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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古文评点本中张耒文章接受研究

2021-11-29李人杰

安徽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时文选本评点

李人杰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0)

南宋作为中国古代文章学的成立期,出现了大量古文评点本。乾道年间吕祖谦编《古文关键》,是现存中国古代文章评点第一书。此后,各种评点本相继问世,楼昉《崇古文诀》,真德秀《文章正宗》与《续文章正宗》,谢枋得《文章轨范》,王霆震《古文集成》,刘震孙《文章正印》,彼此多有承继。此类评点本的兴起,建立在南宋特殊历史潮流和现实需求之上,“拣择时文、杂文之类,向者特为举子辈课试计”[1],编选篇目具有一定的经典性与示范性,以教导初学。各选本以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文章为主,张耒文章位列其后,选篇数量甚至高过后世“唐宋八大家”中的苏辙、苏洵,占有一定比重。那么,南宋时期的文人士子,为什么会对张耒文章寄予如此别样的关注?

1 南宋古文评点选本中的张耒文章

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文章“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2]。可叹时运不济,北宋时张耒因新旧党争惨遭打压,文学创作的光辉也被遮掩。幸而南宋的文人士子重新发现了张耒文章的价值。陈傅良“初学欧公不成,后乃学张文潜,而文潜亦未易到”,叶适曾赞张耒“卓然可以名家者”。陈傅良、叶适均是南宋时浙东作论名家,从他们对张耒的学习与评价中,可以窥见张耒文章在南宋士人心中具有别样地位。

这种地位同样反映在古文评点选本中。早在南宋初年,林之奇编《观澜文集》,丙集卷一中就收录张耒《秘丞章蒙明发集序》一文。这本书可以看作《古文关键》的渊薮。《古文关键》由吕祖谦所作,录八家文章61 篇,张耒文有两篇,分别是《景帝论》与《用大论》,数量与苏辙等同。《古文关键》所择取的八家与后世“唐宋八大家”吻合度极高,不同之处在于用张耒代替王安石,与欧苏等人并列。

《古文关键》之后,楼昉在此本基础上进行拓展,作《崇古文诀》。是书对唐宋时期文章的择选,以韩愈、欧阳修、苏轼、柳宗元、苏洵、张耒、王安石、曾巩为前八家,数量依次递减。这可以看出楼昉本人对唐宋诸家的排名次第。张耒的文章数量排在王安石、曾巩之前,占12 篇,所选体裁包括论、书、序,以论为主,表现出独特的衡文准则。

其后又有理学家真德秀编《文章正宗》与《续文章正宗》。真德秀选文以朱熹文章观为正宗,在《续文章正宗》里选取了张耒两篇墓志铭(《欧阳伯和墓志铭》《商屯田墓志铭》)和三篇记(《冰玉堂记》《双槐堂记》《司马温公祠堂记》),放于叙事条目下。是书取有宋十四家文章共307 篇,张耒与苏洵选文数量同为5 篇,低于秦观却高于晁补之、黄庭坚等人,可见真德秀对张耒也同样认可。

在此三本具有代表性的古文评点选本之后,王霆震《古文集成》和刘震孙《古今文章正印》又相继出现。《古文集成》“原本于吕祖谦之《古文关键》、真德秀之《文章正宗》、楼昉之《迂斋古文标注》,一圈一点,无不具载”[3],但在张耒文的选取上,《古文集成》未与上述选本重合。王霆震选张耒文7 篇,皆论体。而与它同样具有汇编性质的刘震孙《文章正印》,选取张耒文9 篇,有序有论。《治术》与《尽兴论》(上下)篇与《古文集成》选取重合,可以推测《文章正印》对《古文集成》有一定的借鉴吸收。

以上所列古文评点本中,共收录张耒文章30篇。其中论体文章 19 篇,序 5 篇,记 3 篇,铭 2 篇,书1 篇。可见众选家选择文章以论体为主,符合古文评点选本供举业需要,教习初学的目的导向。对张耒的文章选取,在楼昉《崇古文诀》中达到高峰,占12 篇,之后数量递减。个人评点本中,《续文章正宗》仅取张耒文5 篇,其后的谢枋得《文章轨范》就不再收录张耒作品,这与其行文不再符合宋末绳尺严整的举场论体轨范有一定关系。随着“唐宋八大家”成员的逐步确立,张耒因其作品特色、个性形象不及他者鲜明,而多被置于苏门群体之中关照,后世对于张耒的关注、接受也聚焦于诗歌,对文章的关注日渐淡落。张耒文章在南宋古文选本中的选取接受,不得不说是特殊时代背景孕育下的产物。那么,张耒文章是如何进入众人视野,又为何被众家接受,作为范文选入古文评点本?这要从文坛风气与文本自身两方面进行分析。

2 元祐之学与“以古文为法”理论的回归

时至南宋,高宗以“朕最爱元祐”之语与徽宗朝政策和蔡京等人划清界限,建炎二年,下令“诏经筵读《资治通鉴》,遂以司马光配飨哲宗庙庭”[4],元祐党人领袖司马光获得平反。场屋应试也采纳“经义当用古注,不专取王氏说”的建议,将哲宗时废除的诗赋取士重新恢复。至此,元祐之学在南宋正式回归。

张耒文章能在南宋时期重新进入大众视野,与南宋初年元祐之学的回归息息相关。北宋神宗年王安石立新学为官学,意在独尊一家,以束天下人口舌。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却偏敢于与王安石新党对垒,并在宋哲宗元祐年间把持朝政,“元祐之学”的名称从此而来。这段短暂的执政并未撼动新学地位,徽宗即位后,扶持新党,打击旧党,苏轼及其一干弟子牵连在内,受害颇深,著作毁版禁行,所持学术惨遭排斥。这种境况下,张耒诗文集“或以避党禁而毁,或以遇兵燹,岁久而亡”,在苏门四学士中损毁最多。直到南宋高宗绍兴初年,汪藻编定《柯山张文潜集》三十卷,张耒集才算复成规模。此文集重新编订整理的时间,便与元祐之学的回归暗合。

与元祐之学的回归相伴而生的是“以古文为法”理论的重新提出。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进行科举改革,以经义、策、论取士,罢黜诗赋。虽然在哲宗绍圣之后,被废除的诗赋取士又重新恢复,但策论写作仍然超越诗赋,在科举取士中占据主要比重,常科、制举抑或学校考试,策论都属于必考科目,成为考察举子才识的重要方法。在这种场屋风气导引下,北宋出现“策括”以应举业,南宋时期则出现了大量专门化科举用书,辑选古文,勾画评点,整理成书,以指点科举时文写作。

这些古文评点本的出现,背后有着时文写作需“以古文为法”的理论作为支撑。早在北宋,唐庚便提出时文写作当“以古文为法”,批评场屋之文注重义理忽略文章的倾向。但因当时科场流行王氏之学,故本提议未成风气。宋室南渡,新学独尊的地位被撼动,元祐之学所代表的开放的学术风气与多姿的写作方法令“以古文为法”的时文创作理论重新回归。绍兴三十二年(1162)孝宗即位,曾作诗句“人传元祐之学,家有眉山之书”,元祐之学自此大兴,“以古文为法”的时文创作理念借此在科场横行,苏文的地位空前提高,苏门文人也同样受到南宋士人关注,《苏门六君子文粹》的编选流传就在这一时期。《苏门六君子文粹》收六君子文章七十卷,张耒《宛丘文粹》占二十二卷,数量在六家中最多。是书共收录文章142 篇,论体97 篇,杂说 8 篇,传 8 篇,书 16 篇,记 7 篇,序 6 篇,论体远远高于其他体裁比重,这正是时文写作“以古文为法”理论在古文选本中的体现。

由此可见,张耒文章再次出现在众人视野,被南宋士人关注、接受,借助的是元祐之学的回归,和时文写作“以古文为法”的创作理论的重新提出。在这种风气下,吕祖谦、楼昉、真德秀等人对张耒文章的选取与评点成为顺理成章之事,不仅因为张耒师从苏轼,有着“苏门四学士”的光环,更因为从张耒文章本身,发掘出了更为现实的功利作用——为举子学习科举策论写作提供帮助。

3 张耒文章的立意、文法与变化

在南宋,数以万计的举子向着科举这座高峰进发。读书学习在此时带有了强烈的功利性目的,学子们将主要的精力放在了阅读、练习策论写作上。这种学论写论的风气直接推动了古文评点本的发展。评点本的创作动机、宗旨十分明晰,即教导初学,以应举业,所以选择的都是便于学习的,具有经典性、示范性的文章。南宋古文评点本对张耒的接受,也是因为他的作品中具有科举作论所需的通用写作方法,和变化多端的独特写作优长。

3.1 立意高妙新奇

论一篇文字好坏,立意是第一要义。应制之文,更重立意,若所立文意过于老套,是无法得到考官青睐的。南宋古文评点本皆讲求立意,《论学绳尺》在卷首《论诀》中将立意提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认为:“凡论以立意为先,造语次之。”[5]吕祖谦在《古文关键》中也将立意推举为一篇之重,《总论》中:“第一看大概、主张”,指的就是文章立意。

张耒文章立意高妙新奇。他常以具体的某人某事作为切入点,小中见大,翻新出奇,以论说一般性、普适性的“天下之至论”。如《书五代郭崇韬卷后》,此篇以五代后唐宰相郭崇韬的遭遇为切入点,篇首点明:“自古大臣权势已隆极,富贵已冗满,前无所希,必退为身虑。”[6]但“不忧思之不深,计之不工,然异日衅之所起,往往自夫至深至工”。楼昉在此处评点为“新奇”“警策”,并在篇目下评点:“说尽古今固位吝权者之情状,思深计工,反成浅拙,此论极有理,意味深长,尽可索玩。”点明此篇立意的出色。又有《书韩退之传后》一文,前人论及韩愈,多赞其为人与诗文道统,张耒偏翻新出奇,借韩愈论说“益劝而人益羞,愈沮而人愈慕”这种似乎违背常人之情的道理,与先王之政对举,以引申出此“怪事”的根源在于“唐之汙政”。因政策昏聩,致使“所沮者人慕,所进者人耻”。以个人经历论及时政之弊,大而扩充到论说历史上所有身越困,名越闻之人的共同遭际,立意高绝且翻新出奇。所以《崇古文诀》言:“人心不是畏慕赏与伐之势,畏慕赏与伐之理而已。此实天下之至论,非但为退之发也。”[7]可以说是切中了张耒文章立意的出彩之处。小处着手,翻新出奇,又视角宏大,这种立意方式在科场考试中相对稳妥,既能体现作者高卓的见解,又不会过于奇、险、怪、难,导致论说漏洞百出,满盘皆输。若场屋举子能熟练掌握这种立意方法,在一众考生中脱颖而出,自然不难。

3.2 结构、技巧与用字

立意重要,文章字句的表述也同样重要。立意已定,行文方面超出侪辈,才能在考试中拔得头筹。张耒文章因符合科举文章的文法标准,结构井然有序,论说严密周详,善于运用作文技巧,下字用词又工整准确,有方便士子学习取法之处,所以被古文评点本选取接受。

首先,文章结构。张耒文章结构井然有序,论说严密周详。吕祖谦对《景帝论》,《用大论》的结构做出了具体圈点,《景帝论》在篇首以“古之知人者不察其行而观其情”立一篇纲目,文中杀周亚夫一段“委蛇曲折”,使文章节奏放缓,又在文末首尾救护,以“而所以任昌者,固相危弱之道也”回互前文。文章开篇点题,中间纡徐使文势放缓,生出波澜,又在结尾回互,照应题目。《用大论》也基本秉持这一模式。这种结构清晰简明,又时刻不忘回护立论,严密周详,是初学作论者简单易行的结构方法。

其次,行文技巧。结构具备,就如同有了大体框架,细致处还要继续打磨,这时就要看行文技巧了。楼昉《崇古文诀》中收录张耒文章12 篇,每篇都对技巧做了细致的评点,仅《答李推官书》一文,就有“抑中有扬”“扬中之抑”“虽扬实抑”的不同论述。这些行文技巧使得文章不止于平铺直叙,展现出层层波澜。摇曳多姿的文章更能获得考官青睐,古文选家将这些转圜关节提点出,正是提醒举子注意模仿。

除文章结构、技巧方面,张耒的下字用词的精到也值得称赏。《崇古文诀》对多篇文章标明“语工”“用字犹工”语,文中圈点标抹,时有“看它造语”“下字好”“用字好”等夹批。如《书五代郭崇韬卷后》的“嬖”与“中”字旁“看他用字”与“中字好”的评语。“嬖”,康熙字典解释“贱而得幸曰嬖”,后唐刘皇后本为韩国夫人侍者,因生皇子李继岌后得宠,此处用“嬖”,十分恰当;“中”字既体现出郭崇韬对庄宗谄媚之态,又体现出庄宗沉湎美色的急迫之情。两字之重,足见张耒作文功力。下字用词的精到,可以使一字抵千言万语,增加文章的深刻程度。

3.3 “知变而不知常”

除了以上诸多优长,张耒文章也有着独到的行文特点。最显著之处,在于文法的变化多端。吕祖谦曾言看张耒文法“知变而不知常”,此中之“变”,即指变化多端的文法特色。这体现在谋篇布局的灵活上。

张耒作论,多以简单整饬的结构为主,开篇亮明主旨,中段迂缓文势,结尾回互主题。但若细致分析选本文章,可以发现仍有一些文章存在灵活多变的谋篇布局特色。举例来讲,有对话问答、制造悬念两种结构模式。

其一,对话模式的运用。《崇古文诀》中的《书韩退之传后》本是论体,却采用了对话问答形式,“或曰”开篇,以他人言语提出看似违背常情的观点,再以“予曰:‘是何足怪’”作答。又有《药戒》一文,以病痞之客与医生的对话贯穿全文,看似治疗一人之痞疾,实际论说治疗一国之方。用对话结构论体,提出两种不同观点,针锋相对的辩驳之下,使作者观点更加突出,也令文章形式不拘一格。

其二,张耒有些文章,开篇不表明自己的观点,而是提出疑问,制造悬念,尔后抽丝剥茧,层层深入到核心思想。如《崇古文诀》选取的《文帝论》一文,先提出周勃功勋甚伟,为何汉文帝却要驱逐他的疑问,其后又提出汉文帝也并非兔死狗烹的昏君,为什么独对周勃寡恩?两层疑问的提出,使文章进入高潮,将结论引向周勃的“骄蹇放纵”,表明“文帝之恩亦深矣”的观点。这种提出悬念又解答悬念的结构模式带给文章无穷张力,比开篇点题的直白结构更能吸引读者眼目。

张耒灵活多变的谋篇布局给了举子很好的示范作用,他的文章表明,论体文的写作也应该具有文学性。吕祖谦、楼昉等人,正是把握住了他的这种“变”,标示评点,提醒举子归纳学习。

4 结语

张耒文章被南宋古文评点本关注、选取、接受,是发生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的现象。南宋元祐之学与“以古文为法”理论的回归使张耒文章重现于文人士子的视野当中,张耒文章因立意高妙、结构井然、技巧天成、词句精到,又有独特谋篇布局的优长,被众评点家广泛选取,以指导举子时文写作。随着古文选本的流传,张耒文章的接受达到高峰,之后便渐渐回落。后世对张耒作品的认知也更多聚焦在了诗歌创作方面,而忽视了古文的关注与接受,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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