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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民族交往交融与王逢诗境的开拓*

2021-11-30刘嘉伟

刘嘉伟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易代鼎革之际,文人出处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遗民文学,得到了学界的广泛关注。但相较于宋、明,元遗民的地位比较尴尬,因为朱明王朝恢复了汉族统治,他们却隐居不出。这其中伏涵了怎样的文人心态、文化选择,值得我们思考。再者,元遗民所固守的元王朝有什么样的特质?蒙古、色目文士大量登上中国文化史的舞台,并且形成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多族士人圈”,这应当是元代文化的新异之处。如果将“元遗民”“多族士人圈”两个关键词联合起来考察,元明之际较为知名的诗人王逢便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王逢(1319—1388),字元吉,号席帽山人、梧溪子、最闲园丁,江阴(今属江苏)人。弱冠即有文名。从陈汉卿学诗,遂为虞集之再传弟子。至正中尝作《拟河清颂》,行台及宪司交荐之,皆以疾辞。隐居江上之黄山,又避地无锡梁鸿山,未几迁松之青龙江,后徙上海之乌泾,筑草堂以居。明洪武十五年(1382)以文学征,有司敦迫,其子以老病为之辞。有《梧溪诗集》七卷,生平事迹可见《明史》卷二八五《文苑·戴良传》附传,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席帽山人王逢》。逢在当时即有诗名。元末最知名的诗人杨维桢序称其诗“亦杜史之流欤?”[1]3将之比为杜甫,评价不可谓不高。明人陈敏政《梧溪诗集后序》亦谓其:“与有元盛时杨、范诸公齐驱并驾。”[1]361称其文学成就与“元诗四大家”中的杨载、范梈比肩。关于王逢的生平交游、文学创作,当代学者的论著中已有所涉猎,但从多民族交往角度论析王逢诗歌,尚未得见。笔者不揣谫陋,拟从多族士人圈文学活动的视角入手,希望能为涵括多民族文学的“中华文学史”建构,元明诗歌研究,元遗民诗人研究添砖加瓦。

一、王逢在元末明初多族士人圈中的文学活动

元代多族士人间有共同的文化底蕴、频繁的文化活动与紧密的人际联系,遂形成了“多族士人圈”。这个概念由台湾史学家萧启庆先生提出①萧启庆《元朝多族士人圈的形成初探》,载《第二届宋史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湾:台湾文化大学史学研究所,1996年,第165-190页。。王逢是元明易代之际“多族士人圈”中的活跃分子,他与少数民族士人开展着各式各样的文学活动。

笔者翻检《梧溪集》统计,王逢酬赠少数民族士人的文学作品,酬唱赠答诗33 首,游宴诗6 首,悼亡诗4首,送别诗4首,题画(含书法)诗6首。受赠对象共有46人之多,涉及蒙古、色目、契丹、女真等多个族群的士人,还有4 首诗是题赠日本友人的。在元末明初诗坛,交结非汉族、甚至外籍友人之广,罕有其匹。《梧溪集》所提及的非汉族友人中不乏闻达之士,我们可以列举几位。

余阙(1303—1358),字廷心,一字天心,唐兀氏,即西夏人的后裔。世家河西武威(今属甘肃)。元统元年(1333)会试第二,授同知泗州事。与修宋、辽、金三史,召入翰林为修撰,拜监察御史,改中书吏部员外郎,出为湖广行省左右司郎中。迁翰林待制,出佥浙东廉访司事。后淮南乱起,分兵坚守安庆,累升至淮南行省右丞。陈友谅等强攻安庆,十八年,城陷,自刭殉国。谥文忠。余阙全节殉国的事迹在元代多族士人圈中引发了较大的反响。王逢和余阙是否有过正面交往,文献不征。王氏写过3首诗题跋余阙的书法,即《过广浦林洪聪上人承示湖广郎中余阙书撰旧主溁河化城禅寺碑记淮西宪佥王士点篆额为题左方》《题余忠悯公所撰两伍张氏阡表有序》《题余廷心参政为霍丘傅古山尊师撰遇仙观记后》,这些诗歌至少可以证明王逢同余阙神交已久。

笃列图,字敬夫,蒙古捏古台氏,文宗至顺元年(1330)右榜进士第一,官终内宫御史。病疽卒,年三十七。敬夫工诗,善书法。屡主文衡的雍古文学家马祖常以妹妻之。王逢《笃敬夫御史夜过萝月山房》:“御史邻居偶扣扉,攀萝弄月乐忘归。”[2]47以“邻居”相称,可见彼此关系的亲密,“乐忘归”三字,更见相处得亲密融洽。王逢《故内御史捏古氏笃公挽词》诗序,详细记载了笃列图的族别、字号、父系、履历、妻室、女兄等情况,乃元代蒙古士人的重要文献。因为笃列图是常见的蒙古名字,前人多将笃列图(字彦诚)的与此笃列图混淆,这也更显现出了《梧溪集》的文献价值。元人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七载:“图列图,字敬夫,登进士第,官至监察御史,善大字。”[3]“图列图”便是此人名讳的另一个译音。王逢挽诗“山房悬萝月,(诗自注:公尝为予书萝月山房扁)神采形梦寐。盛迹在董狐,兹焉述交义”[2]128。诗中回忆笃列图题字赠匾的文化活动,证实了元代蒙古人的书法艺术修养。故人入梦,可见彼此情感的深厚,称以董狐史笔写其事迹,也说明了对于这位蒙古友人的钦仰。

买闾。王逢《赠买闾教授》是勾勒买闾生平的最重要文献。其序云:“买闾,字兼善,西域人。元初,祖哈只仕江南,遂家上虞。父亦不剌金,力资兼善学,以《礼经》领至正壬寅乡贡。浙省臣因北向途梗,权擢尹和靖书院山长,既航海赴会试,而后期不果。礼部尚书李公尚絅,特言之朝勅授嘉兴儒学教授。及还,会政属淮阃,屏居幽遐,且十余年,曲奉二亲甚至。今春访予最闲园,风雨花落,离索满目。观其志尚孤卓。殆忘世之荐变,身之益贫也。”[2]263-264这段序言不仅勾勒了买闾的族属、履历,而且写出了其事亲尽孝的品质,高洁傲岸、穷且益坚的人格。赠诗的第一句,即以“颙卬西域士”[2]264称之,不回避买闾的民族地望,可见其对于非汉族友人的认同,“颙卬”二字,又见朔方男儿风神。此外,王逢《怀哲操》序称:“怀哲,美买闾教授,敬亲爱弟也。惟敬爱也,不以祸乱穷羁少渝焉。”[2]278亦可见其品格操守。陈垣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一书即以此勾画买闾生平。并指出:“余因其祖名哈只,父名亦不剌金,知为回回教世家。哈只为曾朝天房者之称。亦不剌金或译亚伯拉罕,回回教人恒用以为名也。”[4]75证实了买闾的穆斯林身份。赖良《大雅集》收录了买闾诗11首。

伯笃鲁丁,汉姓鲁,字至道。元至治元年(1321)中进士。后至元二年(1336)累迁为浙东海右道肃政廉访副使,三年(1337)任岭南广西道肃政廉访副使。累迁赣州路达鲁花赤,建德路达鲁花赤、潭州路总管。《元诗选》癸之丁有伯笃曾丁《浮云寺诗》,诗前小序称其为“答失蛮人”。陈垣先生曾考辨说:“‘曾’为‘鲁’之讹,即鲁至道也。”[4]74如果是“答失蛮人”,则其应出身于伊斯兰教士家庭。王逢有诗《同李用中掾郎访鲁至道总管值游西山口号书石屏上》,描绘“落花漫漫迷行迹,白发依依抱酒尊”[2]59的隐居之乐。伯笃鲁丁于史无传。柳贯《柳待制集》卷十五《新修石门洞书院记》,杨瑀《山居新话》等文献有所记载而已。《梧溪集》所录之诗亦是勾画伯笃鲁丁仕隐生涯的重要材料。

达溥化,蒙古人,字仲渊(或作仲囦),号鳌海。进士出身,曾任省郎,又在南御史台以及江浙行省任职。有诗集《笙鹤清音》,惜不传。元代文坛泰斗虞集《笙鹤清音序》称:“数年前,有萨君天锡,仕于东南,与仲渊雅相好,咏歌之士,盖并称焉。今仲渊之作,方为时所雅重,朝廷制礼作乐,在斯时矣。”[5]522萨天锡,即元代少数民族诗人翘楚萨都剌,达溥化能与之并论,足见其创作成就。王逢作有《寄溥鳌海掾郎兼简宗灯二上人》,有学者称:“王逢此诗不仅有助于确定达溥化的族属和家世,而且对于考察达溥化年龄亦有一定帮助。”[6]

要之,王逢的交友,完全突破了族群、信仰的藩篱,广结非汉族友人,且友人层次颇高、族群范围颇广,彼此文化活动多样,情感深笃。与如此多的蒙古、色目友人往来,彼此浸润,也拓展了王氏诗歌的题材,影响着王氏诗歌风格。我们可以进一步加以分析。

二、王逢诗歌中草原风物的展现

元代海宇混一、民族众多,蒙古、西域风物纷纷涌入文士眼帘。“元诗四大家”之首虞集《跋和林志》谓:“国家并包宇内,封畛之广袤,旷古所未有也。山川形势,厄塞险要之处,奇怪物变,风俗嗜好,语言衣食有绝异者,史不胜书也。”[5]405王逢在多族士人圈的文化活动颇为活跃,诗中记载了大量少数民族风俗、物象。笔者甚至推测,少数民族英雄史诗对其诗歌物象的选择,亦有影响。

元廷实行“两都制”,对于蒙古统治者来说,位于草原水草丰美之处的上都才是元王朝的精神家园与政治文化基地。每年夏天,帝王都要到上都避暑、理政,王公贵胄、文武官员扈从。多族文士“纪行富诗史”[7](《题上京纪行》),创作了大量的上京纪行诗。邱江宁教授认为:“上京纪行诗吟咏最频繁、普遍的异域风情就是极富蒙古草原文化特色的风情乡俗。”[8]138其“在改变南宋萎靡诗风、拓展诗歌题材、革新传统诗体等方面有其不容忽视的意义”[8]135。王逢一介布衣,是否扈从过上京,文献不征,但他却创作过《览周左丞伯温壬辰岁拜御史扈从集感旧伤今敬题五十韵》,这首题赠周伯琦(字伯温)的古体诗计有500 字之多。至正十二年(1352),伯琦由翰林直学士兵部侍郎拜监察御史,扈从上京,作《扈从集》一卷。《四库全书总目》谓周氏《扈从集》:“读其诗者,想见一时遇合之盛,而朝廷掌故,边塞风土,纪载详明,尤足以资考证焉。”[9]从王逢这首长诗可以证实周伯琦上京纪行诗之详备,也可以窥探到不同以往的边塞风景。该诗以“华夷今代一,畿甸上京遥”[2]245开篇,起首就写到了多民族共生共荣的时代背景,充满了超越往古的自豪感和自信心。诗中“珍味高陀鼠,丹馨散地椒。庐儿分逐兔,土屋竞停雕。白貉衣温座,黄羊酪冻瓢。桓城金合沓,滦阙紫嶕峣”[2]246。写到了不少边塞风物。经笔者检索,“高陀鼠”为王逢此诗所独有,大概为黄鼠一类可以食用的草原珍馐。“地椒”也为草原特有之物象,可为马牛羊的饲料,也可作为烹制肉食的佐料,元人许有壬的上京纪行诗就专门题咏过这种植物。接下来,该诗所描绘的逐兔、停雕、白貉衣、黄羊无不是草原风物。《元史·礼乐志一》载:“元之有国,肇兴朔漠。朝会燕飨之礼多从本俗。”[10]1664上京的宫廷,应该是蒙古大帐篷,礼俗也多异于中原。王诗“豹貙严御靮,驼象妥銮镳。仪仗真如画,车徒不敢嚣”[2]245等几句,突出了宫廷威势,所描绘的蒙古礼俗颇具草原民族特色。但下文“岳牧恭迎舜,封人愿祝尧”[2]246;“棕殿三呼岁,枫墀九奏萧。”[2]246这突出的则是中原礼乐文明的熏陶浸染,可以看到元上都多元文化的融合。诗人一边题咏着宋人指斥为膻腥的草原食品,一边歌咏着草原沐浴在尧天舜日之中,这种思想认识的多元,源于作者文化心态的包容,无疑开拓了诗境。

王逢诗中的西域风物颇具特色。如《雁门秋意图为大同郝云表题云表偕其弟骥久侨京口命费松年写此以寓乡里之思云》:“春鸿归,冰蛆美,拓拔舞进莆萄紫,人生无如乐乡里。”[2]361冰蛆是西域雪山特有的一种昆虫。宋人周密言:“西域雪山有万古不消之雪,冬夏皆然。中有虫如蚕,其味甘如蜜,其冷如冰,名曰‘冰蛆’。能治积热。”[11]这种西域动物很少出现在汉人诗中,王逢诗中不仅出现了,还以“美”字相形容,富有特色。“拓拔舞”即“柘枝舞”,是源于西域石国的一种乐舞。唐代白居易、刘禹锡、张祜等著名诗人都写过咏柘枝舞的诗篇。葡萄本为西域物种,到了元代,已经不是珍稀果品了。但王诗中,跳着柘枝舞进献葡萄,便充满了异域风情。至正二年(1342),西域拂郎国遣使献高大无伦的“天马”一匹,笔者曾言:“关于‘拂郎献天马’的同题集咏,是元代文化、文学界一次热闹非凡的盛事。集咏参与者朝野皆有,遍布四大族群、五大宗教,足见元代中国文学地图之宏阔,作家队伍构成之多元,且多元作家能关心同一问题,文化情感亲密无间。”[12]在野的王逢《敬题汪氏天马图》:“流传骏骨八十载,始见拂郎天马来。”[2]149《简任伯温检校》:“不忘旧为丞相掾,手图天马献金銮。”[2]124“同题集咏是元诗重要的文学现象”[13],王逢之诗也为这次诗坛盛事增添了亮色。此外,王诗中,乳酒、黄羊、丹墀草、黑水河、紫驼、海东鹰、虬髯使者、胡床、外蕃刀,边塞少数民族地区的物象、物产,西域人的相貌、习俗等俯拾皆是,层出不穷。王氏对外来文化进行审美建构,这也丰富了中国传统诗歌的语言词汇,开拓了诗境。

王逢《叹病驼》一诗也颇可玩味:“狂夫东游乘白骡,道路适遇病槖驼。紫毛无复好容色,肉鞍尚耸双坡陀。南人从来不梦此,私怪目击临干戈。……青袍朝士为起立,茜帽番僧时抚摩。”[2]144这段引诗中,紫毛骆驼应当是较为珍稀的物种,而诗人明言“南人”,即原南宋统治区的人民做梦都梦不见这样的动物,更说明其题咏对象的特殊性。元廷推重藏传佛教,诗中带着红帽子的西域番僧,即是藏教喇嘛,这样的形象也是前朝少有。而在元末风雨飘摇之际,这只“频年出师”的病驼似乎是内外交困元王朝的象征。以西域物种隐喻一个游牧民族肇建的王朝,这样的诗歌主题,很有新意。

孔子讲:“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14]183其中,所谓“群”,《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注:“群居相切磋。”[15]卷九王逢在与多族友人的交往中,在时代环境的熏染下,笔下出现了大量的西域物产、草原风俗。所谓“观”,《论语集解》引郑玄注:“观风俗之盛衰。”[15]卷九王逢之诗即为我们了解民俗提供了认识价值。“南人从来不梦此”[2]144的物象出现在诗中,产生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也增添了诗歌阅读的趣味性,给予读者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三、王逢诗歌中动物物象的大量使用

笔者发现,王逢诗歌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就是动物物象的大量使用。元末战乱频仍,王诗常以动物入诗比喻贼子乱臣、奸恶之徒,有些动物在他人诗中还不太常见。如《复三关美沈都事》:“帝十六载,盗起昱岭。蚊蚋坌入,蟭螟附逞”[2]94;《夜何长三叠寄周参政伯温邬佥院本初》:“深林大薄鹖鴠满,尾頳鲂鱼游纂纂”[2]140;《梁溪行赠严子鲁参政》:“土俗鸷悍民鸱张,负固不贡乱典常”[2]140;《赠穷独叟》:“遡风酒三酹,老气吞畎夷。誓刳枭獍肉,用塞乌鸟饥”[2]199;《乙未八月避地前湖三首》其一:“魑魅阚当屋,鸺鹠啼过城”[2]250;《哀张生处道有序》:“一雌现妖蟆,群雄斗长蛇。羊枣陨实萱铲芽,风惊雨啼白脰鸦”[2]297;《许由还山图为李生守道题》:“不是长辞万乘尧,还山高挂树头瓢。九年百姓颠连苦,莫遏江鼍海蜃骄”[2]337;《风条丛鸣》:“幸焉冬暄,虵虺迭出。”[2]388

王逢笔下,也以猛兽比喻正义之师或健勇之士,这些猛兽的譬喻喻体稍微常见一些。如《义僧行》:“歌诗节鼓吹,用壮吾熊罴”[2]136;《舟过吴门感怀二首》其一:“跃马横戈东楚陲,据吴连越万熊貔”[2]244;《送淮南王右丞分戍浙省》:“浪花晓夹龙骧动,边草春随马足生。”[2]236王逢还有的诗篇,或写景物,或抒情怀,动物的物象信手拈来,而且常常用一些别人不太用的物象。如《登朱听孟律海月楼》:“兔蟾秋并浴,蚌鲒夜相濡。咫尺骊龙睡,无心摘颔珠”[2]170;《读余季女怀其夫水宗道诗》:“鳦鸟常分飞,雎鸠无匹居。……庭芳栖熠耀,阶苔上螔蝓”[2]293;《次鰕妾岸》:“鬓毛掠蝙蝠,竹里鸣鹖鴠”[2]293;《题徐氏修学卷》:“竹吴破苏台走鹿麖……褭蹄巳铸两韩檠。”[2]184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梧溪集》中,动物物象的使用俯拾即是,笔者上文所举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已经可以看到王氏使用动物物象之频繁,物象选择也颇多奇特之处。给人的感觉好似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动物园,目不暇接。中华典籍之中,《山海经》中收录了不少珍禽异兽,《庄子》也经常将蜗牛、大鹏、鲲等动物写入自己的寓言。在元代特殊的历史文化时期,王逢诗歌中出现了如此多的奇怪动物,这和“他者”文化影响是否有关,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因为少数民族史诗大量出现动物譬喻,如《蒙古秘史》中铁木真杀死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其母诃额伦夫人教训儿子说:

你则像咬断自己胞衣的凶狗。你们像那驰冲山崖的猛兽,像那怒不可遏的狮子,像那生吞活噬的蟒蛇,像那搏击自己影子的海青,像那不出声吞食的大鱼,像那咬自己的驼羔后腿的雄驼,像在暴风雪中窥伺的狼,像赶不走幼雏就吃掉它们的鸳鸯,像护其卧巢的豺狼,像狠扑捕食的猛虎,像狂奔猛冲的恶兽,[——你们像那疯狂的禽兽!][16]

无独有偶,柯尔克孜族英雄史诗《玛纳斯》中也有类似的博喻:

天仙佑护的英雄玛纳斯,你看他这会儿的威仪;雄狮玛纳斯的前额,显示着蛟龙的勇猛,雄狮玛纳斯的头顶,好象神鸟似的庄重;雄狮玛纳斯的前身,有豹子般的威风,雄狮玛纳斯的后身,在猛虎般的神勇。……苍狼般的英雄玛纳斯,他有猛虎般的臂力,他有豹子般的胆量。[17]

《蒙古秘史》又称《元朝秘史》,作者不详,以畏兀儿蒙文撰写,可说是蒙古民族现存最早的历史文学长卷。该书约成书于13 世纪中叶,主要记述蒙古族的起源和成吉思汗、窝阔台汗时期的史实。《玛纳斯》是流传在柯尔克孜族中的传记性英雄史诗,为世界第二长史诗,仅次于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有学者认为《玛纳斯》形成于9世纪叶尼塞时期,还有学者认为形成于成吉思汗时代的12—13世纪。①这两种观点的代表分别是俄罗斯A·H·别尔施坦教授和陶阳先生。参见郎樱《中国少数民族英雄史诗〈玛纳斯〉》,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27-28页。所举《蒙古秘史》和《玛纳斯》中的文字,都用一大长串博喻,以动物来比人,这和居住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长期与飞禽走兽打交道的生产生活方式有关。如此博喻,在汉语文学中是很少见的。蒙古游牧祝赞词、西域英雄史诗常使用这样以物喻人的文学手法。因为在元代,蒙古、色目人是统治阶层,蒙古语被尊奉为“国语”。虽然《蒙古秘史》藏于深宫,秘不示人。但有类似艺术风貌的文学作品会不会对汉族士大夫产生影响,王逢会不会接触过蒙古、西域文学?从其友朋交往及创作实践来看,这种推测是应当能够成立的,则又可窥探到多元文化对于王氏创作的影响。中国多民族文学的确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当前的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设置中,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是平行的两个二级学科,而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中,作家文学和民间文学又常常是分别论列的。我们可不可以把这几者通融起来思考问题,也许更能够尚友古人,更好地解读多民族文化交融下的作家作品。

如果从一个更广阔的视域观照,当下“中华文学史”的构建问题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左东岭先生指出:“所谓中华文学史,当然是指包括了中国各民族、各地域的整体文学发展的历史,其中要义包括两个层面:一是它不能只是汉民族文学的历史,而应涵盖中国境域内其他各民族文学的历史;二是它需要探讨、描绘各民族文学的关系,也就是所谓的碰撞、影响、交融等层面的历史关联。”[18]这样看来,分析多民族交往交融对王逢诗歌创作的深层影响,自然会对“中华文学史”的构建有所裨益,对今天“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培养,有积极的意义。

元末大文学家杨维桢序《梧溪集》称“订其格裁,则有风流俊采、豪迈跌宕,不让贵介威武之夫者”[1]3。自幼生长于南国水泽之中的诗人,为诗缘何有赳赳武夫之风,恐怕这也和多民族交往交融有关,我们可以专文另述。此不赘言。

四、余论:多民族交往交融与王逢的文化心态、政治追求

前文已述,王逢在多族士人圈中活动频繁,广结异族友人,王氏善于表现少数民族风物,开拓了诗境。这自然也影响到了他的文化心态、政治追求。我们可略加探讨,权作余论。

《论语·季氏》:“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14]170汉文化追求和合共生、协和万邦。所以王逢乐于看到少数民族友人服膺中华文化,如其《赠张俊德教谕彦中录事功名系遭逢》:“功名系遭逢,孝诚本天理。吾友两孝张,其先西夏氏。众方冒国姓,而独变夷礼。”[2]199看来王逢投赠的这位朋友是西夏党项后裔,在元代称为唐兀氏,而王氏乐于看到在海宇混一的元代,西域人受到儒家文化濡染。王诗还写到了南疆少数民族地区受到中原礼乐文明影响,彬彬称盛。如其《送朱自明辟闽宪奏差》:“王化直来天北极,文星多聚海南隅”[2]85;《夜宿宗阳宫简俞明元县尹时自德兴弃官将归吴门》:“五柳传成超晋宋,三苗民化乐唐虞。”[2]86清人于敏中称:“书院之设,莫盛于元。”[19]因为元朝疆域最为阔大,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也广泛接受了汉文化,王诗可说是这一中国教育史事实的注脚,也可以看到其包容的文化心态。在《奉赠崔节轩同佥》一诗中,王氏称:“世皇混一垂百载,辽金风习至今在。会须礼乐本三王,庶得兵戈清四海。”[2]64在元代特殊的历史文化时期,忽必烈“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10]卷四《世祖本纪》,65。元世祖尊重、推行汉文化的同时,在原蒙古、辽金统治区,大量保留了原有的政治制度,表现出政治的多层次性。在推崇三王之道、礼乐文化的同时,对北方辽金之风习,王逢并没有表示出鄙夷之意,亦可见其对于多元政治文化的“叠合认同”。

王逢接受了异族友人,接受了“他者”文化,进而接受了少数民族政权,可以说是儒家思想中择善固守加之开放包容的文化心态促成了他的政治抉择,即效忠元王朝,在新朝中选择作遗民。王逢在《天门行》中称“国家承平岁月久”[2]27;在《奉题执礼和台平章丹山隐玉峰石时寓江阴》称:“皇基同永固,国步罢多艰。”[2]61希望元王朝国祚永固。而江山易主之后,王逢《登飞龙亭》称:“遗民搔首重兴哀。”[2]34以遗民自居,并在元朝灭亡后拒绝使用朱明新朝年号,而是以干支纪年。清人钱谦益亦称其“吴城之破,元都之失,则唇齿之忧,黍离之泣,激昂忾叹,情见乎辞”[20]。

元明易代,不同的文人士子有着不同的政治抉择。如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中的名句:“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21]张昱《寄表凡萧文素处士》亦称:“遭逢洪武新开运,又十三年见太平。”[22]他们都乐于看到明王朝代元而兴。而王逢却不畏新朝强召士人的政治压力,甘为遗民。个中原因,自然是复杂的:具有强烈忠君观念的理学在元代成为官学,理学的影响,自然不能忽视;但就王逢而言,多民族文人交往,多元文化的浸润,也应当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在元廷推行的“族群等级制”中,蒙古、色目人属于统治阶层,同元王朝同舟一命,而在与异族友人交往中,如前文所述,王逢多次缅怀过唐兀名臣余阙。他还为蒙古人丑厮侯、高昌帖木儿等蒙古、色目将领写过《故将军歌》《帖侯歌》等多首悼亡诗,于是乎,多族士人间相互交融、砥砺气节,成就了“南人”王逢虽未出仕元朝,却为元王朝守节的政治选择。他的气节情操、文化情怀、政治追求,可说是中国多民族融合历史上一个值得关注的案例,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