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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儒林之苏、黄优劣论及其实质*

2021-11-29左志南

关键词:儒林黄庭坚朱熹

左志南

(西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历来论诗者往往苏、黄并称,曾与二者有过交集之惠洪有诗云:“苏黄一时顿有,风流千载追还。”[1]今人缪钺先生论及宋诗时说:“宋诗之有苏黄,犹唐诗之有李杜。元祐以后,诗人迭起,不出苏黄二家。”[2]乃至贬损宋诗者,亦是二者并称,宋人张戒曰:“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3]这种苏、黄并称的情况,在南宋儒林群体①《汉书》列“儒林传”,《后汉书》于“儒林传”之外另列“文苑传”,二者之侧重,位列“儒林”者多以其经学成就著称,厕身文苑者多以其文学成就名世。《宋史》则有文苑、儒林、道学之分,其以朱熹为理学正统,二程等列入“道学”,而将陆九渊、吕祖谦等南宋儒学名家列入儒林之列。有鉴于此,本文所谓儒林则泛指文苑之外的学术领域,包含儒林、道学在内。中却不曾出现。有别于文苑中人对苏黄的一致推崇,南宋儒林中人对黄庭坚之评价尚为客观,虽亦有批评,但赞誉居多。然于苏轼,批评乃至贬损却远超嘉许。苏、黄二人义兼师友,在文学成就、哲学思想、政治立场、艺术观点等方面相似处甚多。但二者在南宋儒林群体中却得到如此有分歧之评价,这种现象值得关注。学界论及苏、黄之论文、论著,可谓浩如烟海,但对此现象,却鲜有关注者。本文不拟对南宋儒林诸人苏黄优劣的观点做任何价值的判断,只尝试分析此现象出现之文化原因。

一、南宋儒林苏黄优劣现象概观

南宋儒林对苏、黄二人的评价不尽相同,有苏黄并称但认为黄优于苏者,亦有崇黄抑苏者。这种现象早在两宋之交就已出现,而在南宋理学走向成熟后愈发鲜明。北宋末,在“洛学”与“蜀学”相争背景下,二程门人杨时即有不少批评苏轼之语,言“如子瞻诗多于讥玩,殊无恻怛爱君之意”[4]471。又如:“观东坡诗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崇厚之气,以此人故得而罪之。”[4]520除杨时外,洛学中人以及当时诸多儒林中人也对苏轼多有批评之语,主要是认为苏轼轻浮不捡,例如王觌曾经斥责苏轼“喜怒任情”以及“习为轻浮”[5]9867。时至南宋,朱熹对苏轼的批判更加深入全面,涉及了文章、人品、学术等诸多方面,甚至一度上升到正邪之辩的高度,指责苏学为“杂学”,如“苏氏学术不正,其险谲慢易之习入人心深”[6]1624。“东坡则杂以佛老,到急处,便添以佛老相合。”[7]3276朱熹认为苏轼之学掺杂佛老,无儒学本位意识,乃至以“杂”“邪”“臭”等语斥责苏学,尽管朱熹后期对苏学的批评有所缓和,一定程度上承认了苏轼在文学上的成就,但仍然未从根本上改变对苏轼的批判态度。此外,朱熹对苏轼的人品道德也颇有微词,认为苏轼“好放肆”[7]3109,多有不重儒学修养的轻浮之举。叶适集永嘉学派之大成,虽在学术观点上与朱熹有诸多分歧,但在苏轼的评价方面却与朱熹基本一致。叶适在肯定苏轼古文成就之余,也抨击苏轼曰:“以文为论,自苏氏始,而科举希世之学,烂漫放逸,无复实理,不可收拾矣。”[8]803

相比苏轼,宋儒对黄庭坚的评价则要客观许多,在北宋理学家为数不多的评价中,几乎皆为赞颂之语,私淑杨时的吕本中曾评价黄庭坚“极风雅之变,尽比兴之体,包括众作,本以新意者,唯豫章一人”[9],对黄庭坚文学成就予以了高度评价。至南宋初年的李侗以黃庭坚对周敦颐“光风霁月”之评为“为善形容有道者气象”。朱熹虽有诸如“黄费安排”[7](p3324)之语,指出山谷诗的不足,但也毫不掩饰对山谷诗的偏爱,直言“知他是用多少工夫。今人卒乍如何及得?可谓巧好无余,自成一家矣……山谷诗忒好了”[7]3329。除此之外,朱熹还对黄庭坚之人格精神予以了高度赞许,在论及元祐年间黄庭坚参编《神宗实录》,为王安石“勿令上知”之事是否写入实录而据理力争时,朱熹感慨曰:“惜乎秉史笔者不能表而出之,以信来世,而顾独称其词笔,以为盛美。因观此卷李端叔跋语,为之感慨太息。”[6]3973朱熹为修史者只关注黄庭坚之文学,而忽视其人格精神表达了惋惜之情。朱熹还在回答门人“鲁直好在甚處”时曰“他亦孝友”[7]3121,从儒学伦理的角度给予了黄庭坚高度评价。魏了翁则在肯定黄氏之文学成就的同时,亦对其人格精神赞叹不已,其言曰“切叹夫世之以诗知公者,末也……元祐史笔,守正不阿……今诵其遗文,则虑澹气夷,无一毫憔悴陨获之态”[10]449。黄震曰:“涪翁孝友忠信,笃行君子人也……他日议论人物,则谓周茂叔人品最高,谓程伯淳为平生所欣慕。方苏门与程子学术不同,其徒互相攻诋,独涪翁超然其间,无一语党同。”[11]590黄震虽然苏、黄并称,但其对黄庭坚之评价更高,且已然超越了文学、人格的范畴,对黄氏之儒学观点、儒学修养给予了高度评价。

由以上具有代表性之南宋儒林学者对苏、黄的评价大体可以看出,他们对于苏黄二人的态度有着耐人寻味的不同倾向,对苏轼批评颇多,甚至有出于意气的诋毁,且集中在为文与为人两方面。相比之下,宋儒对于黄庭坚的评价则更高,即使在对苏、黄同时给予正面评价之时,对黄之评价内容往往更多,且涉及方面较广,涵盖了其文学成就、人格精神、儒学修养等多方面。南宋儒林苏、黄优劣现象之形成有着多方面原因,而实质显然与南宋儒学发展特点有着密切关系。

二、苏黄优劣现象的出现及其原因分析

南宋儒林对苏黄评价的差异有着复杂成因,既有洛、蜀之争的政治原因,还与苏、黄之人格特点、儒学修养之不同密切相关。

(一)蜀、洛之争:抑苏现象出现及其原因分析

北宋中后期理学体系渐次完善,在当时熙丰变法的历史变局中有洛党之称,其与以苏轼为中心的蜀党在学术观点、政治主张等方面皆有不小分歧。陈均《皇朝编年纲目备要》载邵伯温语:“哲宗即位,宣仁同听政,群贤毕集于朝,贤者不免以类相从,故当时有洛党、川党、朔党之语。洛党以程颐为领袖,朱光庭、贾易为羽翼;朔党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为领袖,而羽翼尤众。诸党相攻击不已,颐多用古礼,轼谓其不近人情,深疾之,或加玩侮。”[12]541两党的相互攻击、相互倾轧乃后世理学家讥讽苏轼之直接原因。至于起因,《河南程氏外书》载:

温公薨,朝廷命伊川先生主其丧事。是日也,祀明堂礼成,而二苏往哭温公,道遇朱公掞,问之,公掞曰:“往哭温公,而程先生以为庆吊不同日。”二苏怅然而反,曰:“鏖糟陂里叔孙通也。”(原注:言其山野)自是时时谑伊川。[13]416

不难看出,二者虽在反对熙丰新法中政治立场接近,但在学术理念、人格修养方面却差异巨大。苏轼与程颐的对立,背后反映的是北宋中后期以苏轼为代表的文苑士人和当时声势渐隆之理学家在价值取向上的分歧。在二程的学术体系中,持敬乃修养之重点。程颐云:“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13]712主“敬”乃二程思想体系中克己修身之重要准则,亦是道德修养之关键。然而苏轼却说“几时得与他打破这‘敬’字”[7]3110,认为“情者,性之动也。溯而上至于命,沿而下至于情,无非性者。性之与情,非有善恶之别也,方其散而有为,则谓之情耳;命之与性,非有天人之辨也,至其一而无我,则谓之命耳”[14]。苏轼认为“情”是连接“性”与“命”的关键,人性与天命,也并非是有霄壤之别的,只要消除私见,达到“无我”境界,则人性即可符合天命。“性”既然可以符合天命,其具体表现之“情”,也就具有了合理性。从人之情感具有合理性的立足点出发,苏轼进而认为圣人之道是建立在符合人情的基础上的,所以“君子之欲诚也,莫若以明。夫圣人之道,自本而观之,则皆出于人情。不循其本,而逆观之于其末,则以为圣人有所勉强力行,而非人情之所乐者。夫如是,则虽欲诚之,其道无由”[15]61。苏轼认为圣人之道基于人之本真情感,应从人情所乐的角度出发来理解圣人之道。故而曾在与其弟苏辙的书信中说:“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盛解。”[16]这种随缘旷达的生活态度就与理学家所要求的修身克己相去甚远。以上种种言论在宋代儒学学者看来,显然并非儒学修养纯正的表现。此外苏轼还认为二程所奉行的谨慎克己、战战兢兢的会得“天理”的做法十分造作可笑,由此苏轼与二程的分歧在儒学修养方面就格外鲜明。如二程认为:“道之外无物,物之外无道,是天地之间无适而非道也……彼释氏之学,于‘敬以直内’则有之矣,‘义以方外’则未之有也。故滞固者入于枯槁,疏通者归于肆恣,此佛之教所以为隘也。”[13]74虽是对佛教的批评,但其“疏通者归于肆恣”之语却将苏轼为人为学之特点包括在内。由于思想上的分歧,加之为了维护自身持敬修养理论的合理性,当时洛学中人对苏轼其人其言多有批驳。

蜀学、洛学在思想层面的分歧,又加剧了二者在现实政治中的明争暗斗。《时氏本拾遗》载:“吕中公(吕公著)为相,凡事有疑,必质于伊川。进退人才,二苏疑伊川有力,故极口诋之云。”[13]416出于政治利益的考量,两党互相攻讦,愈演愈烈。邵伯温言:“光庭、易、不平皆以谤讪言轼,执政两平之。是时,既退元丰大臣于散地,皆衔怨入骨,阴伺间隙,而诸贤者不悟,自分党相毁。”[12]541涉及多个领域的蜀、洛党争旷日持久,两派渐如水火,苏轼作为蜀学领袖,深陷其中,自然成为洛党首当其冲的攻击对象。

(二)苏、黄不同之儒学思想与人格特点

苏轼性格率真且颇好戏谑,曾以“食中有蝇”来喻心中不快,称其“吐之乃已”[17]。“乌台诗案”发生之时,苏轼一度以为必死无疑,有“梦绕神山新思鹿,魂惊汤火命如鸡”之慨,然而重获自由的当天苏轼便作诗两首,其中“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中不斗少年鸡”之句,用《城东父老传》[18]中贾昌以斗鸡取悦人君之事讽刺朝中小人得势,且在作完此诗后又恼自己称“犹不改也!”[19]苏轼的个性与文章特点饱受儒林中人批评,杨时评苏轼“诗多于讥玩”“只是讥诮朝廷”,即是此种代表。宋代儒林诸人多主张“正心诚意”,认为作诗应有温柔敦厚之气,且将诗文视为涵养道德、吟咏性情之工具,同时认为诗歌劝诫当有益政教,而不应流入情感宣泄之途,这与苏轼诗文好发议论的特点迥然不同。

与苏轼相比,黄庭坚在儒学修养方面一直有着强烈的自觉意识,其《论语断篇》中言“由学者之门地至圣人之奥室,其途虽甚长,然亦不过事事反求诸己,忠信笃实,不敢自欺,所行不敢后其所闻,所言不敢过其所行,每鞭其后,积自得之功也”[20]506,明确表露了通过“反求诸己”的内省修养方式,实现向圣人阃域迈进的明确意识。其《论语断篇》中言:“故乐与诸君讲学以求养心寡过之术。”[20]505《孟子断篇》中言:“方将讲明养心治性之理与诸君共学之。”[20]507其中通过内省以明确、增强忠信孝友等与生俱来之伦理信念的修养理路昭然可见。与其儒学修养的自觉意识相一致,黄庭坚诗歌多书写主体崇高之人格精神、高妙之人生境界。黄庭坚的文学观点亦与苏轼有着微妙不同,黄庭坚认为:“文章者,道之器也。言者,行之枝叶也。”他认为文章是表现“道”的工具,而“言”则是主体品行的外在表现。其《与徐师川书四》中说“文章乃其粉泽,要须探其根本。根本固则世故之风雨不能漂摇,古之特立独行者盖用此道耳”[20]486,指出了独立不倚之人格修养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黄庭坚还多次强调文学应表现对道的体认:“士有抱青云之器,而陆沉林皋之下,与麋鹿同群,与草木共尽,独托于无用之空言,以为千岁不朽之计。谓其怨邪,则其言仁义之泽也;谓其不怨邪,则又伤己不见其人。然则其言不怨之怨也。”[20]410其“不怨之怨”的观点,一方面肯定了文学的独立价值,另一方面则彰显了文学作品不应流于讽刺怨怼境地的观点。其《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一文则提出了文学创作不应表现心理失衡之怒骂情绪的主张:“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这与当时儒林中人的文艺观点如出一辙。而其“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20]474的论述,也主张文学创作应表现主体抱道自居之平和精神。黄氏文学观点的形成,诚然与北宋后期新旧党争时代背景下高压的政治环境有关,但其形成发展却是一以贯之,是黄氏儒学修养的自觉意识发展的必然趋势。杨时所提倡的“温柔敦厚之气”可谓在黄庭坚的创作中得到了践行。

苏、黄二人在儒学修养方面自觉意识的强弱之别,儒学修养理论探讨的深浅之异,乃至二人文学观点乃至精神气度的不同,直接导致了南宋儒林苏、黄优劣现象的出现。

三、南宋时苏、黄优劣论的发展变化

在南宋理学思想繁兴的学术背景下,理学价值观念以及思维方式对文学之影响渐次深入,以致时人多以理学视角品评文学。南宋儒学代表人物如朱熹、叶适、魏了翁、黄震等人,对苏、黄多有品鉴,且观点鲜明,基本认为黄优于苏,体现出了鲜明的崇黄抑苏发展趋势。

(一)儒学本位立场的模糊与修养自觉意识的缺失:朱熹对苏轼的批评

南宋儒林学者虽对苏轼之文学成就予以肯定,但随着南宋儒学的发展完善,他们对苏轼的批判却愈加深入,其中以伊洛传人自居的朱熹对苏、黄之评价极具代表性。他对苏轼的批评涉及了多个方面,批评更加深入和全面。

1.文、道之争

文道关系的论述可以追溯至宋初,在宋代儒学复兴的学术背景下,宋儒维护道统意识极为强烈,以文为明道之工具。宋初“理学三先生”之一的石介即视道德教化为根本,视文章为枝叶。苏轼与理学家虽皆倡文学经世致用,但苏轼并未视儒者之道为文章核心,也并未将有益道德教化视为文章首要义务,其强调文章应回归充满个性化的自由创作当中,即“如风吹水,自然成理”[15]2144。而延至南宋,文学批评渐以合“道”与否作为标准、核心,朱熹即认为道与理、文与气是对应的,理先气后,文从道出,强调道德修养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基于这样的文、道观,朱熹曾曰: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今东坡之言曰:‘吾所谓文,必与道俱。’则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此是它大病处。[7]3319

朱熹认为文学应以体悟儒者之道为根本,而苏轼割裂并颠倒了文道关系,“他都是因作文,却渐渐说上道理来。不是先理会得道理了,方作文,所以大本都差”[7]3319。苏轼为文,追求无意为文而文自工的境界,其自评文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汨汨,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石山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15]2069。又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15]1418这里隐含的文学观念是:文章乃是创作主体精神的自然流露,而不是刻意而为。但创作主体之精神应如何界定,主体精神修养到何种境地才能达到自然成文,苏轼却始终未曾明确论及。主体精神界定方面的缺失,正是朱熹以“大本都差”评价苏轼文章的根本原因。

文、道分歧自北宋理学兴起以来便是儒林与文苑争论的焦点所在,苏轼乃北宋古文之集大成者,并且“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羮’”[21]。苏轼文学在南宋的巨大影响,在朱熹看来其危害甚大,这也是朱熹批判苏轼极为严厉的原因之一。

2.正、邪之辩

北宋蜀、洛之争时,理学家对于苏轼的批判多局限于礼法层面,如王觌认为苏轼“不通先王性命道德之意,专慕战国纵横捭阖之术”[5]9867,“轼胸中邪僻,学术不正,长于辞华而暗于理”[5]9919。王觌将儒学视为正统,以苏轼学术为“暗于理”的异端,之后朱熹对苏轼的指责也大抵如此。朱熹明确指斥苏轼杂糅佛老的学说称为“杂学”[22],对苏学的批判已经上升到是否以儒学为根本的正、邪之辩的高度了。虽然朱熹对苏轼的为文、为人给予了高度评价,但对苏轼学术的抨击却一以贯之,认为“苏轼则杂以佛老,到急处,便添以佛老相合”[7]3276,“苏文害正道甚于老、佛”[7]3306。朱熹还指出苏轼缺乏儒学修养自觉意识的缺陷,并认为苏轼儒学本位意识的模糊、儒学修养自觉意识的缺失危害甚大,其于《答汪尚書》中指出,“至于王氏、苏氏,则皆以佛老为圣人,既不纯乎儒者之学矣……然语道学,则迷大本;论事实,则尚权谋。衒浮华,忘本实,贵通达,贱名检,此其害天理,乱人心,妨道术,败风教,亦岂尽出王氏之下也哉?”[6]1300在当时指责王安石之学祸乱国家的背景下,朱熹将苏学与荆公新学等同,其对苏轼学术的不满可见一斑。

亲近佛、老者并非苏轼一人,但苏轼却成为朱熹主要批驳之对象,除朱熹自我强烈而自觉的儒学立场外,还有其现实原因。当时宗杲禅学风行朝野,状元出身且在士林中颇有地位之张九成,虽有师承杨时之经历,但亦游于宗杲门下。苏轼以其古文成就,成为了当时士子追步之对象,而宗杲与张九成又恰对苏轼推崇备至,因此这场儒、佛之辩很快牵连到了苏轼,成为了朱熹抨击苏轼的原因之一。《鹤林玉露》载:

朱文公云:“二苏以精深敏妙之文,煽倾危变幻之习。”又云:“早拾苏张之绪余,晚醉佛老之糟粕。”余谓此文公二十八字弹文也。自程苏相攻,其徒各右其师。孝宗最重大苏之文,御制序赞,太学翕然诵读,所谓“人传元祐之学,家有眉山之书”。盖纪实也。文公每与其徒言:“苏氏之学,坏人心术,学校尤宜禁绝。”编《楚词后语》,坡公诸赋皆不取,惟收《胡麻赋》,以其文类《橘颂》。编《名臣言行录》,于坡公议论所取甚少。[23]33

自身强烈而自觉的儒学本位立场,注定了朱熹对苏轼批判多于嘉许的情况。

(二)叶适、魏了翁、黄震等人对苏轼的批评

永嘉学派重功利,重实效,求实际,对文学传“道”这一功能格外重视。叶适认为文章要同政事教化相联系,所谓“为文不能管教事,虽工无益”[24]。基于这种文、道观,叶适对苏轼其文、其人作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评价。评苏文曰:“后千余年,无有及者……虽理有未精,而辞之所至,莫或过焉。盖古今论议之杰也。”[8]802但叶适也对苏轼有过“烂漫放逸,无复实理”的批判,其着眼点在于苏轼古文缺乏儒学之“理”的支撑与贯穿。与朱熹一致,叶适批评苏轼的要点亦在于本位立场缺失、修养意识不明两方面。无独有偶,对乡贤苏轼颇多赞许的魏了翁亦表达了与朱熹、叶适相类似的观点:

东坡在黄、在惠、在儋,不患不伟,患其伤于太豪,便欠畏威敬恕之意,如“兹游奇绝”、“所欠一死”之类,词气不甚平。又如《韩庙碑》谓“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方作谏书时,亦冀谏行而泽下,迹隐而名不章,岂是故为诋讦,要为南海之行。盖后世词人多有此意,如所谓“去国一身,高名千古”之类,十有八九若此。不知君臣义重,家国忧深。圣贤去鲁、去齐,不若是。[10]300

魏了翁首先认为苏轼晚年之作“词气不甚平”“伤于太豪”,言下之意即是苏轼内心因贬谪而生之怨忿怒张情绪,未能全然消散,有失儒学自在平和、温柔敦厚之旨。其次魏了翁指出原因在于“欠畏威敬恕”,即苏轼存在儒学修养方面的缺失,抑或不足。罗大经对此深表赞同,直言“此论精矣”[23]142。黄震亦在肯定苏轼其人、其文的同时,对其儒学修养的缺失深表遗憾,认为“东坡为儒者言,论天下事,明白如见。为佛者言,谈苦空法,宛转无穷。惟以儒证佛,则不可晓。如《南华长老题名记》援子思、孟子之类是也”[11]545。又如:“东坡之文,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至其混浩流转,曲折变化之妙,则无复可以名状,盖能文之士莫之能尚也……然至义理之精微,则当求之伊洛之书。”[11]551黄震在肯定苏轼文学成就的同时,直言其儒学修养方面的缺失,认为苏轼在儒学义理的理解乃至阐发方面,远远逊色于二程伊洛之学。

从以上南宋儒林学者对苏轼的评价来看,基本上在肯定其文学成就的同时,集中批评其儒学修养的不足。简言之,即是肯定苏轼之为文与为人,而否定乃至抨击苏轼之为学,此现象出现之原因,显然与南宋儒学的发展趋势有着密切关系,乃值得深究之问题。

(三)南宋儒林学者对黄庭坚的推崇

不同于苏轼其文、其学的评价,南宋儒林、文苑学者对黄庭坚却一致推崇之。张孝祥云:“豫章先生,孝友文章,师表一世。”[25]他盛赞黄庭坚文学、儒学的高妙造诣。儒林学者如李侗:“尝以黄太史之称濓溪周夫子‘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云者,为善形容有道者气象,尝讽诵之,而顾谓学者:‘有此于胸中,庶几遇事廓然,而义理少进矣。’”[26]出自李侗门下的朱熹与乃师观点类似,刚好与其对苏轼的评价相反。朱熹对黄庭坚之文学颇有微词,如言山谷诗“费安排”,又言“山谷使事多错本旨”[7]3120。但对黄庭坚之儒学修养、人格精神颇多正面嘉许:“孝友行,瑰玮文,笃谨人也。观其赞周茂叔‘光风霁月’,非杀有学问,不能见此四字;非杀有功夫,亦不能说出此四字。”[27]朱熹即认为黄庭坚能提炼出“光风霁月”四字,乃是其儒学修养充盈的外在表现。度正更进一步认为黄庭坚本人即已臻“光风霁月”之境,“山谷谓濓溪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延平以为善形容有道者气象。又谓其学者曰:‘宜常存此于胸中,以自涵养。’又曰:‘应事接物,胸中无滞碍,方是洒落。’学者至于是,将无入而不自得矣。方凶京得志,痛斥元祐诸人,生者远窜,死者追削,搢绅之祸酷矣。山谷于是移书其家如平日,岂胸中洒落,人固自尔耶?”[28]不仅如此,“光风霁月”还多为南宋儒林学者用以赞誉友人,如朱熹《答石子重》中言“和篇拜赐甚宠,足见比来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气象”[6]1924。甚至在朱熹的影响下,“光风霁月”成为了南宋儒学的中心话语之一,如陈植即常用此语来概括儒者修养之高妙境界。如:“参得者几人必如周、程、邵子,胸次洒落如光风霁月,则见天理流行也。”[29]579“盖孔颜胸次如光风霁月,全无一点尘滓,满腔子都是道理。”[29]591“孔颜之心如光风霁月,渣滓浑化,从生至死,都是道理,顺理而行,触处是乐。”[29]593黄庭坚“光风霁月”之语几成当时儒学的中心话语,南宋儒林对黄氏的推崇不可谓不高。

与朱熹观点基本相同,南宋儒林学者在论及苏、黄时,大多认为黄优于苏,尤其体现在儒学修养方面。陈善即认为“予观山谷浑厚,坡似不及”[30]4,又赞黄庭坚曰“山谷尝约释氏法,作《士大夫食时五观》。此古人一饭不忘君,终食不违仁之意”[30]30。他对黄庭坚著力于日常生活中体认儒者之道的自觉意识给予了高度评价。并且南宋儒林学者大多认为黄庭坚晚年遭遇贬谪而心态淡然平和之原因,即在于儒学修养的充盈,汪应宸《书张士节字叙》即言“鲁直之以士节字张君也,若曰无此节则非士矣,其言可谓峻直而精确者也。闻之前辈,鲁直疏通乐易,而其中所守,毅然不可夺……若其催沮撼顿,至于再三,而卒以不悔,视死生祸福,曾不芥蒂,可信其为信道之笃也”[31]。汪氏所谓“其中所守”“信道之笃”,乃是汪氏本自儒者立场对黄庭坚晚年境界高妙原因进行的阐释,有着儒者立场的“六经注我”成分在内。与汪应宸相类,黄震认为“(黄庭坚)识《列子》为有禅语,而谓普通中事本不从葱岭来,此其天资髙明,不缁不磷,岂苏门一时诸人可望哉?……究其说能流芳百世者,实以天性之忠孝,吾儒之论说”[11]585。黄震不但将黄庭坚引以为儒林同道,还认为黄庭坚对于儒学修养工夫的阐发远超同辈中人,认为黄庭坚认识到治心养性之内在修养工夫乃儒学本有,非援引自佛教,即所谓“普通中事本不从葱岭来”,故而黄庭坚能以其儒学修养垂范后世,此远非普通文士所能为,亦是其他苏门士子难以企及处。

南宋儒林学者对黄庭坚其人其学的阐释,诚然带有当时儒学发展的特色,但亦绝非凿空强论。黄庭坚在其《杨概字说》写道:“得志乎,光被四表;不得志乎,藏之六经。”[20]625所谓“藏之六经”即是强调士大夫在不能“致君尧舜”时,应以儒学修身进德,转而追寻内在道德的圆满。这与唐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相比,儒学修养的自觉意识显然更为显著。同时黄庭坚亦对儒学修养的具体路径做了明确的阐述:“今孺子总发而服大人之冠,执经谈性命,犹河汉而无极也。吾不知其说焉。君子之道,焉可诬也!君子欲有学,则自俎豆、钟鼓、宫室而学之,洒扫、应对、进退而行之。”[20]625又曰:“有忠信以为基,而齐之以好问强学,何所不至哉?”[20]625他强调在日常生活中践行儒学的伦理观念,并强化对此之认同,这与二程“主敬以直内,守义以方外”可谓互为羽翼,在学术理念层面存在相通之处。

黄庭坚之儒学修养自觉意识,以及黄氏在儒学修养方向上的探索,与宋儒对于修养理论的阐发、探索具有方向性的一致,此为南宋儒林学者肯定其为人与为学的内在根本原因。

四、文学审美消解道统重建的批判与儒学修养高度自觉的赞誉

南宋儒林关于苏、黄优劣的种种论调,已然超越文学领域,成为了当时文化领域的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通观南宋儒林关于苏、黄二人其人、其文、其学的评价,不难看出这样的趋势,即南宋儒林学者之代表人物多肯定苏轼为人、为文,而贬损、驳斥苏轼之为学;对于黄庭坚,则全面肯定其为人、为文与为学。总体而言,崇黄抑苏的趋势较为明显,即使苏、黄并称,也多认为黄优于苏,这一文化现象与宋代儒学的发展趋势及特点有着密切关系。

以南宋儒学代表人物朱熹为例,他在肯定苏轼为人与为文,抨击苏轼之学的同时,却褒扬了提携苏轼、引领北宋文风变革的欧阳修。如:“盖司马、欧阳之学,其于圣贤之高致,固非末学所敢议者,然其所存所守,皆不失儒者之旧,特恐有所未尽耳。至于王氏、苏氏,则皆以佛老为圣人,既不纯乎儒者之学矣。”[6]1300“韩退之、欧阳永叔,所谓扶持正学,不杂释老者也。然到得紧要处,更处置不行,更说不去,便说得来也拙,不分晓。缘他不曾去穷理,只是学作文,所以如此。东坡则杂以佛老。”[7]3276“欧公文字敷腴温润,曾南丰文字又更峻洁,虽议论有浅近处,然却平正,好。到得东坡,便伤于巧,议论有不正当处。”[7]3309朱熹认为欧文长处在于不杂佛老,尽管儒学义理上稍显浅薄,但儒者立场鲜明。欧阳修文章也确如朱熹所言,极为强调儒学的正统地位,这源自于欧阳修倡导通过一代文风的重建,来重新塑造当时的士风。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论:“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崇尚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32]而通过诗文革新重新塑造一代士风的同时,欧阳修还努力重建儒学意识形态,确立其统治地位,让士大夫精神思想有所依归。其《本论》即分析了当时佛教盛行原因与应对之法:“及三代衰,王政阙,礼义废,后二百余年而佛至乎中国。由是言之,佛所以为患者,乘其阙废之时而来,此其受患之本也。补其阙,修其废,使王政明而礼义充,则虽有佛,无所施于吾民矣,此亦自然之势也。”[33]他明确提出了通过阐发儒学礼义来重建儒学主流意识形态的主张,这是欧阳修等北宋中叶士大夫诗文革新运动的主观目的之一,其诗文中包含的高扬儒学正统精神的内容,也就是朱熹所谓的“正”。

时至北宋中后期,文化整合已经进入深层次阶段,此时儒学所面临的时代问题即是完成自身体系的创建。如梁启超所论:“唐代佛学极昌之后,宋儒采之,以建设一种‘儒表佛里’的新哲学。”[34]依周予同先生之说即是“吸收外来文化,尤其是佛教文化(尤其是禅宗),融合贯通,形成本民族文化”[35]。在这一阶段,对佛禅学说的整合吸收即是学术的中心问题,而苏轼为学、为文的特点则是悬置这一学术中心问题,而采取一种“用”的功利态度。苏轼曾言及对待佛禅学说的态度:“佛书旧亦尝看,但闇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并且认为“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15]1671。在儒学义理的研究方面,苏轼虽有《东坡易传》传世,四库馆臣虽赞其“深得曲譬之旨”,但也指出“大体近于王弼”[36],即理论创见不大的事实。这虽然造就了“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37]的特色,但却无法掩盖苏轼在儒学理论方面杂以佛、老且不成体系的事实。同时,苏轼诗文虽如风行水上,自然奔放,达到了极高的文学审美高度,但却用文学的审美消解了欧阳修等前辈士大夫重建儒学道统的政治、学术目的。

朱熹为代表的南宋儒者,以欧阳修等具有重统儒学道统之强烈意识的士大夫为“正”,而将苏轼悬置儒释整合问题而形成的学术特点视之为“不纯乎儒者之学”“议论有不正处”,乃是静态地对欧阳修、苏轼为学、为文特点进行的总结,虽未从宋代儒学动态发展的角度去审视之,但却基本正确地体察到了二者的不同。而随着宋代儒学的进一步发展以及其时代任务的变化,黄庭坚一代士大夫的为学、为人则呈现出了不同于欧、苏的新特点。

牟宗三先生认为宋儒之贡献及宋学之特点在于:“把儒家原有的真精神弘扬提炼出来,而成为一纯粹的‘内圣’之教……若是内部地言其义理之内容,那便是‘天道性命相贯通’之教。”[38]12牟先生又阐述“大人”说:“大人的个人生命可与整个宇宙打成一片而浑然无间。大人由于与家人、国人乃至全人类、全宇宙层层向外感通,于是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为终极……宋儒紧握这奥义而且把它大大发挥了,这成圣、成大人的奥义,是以成士为起点的,所以宋儒所发扬的儒教就是‘士的宗教’或成德之教。”[38]14牟先生之言可谓程颢“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的另类言说,黄庭坚晚年所臻之境即与之相类。黄㽦《山谷年谱》中所引范廖之语:“东坡云御风骑气与造物游,信不虚语哉!”[39]而其文学特点也与苏轼有所差异,周裕锴先生认为山谷诗“追求一种将道德和审美融为一体的人生艺术,道德不再成为外在的枷锁,因人自心的觉悟而具有‘悠然自得之趣’”[40]。黄庭坚能达此境界,并在文学创作上呈现如此特点的原因,即在于黄氏有着儒学、禅学修养上的自觉意识,且颇有独到之处。尽管黄庭坚名列苏门四学士之列,黄宗羲《宋元学案》却将其置于“范吕诸儒学案”,认为其在儒学修养方面不同于苏门士子。北宋中叶之后文苑、儒林合流的趋势集中体现在了黄庭坚身上,其以一人兼有不同的文苑、儒林渊源,也可谓不多见的现象。

遍览南宋儒林关于苏、黄优劣的代表论述,结合宋代儒学所面临之问题及发展趋势,不难看出南宋儒林学者评价二者的准绳在于是否具有儒学修养的自觉意识、是否符合当时儒学发展的新趋势。南宋儒林的苏黄优劣论,表面看类似于洛、蜀党争之类意气之争的延续,其实质却与宋学发展过程中学者对前辈士大夫为学、为人的反思有着密切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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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稿者王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