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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记忆视角下《廷腾寺》的环境与栖居

2021-11-30马桂林

关键词:华兹华斯记忆诗人

马桂林

(广东工业大学 华立学院,广州 511325)

华兹华斯和他的诗歌因为对自然风光的无限热爱和神启般的感悟而不同凡响,《廷腾寺》便是其中经典之作,是对记忆、青春、自然和人类之爱的回想和沉思。“文化记忆”理论奠基人,德国的阿莱达·阿斯曼这样描述华兹华斯的回忆:

华兹华斯把个人身份的建立作为他的史诗创作的目标。对他来说,回忆成为最重要的媒介。回忆对华兹华斯来说首先意味着反思性,在时间的河流中的自我观察,回望自己,自我的分裂,化身双重的自我。就像在清教徒的自传中一样,自我分裂成了一个回忆的和一个被回忆的自我[1]107。

这种分裂会带来距离和反思,诗人回忆过去以及过去的过去,隔着时间的距离,他能用超越肉眼的内在之眼回味自然之景和世俗生活。华兹华斯在危机四伏的现实环境下如何能在《廷腾寺》中建构出这样的环境——平静、淡然而崇高,亲切、欢欣且鼓舞?本文通过解读诗歌中对自然、人和社会三个方面的描述,分析华兹华斯如何在现实、回忆以及想象中得以暂时褪去时间的伤口,成功构建起适宜栖居的精神环境。

一、孰轻孰重:人世与自然

“两岸高峻峥嵘的危崖峭壁,/把地面景物连接于静穆天穹,/给这片遗世独立的风光,增添了/更为深远的遗世独立的意味。”[2]133这是阔别五年后华兹华斯重游瓦伊河(注:在本文中Wye River被译为瓦伊河,但在一些引文中被译为怀伊河)时记录的景致:此地似乎人迹罕至,远离人类文明的喧嚣,而高耸的山峰似乎把地面与天空连接起来,仰头望去,蓝天下的景致更是超凡脱俗。诗人的视角从苍郁的槭树下延伸到村舍、长着果木的山区、树篱、牧场,直到所有的一切在诗人的思维里融成绿色(green)的整体。“树丛中悄然升起了袅绕的烟缕!/这难以捉摸的信息,也许是来自/林子里没有屋宇栖身的流浪汉,/要么,是来自隐士的岩穴,那隐士/正守着火堆独坐。”[2]133当“dweller”这个词出现在读者视野中的时候,一个疑问呼之欲出:廷腾寺是曾经的修道院的废墟,一个不适合居住的地方,那么如今的圣人居于何处?诗人看到缕缕轻烟从林中升起,他首先想到也许是流浪汉和隐士——人类文明的边缘人,在林中空地上升火取暖,他们学会了在野外的树林中居住。

华兹华斯没有直接给丁登寺(该诗标题在引文中被译为丁登寺,而在本文中被译为廷腾寺)赋予……魅力或光彩,而是转而将一块邻近的村舍山林予以神圣化。他给这片山水灌注了某些比“废墟感怀”更为细腻、更为抽象的令人向往的神秘情愫。他这样做是基于两种互为关联的考虑:首先,丁登寺和丁登镇的真实景象摧毁了华兹华斯那甚至被引为天才的想象炼金术。丁登寺并不仅仅是一座废弃了的宗教场所……它的衰落是不可阻挡的社会经济力量向前发展的结果。在丁登镇内,在怀伊河两岸,甚至在该废墟之中,这些力量的影响讽寓般地随处可见[3]。

华兹华斯显然并不青睐这现实的场景,当他创作这首诗歌时,他从自己视野中甄选出部分所见作为他记忆中的内容。他故意隐去廷腾寺废墟上流浪者搭建的破败的小茅屋、廷腾寺附近廷腾镇重工业的兴起、瓦伊河上往来的商船和被污染的河水这些现实,用概括和抽象的手法来美化视野中的景色。在阿斯曼看来,回忆在华兹华斯的诗歌中,从技艺转变成力量[1]89。

回忆的力量取代了记忆所具备的记录和储藏的技巧,它以很大的自由度对现存的记忆材料进行加工。在华兹华斯那里,它的任务是最广义的美化和治疗——变得苍白的被重新染色,已经失去的被重新建立,痛苦得到缓解。这些伤口虽然没有通过回忆得到治愈,但是痛苦减轻了[1]99。

环境的现实限制了他,但也刺激了他,他在美化自然的思路里愈行愈远——他拒绝接受现实中的流浪汉和隐士的真实处境,而是将他们置于美化的背景里,于是悲惨与贫穷隐去,淡泊、宁静、悠远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作为一名理智健全的尘世中人,他不可能也不愿意完全遗世而独立。对现实和生计的考虑是诗人不得不进行的事情,对于他这样一位拥有易感敏锐心灵和视角的人来说,人世间的善恶福祸对他的影响更大。李玲认为华兹华斯的那些著名诗篇《迈克尔》《毁塌的茅舍》和《兄弟》描写了在时代的背景里个人命运的无常和难解,表达了家破人亡的悲情[4]。他关注人的命运和时代的关联,以愈来愈重的博爱之心去探索,但尘世的分量从未超越自然的分量,人的杰作——残垣断柱、废墟遗迹、喧嚣杂乱,横亘于大自然中,而大自然永恒地深厚凝重,无限地悲悯、博大和包容。

二、过去与现在:人与社会的互动

五年后故地重游,面对记忆中熟悉的影像,诗人意识到自己对大自然的情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记忆和当下重叠交错。诗人确信他五年前从此地带走的记忆和对记忆的想象是支撑他这些年在城市生活的力量之源,这样的体验一直在滋养他的信念。他用谨慎简洁的词语表达回想给感官带来的愉悦,促成了他这些年善意和爱意的行为。“Blessed mood”“corporeal frame”和“living soul”这些词汇,暗寓人曾经依赖宗教的神性,如今这神性附着于自然,自然宗教代替了廷腾寺所代表的传统宗教。“这样的信念/即使是空想,我也忘不了:多少次,/在沉沉暗夜,在郁郁不欢的白天,/在尘俗百态之中,/枉然无补的/焦躁忧烦,浊世的昏沉热病,/不断袭扰这怔忡悸动的心房,/那时,多少次,我心思转而向你——/林间的浪游者,绿阴掩映的瓦伊河!/那时,多少次,我神魂向你飞去!”[2]137诗人忆起在城市环境产生的怀疑与困惑,他用回想中的“美景”来消解那些怀疑与困惑。在此,诗人引领读者进入了自然宗教冥想的领域,发现了意识能量的源泉——瓦伊河,“林间的漫游者”,呼应了第一节诗篇中无固定栖息之地的流浪汉和隐士,瓦伊河变成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栖息地。

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发现在华兹华斯的作品里存在这样的信念,即和自然进行接触的思维能够重新具备社会道义——慷慨和无私。但是他在《廷腾寺》中察觉到了矛盾和犹豫[5]。华兹华斯的犹豫正是由当时的现实社会环境和他个人在其中的处境造成的。

华兹华斯曾积极颂扬法国大革命,但是英法战争的爆发让社会政治风向急剧变化,大革命被英国人认为是对英国和平社会秩序的威胁,对法国革命和英国激进主义的态度从同情向警惕和不满转变。“1797 年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在萨默塞特的时候, 对法国入侵的恐惧与日俱增, 这时候, 政府派出的间谍监视着这两个人, 因为他们有一段时间被怀疑为敌国间谍。”[6]华兹华斯在此段时间的迷惘和尴尬之情可想而知。人世中的活动,会在个体的内心留下成就感和满足感,但伴随的也许是懊悔、遗憾、不满、怨懑等消极情绪,这正是时间的流淌必然会给个体短暂的一生留下的伤口。而华兹华斯的伤口在1798年重游廷腾寺时甚至达到了关键时刻,在“如磐的人生之谜”重压之下,他要么屈服要么逃跑,他一直在思考探索着自己的精神和信仰出路。很显然,《廷腾寺》表达了他的精神转向,即避开聚焦于具体的社会问题,在远离现实的精神空间里进行内省,期望找到突破口。此次出游,诗人沉浸在往昔热爱的自然风光和对往昔的回想中,当年初游廷腾寺的少年,身心都被气势磅礴的大自然征服,像头小鹿任自然主宰内心涌起的狂喜与敬畏。可人世的变幻无常和悲欢离合让这位少年内心沧桑疲惫,走向成熟也伤痕累累。在阿斯曼看来,浪漫派的回忆是自相矛盾的,它们既是造成时间之伤的武器,又是治疗这个伤口的良药。借助于回想,事后补充性的回忆,这个伤口可以减缓疼痛,但是不能治愈。治愈的力量来自于回忆的一种形式,这种形式被涤清了时间的痕迹,以及想象的主观和主动的特点。这种形式的回忆,我想称之“冥忆”,是回忆的他者。它是被动的、接受的、神秘的……[1]114

这种冥忆为诗人带来了富饶的思想:“我感到/仿佛有灵物,以崇高肃穆的欢欣/把我惊动;我还庄严地感到/仿佛有某种流贯深远的素质,/寓于落日的光辉,浑圆的碧海,/蓝天,大气,也寓于人类的心灵,/仿佛是一种动力,一种精神,/在宇宙万物中运行不息,推动着/一切思维的主体,思维的对象/和谐地运转。”[2]139此刻,诗人感受到了某种神秘的特质,流转于落日余辉、碧海、蓝天、盈动的空气和人的心灵。既是“动力”,也是“精神”,推动着所有有思想能力的主体以及能被思想所及的客体共同前行。在深邃的幽思里,在超凡脱俗的人文主义视野里,诗人的精神栖息地已然构建起来。

三、人、自然、社会的环境融合:怡然与欢欣

“我深为欣慰,/能从自然中,也从感官的语言中,/找到我纯真信念的牢固信托,/认出我心灵的乳母、导师、家长,/我全部精神生活的灵魂。”[2]141华兹华斯的自然观——自然与人不可分割的依存关系在此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通过自然达到天人合一,描写自然对人的情感影响,是大部分人能够感受到却无法言说的一瞬间,那种与自然真正的联结的感受——轻柔的、抚慰的、鼓舞人心的。华兹华斯在此肯定其自身对于自然的纯真信念,已经让自然具备了所有宗教的特质,它是信念的依托,也是心灵和道德的指引者。它取代了廷腾寺所代表宗教的位置,如瓦伊河川流不息,正适合指引动态变化的精神。至此,华兹华斯表达了精神成熟蜕变的过程:青年的冒失躁动的内心,在世俗苦难的磨砺下浮沉;而于此时在昔日曾经游览之地,记忆被激活,观照惨淡的现实,诗人的思路并未陷入沮丧消沉。恰恰相反,在兼有清新怡人和气势磅礴的一席之地,心潮起伏,对自然和人世的信念复活,精神升华。在这种深沉睿智、胸襟博大的思想光辉下,瓦伊河的一部分尽管已经被污染,廷腾寺尽管在中世纪已成废墟,在现实中也已沦为流民的宿营地,但是也重获新生,最终得以沉淀入文化记忆。正如阿斯曼所言:

那些因为宗教、历史或与生平有关的重要事件而成为记忆之地的场所属于外化的记忆媒介。地点可以超越集体遗忘的时段证明和保存一个记忆。在流传断裂的间歇之后,朝圣者和怀古的游客又会回到对他们深具意义的地方,寻访一处景致、纪念碑或者废墟。这时就会发生“复活”的现象,不但地点把回忆重新激活,回忆也使地点重获新生[1]13。

在《廷腾寺》最后的篇章,华兹华斯将注意力转向伴在身旁的妹妹,从她的声音和眼神中,他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在此他含蓄地表达了对自己逝去的青春激情的遗憾之情:“从你的灼灼眼神中,我又看到了/往日的乐趣。让我再看你一会儿,/亲爱的妹妹,让我从你的形影里/重寻我往日的音容笑貌[2]141”!这与上文的表达,“那样的时光消逝了,痛切的欢乐,/炫目销魂的狂喜,都一去无踪。/对此,我并不沮丧或怨尤”[2]139,出现了微妙的差异,此种矛盾乃人之常情:妹妹面对自然产生的狂喜正是诗人当年经历过的,这也许是热爱自然的人能体验到的青春激情。但激情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当明白了这一点,诗人对往日的追忆和无可奈何在当下终于放得下,这种释然之情也让诗人的认同感愈加明晰。这是我“诚挚的祈求,我也诚挚地相信:/自然决不会亏负爱她的心灵;/她具有独具的权能,总是不倦地/引导我们,在悠悠一生岁月里,从欢乐走向欢乐……”[2]141华兹华斯把自然对记忆、思想和行为的影响在此作出总结强调,诗人用了更具宗教性的词语“faith”和“blessing”,以异乎寻常的敏锐感受和哲理的诗性思维凝练体验的力量:经由繁复的回忆和想象之路,伴以认知和情感,围绕瓦伊河四周的自然风景,把记忆、回想与当下关联起来,让思想的风暴席卷精神和身体,灵魂从而变得喜乐祥和,如夏花般灿烂,喜悦从内向外发散开来。

四、结 语

华兹华斯在诗中表现出的广阔视野,反映了人、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之间互通的动态关系。正如美国哲学家佩里所言,诗人能够用他所具备的介质,既反映了生活的普遍化特性,又传达了人在这普遍化当中应该处于什么位置的哲学追问[7]。诗人在这让人逸兴遄飞的自然背景里,用记忆作为媒介,感怀个体的命运,探索人在这广阔天地之间的位置。积累的情愫终于在某一瞬间升华,神性进驻自我,得以洞悉人和环境共存的秘密。他把握了自然对人的影响和人在自然中的位置,构筑天人合一的视野和空间,让心灵和精神得以诗意地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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