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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经验主义哲学视野下的审美发生
——从“经验”到“一个经验”的考察

2021-11-30

关键词:杜威经验意义

傅 秋

(中国艺术研究院 《中国艺术年鉴》编辑部,北京 100029)

发生学方法兴起于自然科学研究领域,是基于达尔文物种进化论而产生的,在遗传学、胚胎学等学科中研究生物种系发生发展的研究方法。人类社会起源及其历史变迁研究的兴起促使人们将发生学应用于人文科学特别是历史领域的研究。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的创立,使发生学方法成为独立的、方法学意义上的学科方法,被运用于研究哲学发生学、艺术发生学、审美发生学等学科[1]。与传统认识论主要从社会学的角度研究认识的形成和发展不同,发生认识论强调研究认识的发生、发展的过程结构和它的心理的起源,是一种生成结构式的研究。由此,我们可以析出发生学的两个特征,一是发生学本质上是一种方法论,这一方法的特点就是循木求根,考察对象的发生和发展。“发生学方法”就是发生学运用各种具体手段和方法,对发生点的各个对象进行动态的、实验性的绘介研究方法[1]。第二,发生不等同于“起源”。“起源”主要表现为人类学意义上历史时间的追溯。发生则不仅仅要在历史时间和历史空间上进行溯源,还强调了在结构上的如何生成,也就是生成机制问题。从外延上来讲,发生包含了起源的问题。

由叶朗先生主编的《现代美学体系》一书以专门章节讨论了审美发生。书中认为:“在历史上,审美发生学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探讨艺术的起源问题。关于艺术起源的理论,常常被称为发生学美学。”[2]369发生学的美学或是从人类的生理-心理功能和方面来考察艺术起源问题,或是试图从人类的某种具体活动中找出艺术的直接源头[2]375。而审美发生学的研究并不止步于关于艺术起源的讨论,它还要说明审美活动的发生过程。因此,“它既需要大量实证材料的证明,也需要逻辑的类比和推证。”[2]375也就是说,研究审美发生的问题,不仅仅是一个通过远古社会的实证材料来讨论其起源的问题,更是一个哲学视野下的美学问题。基于前辈学人对审美发生已展开的研究,笔者认为,一个概念的讨论应该首先建立在其名词之所以而成的来源之上。关于审美发生的讨论是源自“发生”的促发,是通过发生学的途径来讨论“审美”的生成与形成,我们就不能离开发生学这个“审美发生”本源性的基础来讨论审美。因此,对于如何理解审美发生,我们认为,审美发生是运用发生学方法分别从结构生成和历史形成的角度探究审美——这一人类特有的精神活动和意识是如何发生、为何发生的以及从哪里发生、何时发生。我们可以把从机制、结构的角度来讲的如何发生、为何发生称为过程;把从哪里发生、何时发生的历史时间和空间称为历程。二者之间,发生学方法更侧重和强调结构性的发生过程。

我们可以从个体和族群或者说社群两个层面去理解审美发生。在个体层面讨论的是审美发生不是根据某个人的生活环境、生活路向来考察其审美意识的发生过程而进行的个性化的、具体的研究,而是指从生理、社会机制和结构上对审美的发生进行研究。这里所说的“个体”是从一般意义上讲的个体,是代表人类存在符号的一个“个体”。族群或社群层面上的审美发生,研究的重点是从历史时间和空间的起源来讨论不同社群或族群因地缘政治或是同一社群或族群在不同时间呈现出来的审美特征、特点和特性,比如中国人的审美意识,西方人的审美意识,这是因地缘不同而进行的划分;中国传统审美意识、中国当代审美意识则是从时间进程上进行的划分。

这两个层面实际上讲的是审美发生包含的两个递进的层次。第一,审美发生最根本的问题是要透过各种不同去寻找人类作为一般意义上的“个体”的人的共同审美发生机制,即审美如何发生,审美为什么能发生。用孟子的话来讲就是“理之所同然者”,“理”就是透过不同群体、不同的具体的个体直达“人”之共同所遵循的东西。第二,在第一个问题的基础之上,对不同的社群、族群还存在着具有个性的审美发生,这里所说的“个性”是属于一个具有社会共同性质的群落的个性,是一个具有共同属性的“个性”。但是必须说明的是,这一“个性”的审美发生并非脱离人类共通的审美发生机制,而是共通的审美发生机制在不同场域的具体表现。

“发生”给予了实用主义哲学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方法论改造的基础。“实用主义的范围是这样的——首先是一种方法,其次是关于真理是什么的发生论。”[3]作为方法论场域下的实用主义就是要从结构生成的机制上来讨论原则和范畴如何生成、为何生成,从而确认真理是什么。

赵敦华先生在《杜威的进化发生学方法》一文中指出,胡适将“genetic method”译为“历史的态度”,使人将杜威的思想方法误认为是“五步说”,genetic method只表现为一种态度而已,这是不恰当的。他认为,genetic method应译为“发生学方法”,是杜威把达尔文的进化论应用于哲学的直接后果(1)本文为作者在中国现代外国哲学学会年会暨西方技术文化与后现代哲学学术研讨会上提交的论文,载于组委会印制的“会议手册·部分论文”中,第132-137页。该研讨会于2004年9月在兰州举办。,是杜威应用于哲学的进化论方法。笔者认为,关于genetic method翻译的讨论正是准确把握了杜威经验方法论的真实意味。1909年,在为纪念《物种起源》出版50周年而作的纪念演讲中,杜威明确强调在达尔文之后“发生的genetic而且是实验的思想就成为追问和寻求说明的工具”[4]。在杜威这里,genetic method不仅仅是生物学的方法,也是哲学必须遵循的方法。genetic method不仅是要从历史进程上追问和寻求说明,还要从结构性的发生机制上进行追问和寻求说明。在杜威以genetic method为方法论的实用主义体系下,这一用以改造传统哲学二元论认知方式,重构哲学出发点的核心概念就是“经验”。

杜威实用主义哲学语境下的经验不再是传统经验主义者对已经取得的权威性的观念的必然认可,也不是出于阶级利益若干现行信条或制度[5]49的承认。这一建立在达尔文进化论基础之上的“经验”概念,存在于人与之生活的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之中,是一个具有发生特性和发展特性的概念。在杜威的定义里,经验“好像它的同类语‘生活’和‘历史’一样,它不仅包括人们做些什么和遭遇些什么,他们追求些什么,爱些什么,相信和坚持什么,而且也包括人们是怎样活动和怎样受到反响的,他们怎样操作和遭遇,他们怎样渴望和享受,以及他们观看、信仰和想象的方式——简言之,能经验的过程”[6]8。而对于经验的同类语“生活”和“历史”,杜威这样解释,“生活是指一种机能,一种包罗万象的活动,在这种活动中机体与环境都包括在内。……‘历史’的范围是众所周知的:它是所做的事迹、所经历的悲剧;而且它也是不可避免地跟随着来的人类的注解、记录和解释。”[6]9从这里的解释可以看到,当杜威说经验就是生活时,经验呈现的是具有发生机制的结构性的生活,讲的是“生活”何时发生、如何发生、如何进行的问题。当杜威说经验就是历史时,经验不但是当下发生着的生活,还包含着人类所有行进过的历史过程,以及人类对自身历史的解释。换言之,经验蕴含了人类所有认知发生的结构性生成机制、历史时间和空间的起源以及发展的过程。杜威认为,人类正是通过经验而对世界进行认知、改变和导引,从而获得对未来的控制和想象的能力。经验从发生学的结构性生成机制上成为联系和沟通起历史、当下与未来的中介。

1931年冬春之际,杜威应邀在哈佛大学作了为纪念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而设立的关于艺术哲学的系列主题讲座,讲演稿在1934年被整理成书出版,即ArtasExperience(《艺术即经验》),成为杜威美学思想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表述。书中,杜威将“恢复作为艺术品的经验的精致与强烈的形式,与普遍承认的构成经验的日常时间、活动,以及苦难之间的连续性”[7]13为己任,论证了艺术就是经验,是经验发展的最高峰,从而判定人类历史就是一部艺术发展史。在论证过程中,艺术与经验之间存在连续性,一个核心要件就是人类意识驱使活的生物与环境的交换方式朝着谐调进行建构和恢复,审美思维得以确立,经验成为关于审美的追问和寻求说明的途径。当经验不被打断不被打扰而具有统一性与完整性时就成为了具有审美性质的“一个经验”。笔者认为,由“经验”到“一个经验”完成的过程与历程就是杜威实用主义哲学中关于审美在发生学层面的结构性发生机制以及起源的讨论。

一、发生着的“经验”:方法与过程

在1902年完成的论文《应用于道德的进化论方法》中,杜威对滥用发生法(2)该篇论文译者将genetic method译为“发生法”,此处依该译文,也使用“发生法”。论文版本请参见文末参考文献8。(genetic method),根据历史序列(historical series)来讨论心灵或道德进行了批评,认为科学中实验方法的本质就是发生法,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8]337。杜威以关于水的本质为假定问题,强调实验方法之所以被称为发生法在于其考察的正是“某物据以成为经验性存在的方式或过程”[8]337,不论事物何时显现或是以何种方式显现,都不会影响它是某物这一事实。这里,杜威将发生学作为一种方法和过程统一起来,即作为方法的发生学就是要揭示某物之所以存在的方式或过程,也就是本文引论中强调的某物之所以存在的结构性生成机制——某物为何发生、如何发生。

(1)经验是发生学方法 我们之所以要从发生的角度来考察某物,是因为通过对“发生”揭示的过程的认知,才能从典型性特征上去认识、把握事物,进而分析、理解,乃至控制、改进和修正事物的发展。在这个意义上,事物就不再是玄想和反思的对象,而是成为科学的对象。即使是对于道德而言,杜威也认为,“唯有运用进化论观念即历史方法才能将道德置于科学领域内”[8]348。杜威所言的运用进化论观念的历史方法,就是杜威用以改造执着于分析与反省的传统思辨哲学的“经验”的方法。这一方法“对于精神领域即意识价值领域的助益与发生学的实验方法对于我们物理知识的助益是严格等同的”[8]340。经验的方法向我们揭示的就是这样一个生成过程,为我们提供了对一事物从其与世界发生关联的原初状态开始的何以成为其所是的考察,在此考察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将事实纳入理智和实践控制范围之内,而不是思辨或纯粹内省性观察。

在1929年完成的《经验与自然》新订本中,杜威将经验称为“达到自然、揭露自然秘密的一种而且是唯一的一种方法”[6]1。作为经验的方法是从事物本身出发,以求发现当事物被经验时所揭露出来的是什么。在这个经验的过程中,有机体与环境的关系表现为“做”与“受”,自然本身就是经验参与者。经验呈现出来的特性,就是事物本身所具有的真实的特性。经验所做的就是去揭示这些被经验的事物,而非通过人类二元对立的反省去获得。

在对传统哲学的批判中,杜威认为,自然界之所以被分裂成外部条件,成为被经验的对象而非经验过程中的参与者,就是基于哲学方法执着于主客体的反省分析。杜威认为这种方法的矛盾就在于把所经验的对象和能经验的活动与状态割裂开来后又试图再组合,“这就好像国王的人员从打碎了的鸡蛋碎片开始,而试图从这些碎片中去构成一个完整的鸡蛋”[6]9。因此,作为方法的经验的出发点就是将自然与人类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事情的内在本质是在经验中显现出来的。

经验的方法强调直接体验,强调显现,但并不拒绝推论和反省的存在。什么时候需要推论呢?杜威打比方说,这就好比我们将浮在海面上的陆地成为孤岛一样,之所以为孤岛是因为我们只看见其隆起的一部分而没有看到海平面下没有呈现出来的部分,在这种显现与不显现之间就有了进行推论和推理的必要,重建起显现与不显现之间的连续性。那么为什么需要反省呢?反省是为了对原始经验中充满了需要分析和控制的事物进行选择性的强调和选择。但是,必须要指出的是,反省和推理这一类“精炼的方法”[6]24并非是哲学家们直接借用和移植某种占有统治地位的科学结论来怀疑和诋毁原始经验的真实性和有效性的。相反,经验法要求精炼的方法要符合两个条件,即:“第一,精炼的方法和产物应追溯到它们在原始经验中在它的全部丰富和错综复杂的状态中的来源,因而就要成为它们所由产生以及它们所必须满足的要求和问题。第二,派生的方法和结论要放回到平常经验的事物中来,在它们的粗糙和自然的状态中,求得实证。”[6]25换言之,在显现每一个具体的存在时,发生学方法层面上的考察通过精确而特定的条件关注某物之所以成为某物和方式或过程,从而使关于个体的考察具有重复性、典型性和一般性,这样的经验才能揭示和显现事物的本性,无论这一事物何时显现,或是以何种形式现象,我们都可以以追溯和实证的途径求得分析和证实。

杜威将分析的反省方法称作直指的方法(a method of designation’ denotation)[6]25。直指的方法是“利用精炼的、第二级的产物来作为指出和回溯到原始经验中某些东西的一个途径”[7]7。拿“椅子”来讲,我们现在反映出来的关于“椅子”的经验不再是我们原初对其大小、形状、颜色进行直接经验的结果,而是我们在观念中建立起来的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是否为真,就是需要通过反省分析的方法回溯到原始经验中进行追问和证实。

强调反省必须是回到原始经验的直指的方法,并非是要将经验拉回原始状态,相反,反省思考的目的是“把混乱的、模糊的和矛盾转变成明朗、确切和一致”[6]45,这是人类思维与理性面对环境动荡和偶然性的存在体现出的力量,也是被推演出来的和提炼过的派生的经验能仍然被经验到的缘故。但是,思维并非是对一个对象世界的思维,属于经验法范畴下的思维仍然是“同一个被经验到的事物世界之内在时间上不断进行重新组织的一个连续的过程”[6]45。因此,作为人类思维层面的反省是属于经验法的反省,仍然是有机体与环境“做”与“受”的一个过程的体现。它是确认一个习俗、惯例等等人们被给予的概念是否为真的经验的途径,既非对经验的反省,也非对经验的阻滞。

承认思维和理性的力量、将分析反省纳入经验范畴下的经验法不同于传统经验主义在于,经验的方法不是将人类困于一个亲身经历式的主体对客体的有限认知。当事物与人这一有机体发生联系时,经验既是相互作用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也是事物如何被经验到的方式。经验到达自然的内部,无限延伸,通过所经验到的某一部分,去占有和接近自然的其他部分乃至整体。杜威以地质学来举例说,我们今天经验到的只是一块岩石,但是从对这块岩石的探究中,地质学家把所观察到的事物和在整个地球上发现的其他各种各样的事物进行对照,再把对照所得到的结果和其他学科的经验进行比较,最后把这些结果放置在一系列事情中去,就能够推定此块被经验到的岩石的年代,以及在此块岩石上发生过的种种。杜威把这一过程称之为“把所观察到的同时存在的东西翻译成为不被观察到的、被推论出来的种种连续的过程”[6]3。这样,我们每一个被界定为“经验”的经验,本身被用于解释或构建一个更大的经验领域,在这种连续性的序列的叠加和构建中,我们才能从整体意义上认识、推论和把握人类与自然的过去和未来。

(2)经验是发生的过程 经验“不仅包括人们做些什么和遭遇些什么,它们追求些什么,爱些什么,相信和坚持些什么,而且也包括人们是怎样活动和怎样受到反响的,它们怎样操作和遭遇,他们怎样渴望和享受,以及他们观看、信仰和想象的方式——简言之,能经验的过程”[6-7]。

在经验的过程中,经验是有机体“按照自己的集体构造的繁简向着环境动作”的主动性行为,而不是有机体一动不动地像米考伯一样等待着事情的发生。正因为有了主动性,经验才表现为“相互作用”。杜威以某人睡着时被火烧和小孩把手指放进火里为例,一个人在睡着的时候被烧伤这一结果不是在其清醒的知觉之下从发生的行为归结出来的,换言之,睡着时被烧伤这个结果不是主动性的结果,因此不是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只能称为教训。而小孩把手指放进火里,这个主动性的伸手与火对手的灼伤就形成了一个相互作用的有着连续性关联的过程,这一结果使小孩认识了火能烧疼手这一结果,并以此类推,从而获得一个关于火的经验。这个过程既有自然界自身的呈现,也有我们对自然界的回应,这就是经验中的“做”与“受”。

经验的过程开始于冲动。冲动(impulsion)是“活的生物”作为整体有趋向性的向外和向前的运动,源于对周围环境产生的需要。在上述小孩把手指放进火里这一事例中,“将手指放进火里”是小孩的一个主动行为,这一主动性的趋向就是“冲动”。

杜威认为,每一个经验都伴随着一个冲动而开始。“冲动是任何完满的经验的最初的一步”[7]58。冲动源自有机体总是试图与环境中的不确定建立起确定的、积极的相互作用,由此满足其“做”的需要。换言之,只有有机体有“做”的需要和意图时,经验才有可能开始。同时,也正因为有机体带着来源于需要的冲动,经验的结果就不会是盲目的,而是被赋予了“需要——结果”这一结构性意图。杜威以婴儿举例,婴儿哭泣与转头追逐光线一样,最初表现为一种本能,但随着婴儿的长大,他开始明白特定的动作造成不同的结果时,他的哭泣就开始具有一定的意图。达到某种意图就是一种需要,为满足这种需要,婴儿就有了促使他哭泣来满足需要的“冲动”。用杜威的话说就是:“他开始知道他所做的事的意义。当他捕捉到他最初出于纯粹的内在压力所做的动作的意义时,他就具有了作出真正表现动作的能力。”[7]66可见,伴随着冲动的开始的经验最终是要去寻找这一向外、向前的“做”的价值和意义,这也是有机体与环境的交互作用是否成为经验的一种判定。经验是伴随着冲动开始的,冲动驱使有机体回应环境的“受”而“做”,最终达成“做”的目的性意义。这是人之为人区别于低等生物的特征,也是人类从生存需要不断朝向精神需要,从原始经验不断朝向派生经验的内在驱动力。所以,冲动不同于刺激(impulse)。刺激仅是知识生活对外界的一种本能性反应,只表现为“受”,没有“做”。某人睡着时无意识地被火烧着所产生的反应就是刺激,因为它没有一个主动性的向外的运动,因此不能形成相互作用的结果,所以因刺激而开始的结果不能称为经验。

经验的过程具有连续性。我们强调经验是有机体与环境的做与受,是一种不断地发生,但并不是说经验是一种孤立的发生。事实上,从原始经验到派生经验,从简单的满足生存需要的经验到具有情感交流与沟通的经验,等等,后来的经验建立在之前经验的基础之上,至少总是与之前经验有相连的关系,这也就是经验具有的连续性。对于经验的连续性,需要关注两点。首先,“经验”的连续性并非是一种直线性的连续。杜威强调genetic method“无论用于实验科学还是用于历史科学,在转化成或分解为前期所发生之事的意义上,并非由前件‘推导’或‘演绎’出后件。后期事实就其性质之被经验而言是独特的、不可分的和非衍生的”[8]341。也就是说,经验是不断地发生的,之后的经验并不是之前经验推导和演绎出来的,之前的经验也不会“溶解”或是转化成之后的经验,后者并非前者的目的,后者的意义也不依存前者的意义而存在。其次,经验的连续性形成具有吸收和融合外来经验的态度和能力。以文化艺术来讲,我们基本不可能找到一种完全封闭式的没有受到其他类型文化影响的文化艺术,不管是文明互鉴还是文明冲突,涉及的都是文化间的影响。从不同影响的效果可以发现,任何一种文化类型都不可能不受他文化的影响,也不可能全盘被他文化消融,这恰恰就是作为经验的文化的连续性的表现。我们就在连续性中时刻地“经验”着,经验不断地推动着作为有机体的人类向前,人类也不断地在与环境“做”与“受”的相互作用中获得更具广度和深度的价值和意义,因此认知得以更新,科学得以发展,文化得以丰富。

综上,我们可以总结如下:建立在进化论基础上的杜威实用主义尊重并坚信进步的观念,拒绝绝对真理的束缚,促成人类社会永远不断向前的进步,是杜威“经验”的目的。在杜威看来,“无论什么原理,只靠年代久远已不足以被认为高尚、贵重、普遍和神圣。它必定要提出它的诞生证书,它必定要明示它是在经验的什么条件下产生,它必定要以它的功用——现有的或可能的——证明它自己。这就是经验作价值和效用的究极标准的奥义”[5]28。可见,一种原理的诞生、产生的方式和过程与其功用处于同样重要的位置,更进一步说,一种原理的功用能否被证明依赖于它的发生的方式和过程。所以,在以经验为核心建立起来的杜威实用主义强调的是,首先经验是一种发生学的方法,揭示和显现事情的特性,每一个经验都是独特的经验,都是可以回到原始和粗糙状态进行检验的经验,经验的方法为人类社会的进步提供检验的依据和合理的基础;其次,经验是一个伴随着以需要为冲动开始的连续性的过程,呈现了人类作为有机体与环境的各种关系的构建,新的可能永远在前面,引导我们去想象并经验。

二、从经验到“一个经验”:审美的发生

在杜威以经验为核心的实用主义哲学视野下,审美并非外化于我们的经验,而恰恰是经验发展的必然。一种伴随着冲动开始的经验一旦具备完整地实现的特征,就是具有审美性质的经验,换言之,审美就随着完整地实现的经验而发生——“审美既非通过无益的奢华,也非通过超验的想象而从外部侵入到经验之中,而是属于每一个正常的完整经验特征的清晰而强烈的发展”[7]49。

杜威将人类与自然界经验的最初阶段称为“自然状态”。在自然状态中的人与其他动物一样,被拖拉和推撞、被压裂、被粉碎,与环境的“做”与“受”,只不过是表现为直接的相互作用,设法将遇到的环境中的事物服从与维持生命的需要。但动荡性的存在并非只能使人安于动物性的生存。面对“不安定的、不可预料的、无法控制的和有危险的”[6]29的环境,表达和反映这个世界的人类经验意识到事物具有既充满了需要也被人所需要的性质时,源于需要的冲动就促使经验朝着满意和完善的状态去设计和展开。

伴随着冲动开始的存在于“活的生物”与“环境”的“经验”的重要功能就是恢复谐调。与由毕达哥拉斯“美是和谐”开创的传统美学本体研究不同的是,杜威接受美与和谐的关系的同时,强调的是恢复和谐的过程所具有的审美性质,而不是和谐本身。杜威断言一个经验不可磨灭的特征就是“在事物之直接的、显著的和中心的方面和决定着现有东西的来源于发展的哪些间接的和隐蔽的因素之间,存在一种对立和潜伏着的不协调状况”[6]30,审美的敌人恰恰就是单调、懈怠和对惯例的屈从。人类面临动荡和不安定的存在,欣然地“受”并努力去“做”,每一个源于需要的冲动都是试图建立与周围环境的均衡以达到自我的要求。均衡——失衡——再次均衡,如此以往,这就是人类经验不断得以丰富,生命得以发展的过程。而这有机体与它的环境在一段分裂与冲突之后试图建立秩序和均衡关系的过程就具有了类似于审美的巅峰经验的萌芽。

可以看到,这种有机体与环境“做”与“受”的相互作用,为审美活动的发生提供了可能性。当然可能性并不是现实性,这种“做”与“受”的经验过程中包含的潜在的审美因素,并不必然成为审美活动。此时,杜威认为人类的意识成为促使这一可能性转化为现实的条件和契机,从而更确定地将审美活动定义为了人类特有的意识活动。杜威认为,属于思维和理性的反省使人类具有将在自然中所发现的因果关系转化为手段与后果的关系[7]25的意识。人们意识到手段对于后果的干预后,会以各种方式选择、改变经验,把不确定的世界转变为稳定的、有秩序的均衡的关系呈现。意识是审美发生的前提,但仍然不是必然导致审美的发生。原始人在人类历史初期劳动工具的制作、作物的耕种、动物的驯养等等都是人类意识活动在与环境“做”与“受”的体现。即使是对于那些被现代人称作为“艺术品”的原始壁画、陶罐等等,在《现代美学体系》的作者看来,将原始人的符号物(书中将许多学者视界下的“原始艺术品”称为符号物)当作艺术品,是对原始思维的忽略,是将现代人的审美思维强加于原始人思维而至。只有在人类审美活动中,这些符号物所具有的美的意义才能凸现,否则只能视为原始人施行神秘影响的中介和手段,属于审美活动的前形态。人类原始思维的解体才是审美发生的决定性要件。

所谓原始思维的解体,在杜威经验主义哲学中,讲的就是人类在对关系的意识中开始了意义的捕捉和强调。一个经验的完整就是随着意义的增长而保留和积累的一个连续性行为的完成。

什么是意义?杜威这样说:“在有相互沟通的地方,事物就得到了意义,因而也就有了代表、代理、记号和含意,而后者较之在原始状态中的事情就更加无限量地服从于人类的管理,更加持久和更加适用了。”[6]108在以意义反映事物时,事物就成了被反映的对象,即使在其不在场的时候,也能通过某种代表它的媒介被呈现出来,从而可以在时间和空间相隔很远的事物中发生作用。首先,意义不是认知的,是情感性的。原始人围着篝火模拟行猎情境时,不是为了寻求科学的狩猎方法,而是“自觉的、真正合乎人情的经验才产生出来的”[5]2。这个“人情”可以是兴奋、喜悦,也可以是沮丧和充满希望,带着强烈的情感意向。换言之,意识对意义的捕捉和强调并非为了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 ,而是对人类联想、想象、暗示等诸多情感意向的满足。这些联想、想象、暗示无所谓真假、对错、合理与否,只呈现为人类情感对于符号、秩序选择性和引导性的表达。其次,意义不是私有的,只对某个人有意义的事情是无法被别人理解和建立相互沟通关系的。事实上,一个事物之所以具有意义正是“由于事物具有能使分享的合作成为可能和产生结果时这些事物所获得的含义”[6]117。因此,意义是社会性和交流性的,也是历史性的。一方面,人在意义的指导下去经验一个事情,他的经验会受到传统的、社会的、公共的影响,而意义的历史性、社会性和交流性也有助于同一个话语空间的文化群落的形成,因此它有着塑造、构成人类经验的其他领域的能力。另一方面,每一个获取意义的后果并非是一个结束的停顿点,经验的连续性推动着这样的结果继续丰富和指导着后来的行动,创造出更多的意义。通过意义中蕴含着的记号、含义,意义恢复了人类作为活的生物与环境“做”与“受”的需要、冲动、感觉以及行动的种种曾经的在场,成为人类经验鲜活的证明。意义是“经验”的意义,充满着意义的经验使整个生命具有活力,使有机体在其中通过超越生存的需要而以充满意味的冲动开始一个经验,拥有他的生活,并且在“直接而自由地对扩展和丰富生活”这一最高层次上作出贡献[7]27。超越生存需要而拥有的自由和丰富就具备了审美的意味。

在杜威看来,人类审美活动的结果——艺术就是一个完满的被赋予意义的不停顿的结果,不断推动着人类从经验中获取更多的意义和丰富的满足。为此,杜威认定“人类经验的历史就是一部艺术发展史,科学从宗教的、仪式的和诗歌的艺术中明确地突然显现出来的历史,乃是一种艺术分化的记录,而不是与艺术脱辐的记录”[6]246。首先,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一种——摆脱了从纯粹、严格物理层面去被环境拖拉与碰撞的状态,有意识地将事物间因果关系的觉晓改变为手段与结果的相应关系,获得了在一个过程中从头到尾所发生的变化的控制能力,从而在意义层面上,不断地推动着经验向谐调的方向恢复——的过程;其次,在杜威看来,“经验如果不具有审美的性质,就不能是任何意义上的整体。”[7]43人类的历史之所以呈现为一个完整的、满足的整体,就在于经验具有审美的性质。经验在人类历史这一整体行进的过程中,不论是作为方法还是过程还是结果,都不是作为审美的敌人而存在——它不是单调的,不是目的不明而导致的懈怠、不是屈从于实践和理智行为中的惯例,也不是放荡、无条理、漫无目的地放纵自己。相反,经验一直朝着一个完整的、统一的、满足的整体的方向行进,每一段经验都有自己的开端和情节,每一段经验都被赋予意义且带着意义的增长和积累始终不间断地向着终点行进和流动,成就人类历史的今天,也指向人类历史的未来。正如亚历山大·托马斯在其《杜威的艺术、经验与自然理论》一书中指出的那样“对杜威来说,审美经验并不是经验的一个类型,而是大多数经验的内在可能性,审美经验关于意义(meaning)的实现,而不是关乎真理”[9]8。审美成为人类与世界的一种原初关联,“生活在一个符号和象征的世界”[5]1的人类终将以审美为核心构建其生活世界。

这样,美就成了经验本来的性质,人类就是在经验的完满中“审”美。“审”不是要跳出去进行外化的、客观化的观照,审美之“审”就发生在经验的“做”与“受”中。“审”就是人类意识对于有机体与环境之间各种关系的认识与意义的建构,而“美”就是这样一种“审”的必然结果,“审美”就是有机体与环境朝着谐调的方向“做”与“受”相互作用中,人类有意识地控制着手段去获取有意义的结果。这时候的审美是人类意识的方法,过程,也是结果,“是属于每一个正常的完整经验特征的清晰而强烈的发展。”[7]49。在这个连续性的行为中,“进行着一种增长着的意义的保留和积累,其终结被感到是一个过程的完成”[7]41,那么,带着自身的个性化性质以及自我满足一个整体经验就发生了,这就是 “一个经验”(an experience)。

在杜威关于“一个经验”的讨论中,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经验”的特点,或者说,为什么“一个经验”是具有审美性质的经验。

首先,“一个经验”是一个完成的、连续性的整体,具有完整性。这个整体使得该经验获得一个名称,这个名称可以是那餐饭、那场暴风雨、那次友谊的破裂等等。当我们说“那次”经验时,这个经验就是作为一个完整地完成的整体而呈现。并且,“这一整体的存在是由一个单一的、遍及整个经验的性质构成的”[7]39,即使组成这个经验的各个部分千变万化,但始终有一个单一的具有个性化的、遍及这一整体经验整个过程的性质存在,这个性质也就构成了这一整体经验的性质,以至于我们谈及此次经验时,我们就把这一性质作为了此次整体经验的性质。比如,那次愉快的旅行——愉快是“那次旅行”的单一且遍及整个经验过程的性质;那次友谊的破裂——破裂就是“那次友谊”的性质。

其次,“一个经验”是“我们在所经验到的物质走完其历程而达到完满时”拥有的“一个经验”[7]35。因此,“一个经验“的第二个特点就是完满。普通经验往往因为被打扰或是被打断而呈现松弛、散漫,甚或停滞,而“一个经验”有节奏地发展着,从冲动的开始到意义的完成,是一个过程得到自身完满的终结。在有机体与环境“做”与“受”的过程中,经验材料得到彻底的实现,手段和目的的关系达到融合,增长着的意义得以保留和积累,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说“它拥有内在的、通过有规则和有组织的运动而实现的完整性和完满性”[7]40。而这样的完整性和完满性就使得“一个经验”具有了令人满意的情感性质。完满不是静止,而是包含着过程中的动荡、阻力、斗争和冲突,经验不断克服重重困难带着冲动向一个完成和终结运动,这才达成完满。所以,杜威认为,审美并不仅是愉快的感觉,相反,“很少有强烈的审美经验完全是愉快的”[7]44,愉快还是痛苦,与经验的审美特征并无关系,完整性与完满性才是杜威经验主义视野下具有审美性质的经验的必要条件。

从经验到“一个经验”,杜威讲述了审美的发生过程和历程。这个过程和历程不仅是在人类经验的起源处讨论审美的发生,最重要的是在发生机制上讲了审美如何发生、怎样发生。进而论之,审美就是人类作为有机体与环境之间“做”与“受”的经验发展的必然,贯穿着人类文明、人类文化发展的整个过程。人类每一刻都面临着环境的危险,面临着环境之于我们的“受”。但是,人类不是“米考伯”,源于需要产生的冲动积极地“做”,驱使人类接受和容纳挑战,满足自己的需要——每一个需要,都表明了有机体与环境之间谐调的暂时缺乏,同时也预示一个即将开始的恢复谐调的过程,以及预知的伴随过程而至的结果。生活就是由这样一些有机体不断地与周围环境的对抗——谐调——失衡——再次谐调的阶段组成,人类历史也是由这样的一个又一个的阶段组成。在这种恢复谐调的努力中,有机体努力克服障碍,当再次达到平衡之时,它就不再是先前的状态。此时,经验的结构得以拓展,获取更多的广泛性,生命就得以丰富和发展。正是有这样一个对抗——谐调——失衡——再次谐调的阶段,在与环境出现分裂和冲突之后再次分享有秩序的关系时,有机体才能出现类似于审美的巅峰经验的萌芽。

意义使人类相互间得以沟通,成为社会性的存在,经验脱离动物式简单的生存需要而逐步走向丰富和鲜活,经验的“做”不仅关注目的也关注形式的构造。意义使经验的连续性得以巩固——人们不再是实时地经验,实时地“做”与“受”,经验成为人类智慧的积淀,成为文明的形式存在于之后的经验中,从而使人类的经验充满活力,推动人类历史不断在富有意义的经验中走向未来。意义使经验朝着整体的、统一的、满足的方向进行,使得起于有机体与环境之间“做”与“受”这一经验活动具备其社会语境和文化语境,世界对于人类而言不再是自然而是属于人类特有的世界。经验的完整性和完满性在人类世界里得以确立,人类历史成为具有完整性和完满性的整体性历程。在这个完整性与完满性的意义上,人类历史的进程就是一个审美的进程,人类历史也就是一部艺术发展史。

当然,“一个经验”还不是审美经验,审美经验是“一个经验”在情感性上的进一步强化——“使一个经验成为审美经验的独特之处在于,将抵制与紧张,将本身是倾向于分离的刺激,转化为一个朝向包容一切而又臻于完善的结局的运动”[7]60。换句话说,审美经验还有待有机体与环境在“做”与“受”的经验过程中进一步沟通和一体化,消除抵制与紧张,朝向相互包容和完善的意向性关系发展。我们之所以将这一关系称之为意向性关系,则是因为人类的冲动实际上已带着对意义强化的感知与对价值实现的期待在参与有机体与环境间的“做”与“受”。而这一具有意向性关系的经验发展的最高峰就是艺术,“艺术是人能够有意识地,从而在意义层面上,恢复作为活的生物的标志的感觉、需要、冲动以及行动间联合的活的、具体的证明”[7]26。

三、结 语

毫无疑问,杜威的发生学方法(genetic method)建立在达尔文进化论基础之上,但是并不意味着杜威只停留在达尔文关于高等动物由性吸引、性选择展开的审美活动萌芽[10]这一生物本能性命题上。杜威接受了进化论中有机体为适应环境不断进化和选择的事实,但他并没有停留在生命本能的层面来理解进化的意义。作为杜威哲学范畴的经验“起于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但对于人类而言,经验主要是社会语境或文化语境中的事情,即‘生活世界’(lifeworld)中的事情”[9]8。在经验中,我们看到了人类从原始思维向审美思维发展的原始趋向性,进而从这一原始趋向理解到杜威何以认为人类历史就是一部以审美为核心的艺术发展史。

回到讨论的初衷,我们进一步从发生学的两个方面来总结杜威经验主义哲学下审美发生的过程和历程。

首先,从发生的机制和结构这一过程来看。环境的动荡、源于需要的冲动、意识的发展、意义的建构、最终连续性和完满性的确立,既是经验的完成,也是审美的发生。每一个因素,或称之为条件,都是经验连续性、完整性、完满性地实现自身不可缺少的存在。他们存在于有机体与环境内在的交换中,他们不断地驱动着经验的深入,努力地建构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确定性的关系。审美就是这一确定性的实现,就是人类与环境最终和谐的、完整的存在。杜威宣称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艺术史,正是因为作为审美最充分表达形式的艺术就是人类经验自我实现的最高峰。

我们还会发现,杜威在经验的每一个阶段,都强调有机体作为整体这一性质。伴随着每一个经验开始的冲动,来源于作为整体的有机体的需要;意识对于经验中各种关系的发现与认识也是基于有机体作为整体而言;意义的符号性功能更是建基在人类作为整体的有机体这一意义上。人类正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有机体,才能超越动物完全生物性、生存性的原初经验,意识在手段与结果的关系上的选择,以及意义对不在场的过往的彰显,都昭示着人类经验的社会性特质和功能。杜威很明确地界定经验的社会性,他认为:“在经验里没有什么个人的或主观的成分。它就是由许多特殊的自然事件,在自然的影响之下,结合起来,成为这些通常如此、往往如此、大体如此,但并非必然如此、永远如此的东西所具有的各种形式的实现。”[6]148

一次愉快的旅行、一次愉快的烹饪等等,这些被杜威认为可以称之为“一个经验”的经验,看似是一个个体行为的个体感受。但实际上,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带有审美性质的“一个经验”,并不是建立在某一个人特有的、私有的感受之上,而是在社会性表达和交流的基础发展的必然,正如本文引论中所强调的那样,此处的“个体”是一般意义上的个体。在人类发展过程中,我们对于环境动荡的理解,对于需要的渴求,对于手段与目的间关系的认同,对于意义的交流和分享,都形成为经验,而后作为文化、信仰和传统等等植根于我们每一个心理深处。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经验的叠加和积累中继续着经验的不断更新。

经验就是在杜威实用主义主义视野下关于审美发生的范畴。杜威从人类共通的发生机制上说明了经验的审美性质,也就是审美的发生路径。正如杜威所论及的埃及文化与希腊文化那样,不同的社群和族群面对不同环境的动荡情形,会有不同的需要,会有不同的完成经验的方式,但是作为有机体与环境之间做与受的形式、途径与结果来讲,无论是埃及还是希腊,经验的发生机制和结构形成是共通的。

其次,从发生的起源处的历程来看。生物性的原初经验——社会性的日常经验——审美经验是连续性的存在,它们都根源于有机体与环境“做”与“受”。有机体必须面对和接受环境动荡性的、不安定的生存挑战而“受”,同时有机体源于自身生存需要,主动地“做”以满足需要。“做”与“受”是有机体与环境发生联系的全部,由原始经验到派生经验,派生经验又成为其他派生经验的原始经验,经验处于不断的生发中,人类所有的历史就是关于经验的历史。在经验的发展过程中,人类意识的发展推动人类的经验超越生物性的“米考伯”式原初经验。意识促使人类将在“做”与“受”之间呈现出来的因果关系转化为手段——后果这一关系的认识,从而通过对手段的选择和修正,把动荡性的不确定的环境朝着稳定的协调的世界改变和建构。在这一过程中,审美不是别的,它就是这种斗争与成就的过程与实现,就是经验在其走完自身后的呈现,包含了审美经验在形式与内容上的情感性特征。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杜威得以“恢复作为艺术品的经验的精致与强烈的形式,与普遍承认的构成经验的日常事件、活动,以及苦难之间的连续性”[7]3-4,建立起艺术即经验的理论体系。

杜威用genetic method讲述了从“经验”到“一个经验”这一审美发生的事实。事实上,在他用“经验”构筑起来的经验主义哲学大厦下,宗教、知识、哲学都是以审美为核心的生活世界为依归。杜威试图重建艺术与经验的连续性不仅仅为人类生活的日常审美化提供了证据,也为人类日常生活的哲学化提供了证据。作为人类对其确定性寻求的哲学必定要回到生活世界中,阐明生活世界并且引导生活世界对确定性的寻求。随着AI时代的来临,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世界会有什么样的变动再一次成为难以用理论推究的未知,近代工业革命时代背景下产生的杜威经验主义哲学应该可以给予我们更多的思考,促使我们回到生活世界的经验的发生来讨论对确定性的寻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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