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标记“你看我”的功能、特点及动因——兼论人称代词类话语标记的跨层演变*

李卫光，姚双云

（华中师范大学 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一、引言

话语标记是“自然话语语流中的高频连用成分的并合与规约化”[1]51，是具有“顺序依赖的会话从属单位”[2]31，具有主观性和程序性。高互动性的人称代词与视觉动词“看”经常共现、耦合并能够发展为表达主观认识和情感的话语标记，这类现象学界已有不少研究。从话语标记的来源看，由主谓结构演变而来的话语标记“你看”“我看”的相关研究较多；①关于“你看”“我看”的研究参见：陈振宇、朴珉秀《话语标记“你看”“我看”与现实情态》，《语言科学》，2006年第2期，第3-13页；李君、殷树林《说提醒标记“你看”》，《求是学刊》，2011年第3期，第119-123页；曾立英《“我看”“你看”的主观化》，《汉语学习》，2005年第2期，第15-22页。而由视觉动词“看”与人称代词跨层演变而来的话语标记的相关研究却相对匮乏，仅有“看你”②参见李宗江《“看你”类话语标记分析》，《语言科学》，2009年第3期，第326-332页。“你看你”③参见郑娟曼、张先亮《“责怪”式话语标记“你看你”》，《世界汉语教学》，2009年第2期，第202-209页；李先银《话语否定与话语否定标记“你看你”》，《南开语言学刊》，2016年第1期，第94-105页。曾撰专文做过研究，而话语标记“你看我”尚无专文探讨。

现代汉语中有两种形式的“你看我”，一种用为短语，另一种用为话语标记。请看：

（1）A：因为你节奏不但变快，而且你后来还开始抬脚的时候，我觉得应该很累吧。

B：很累，你看我到现在还在喘。

（2）A：女人的强大不在于依赖，是一个人也能活得精彩。你看我，现在一个人活得多精彩呀！你再看看那河东，活得跟个王八蛋似的。

B：好吧，那我不走了还不行吗？

例（1）中“你看我”是一个主谓结构式的短语，用于描述具体的行为过程，此处的“看”表示“观察义”④参见曾立英《“我看”“你看”的主观化》，《汉语学习》，2005年第2期，第15页。，前接施事主语“你”，后承受事宾语“我”，各成分的联系松散，语义关系清晰可辨；而例（2）中的“你看我”是一个话语标记，用于表达言者的情感与态度，此处的“看”表“认知情态义”⑤参见姚占龙《“说、想、看”的主观化及其诱因》，《语言教学与研究》，2008年第5期，第47页。，作为话语标记的“你看我”各成分间语义已经高度融合，凝固为一个整体。

本文拟考察例（2）“你看我”这类话语标记，深入探讨它们的语用功能、使用特点及其形成动因，并顺带分析由人称代词跨层演变而来的话语标记的特点。文章所涉语料有二：一为作者自建语料库的自然口语语料；二为小说中的对话语料①本文选于自建语料库的自然口语语料不标明出处，选于CCL、BCC语料库中的小说对话语料标明出处。。

二、话语标记“你看我”的语用功能

关于话语标记的语用功能，学界的主流观点是认为其具有篇章功能（表程序）与人际功能（表态度或情感）。研究者对话语标记的人际功能关注有加，因为它们不仅具有交互式的语用效果，还能体现言者对信息内容及听者的情感、态度；不少研究表明，由人称代词参与构建的话语标记具有人际功能，如英语的“you see”②See Britt Erman.Pragmatic Expressions in English:A Study of You Know,You See and I Mean in Face-to-Face Conversa‐tion.Diss.Almqvist&Wiksell International,1987,pp.1-238.，汉语的“你看”“你看你”等。

本文利用真实自然的语料，深入考察了深入话语标记“你看我”的功能，我们发现在实际语用中，该话语标记发挥人际功能。具体来说涉及三个方面：移情验证、反预期投射以及话语自否功能。下面结合语料作简要分析。

（一）移情验证

“移情（empathy）在语用学上指言语交际双方情感相通，能设想和理解对方用意。”[3]移情具有人际功能，并能通过人称指示来帮助交际参与者表达情感和态度。张旺熹、姚京晶指出“‘你(您)看/说’作为言者移情标记，多后加人称代词、指人名词等以凸显移情对象”[4]。话语标记“你看我”也同样具有移情功能，从形式上看，其凸显的移情对象是言者“我”。除此之外，我们认为它还具有验证功能。从话语模式上看，这类“你看我”的语用环境为“言者主观论断+你看我+论断的验证”，言者移情至“我”的语用目的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论断，因此我们说话语标记“你看我”具有移情验证功能。所谓“移情验证”指的是言者在表达对当前话题的主观态度与情感倾向时，移情至言者，并对自己的论断加以验证。例如：

（3）米莱：“想着夏琳去法国，你心里就一点儿不难受？”

关鹏：“她自己非要去的嘛。”

米莱：“我看她是不太爱你。你看我，哪离得开陆涛啊！”

（4）你总做噩梦就跟你看鬼片有关系，你看我，不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做梦都是美好的事儿。（BCC语料）

（5）旦娃子啊！女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呀！你看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上山砍柴，还要挨丈夫的打骂，这是命呐，女人的命啊!……（《作家文摘》1994年）

“你看我”在上述用例中具有“指示前后话语之间关系”[1]50的功能。“你看我”前接话语内容是言者的主观论断，言者通过移情暗示引导听者再次关注其用于验证论断的后续话语。进一步分析表明，“你看我”实现移情验证的手段是多样的，可以借助的语用推理来完成话语意义的识解，如例（3），米莱的表述是希望听者完成一个推理过程——她离不开陆涛是因为她深爱着陆涛，同理，如果夏琳决定离开关鹏去法国，则证明夏琳不那么爱关鹏；可以通过主观经验来验证言者的结论，如例（4）中言者根据自身经验来说服听者相信自己的论断；还可以通过客观事实作为例证，证明前面的观点。如例（5）中说话人以自己为实例佐证先前的论断。尽管言者的验证方式多样化，但其目的都是在强化主观性的同时，引导交际双方增加认知共识。

（二）反预期投射

语言中的“投射”（projection）是话语对下一行为的预示③See Peter Auer.Projection in Interaction and Projection in Grammar.Text-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for the Study of Dis‐course 25,2005,pp.7-8.，而当所投射的话语内容与听者预期相悖时，我们认为这种投射就是“反预期投射”，这里的“反预期”(counter-expectation)是指言者的回应偏离了对方先前的预期④参见吴福祥《试说_X不比Y_Z_的语用功能》，《中国语文》，2004年第3期,第225页；郑娟曼《所言预期与所含预期——“我说呢、我说嘛、我说吧”的用法分析》，《中国语文》，2018年第5期，第564页。。话语标记“你看我”在会话中预示着言者将要实施一个关于言者自身的叙事性或评价性的言语行为，且所投射的话语内容常常是违反听者预期的。例如：

（6）高天河愣了愣，说:“小乐，我是想管四菊的事，就是怕熊大进副总指挥知道了，批评我！谁知道那个姓刘的小子是不是又到海港来闹！我图个什么呀？”赵小乐笑了：“你这人真没劲，前怕狼后怕虎的，哪还有点男子汉的气魄呀？你看我，大丈夫敢做敢当。熊大进算什么？他不还得听俺哥的？”（关仁山《风暴潮》）

（7）“阿作，谢谢你来看我。你那么健康，真叫人羡慕呵。我已经不行啦。”“没那事。你呀，两个孩子都是大学毕业，得那么点病算什么！你看我，老婆死了，又没孩子，就这么一个人活着。虽说身子骨硬朗点，可又有什么意思呵。”（董学昌译《父母和我》）

例（6）中赵小乐用评价性话语“你这人真没劲……哪还有点男子汉的气魄呀？”来回应高天河话语间表现出的犹豫和担忧，是符合交际一方描述事件而另一方给予评价的常规行为模式的；例（7）阿作宽慰性的话语“没那事……得那么点病算什么！”也符合病人在心理上需要安慰的预期。他们在预期表达结束后，用“你看我”来标记和引导对方关注“我”，预示接下来的表述内容即将偏离先前预期，其目的是为了投射言者的反预期表达，如例（6）中对“我”的称赞性话语“大丈夫敢做敢当”以及例（7）中对“我”生活中缺憾的揭露。实际上，该类“你看我”前后话语内容常常形成强烈的语义反差，并以此来表现言者对自我的颂扬或贬低，这也是具有反预期投射功能的“你看我”所附带的两种语用效果。

（三）话语自否

“话语否定是互动交际中说话人对话语环境中的刺激根据个人情理系统和情感系统做出的否定性反应或评价”[5]，汉语中有不少话语标记具有元语否定功能，如“嘁”“去”“得了吧”“你看你”“真是”“真是的”“不是我说你”“X了”①参见李先银《现代汉语话语否定标记研究》，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7年，第57-245页；王幼华《“真是的”的语义倾向及其演变进程》，《语言教学与研究》，2011年第1期，第69-75页；乐耀《从“不是我说你”类话语标记的形成看会话中主观性范畴与语用原则的互动》，《世界汉语教学》，2011年第1期，第69-77页；李慧敏《影响话语标记功能及其主观性构建的因素研究——以“X了”类话语标记为例》，《语言教学与研究》，2016年第5期，第88-97页。，对此学界已有不少富有启示的研究成果。需要注意的是，以往对话语标记否定功能的研究主要聚焦于言者否定听者。我们认为从否定对象来看，话语否定应包括话语他否和话语自否两种基本类型。有些话语标记只有某一功能，如“得了吧”“你看你”仅表他否，有些则兼具两种功能，如“真是的”。本文讨论的“你看我”仅有自否功能。言者用“你看我”体现对自我行为的反思与否定性评价。例如：

（8）哎呀呀！你看我，真是老糊涂啦,竟把这东西丢在家里！（BCC语料）

（9）你看我，真是粗心。既然这样，我们改天再约，我先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非诚勿扰》）

话语否定的意义总是在交际互动中动态浮现出来的。例（8）（9）言者通过省察自我行为，认为“把东西丢在家里”“约会”不应该发生，并得出“老糊涂”“粗心”的否定性自我评价。经过语料考察，我们根据自我否定的原因差异，认为可以从行为欠量、行为过量、行为失当三个方面来分析“你看我”的否定功能。例如：

（10）你看我，把游行的事忘得死死的！（老舍《秦氏三兄弟》）

（11）“钟离秋，该吃饭了吧，给你姐姐准备饭去？”钟离秋笑笑：“你看我，只顾说话了……”钟离秋说着站起，身子显的很笨。（影视作品《孙子兵法与三十六计》）

行为欠量性否定以及行为过量性否定，否定的都是主观行为的量级，言者认为自己应该实施某种行为，但在主观行为的量上都出现了偏差，以致影响了行为的效果。如例（10）中言者认为应该记得游行的事，而实际上却“忘得死死的”；例（11）中钟离秋把自己忘记给姐姐准备饭归因于自己“只顾说话了”。行为失当性否定否定的是行为本身，言者认为自己不应该这样做，如例（8）（9）。

三、话语标记“你看我”的使用特点

（一）识别形式上

话语标记“你看我”的内部构成为祈使小句，韵律上可识别为一个紧密的整体，其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或语音停顿，与后续成分常有语音间隔或可以加入“啊/吧”等语气词与后续小句隔开。例如：

（12）佟秘书你看我，作了二十几年的官了，现在已经五十多岁，还无日不在奋斗挣扎，何况你呢！（老舍《面子问题》）

（13）你看我，多么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烦恼是另一样的，我的体内出了岔子。（残雪《苍老的浮云》）

从形式上看，“你看我”已经能够独立表达其语用功能，常常处于句首或句中的话题转换位置。内部构成成分不再与后续成分产生句法结构关系。

（二）重音焦点上

话语标记“你看我”的重音焦点受其语用功能影响表现出规律性的差异。言者希望通过“你看我”凸显移情、投射的对象“我”，焦点信息最终落在“我”上。例如：

（14）哪有那么严重？挨倒是挨了几下，“文化大革命”，谁能不挨几下？你看我，我都被他们用臭柏油浇过。（王旭烽《筑草为城》）

（15）你看你后来，又当队长又当屯长。你看我，还是那个熊样儿……如今人也老了……说句实话，你真是让我佩服呀！（鲍十《刘贵》）

例（14）（15）中“你看我”的“我”语音上明显强化、语气上明显加重了，话语焦点成功转移到“我”身上。无论是移情验证功能还是反预期投射功能的“你看我”都是言者在把持话轮过程中希望听者再次关注言者的交际策略，体现了言者强烈的主观表述欲求。

而具有自我否定功能的“你看我”标引听者关注的不再仅仅是言者，更重要的是言者对自我行为的否定性评价，因此小句重音便体现在表示“认知情态义”的“看”上。如：

（16）你看我，一见到老朋友就忘了轻重，没想到两人之间的身分差异，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呀！（金萱《爱上一个人》）

（17）你看我，罗嗦起来没完没了了，可咱这里的变化，十角还没说一角呢！（《人民日报》1979-06-27）

例（16）（17）的“你看我”除了“看”具有明显的句重音外，“我”在语音上出现了弱化现象，这或许跟言者自我否定时伴随的不自信、后悔、害怕冒犯别人等心理因素有关。

（三）会话位置上

会话中，话轮的依次交替构成会话，话轮构建单位（TCU）构成话轮，会话中的位置包括话轮中的位置与序列中的位置两种类型。我们发现具有移情验证和反预期投射功能的“你看我”在话轮中的位置大多是中部位置，一般不出现在话轮开端或话轮结尾的位置；而在序列中，常引发信息告知行为（Informings）。例如：

（18）A：我花了一个半小时写出来我今天念的那点东西。

（此处省略两行语料）

B：哎哟，我天！你看我，花了..半个小时就写出来了。

A：你效率高嘛！

B：（没有啊）。

C：（我花了）十分钟。

A：...(1)我花了..我花了一个（半小时）。

上例中，划线部分是言者主动发起的信息告知行为，言者为听者提供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信息，有些信息是新信息如例（18）中的“半个小时”，而有的信息却不一定是新信息，再如前文例（3）中的“米莱离不开陆涛”。听者对这些信息告知行为的回应也有其特点，研究表明，会话中下降语调类小句的回应形式表达听者不鼓励对新信息的进一步讨论，而疑问类小句的回应形式则是想向对方寻求信息验证（verification）①See Sandra A.Thompson,Barbara A.Fox,and Elizabeth Couper-Kuhlen.Grammar in Everyday Talk:Building Responsive Act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p.96-97.。例（18）中A综合新旧信息，用评价行为“你效率高”来回应B的信息告知行为，表现A关注到了B的反预期信息告知以及由耗时反差产生的自我颂扬的语用目的，但并不想继续该话题，A在下一话轮重复了自己所用的时间也证明了她不想继续讨论B的写作时间；上文例（3）中，米莱的信息告知实际上是为了印证其“夏琳不爱关鹏”的论断，因此关鹏选择以疑问句来向米莱求证其论断的真实性。

话语自否功能的“你看我”在话轮中的位置相对比较灵活，多数出现在话轮开端和话轮中间位置，极少出现在话轮结尾；在序列中常出现在回应话轮或作为自评式扩展内容附加于言者话轮。例如：

（19）(侍仆)笑着说；“自己藏好了，自己又忘记，还怪小的说假话，这样的主子好难侍候。”华蘅芳立时红了脸，拍拍头，说：“你看我，还真给忘了呢。”（邓一光《多年以前》）

（20）刘茂林拍着脑瓜门，像想起来似的，“还有俺们老大他丈人家的那一支。你看我越老越糊涂，光说别人，忘了自己亲家”。（冯志《敌后武工队》）

例（19）中华蘅芳使用否定性自评的语言策略来回应侍仆的埋怨，例（20）中言者自否的内容是对自身行为失误的自我反省，是对话轮内容的扩展。例（19）与（20）的不同在于，前者中言者的自否评价来源于对方对言者不当行为的提醒和阐释；而后者则是言者源于自我省察而产生的延申评价。

四、话语标记“你看我”的形成动因

（一）重新分析

以往的研究认为话语标记“你看你”是从“你看你Y”或“你看，你Y”经历语法化、主观化、词汇化发展而来的。①参见郑娟曼、张先亮《“责怪”式话语标记“你看你”》，《世界汉语教学》，2009年第2期，第207页；李先银《现代汉语话语否定标记研究》，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7年，第195-196页。我们认为，“你看我”的形成同样经历了跨层语法化的过程，是对“你看我Y”或“你看，我Y”的重新分析导致的跨层次语法化最终确定了“你看我”的外在形式。②参见孔蕾、秦洪武《说X”的形成：语法化、词汇化和语用化的互动》，《汉语学报》，2018年第2期，第21-29页。如：

（21）我哪儿做什么工作了。你看，我出生在北京我就没离开这个海淀区……（CCL语料）

（22）你看我这个人，只顾瞎扯旁的，把正事都忘了！（李晓明《平原枪声》）

（23）“她……她是那么……唉，你看我怎么笨嘴笨舌的，什么都没说清。”（刘慈欣《三体》）

（24）可是你看我，崇高的理想，如今为两餐一宿牺牲掉了，我竟拿理想来换取生活。（亦舒《寻芳记》）

（25）不开心就放弃，不值得就丢掉，你看我，两个人的单车一个人也能骑，相信自己会好的。（BCC语料）

例（21）中是典型的“你看，我Y”，“你看”和“我”不在一个句法层次上，其中“你看”是提醒标记，“我”是后续小句言者主语。这时言者提醒听者关注的是关于言者的命题——“我出生在北京……”例（22）“你看我Y”实际上就是“你看/我Y”，同样是提醒听者关注有关言者的命题内容。例（23）可以识解为两种形式：“你看/我怎么笨嘴笨舌的”和“你看我/怎么笨嘴笨舌的”。前者“你看”是让听者关注言者对自我现实状态的叙述；后者则希望听者关注“我”及后续否定性自我评价，这种两可形式推动了“你看我/Y”的重新分析。

随着言者主观性的不断增强，“我”渐渐向“你看”靠拢，焦点向“我”转移。人们识解时为了强化移情、投射、否定的对象，对“你看我Y”做了重新分析，将“你看我Y”认知成为“你看我/Y”，如例（24）。“你看我/Y”的高频使用使“你看我”形式逐渐凝固，韵律上最终脱离了“Y”小句，跨层语法化为一个具有强烈主观色彩的话语标记，如例（25）。“你看我”的重新分析也体现了交际双方关注的焦点从命题向言者“我”的转移过程。

（二）主观化与交互主观化

交际互动中话语表达的主观化与交互主观化对话语标记“你看我”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你看我”中“你”是听者主语，祈使小句“你看我”将焦点从听者主语“你”成功移情至言者主语“我”，言者主语具有相当强的主观性③参见姚占龙《“说、想、看”的主观化及其诱因》，《语言教学与研究》，2008年第5期，第52页。。言者强烈的主观表达欲求促使了话语从听者主语向言者主语的转换，这同时也体现了语言为表现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的主观化过程。如：

（26）杨太太（向仲文）：二爷，你怎么老这么瘦啊？是失恋呀，还是忧国忧时呀？……要是忧国呀，那也得有时有会儿的，不能一天到晚老发愁。你看我，一想到国事，就赶紧想一件私事，教两下里平衡；一个人不能不爱国，也不能太爱国了。（老舍《残雾》）

（27）新保姆同女佣说：“王先生真好耐力，同七岁孩子絮絮细语，把她当大人一样。”女佣不搭腔，不肯说东家是非。“而且，加乐一点也不像低能儿，我觉得她比任何人都聪明。”女佣站起来，“我得去买菜了。”保姆赔笑，“你看我，多嘴得很，真是，我们在这里不过听差办事，领取一份薪水，理那么多干什么。”她也讪讪地走开。（亦舒《我爱，我不爱》）

例（26）中，杨太太一方面以己为例希望洗仲文同意自己的观点，另一方面又肯定他“爱国”的举动，兼顾了听者心情；例（27）中，女佣对于保姆的言谈采取“不搭腔”，并借买菜之由想要结束对话。表明女佣其实无意与保姆谈论东家是非，保姆关注到女佣的心理，对否定自己“多嘴”的行为并主动结束话轮以挽回面子。对话交际过程中，普遍存在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相互感染的现象，言者通过人称上的主观化使听者再次聚焦于言者，在交际中表现了对听者的关注，实现了交互主观化。

（三）语境浸染

在语法化过程中，“‘语境吸收’是语义演变的一个重要机制”[6]，本文称之为“语境浸染”。在互动交际过程中,“你看我”所处的会话语境对其语用功能也具有一定的浸染作用。话语标记“你看我”频繁沉浸在固定的语境中，逐渐沾染了语境所带来的语义和功能；反过来，当一个话语标记长期受到某种固定语境的熏染后，人们也会自然地将语境的语义特征及功能与话语标记相关联。例如：

（28）A：再说了，就算又失去了又怎么了？地球离了谁不能转啊！女人的强大不在于依赖，是一个人也能活得精彩。你看我，现在一个人活得多精彩呀！你再看看那河东，活得跟个王八蛋似的。

B：好吧，那我不走了还不行吗？

（29）“备不住。”云凤说，“他干得出来，你看我，我怎么没多长个心眼呢！今个早上就不该让他把参花领走。”“别吃后悔药了，兴许他没那么坏。”我说。（张笑天《木帮》）

我们认为话语标记“你看我”的语用功能从整体上主要可以分为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两部分，而这些功能或多或少都受到话语环境的浸染。如果“你看我”所处语境是正面的、肯定性的，则会形成肯定性的功能，如例（28）中，A用自证的形式来向听者验证主观判断“一个人也能活得精彩”的正确性，自我验证的方式也是对言者观点的一种肯定和支持，“你看我”受到语境的浸染，衍生出验证功能。如果语境是批评性、否定性自我认同的，那么它就表现出自我否定的功能,如例（29）中云凤经对方提醒关注到自身行为的疏漏之处，进而产生对自我的负面评价。“你看我”长期浸润于这类语境中，自然会沾染并强化其否定的含义和功能。

五、跨层演变而来的人称代词类话语标记特点

关于话语标记的特点，学界普遍认为“话语标记的使用不具备句法的强制性”[1]59，“话语标记不是结构成分，句法上具有非强制性”[7]，具有“句法上可分离（syntactically detachable）”[2]328和“句法上可选择（syntactically optional）”[8]的特点，“通常没有明确的语法功能”[9]，可以删除，且删除后不影响句子真值意义的表达、不影响语句的命题内容①参见张旺熹、姚京晶《汉语人称代词类话语标记系统的主观性差异》，《汉语学习》，2009年第3期，第4页；郑娟曼、张先亮《“责怪”式话语标记“你看你”》，《世界汉语教学》，2009年第2期，第203页。。然而经研究发现，并非所有的话语标记都具备这些特点，通过跨层演变而来的人称代词类话语标记具有其特殊性，很多情况下，它们不可删除。这里以“你看我”与“你看你”为例简要分析②例（30）（31）（32）为上文例（5）（12）（15），此处不再注明出处，并为行文方便有所简省。。请看：

（30）a.女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呀！你看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上山砍柴……

b.*女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呀！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上山砍柴……

（31）a.佟秘书你看我，作了二十几年的官了，现在已经五十多岁……

b.*佟秘书，作了二十几年的官了，现在已经五十多岁……

（32）a.你看你后来，又当队长又当屯长。你看我，还是那个熊样儿……

b.*你看你后来，又当队长又当屯长。还是那个熊样儿……

上引三组例句，a句均使用了话语标记“你看我”，因此，后接话语中的小句主语“我”无需出现。若删除“你看我”，便会造成指称歧义，影响命题表达（见b句）。

类似的，话语标记“你看你”也具有不可删除性。例如③例（33）（34）（35）中的a句参见郑娟曼、张先亮《“责怪”式话语标记“你看你”》，《世界汉语教学》，2009年第2期，第207页；李先银《现代汉语话语否定标记研究》，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7年，第175、179页。：

（33）a.再说你离了也不见得真的幸福,你看你不是黄着脸,干着嘴,脖子上起着皱褶么。

b.*再说你离了也不见得真的幸福,不是黄着脸,干着嘴,脖子上起着皱褶么。（34）a.你看你，冷成这熊样子。

b.*冷成这熊样子。

（35）a.你看你那嘚瑟样儿，一天到晚。

b.*那嘚瑟样儿，一天到晚。

上三例，“你看你”在表达程序意义的同时，也兼表指称义，因此也不能删除，致使跨层演变而来的人称代词类话语标记具有不可删除的特点，主要原因有两点：

其一，指称残留。人称代词跨层演变为话语标记的过程中，为了凸显移情的对象“你”“我”等，残留了人称代词的部分指称义，如话语标记“你看我”和“你看你”中，评价的对象是言者“我”和听者“你”。在互动的语境中，其残留的指称义可以在后续话语中再现，为交际参与者反复提取。

其二，角色兼具。当这类话语标记的后续小句主语与移情、评价的对象一致时，人称代词跨层演变的话语标记中残留的部分指称义被激活，在意义上与后续句的主语相同，这时话语标记中跨层的人称代词“你”“我”等就同时担任两个角色——既是移情对象，又是语义上的主语。在交际中，小句主语常常承前而省。这种情形下，此类话语标记不能删除。

六、结语

本文主要从语用功能、使用特点及形成动因三个角度对话语标记“你看我”展开深入考察。研究表明，“你看我”是一个发展相对成熟的话语标记，在口语互动交际中经常被用来明示言者的态度、评价，以协助听者完成语用推理。在会话交际过程中其标记功能主要体现在移情验证、反预期投射和话语自否三个方面，并在识别形式上、重音焦点上以及会话位置上表现出其异于它类话语标记的特点。其形成动因是多方面的，“你看我”标记功能的浮现不仅是交际双方从关注命题到关注言者“我”跨层次重新分析的结果，同时也受到互动中的主观化与交互主观化以及语境浸染的双重影响。除此之外，话语标记“你看我”还表现出少数情况不可删除的特点，究其原因，我们认为由人称代词跨层演变的话语标记残留了部分指称功能，因此当后小句主语为“你/我”时激活了它的指称功能，这时如果言者将后续句主语“你/我”省略，标记“你看你”和“你看我”就不可删；而如果后续句主语不是“你/我”或“你/我”未被省略，则标记“你看你”和“你看我”可删。

话语标记“你看我”的最终形成以及功能浮现都离不开互动交际的动态(dynamic)影响。正如互动语言学所认为的那样，交际双方在社会互动交际中塑造语言的结构形式和使用方式，并通过语言来完成的交际意图并承担会话行为(conversa‐tional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