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思诺福斯齐考察团来华及左宗棠的应对*
2021-11-30赵维玺
赵维玺
(兰州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目前学术界关于索思诺福斯齐考察团来华及左宗棠的应对问题的研究,尚无专文进行探讨。即或有部分论著有所触及①参见徐中煜《左宗棠收复新疆过程中的军粮采运》,《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52-57页;蒋致洁《左宗棠进军新疆筹措粮运述评》,《军事经济研究》,1996年第5期,第81-83页;杨庆华《试论左宗棠的军事后勤思想》,《军事历史》,1994年第4期,第39-40页;李文祥、徐庆儒《左宗棠进军新疆的后勤方略》,《军事历史》,1992年第2期,第17-20页;蒋致洁《左宗棠进军新疆运输路线考略》,《社会科学》,1987年第1期,第94-100页;蒋致洁《从进军新疆筹粮筹运看左宗棠的民本思想》,《社会科学》,1988年第6期,第98-102页。,亦仅限于将其作为左宗棠筹集军粮的注脚一笔带过,语焉不详,有些论著甚或忽略不提,鲜见全面、翔实地对这一问题进行研究的论著。笔者甚感有对索斯诺福斯齐来华及左宗棠的应对问题全面梳理和研究之必要。故本文力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此问题作进一步探讨。
一、索思诺福斯齐考察团来华的动因
光绪元年(1875),正当左宗棠筹划收复新疆事宜之时,在沙俄亚洲司的提议下,沙皇亚历山大派遣了以总参谋部上尉索斯诺福思齐为首的考察团一行五人自北京抵达兰州,这是最早到甘肃来的俄国官员。考察团中包括地形学家玛托斯索夫斯基、皮亚赛斯基和安德里也夫斯基,专职摄影的波瓦尔斯基和翻译警卫等。参加该考察团的成员,还包括有沙俄外交部、海军部和财政部等机构的官员。②参见复旦大学历史系《沙俄侵华史》编写组《沙俄侵华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18页。索斯诺福斯齐负责研究商业、军事和政治制度,玛托斯索夫斯基除负责俄国在中国的通商问题外,主要进行地形测绘和气象观察,并写详细的地理日志。1874 年7 月,考察团从恰克图出发,经蒙古、北京、天津至上海。乘船溯汉水而上,经樊城、旬阳、泽阳、洋县。4 月至汉中,随队的外科医生皮尔塞斯基在汉水流域汉中一带作了生物学考察和收集。③参见罗桂环《近代西方识华生物史》,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89页。5 月离去,经勉县、略阳、徽县,6月到达兰州。在兰州活动了26 天,会见了陕甘总督左宗棠。7月离开兰州,经永登,越乌鞘岭,过河西走廊,由安西北上哈密,越天山至巴里坤,西行经奇台,过准噶尔沙漠,于十月到达斋桑堡,总计行程达3 800 公里。④参见罗洛《罗洛文集:散文·译文·科学论著卷》,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675-676页。在这次考察中,索斯诺福斯齐一行不仅搜集了中国许多政治、经济情报,拍摄了有关居民、建筑和古迹的照片,并带回了许多动物和植物标本。①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奇台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奇台文史资料》第6辑,内部发行,1986年,第30页。其中皮塞钦斯基作为这次考察团中的俄国外科医生和军医,对中国的贸易进行了详尽的考察,据普尔热瓦尔斯基在书中记述:“1875 年7 月14 日,我们接近群山,大黄原本就产于这里。我询问中国人,他们是否知道采集大黄或者是做大黄买卖之人。他们将我带到一位专家面前,在哥萨克的帮助下,我试图从他那里套出一些信息来。”
俄国在清政府对新疆人事布局进行重大调整,决心武力收复新疆之时,派出以索斯诺福斯齐为首的考察团来至中国,并非一次简单的对中国的考察。关于俄国这一考察团的启动,有必要联系当时的国际环境加以考察。清廷筹举西征之际,“东方问题”在巴尔干半岛复起,1876年保加利亚人掀起了大规模起义,汇集到塞尔维亚和黑山的反土耳其活动之中,②参见陈新民《十八世纪以来俄罗斯对外政策》上卷,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12年,第367页。使得英俄在国际争端中再次处于尖锐的对立。在中亚,俄国大举兼并了浩罕,标志着俄国征服中亚三汗国的完成,对俄国而言无疑是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历史事件。③参见王治来《中亚通史·近代卷》,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37页。正如恩格斯所指出:“从军事观点看来,这些征服地的重大意义就在于,由于它们而为进攻印度建立了作战基地的核心;的确,自从俄军这样深入中亚细亚以后,从北方进攻印度的计划,已经不再是模糊不定的意图,而是具有相当明确的轮廓了。”[1]英国此时则极力为阿古柏政权斡旋,力图将这个亲英的政权以清朝属国的形式保留下来。对此,俄国深感不安,俄方突厥斯坦当局在给外交部亚洲司的报告中认为:“据我们看,他们(英国)很可能把喀什噶尔变成第二个阿富汗。”[2]69在这种形势下,俄国开始考虑调整在新疆的政策,准备以不反对恢复清政府在新疆的统治,以换取俄国在新疆的特殊地位和种种权益,以增强其在未来中亚英俄对抗中的地位。在采取实际行动之前,首先需要确定清军与阿古柏势力的力量对比,即预估清军西征能否取胜。于是,俄方仓猝派出了以索斯诺福斯齐为首的考察团来华。对于考察团的任务和使命,沙俄外交部亚洲司和俄军参谋部给索斯诺福斯齐的训令中,重点集中于对清军西征的考察上。彻底摸清新疆动乱的情况,以制定俄国对新疆事变的对策,并为深入中国开辟广大的销售市场作好准备。训令指出:“收集尽可能详尽的和准确的有关中国政府所具备的镇压它(指清军西征对阿古柏作战)的手段的消息以及最后还有你所访问地区的居民对它同情的程度。对于我们来说具有判断这些地区未来政治命运的可能性是极端重要的。”[2]70英国人泰瑞·贝内特说:“这支俄国远征军由Y.A.索斯诺夫斯基(Y.ASosnovsky)上校领导,意在开辟与中国内陆贸易交往的新线路,并打探东干起义(Dungan insurrection)的最新消息。”[3]索斯诺福思齐经过详细考察后也说:“由于东干起义,而随之来到的我们和伊犁、塔城贸易的中断,政府开始特别注意为俄国工商业在中国内部其它地区开辟新的市场。”[4]册1,346首先,索斯诺福斯齐的这个论断在普尔热瓦尔斯基的记述中也可以得到印证:“穆斯林起义切断了本地与恰克图之间的贸易交通。”其次,索思诺福斯齐来到中国考察后,对当时以阿古柏为首的侵略军和左宗棠统率的西征部队的实力进行摸底后,得出了比较准确的结论,那就是“一到起义(指阿古柏入侵)地区,我就马上坚信,起义事业已告失败,这里不过是时间问题,因为交战双方力量对比太不相称”[4]册1,347。此外,索斯诺福斯齐考察团在行程中,捕捉到了西征部队军粮短缺的信息。这一信息对于俄方而言极为重要,因而他向俄国政府建议在中俄谈判中增加另外一个筹码,不仅抓住西征部队的军粮问题大做文章,而且将文章做足。正如他所指出的:
需要掌握局势,使中国承担它的一切关系,然后再开始就地谈判:一方面给予,一方面索取。假如七万武装良好,守纪律、善战的,但由于缺粮而无法作战的军队,依靠我们的给养,那末请注意——所有的机会都会掌握在我们手中:同意让步和达成协议,就给你们粮食,不同意,就不给你们粮食,并要承担由此而引起的后果。我们1830—1831 年对波兰战争第一阶段遭遇的惨败,说得更正确一些,损失完全是由于供应不足而引起的。这就是与左宗棠订约时所依据的前提。这很简单,真是再简单也没有了,我的思虑在于使左宗棠和他的军队全部吸引到我们的储备上来。[4]册1,348
通过上述对索斯诺福斯齐考察团来华背景和动因的分析,可以看出,在左宗棠督师西征的关键时刻,俄国基于当时国际环境和自身利益出发,一方面,为了使自己在与英国的争夺中占据优势地位,派出的这一考察团来到中国,获取中国的军事情报,以便制定出符合其战略利益的决策。同时,试图通过获取了西征部队的粮食供应信息,进一步打开中国广阔的市场,为俄国赢得更多的经济利益。
二、左宗棠对索斯诺福斯齐的态度:防范与怀柔
索思诺福斯齐一行在中国内地考察、游历尚未到达兰州之时,中国地方官员和左宗棠已经在密切注视着其行踪及动向。考察团进入陕西洋县后,因在黄金峡坐舟损坏,一些衣物大多遗失。当时的陕安道立即向左宗棠禀报了相关情况。左宗棠指示陕安道向随行翻译人员询问坐舟的损坏原因、遗失衣物的情形,然后说明具体情况,以免俄方有所借口。并批示:“如能在汉中制办送去,所需用费准其开报。”[5]册14,370
早在索斯诺福斯齐率领的考察团到达汉中之前,即已引起了左宗棠的高度警惕。此前,总理衙门为俄国驻京使臣布策转寄给索思诺福斯齐两封函件,以及汇寄给其的路费2 500 两,并令沿途各地妥善照料。陕西巡抚谭钟麟对于总署的这种做法颇有看法,认为总理衙门“事事俯从,未深悉驭夷之法”[5]册11,470。不久,李鸿章获知索思诺福斯齐到中国游历的消息后,曾致信于左宗棠,谈了自己对俄国考察团的看法:
昨接襄阳提督李汉臣驰报,该兵官请派人护送至汉中,目下计将度陇。顷俄国主津总领事韦贝恳转寄该兵官一信,用特附呈,敬乞饬交该兵官。如未得谒晤,或令地方官发交。西陲正当用兵之际,难保俄人非借以侦查军情,查探形势,并乞密属沿途将吏留意防备,尤为企祷。[6]
可见,李鸿章对于索思诺福斯齐来华的目的的判断比较准确。“侦查军情”和“查探形势”的用意在索思诺福斯齐回国后给俄国政府的报告中也得到了充分证实。
其实,左宗棠对于索思诺福斯齐考察团来华意图的认识和李鸿章不谋而合。因坐舟损坏、遗失衣物为借口,索思诺福斯齐在到达汉中后竟然有意滞留,并未按照预定行程进行。对此,左宗棠已经对其产生了怀疑和警惕。他给谭钟麟的书信中说:
俄国游历官此来,别有深意。据称在洋县黄金峡坐舟损坏,遗失衣物甚多,到汉中后迟迟其行,三道以其国托汇之项交给,却不欲即领,岂以坐舟损坏衣物损失怪地方官未妥为照料耶?滩河行舟,原常有触损之事,自不能怪不为照料。惟察其举动,似不免有所借口。[5]册11,471
索思诺福斯齐一行于光绪元年(1875)五月二十三日到达兰州。左宗棠以礼相待,将其引居陕甘总督署内。索思诺福斯齐首先对于中国政府沿途接待表示了感谢,其次向左宗棠谈及所到之处地方安定,并对左宗棠战后安抚回民的举措表示了赞赏。经过对俄国考察团的仔细观察,左宗棠认为:“察其情词,但有谦挹而无矜夸,颇疑非出衷款。”[7]尽管左宗棠对于索思诺福斯齐的诚意表示怀疑,但仍然试图通过推诚相待的方式进一步观察其动机和意向。
在兰州期间,左宗棠曾多次和索思诺福斯齐一起会谈。在与其攀谈中,左宗棠认为索思诺福斯齐“舌辩有才,余均不逮”[5]册11,484。在与索斯诺福斯齐交谈的过程中,索斯诺福斯齐对于这次考察团的使命和任务依然闪烁其词,不肯吐露实情。曾向左宗棠表示:“此来别无他意,因大俄国皇上立意与中国永敦和好,故令其前来。”[5]册6,271并称回民起义军首领马海曾在俄国求和,“俄国皇上斥其为贼,不纳。伊犁暂驻俄兵,原是防回侵害,只俟中国打开乌鲁木齐、玛纳斯,即便交还。并言中国如须帮助,伊等愿听调度”[5]册6,271。
索思诺福斯齐在兰州期间,左宗棠还与其谈论了关于中俄通商和英俄关系的问题。对于索思诺福斯齐提出中俄茶叶贸易,左宗棠提议:“若招湖商由楚达陇,径抵其国边界,可省程途五六千里。俄商运销其国内各处,又甚便捷。”[5]册6,271当然,左宗棠对于中俄茶叶贸易也是从中国获得的利益方面以及中国边疆的稳定角度加以看待的。正如他给总理衙门的书信中所指出的:“如茶利可兴,则驭边之策亦有把握。”[5]册11,484索思诺福斯齐提出的其他通商问题,左宗棠也是虚与委蛇,没有贸然答应。
索斯诺福斯齐在兰州留居20 多天,左宗棠与其交谈中尽可能捕捉其来华的意图,但索斯诺福斯齐在与左宗棠的接触和谈话中并未流露其真实意图。反而使左宗棠放松了对俄国考察团的警惕,他在给金顺的书信中说:“俄国索斯诺福思齐一行五人此来,借游历顺便归国。弟引居兰州节署二十余日,与之纵谈一切,察其衷情,只在修好,并无他意。”[5]册11,483给谭钟麟的书信中指出:“察其情形,来意无他。若抚驭得法,或可保数十年无事。”[5]册11,485在给总理衙门的书信中也说:“察看俄人情形,实无他意。”[5]册12,25
由上可见,首先,索斯诺福斯齐较为诚恳的态度打动了左宗棠;其次,索斯诺福斯齐通过在西北的考察见闻,已经意识到阿古柏政权及新疆分裂势力的失败已是必然之势,故外交的天平自然倾向了清政府一方。还有,对于左宗棠而言,此时正是新疆局势危迫的关键时刻,俄国的态度显得尤为敏感。基于外交方面的考虑,妥善处理与俄国的关系,使其尽可能在清廷和阿古柏侵略势力之间将感情的天平倾斜于清政府一方,形成这种态势,无疑对于用兵收复新疆是极为有利的。正如他给张曜的书信中所说:“俄本敌国,索为其国用事之人,此行既奉其国主之命而来,在我自当好为款接,以示毋忘宾旅之义。何况现在用兵新疆,与俄人交涉之事极繁,尤不宜拒人千里之外。”[5]册11,499
三、左宗棠的应对之举:议购俄粮
西北地区因受自然环境的影响,长期以来处于靠天吃饭,粮食问题实为经济发展的重要障碍。甘肃素有“陇中贫瘠,甲于天下”[8]之称。新疆自遭变乱后,“十室九空,本鲜盖藏”①参见哈密办事大臣文麟《奏报哈密地粮价脚运各价数目事》,光绪元年六月二十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光绪朝》,档号:03-6745-038。。而哈密、巴里坤、古城、济木萨等地,“皆系兵燹之余,户口凋敝,田地荒芜,古、济召集流民仅数百户,产粮甚少”[9]卷3,120。加之交通不便,运输困难,致使粮价一直居高不下。据同治八年(1869)正月左宗棠核算:“陕省市价,大米及各省采买大米,每百斤涨跌牵算,约需银三两上下。”[5]册4,30哈密办事大臣文麟在给清廷的奏疏中,分析了当时新疆的粮价情况。他说:
查哈密粮价,自同治十二年冬季涨至十五六两有奇。原系统兼运价计算。其巴里坤之价,虽不过七八两之间,然加以运费,与哈密价相同。历年以来并未减平,奴才上年由回部所采之粮,定以每石作价十两。嗣因民间私价过昂,诚恐夷民不堪,只得议增,以十二两作价,奴才均于折内随时陈明。然其地距哈密或三百里或五百里,统须另发运价。目下山东等业经搜罗殆尽,只得由敦煌采办。现时敦煌粮价每石不过十两上下,而每运百斤,必须脚价六两,折内已经缕陈。则是每石直至二十八两之间,兼以西征各军络绎西进,肆行采办军粮,裹带口食,以至粮价日昂,直逾寻常数倍。②参见哈密办事大臣文麟《奏报哈密地粮价脚运各价数目事》,光绪元年六月二十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光绪朝》,档号:03-6745-038。
左宗棠出兵收复新疆之时,清军的军粮供应已成为收复新疆的重大障碍,对于战机也产生了严重后果。光绪元年(1875)正月,金顺所部清军驻扎于巴里坤,因为“购粮甚为棘手,尚有十余营留扎肃州、安西一带,未能前进”[9]卷3,120。五月,巴里坤城内的清军“因饥困情急将该城关闭,署领队大臣庆寿等发给银布,始行开放”[9]卷9,186。七月,金顺所部“因军食不济,拟俟收获新粮,步步滚营进扎”[9]卷13,231。有鉴于收复新疆的军粮缺乏的严峻现实,清廷谕令左宗棠:“该大臣务当仰体朝廷眷念西陲之意,力任其难,毋得稍存推诿。倘因军粮不继,致缓师行,贻误事机,定惟左宗棠是问。”[10]
左宗棠对自己所承担的任务的艰巨性是有充分认识的。他说:“西事早成痿痹之症,兵疲饷绌,粮乏运艰,殊难措手。”[5]册12,34于是,他把采集军粮和购运作为西征战事的根本,予以高度重视。曾明确指出:“窃为粮、运两事,为西北用兵要着,事之利钝迟速机括,全系乎此。”[5]册5,432并说:“如果粮、运粮事办通,则兵力乃有把握耳。”[5]册11,351后又多次阐明粮运对于收复新疆的重要性:“金将军将来出关,粮、运两事尤关紧要。”[5]册14,332“粮、运为目前第一要务。”[5]册14,333可见左宗棠西征过程中对于粮、运的重视程度。为了充分保证西征军队的军粮供应,左宗棠在清军出关前夕,曾在各地大力采购军粮。其主要来源有四个方面:甘肃河西地区、口北(从包头向西到射台、大巴一带,其间是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和归化各城所属蒙地)、就地采买(巴里坤和古城子一带)、俄边采买。③参见秦翰才《左文襄公在西北》,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第107-109页。
早在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之前,清政府因当时新疆局势日渐糜烂,数万西征军队粮饷供应形势严峻,着力加强关内粮食购运的同时,曾就近向俄商采办粮食。1871 年底,伊犁将军荣全带兵进驻塔城时,也曾与俄国商人联系,陆续购买小麦13 559 普特(合京秤37.3 万斤),每普特价银0.8两。黑麦1 244.5 普特(合京秤3.4 万斤)。每普特价银0.52两,共合银11 469两4钱5分。①参见荣全《奏报购买俄商粮石数目事》,同治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同治朝》,档号:03-4834-077。此后,不断有俄商向进疆清军运销粮食。
此次索思诺福斯齐来华之时,左宗棠正为西征军粮供应而焦急不已,自称“前敌军食正盼接济,现于南北两路极力搜求陈粮,尚难广谋储恃”[5]册11,488。索斯诺福斯齐考察团的到来,让左宗棠萌发了巧购俄粮以完成西征大业的思想。而索斯诺福斯齐奉命来华,也肩负着一个重要使命,就是打通当时的中俄贸易。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左宗棠在给清廷的奏疏中说:“索思诺福斯齐自称,俄国在山诺尔地方产粮甚多,驼只亦健,距中国古城地方不远。如中国需用粮食,伊可代办,送至古城交收。由俄起运,须护运兵弁,均由在山诺尔派拨,其兵费一并摊入粮脚价内,每百斤须银七两五钱。如年丰粮多,则价尚可减也。”[5]册6,266-267
对于索斯诺福斯齐的慷慨援助,左宗棠喜出望外。购买俄粮,不仅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军粮不足的问题,而且运输极为便利。他在给湖南巡抚王文韶的书信中欣喜地认为俄方“不过欲于恰克图外多开茶市而已,至其请代筹采运济军,则又意外之获也”[5]册11,488。在给刘典的信中也说:“此时事机实有可乘,意外之幸。”[5]册11,486并说:“若俄粮能办,则北路诸军不患无粮矣!”[5]册11,503近人曾问吾也指出:“有一意外粮源,即俄国运售之粮食是也。”[11]左宗棠和索斯诺福斯齐达成基本意向后,双方为粮食交易签订了协定。根据合同规定:俄从斋桑淖尔一带向驻古城清军运交500万斤粮食,每百斤粮价5 两,外加运粮费用2.5 两,合计每百斤价7.5两,每百斤内面粉和添75斤,小麦原粮25斤,清军接粮付银;如支付银两不足,许先付半数,余款在三个月内付清;粮食将于1876年5月交清,如果斋桑地区粮价不高,俄方将尽力使交粮价格低于每百斤7.5两。②参见厉声《新疆对苏(俄)贸易史(1600—1990)》,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9页。
四、购买俄粮交涉
尽管左宗棠和索斯诺福斯齐签订了购粮合同,但向俄国购粮之事并不顺利。光绪元年(1875)11月,索斯诺福斯齐取道新疆返回俄国,途至古城时,向左宗棠致函中“既说粮料收成不好,又说驼脚不多”[5]册12,5。左宗棠对于索斯诺福斯齐的这种借口深感不快,在给金顺的书信中指出:“俄人索君在兰,自请于在山诺尔代办军粮,书立合约,原议送至古城,其时适接其本国书信,言彼处骆驼生灾,颇以为虑。”[5]册11,497认为索斯诺福斯齐“无非因高抬价值起见,而不顾合约”[5]册12,5。此时,左宗棠已对向俄方购粮流露出了悲观情绪。曾说:“究竟此事能否开办,无从悬揣。”[5]册11,510又说:“俄粮是否足恃,尚未可知。”[4]册12,12在给谭钟麟的书信中也指出:“弟前接索使信,词意之间,颇有挟粮事自矜之态。”[5]册12,10
其实,关于向俄方购粮,左宗棠提供的粮价也是相对较高。对此,美国人贝尔斯曾记述:“说起这笔交易,索斯诺福斯齐极为兴奋,因为左宗棠开出的是在他的同伴看来可称为天价的价格。”[12]贝尔斯在《左宗棠传》中的这一描述应该是比较可靠的,因为这句话是根据索斯诺福斯齐考察团中的成员后来的回忆性著述中叙述的。由此可见,左宗棠对索斯诺福斯齐故意为难出现了误判,而索斯诺福斯齐的一个重要的筹码即是打通当时的中俄贸易。索斯诺福斯齐回国后,曾多次致信左宗棠,提及两国通商问题。对此,左宗棠在给索斯诺福斯齐的书信中说:
兰州商及两国通商一事,我处原说可行,惟须候各处平靖,始好议及开市地方、买卖税则章程,一切办法,彼此会议明白,我处始可咨呈总理衙门,核明准驳,具奏请朝旨定夺。贵国亦可奏请朝旨定夺。事关两国公务,不是你我朋友私话,要两国商民情愿,不是你我朋友主意。若此时即听商民运货进口出口,殊于体制不合,亦非各国现行章程,倘有差错,谁任其咎?[5]册12,7
左宗棠回复之后,索斯诺福斯齐仍然在书信中要求通商,左宗棠又一次坚持己见,在书信中说:
通商一事,是两国公事,我原说必候兵事略定,奏明办理,前信已详。昨又与乌史言及,想能代达。两国办事,非同朋友私交,索大人是明悟人,自能鉴及,何以屡次先求销货?我念俄商久住赔累,姑允金都统之请,已到之货,准其销售,原是朋友私情,惟不能常此通融办理。前信已说得明白,乌使亦必能代达也。[5]册12,15
对于俄方的食言,左宗棠亦有深刻的认识,即俄方欲以西征部队的粮运为条件,压迫左宗棠接受俄方的商贸条件。他在给张曜的书信中说:“伊信欲趁此通商互市,由古城、巴里坤开至哈密,大有得步进步之意,却不能准。”[5]册12,8因而,左宗棠态度强硬,坚持认为:“此事原议俟军务平靖后由总署具奏请旨遵行,断无任其要索随意开市之理。如不候回信即有俄商到哈,应予驱押出境。”[5]册12,8而且他对于筹集军粮之事早有准备,即主要依靠国内筹集军粮,并未把向俄国购粮作为西征军粮筹集的唯一渠道。他在给金顺的书中明确指出:“伊既因此作难,我亦不强以所难,能照原议办足五百万斤,固是好事,若不能多办,亦且听他。好在各路商驼踊跃,不必定需俄济。”[5]册12,5
尽管左宗棠在中俄贸易方面坚持对俄强硬政策,但在外交策略上,他采取了欲擒故纵的态度。一方面,面对索斯诺福斯齐所说的“山诺尔地方粮价陡涨,驼脚亦艰,采运殊非易事”[5]册12,57之类的无理刁难和要挟,左宗棠在回信中指出:“本爵阁大臣以两国和好,全要彼此体谅,办事尽可通融。”[5]册12,57以维持中俄关系为重,以免给收复新疆带来不利。另一方面,他在信中也向其明确表达了另一信息。他说:“索大人上年在兰允为办粮,固是好事。如不好办,即少办,亦无不可。现在我处三路采办亦多,足供军食,不专恃在山诺尔之粮也。”[5]册12,57左宗棠在信中对俄方的失信行为并未指责,反而通过巧妙的外交辞令,既保全了索斯诺福斯齐的体面,也使清方在与俄进一步谈判购粮问题上取得了更为有利的局面。
虽然左宗棠对于索斯诺福斯齐的违约行径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但如何与俄方谈判购粮,既能保证西征军粮供应,又不失去中国利权,必须选择擅长外交的人才与俄方进行磋商。左宗棠认为,时任乌鲁木齐领队大臣锡纶,“生长西北边塞,能通蒙语,亦悉俄情,人亦倜傥”[5]册11,24。又称赞说:“锡领队纶,人极明白,闻其生长边塞,熟悉风土,又极有血性。”[5]册12,12于是,左宗棠致信于伊犁将军金顺,派古城领队大臣锡纶赴俄交涉。锡纶临行之际,当时作为金顺幕府人员的周先檀在其《俄酋索斯诺福斯齐经兰州时,与恪靖伯谈及新疆粮运之艰,自请由彼国出粜,代运古城,相国颔之,立券为质。中途酋忽上言,以其境缺驼,思运至布伦托海交割,相国骇甚,寓书和甫都帅商办之法,都帅遴子猷往说利害,于其行也,歌以送之》诗中叙述了中俄粮食谈判之来由,以及俄人违约的情况:“新疆边事艰,岌岌度支缺。未聚三月粮,空铸六州铁。俄人笃修好,与我苏鲋辙。相国闻之喜,椎牛盟歃血。胡为血未干,变计忽中辍。诿以橐驼灾,长途挽运竭。俄人口雌黄,相国心蕴结。”[13]
面对俄人的违约行径,锡纶在此次谈判过程中表现出了卓越的外交才干。经过艰苦的努力,终于迫使索斯诺福斯齐答应履行原定协议。光绪二年(1876)春,俄国粮食自斋桑湖源源不绝运至古城,已达一百数十万斤,虽未达到合同所规定的数目,但俄粮运送古城,很快改变了当时古城粮价腾贵的状况,民心、军心动摇的紧迫情况为之舒缓。出现了“粮至人心安,贺者相接踵”[14]的局面。对此,左宗棠深感欣慰,曾给刘锦棠说:“是储峙渐广,尤为慰惬之至。”[5]册12,52在给太仆寺卿朱智的书信中也说:“俄粮已到一大批,似其求互市之意甚切,实无他说。只要官军能打好仗,则和局可久。自当慎以图之。”[5]册12,57至光绪二年四月,据左宗棠奏折中所说:“俄粮之运古城者,截止四月,可得四百八十余万斤。”[5]册6,389到了五、六月份,古城一带夏粮开始收获,“麦豆登场,市价平减”[5]册12,82。俄粮的解运,对于稳定西征部队、维持社会安定起到了重要作用。
五、结 语
俄国派出索斯诺福斯齐考察团来华,是清军西征时期涉及中俄关系的一件大事。这次考察团虽冠以学术考察的名义,但实际上肩负着沙俄帝国的重要使命。刺探阿古柏和清军双方的力量对比情况,以便制定有利于俄国的外交政策,同时打开中俄之间的贸易通道,正是索斯诺福斯齐来华的主旨所在。作为西征统帅的左宗棠,在索斯诺福斯齐考察期间,密切注视着其行踪的动向,采取了防范和怀柔的应对之术。通过与其的接触和谈话,试图捕捉到索斯诺福斯齐来华的真实动机。但由于索斯诺福斯齐拒不吐露实情,左宗棠并未探测到其来意,而是主观上认定俄方仅是一次简单的学术考察。对于索斯诺福斯齐考察团而言,却是通过实地考察,顺利地获取了较为准确的阿古柏和清军的力量对比的信息,为俄国对华外交政策提供了可信的依据。然而,在中俄贸易方面,索斯诺福斯齐企图以为清军提供军粮为诱饵,挟迫左宗棠接受开通中俄互市的要求。对此,左宗棠在西征粮食缺乏的现实面前,一方面尽可能地和索斯诺福斯齐交涉采购俄粮问题,以解决西征部队的粮运问题。但对于索斯诺福斯齐提出的贸易条件,左宗棠采取了虚与委蛇的策略,既未贸然答应,也没有矢口拒绝。这样,双方之间的谈判呈现出了僵持状态。最后虽然因为左宗棠的极力坚持,双方签订了购粮合同,但采购俄粮的问题依然因俄方试图违约显得较为曲折。索斯诺福斯齐回国后给左宗棠书信中的一系列说辞,明显带有违背合同协定之意。左宗棠此时虽对俄方的举动深感不满,但在西征的关键时刻,与俄国保持和局,无疑可以为收复新疆营造一个良好的国际环境。于是,面对俄方的无理说辞,左宗棠仍通过和平方式与之进行周旋。谈判的结果虽然并未达到预期的目的,俄方的粮食供应也与合同规定数目不符,但毕竟缓解了西征军粮供应的压力,稳定了军心和民心,其积极意义也是不容忽视的。
总之,索斯诺福斯齐来华,其表象看似学术考察,实则是俄国的一次主动的对华外交活动。左宗棠在这次与俄外交斗争过程中,曾一度对索斯诺福斯齐的认识产生过误判,但最终修正了自己的错误认识,运用坚定的外交原则,维护了国家和民族权益,同时又善于把原则的坚定性与策略的灵活性有机地结合起来,迫使俄国供应了部分军粮,成为清军顺利收复新疆的重要物质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