁荣的缩影,但与社会文明进步的脚步格格不入”[5]。即使这幢房子已经不合群,但依然岿然不动地立在那里,就像爱米丽作为格里尔森家族的最后一人依然在坚守着没落的南方传统与文明一样。于小镇居民而言,“爱米丽不是现存历史中的一部分,而是另一个已逝时代的奇怪象征。……而房子就像埋葬爱米丽的坟墓”[15]。而在知道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后,爱米丽便采取主动的行为来改变自己被动的形势,即杀死自己的情人,让他永远不会背弃自己。她通过这种有违伦理道德的行为来让自己在当时的社会中获得生存和喘息的空间。而她杀死情人荷默·伯隆同样是自我监视的结果,是主动地维护自身阶级的行为。她一方面与南方文明叛离,另一方面又在维护南方文明,这显示出她对于自身的监视及自我矛盾。

三、结 语

福克纳在小说中书写了三个伦理结,进而展现爱米丽面临的多重伦理困境。南方文明崩塌之际,爱米丽作为贵族阶层的女儿和小镇居民所认可的“南方淑女”,她无法逃离父亲、小镇居民以及自身的监视,而她自身的多重身份也要求她必须维护即将消逝的南方文明。此种伦理困境下,被“南方淑女”精神枷锁束缚的爱米丽既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拥有多重身份的她在扭曲的价值观中成长起来,同样也用扭曲的方式来应对自己的人生困境,而她扭曲的价值观最终致使她做出有悖伦理道德的杀人行为。她的极端行为显然是对于自身伦理困境的反抗,是对于已然没落的南方文明的维护,但她这种有违伦理道德的行为是和南方文明一样走向堕落的行为,而她本身作为南方玫瑰则一直活在阴影之下,从未盛开。福克纳聚焦爱米丽的个人命运沉浮,再现爱米丽不可抗拒的多重身份以及无法逃离的伦理困境来揭示其身上的多把枷锁,以及枷锁之下的悲剧人,同时,也通过呈现其伦理困境以及这一困境造成的人生悲剧来展现南方文明的崩塌以及爱米丽作为南方玫瑰的必然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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