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地域总集编纂之特征与成就综论*
2021-11-29夏勇
夏 勇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汉语国际教育系,浙江 杭州 310018)
所谓地域总集或地方性总集,即着眼于某区域而采收作者作品的总集,传统目录学多名之为“郡邑类”“地方艺文”等。它是我国地方文学文化的重要载体,认知价值非常高。
地域总集的最早渊源可追溯到《诗经》十五国风,唐殷璠辑《丹阳集》则是其编纂正式发轫的表征,但其编纂的真正勃兴已然迟至宋代,至其臻于繁盛,更是晚至清代。综观地域总集的流衍历程,呈现出滥觞早、勃兴迟、繁盛更晚的特征。从勃兴的宋代到繁盛的清代,其间经历了明代的长足发展,可谓地域总集之所以形成现有格局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成长阶段。明代地域总集主要在哪些方面较前代有重大进展,从而为清代的繁盛奠定基础,①清代地域总集编纂之繁盛,主要表现在数量众多、地域广阔、层级完善、规模宏大、品类繁多等方面,具体可参见笔者著《清诗总集通论》第二章第二节《地方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是目前尚未获得较确切梳理归纳的一个问题。本文着眼于此,主要从数量、区域分布范围、政区层级系统、类型构成等方面切入,展开论述。
一、数量遽增及其目录学表征
明代地域总集编纂的大发展,给人最直观的印象就是数量遽增。笔者据现有主要书目统计,可知目前确知存世的明代地域总集至少有110种左右。反观此前,只有唐、宋、元三代有地域总集确知存世。其中,宋代有孔延之辑《会稽掇英总集》、董棻辑《严陵集》、李庚等辑《天台集》与《天台续集》系列、林表民辑《赤城集》、龚昱辑《昆山杂咏》、郑虎臣辑《吴都文粹》、程遇孙等辑《成都文类》凡8种;元代有房祺辑《河汾诸老诗集》、汪泽民等辑《宛陵群英集》,以及与总集体例相通的吴师道辑《敬乡录》凡3种;唐代则只有殷璠辑《丹阳集》这区区1种,有后人辑佚本传世。②关于上述唐、宋、元地域总集的存世版本,《丹阳集》有清光绪间刻民国六年(1917)徐兆玮重印《宗月锄先生遗著》本、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唐人选唐诗新编》本等;《会稽掇英总集》有明钱叔宝抄本、清道光元年(1821)杜氏浣花宗塾刻本等;《严陵集》有清光绪中桐庐袁氏刻《渐西村舍丛刊》本、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至二十七年(1901)刻《刻鹄斋丛书》本等;《昆山杂咏》有宋开禧三年(1207)昆山县斋刻本、清宣统三年(1911)至民国八年(1919)新阳赵氏刻《峭帆楼丛书》本等;《吴都文粹》有清康熙六十年(1721)娄东施氏木活字印本等;《天台集》系列有明正德二年(1507)刻本、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翁氏刻《续台州丛书》本等;《赤城集》有明弘治十年(1497)谢铎刻本、清嘉庆道光间临海宋氏刻《台州丛书》本等;《成都文类》有国图藏明刻本、上图藏清初抄本等;《河汾诸老诗集》有明弘治十一年(1498)李瀚刻本、明天启崇祯间毛氏汲古阁刻《诗词杂俎》本等;《宛陵群英集》有北大藏清抄本等;《敬乡录》有民国二年至六年乌程张氏刻《适园丛书》本、民国十三年(1924)永康胡氏梦远廔刻《续金华丛书》本等。仅就存世数量看,明代已是此前所有朝代总和的约九倍。
明代之前的地域总集当然不止现存十余种。考察各类书目、方志乃至若干断代全集所收序文等,可勾稽出一批已佚地域总集。其中问世于唐五代者为数甚少,大抵不出五种,包括殷璠辑《荆扬挺秀集》、刘松辑《宜阳集》、黄滔辑《泉山秀句集》、刘赞辑《蜀国文英集》等。宋代是地域总集编纂的勃兴期,数量较唐五代显著增加,可惜大都亡佚。就笔者目前掌握的资料看,亡佚者不下60种,其中南宋占40种以上。①唐五代与宋代的地域总集编纂概况,参见陈尚君《唐人编选诗歌总集叙录》(收入陈尚君著《唐代文学丛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张兴武《五代艺文考》(成都:巴蜀书社,2003年)、祝尚书《宋人总集叙录》(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等。元代国祚较短,地域总集也相对偏少,亡佚者约十余种。综计亡佚与存世者,唐五代、宋、元的地域总集约有九十余种。即便再加上《汉书·艺文志》(中华书局,1962年)著录的《吴楚汝南歌诗十五篇》《邯郸河间歌诗四篇》等,以及《隋书·经籍志》(中华书局,1973年)著录的南朝梁人纂《荆州杂碑》《雍州杂碑》等初具地域总集之雏形者,整个明代之前问世的地域总集,总数都未必多过明代传世的一百余种,何况明代本身也有大量亡佚或存亡不明的地域总集。笔者据现有主要书目与方志初步统计,便至少有80种以上。毫无疑问,明代的地域总集编纂风气较此前兴盛了许多。
明代兴盛的地域总集编纂风气,在当时的目录学著作中也有所反映,即地域总集首次成为总集类下的一个子目。做出该创举的,是晚明藏书家、目录学家徐与祁承㸁。前者的《徐氏家藏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于总集类下设“总诗类·各省”之类目,后者的《澹生堂藏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于总集类下设“郡邑文献”之类目,均著录二十余种地域总集。传统目录学所设类目的分合消长,与相关时代的典籍源流与实存情况密切相关。如《隋书·经籍志》设“史部·地理”类目,乃以汉魏六朝繁盛的地记、地志编纂为背景;《新唐书·艺文志》(中华书局,1975年)设“子部·类书”类目,则以魏晋南北朝隋唐涌现的众多类书为依托;南朝梁阮孝绪《七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为集部确立“别集”“总集”“杂文”等类目,亦与汉末以来兴旺的文学创作风气密切相关。正如余嘉锡所说:“古今学术,其初无不因事实之需要而为之法,以便人用,传之久,研之精,而后义理著焉。”[1]127所以,“夫部类之分合,随宜而定。书之多寡及性质既变,则部类亦随之而变”[1]142。晚明时,徐与祁承㸁之所以为地域总集创立新的类目,根本原因在于他们看到了当时此类总集不断涌现,与前代典籍遗存叠加在一起后,已然形成一个庞大而不容忽视的典籍类别的现实情况,从而对传统目录分类法做出了富有针对性的合理调整。同时,其自身也成为明代地域总集编纂蓬勃发展的生动写照。
二、区域分布范围大幅扩张
地域总集的区域覆盖范围呈现出阶段性扩张的特征。明代之前,这种扩张进程出现过一次大提升与一次小突破。
大提升针对唐五代与宋代而言。唐五代的地域总集只是零星出现于今江苏、江西、福建、四川等省境内,尚未形成连片分布。宋代则已呈现出连片态势,又形成集中分布,较唐五代有大幅提升。分布最密集的首推今江苏南部与浙江,亦即长三角地区,综计存世与亡佚者,约有30种以上;其次是围绕长三角的今江淮、皖南一带以及江西、福建,合计近20种;更外围的今湖北、湖南、广东又次之,合计约15种。可见宋代地域总集主要分布于东南诸省。早在南宋嘉定年间,李兼《天台集序》就已提到这一现象,“州为一集,在昔有之。近岁东南郡皆有集”[2]411。至于其他地区,除广西、四川各有数种问世外,尚未形成编纂风气。
小突破针对宋代与元代而言。元代地域总集亦集中于今江苏、浙江、福建、江西等东南省份,但有一点较宋代有所突破,标志为房祺辑《河汾诸老诗集》。此集所收八位金元之际诗人,均占籍或流寓于今山西西南隅的临汾、临猗一带。因该地位于汾河下游,西接黄河,故以“河汾”为名。该书堪称第一部可以确知的专门面向北方人士的总集,从而改变了唐宋地域总集大抵分布于南方的格局。
降至明代,地域总集的分布范围有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扩张,主要体现在两方面:
第一,北方初步形成地域总集编纂风气。如前所述,元代的《河汾诸老诗集》堪称第一部面向北方的总集,不过这在当时尚属个别现象。降至明代,面向北方的总集编纂活动乃真正蔚然成风。明代两京十三布政使司中的直隶以及北方四司——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均有总集问世,从而首次在北方形成连片分布态势。其中,直隶有王家瑞辑《广平诗人集》,面向当时的广平府;陕西有胡缵宗辑《雍音》、傅振商辑《秦藻幽胜录》、贾鸿洙辑《周雅续》、刘兑辑《频阳集》、蒋如苹辑《豳风概》,前三者大抵面向陕西全省,后二者分别面向富平县与邠州;山西有吕阳辑《晋诗选雅》、范弘嗣辑《晋国垂棘》,均面向山西全省;河南有刘昌辑《中州名贤文表》、焦竑辑《中原文献》、赵彦复辑《梁园风雅》、瞿榖辑《中州诗选》、安都辑《太康文集》,前四者均面向河南全省,《太康文集》则附于《(嘉靖)太康县志》而行世;山东有朱观熰辑《海岳灵秀集》、李时贵辑《皇明海岱珠玉集》、张登云辑《鲁雅》、孔宏幹辑《阙里文献集》、李诚明辑《广川人文初搜》、佚名辑《茌邑三先生合刻》,①关于上述明代面向北方诸省之地域总集的存世版本,《雍音》有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清渭草堂刻本;《秦藻幽胜录》有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刻本;《周雅续》有明崇祯刻本;《频阳集》有明万历十二年(1586)刻本;《晋诗选雅》有明万历八年(1580)刻本;《晋国垂棘》有明崇祯三年(1630)刻本、清初刻本等;《中州名贤文表》有明成化刻本、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汪立名刻本等;《中原文献》有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汪元湛刻本、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万卷楼刻本;《梁园风雅》有明刻本、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陆廷灿刻本等;《海岳灵秀集》有明隆庆三年(1568)鲁藩承训书院刻本;《茌邑三先生合刻》有清康熙五年(1666)茌平张愚刻本。至于《广平诗人集》《豳风概》《中州诗选》,今或已佚,依次见《(民国)河北通志稿》《四库全书总目》《(同治)上海县志》等著录;《皇明海岱珠玉集》《鲁雅》《阙里文献集》《广川人文初搜》亦或已佚,均见《(宣统)山东通志》著录。前二者应即山东省级总集,后四者分别面向兖州府、曲阜县、德州、茌平县。显然,明代北方诸省的地域总集,不论数量还是所涉区域范围,较此前均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东南与西南诸省的编纂延伸到某些边远地区。典型代表为沐昂辑《沧海遗珠》②《沧海遗珠》有明成化十三年(1477)陈璨刻本、清云谷山房抄本等存世。与陈是集辑《溟南诗选》。《沧海遗珠》约刊刻于正统元年(1436),所收皆“明初官于滇及谪戍者之作”[3]6397,堪称云南诗歌总集的开山之作。《溟南诗选》所谓“溟南”,即海南岛的代称,当时为广东琼州府辖地。按,海南地方总集的编纂可追溯至南宋。南宋赵希弁《读书附志》载《海南集》二十三卷、《后集》十二卷。云:“右海外琼管之集也。于中可见丁晋公、苏长公、赵丰公、折仲古、李泰发、胡邦衡诸公之文笔。”[4]1127可知所收系与海南有关之诗文,作者包括丁谓、苏轼、赵鼎、折彦质、李光、胡铨等曾有谪居海南经历者,但并非着眼于海南人之作品,今久已亡佚。《溟南诗选》则是现存第一部辑录海南人诗作的总集。原书纂于明崇祯年间,“选三十家诗,编为十卷”[5];今存民国二十年(1931)海南书局铅印本二卷,收人28家。上述二书分别将地域总集的疆域拓展至西南边陲与天涯海角,均达到了前人未至之境。
北方与云南、海南等南方边远地区而外,此前地域总集编纂的核心区域——东南诸省,在明代依旧延续着以往的编纂传统,并愈加兴盛。尤其环太湖流域的苏州、常州、松江、湖州、嘉兴诸府,以及周边的应天、镇江、扬州、徽州、宁国诸府,分布最为密集。综观明代两京十三布政使司,只有贵州、广西等未见有地域总集编纂传世。这种全国范围内广泛铺开的编纂风气,是明代才第一次形成的,可谓明代地域总集编纂的一项主要成就。
三、区域层级体系趋于完善
我国古代地域总集面向的区域,主要有省、府(或相当于府)、县凡三级行政区,以及面向基层乡镇或自然地理区域者,呈现出一个完整的金字塔式体系。
该体系并非自古即有,而是在长期演进过程中逐步形成。唐五代的地域总集大抵面向某一州(相当于明清的府)或自然地理区域。前者如刘松辑《宜阳集》面向江南西道袁州,“集其州天宝以后诗四百七十篇”[6]1624。后者如黄滔辑《泉山秀句集》“编闽人诗,自武德尽天佑末”[6]1625,所谓“闽”地是唐代江南东道下的一片自然地理区域,包括福州、泉州、漳州、建州、汀州凡五个行政区。宋代在前代基础上,新增了县级总集。如北宋石处道辑《松江集》“裒辑吴江县乡土遗文”[7]557,吴江当时属两浙路苏州管辖。元代的区域层级体系大致与宋代相当。
由此可见,明代之前的地域总集主要出现于州、县等第二、第三级别行政区;而作为第一级别行政区的道、路、行省等,尚未出现真正意义上面向本级区域的总集。至于面向基层乡镇的总集,更是一片空白。反观明代,则在这两方面均取得相当进展,从而将地域总集的区域层级体系推向完善。
一方面,随着行省制度在元代确立,并为明代所沿袭,省级总集于明代正式登上历史舞台。早期代表为前期《沧海遗珠》,可视为云南省级总集,唯作者身份较为特殊,属于宦寓贬谪群体。至于着眼于本省人士的总集,应以韩雍等辑《皇明西江诗选》问世较早。①《皇明西江诗选》有明景泰六年(1455)刻本存世。该书凡十卷,景泰三年(1452)春由江西巡抚韩雍发起编纂,采得诗稿由江西按察副使韩阳遴选,又经大理寺丞李奎校正,遂于景泰六年(1455)付梓,收录明洪武至正统年间88位江西人的一千二百余首诗。
《沧海遗珠》与《皇明西江诗选》之后,明代省级总集开始络绎涌现。除上一部分所列《雍音》等十余种面向北方诸省的总集外,其他如浙江有方继学辑《浙音会略》、陆基志辑《浙士谠言》;福建有徐等辑《闽南唐雅》;江西有王烈辑《江西文献集》、戴金辑《江西诗纪》;湖广有钱春辑《湖湘校士录》;广东有张邦翼辑《岭南文献》、杨瞿崃辑《岭南文献轨范补遗》、王惠辑《岭南声诗鼓吹》;四川有杨慎辑《全蜀艺文志》、杜应芳等辑《补续全蜀艺文志》、傅振商辑《蜀藻幽胜录》、费经虞辑《蜀诗》,等等。②关于上述明代省级地域总集的存世版本,《闽南唐雅》有明崇祯刻本;《湖湘校士录》有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钱氏自刻本;《岭南文献》有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至四十四年(1616)刻本;《岭南文献轨范补遗》有明刻本;《全蜀艺文志》有明嘉靖刻本、明万历刻本等;《补续全蜀艺文志》有明万历刻本;《蜀藻幽胜录》有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刻本;《蜀诗》有清光绪十二年(1886)古棠书屋刻本。至于《浙音会略》《浙士谠言》《江西文献集》《江西诗纪》《岭南声诗鼓吹》,今或已佚,依次见《国史经籍志》《(雍正)浙江通志》《(光绪)江西通志》《(宣统)湖北通志》《(道光)琼州府志》等著录。可见终有明一代,省级总集编纂已然形成相当可观的规模与声势,这就为清代省级总集编纂的进一步繁荣奠定了基础。
另一方面,乡镇总集的雏形出现于明代。面向某一乡镇的总集是各层级地域总集中出现最晚的一类,清初以后才有李光基辑《梅里诗钞》、李维均辑《梅会诗人遗集》等一批此类总集问世③《梅里诗钞》与《梅会诗人遗集》分别有清康熙二十一年(1782)承雅堂刻本、清康熙六十一年(1722)嘉兴李氏刻本见存于世。,主要分布于环太湖流域,尤以江苏苏州府与浙江嘉兴府最为密集。追溯此类总集的缘起,应滥觞于明弘治年间,标志为方继学、陈宗阳辑《江南文献录》。此集今已亡佚,《(乾隆)平阳县志》卷十九载方继学自跋,末署“弘治癸亥九月既望,敬识于白沙西堂”[8],可知纂于弘治十六年(1503)前后。该跋又见于孙诒让《温州经籍志》卷三十三、《(民国)平阳县志》卷五十一。《温州经籍志》并据《(乾隆)平阳县志》著录该书案语云:“平阳横阳江以南滨海诸乡,俗名江南。方西堂(按,方继学号西堂)《文献录》,盖专录江南诸乡先哲遗文,《县志》所载《自叙》甚明。”[9]664《(民国)平阳县志》则著录之为《平阳江南文献录》。平阳当时属浙江温州府管辖。横阳江又名前仓江,今名鳌江,自西向东贯穿平阳,分县境为南、北两部分。《江南文献录》便是面向平阳之横阳江以南诸乡的总集。该书问世后,又有佚名辑《江北文献集》与之匹配,见《(乾隆)平阳县志》卷十九记载。《温州经籍志》卷三十三据以著录,案语云:“盖录平阳横阳江以北诸乡先哲遗文,以配方西堂《江南文献录》也。其书今未见传本。”[9]667《(民国)平阳县志》卷五十一也著录该书,并言称:“此书不著撰人名氏,然蔡资静《志潘思诚墓》谓其诗采入《江北文献》。考潘卒正德间,则是书继《江南文献》而作,亦在弘、正间,可见已。”[10]
要之,《江南文献录》与《江北文献集》以分别面向平阳县横阳江南、北两岸诸乡的独特属性,具备了乡镇总集的雏形。虽然它们还不是面向单个乡镇的总集,甚至严格说来只是县级总集与乡镇总集间的过渡形态,但在整个地域总集编纂史上,依旧拥有不容小觑的意义。
四、类型构成趋于平衡与多样
考察地域总集的类型构成,可从编者着眼点与所收作者作品两个层面切入。
就编者着眼点而论,主要有两大流别。一是着眼于收录某地人之作品。这一类多为典型的集部典籍,意在展示相关地区的作家阵容与作品序列,可称之为文集化流别。二是着眼于收录与某地有关之作品。它们往往与史部地理类典籍(如方志)相通,意在以所收作品来展示相关地区的历史、人物、风土等,至于作者是否隶籍于该地,则编者往往并不考量,可称之为史志化流别。
两大流别在演进过程中,长期处于不平衡状态。唐五代多为文集化流别。如存世的《丹阳集》选录盛唐润州诗人佳作,已佚的《宜阳集》同样“辑其里中人之所作”[11]825;至于《荆扬挺秀集》与《泉山秀句集》等,也不难从“挺秀”“秀句”等语汇中感知到编者的文学本位立场,可谓“唐人选唐诗”的地方分支。宋代地域总集受史部地理类典籍的深刻影响,“或依附于地理志的编修而成书,或依赖于地理志编纂所收集的文献资料而选录”[12]。恰如南宋人李兼《天台集序》所云:“凡域内文什,汇次悉备,非特夸好事、资博闻也,于其山川土宇、民风士习,互可考见。然则州集,其地志之遗乎?”[2]411我们也由此看到,存世宋代地域总集均立足于文献本位而采录作品,力图与史传方志互证,或补史传方志之阙,所收均为有关当地之作,而非着眼于当地人之作。已佚者也往往如此,如刘禹卿辑《清才集》“编辑古今题剑门诗什铭赋”[4]1069,黄環辑《夷陵集》“采集夷陵名贤诗文题咏”[13],吴潜辑《宣城总集》“苟有片言只字及于吾宣,往往渔猎而网罗之”[14]。进入元代,此前风行一时的史志化流别有所退潮,钟摆乃重又回归文集化流别,涌现出房祺辑《河汾诸老诗集》、汪泽民等辑《宛陵群英集》、杨维桢辑《两浙作者集》、黄溍辑《绣川二妙集》、朱良实辑《松陵续集》等多部着眼于选录相关地区文人之佳作的总集;至如陈士元辑《武阳耆旧宗唐诗》、翁衡辑《睦州诗派》、黄应龢辑《华川文派录》等①《两浙作者集》而下诸书,今均或已佚,可参见杨维桢《两浙作者序》、黄溍《绣川二妙集序》、干文传《松陵续集序》、黄镇成《武阳耆旧宗唐诗序》、谢翱《睦州诗派序》、宋濂《华川文派录序》等文记述。,更是带有显著的诗学论争与文学流派的色彩。
客观地讲,不论文集化还是史志化流别,均有其存在价值,而不可偏废。唐、宋、元三代的偏主一端现象,恰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地域总集编纂未脱探索阶段,未臻成熟。但也正是此前数百年的编纂实践,使明代人有所镜鉴,从而逐步走上不偏不倚、文史平衡的成熟之路。具体表现为三方面:
第一,两大流别在明代均形成一定规模。以面向今江苏省的总集为例,属文集化者有卢纯学辑《明广陵诗》、周复俊辑《玉峰诗纂》、陆之裘辑《太仓文略》、丘维贤辑《澄江诗选》、莫息等辑《锡山遗响》等;属史志化者有周希孟等辑《姑苏杂咏合刻》、杨仪辑《古虞文录》、俞允文辑《昆山杂咏》、王理之辑《昆山集咏》、沈敕辑《荆溪外纪》等,可谓旗鼓相当。②关于上述面向今江苏省内诸地区之总集的存世版本,《明广陵诗》有明万历二十二年(1596)刻本;《玉峰诗纂》有明隆庆六年(1572)孟昭曾刻本、钱氏听邠馆抄本等;《太仓文略》有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王梦祥刻本;《澄江诗选》有清乾隆赵曦明抄本;《锡山遗响》有明弘治刻本、明正德刻本等;《姑苏杂咏合刻》有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周氏刻本;《古虞文录》有清初抄本、清鱼元傅闲止楼抄本等;《昆山杂咏》有明隆庆四年(1570)孟绍曾刻本;《昆山集咏》有明嘉靖二十年(1541)孟绍曾刻本;《荆溪外纪》有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宇邨书屋刻本、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至三十三年(1907)武进盛氏思惠斋刻宣统间汇印《常州先哲遗书》本等。
第二,两大流别各自发展,均出现一批特色鲜明之作。文集化流别有两点值得一提。一则部分总集乃流派作品集,堪称流派纷呈的明代文坛的缩影。如袁表等辑《闽中十子诗》收录林鸿、陈亮等十位明初闽中诗派成员之诗作;夏完淳辑《云间三子诗稿合编》收录明末云间派代表陈子龙、李雯、宋征舆之诗作。③《闽中十子诗》有明万历刻本、清光绪十二年(1886)侯官郭氏泌泉山馆刻本存世;《云间三子诗稿合编》有明末刻本、清宣统三年(1911)至民国八年(1919)新阳赵氏刻《峭帆楼丛书》本等存世。再者,部分总集鲜明贯彻了编者的文学主张,可谓明代文学论争的侧面写照。如赵鹤辑《金华文统》以吕祖谦、朱熹等理学家的文学主张为指导思想,提倡“文胜而义理乖僻者不取;赞邪害正者,文辞虽工不取”[15];徐熥辑《晋安风雅》宣称“惟不离三唐格调者收之。若有华楚奇险,诡于唐响者,在所不取”[16],与主张诗必盛唐的前后七子异曲同工。史志化流别方面,部分总集较宋代同类典籍更进一步,已经不止内容与方志相通,而是连编排形式都已颇为接近方志。如钱榖辑《吴都文粹续集》④《吴都文粹续集》有清顾氏謏闻斋抄本、《四库全书》本等存世。每卷皆有标目,包括都邑、书籍、城池、人物、学校、社学、义塾、风俗、令节、公廨、仓场、古迹、驿递、坛庙、书院、祠庙、园地、第宅、山水、题画、花果、食品、徭役、道观、寺观、寺院、桥梁、市镇、坟墓、杂文、诗词等。诸如都邑、坟墓等,也是方志的常见标目,而杂文、诗词等,则相当于方志的“艺文”部分。这种以志为体、以集为名的样貌,显示出史志化流别已然在明代发展到全新阶段。
第三,两大流别出现合流趋势。如程敏政辑《新安文献志》凡甲、乙两集,甲集专收徽州人作品,乙集专收有关徽州先贤的传记文,因其“兼有外郡人撰次者”[17],故与甲集分别编次。编者显然已经认识到,不论徽州人之作,还是外郡人撰次的有关徽州之作,都是同等重要的地方文化遗产,不应偏废,但二者又显然存在分野,于是乃有甲、乙之别。这种将文集化与史志化流别合而为一,同时又在内部并行不悖的体例安排,堪称明代地域总集编纂思想的一大进步。
再就总集所收作者作品而论,可分为专门化与综合化两大流别。前者面向特定身份之作者或特定体类之作品,后者则反之。
明代之前的地域总集综合属性颇强。即如存世的十余种,作者作品便均无特殊限定。我们只能从亡佚者中爬梳出少数专门化总集。早期代表为刘赞辑《蜀国文英集》。此集见录于《崇文总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卷十一,未署编者。《宋史·艺文志》(中华书局,1977年)有刘赞《蜀国文英》八卷。《十国春秋》卷四十三刘赞传称其“编《蜀国文英》八卷”[18]。又《通志·艺文略》著录《蜀国碑文集》八卷注云:“唐刘赞辑唐人所撰蜀中碑文。”[11]637《蜀国碑文集》与《蜀国文英集》或系同一书,专以碑文为收录对象。《宋史·艺文志》著录的《罗浮寓公集》,则是游宦、流寓作者的专集。罗浮指代今广东惠州。南宋郑康佐《唐眉山先生文集后跋》称:“康佐承乏惠阳,暇日阅《寓公集》,盖东坡先生与唐公(庚)谪居时著述也。”[19]今人祝尚书认为:“郑氏所阅《寓公集》,当即《罗浮寓公集》,盖绍兴时辑刊苏、唐二人贬惠州时之诗文。”[7]561—562
地域总集作为唐代正式发轫、宋代方始勃兴的典籍类型,在当时多属综合化流别,而缺乏专门化色彩,正符合事物形态在起源与发展初期往往偏于简单,后乃逐步由简入繁、由博综趋于专门的规律。至明代,经过长期演化的地域总集终于朝专门化方向迈出一大步。一则此前已有的若干小类型在明代大抵均获继承。如陈暐辑《吴中金石新编》系编者任苏州通判时,“采郡中石刻,汇而录之……凡一百馀篇,皆具载全文”[3]2709;钱榖辑《苏州三刺史集》面向游宦人物,收录唐代三位苏州刺史韦应物、刘禹锡、白居易之作品。二者可谓《蜀国文英集》与《罗浮寓公集》的流裔。再则涌现出一批全新的小类型。如赵鹤辑《金华正学编》面向浙江金华府的理学名家,开地方理学文章总集的先河;冒愈昌《秦淮四美人诗》收录晚明南京名妓马守贞、赵彩姬、朱无瑕、郑如英之诗作,释文贞辑《檇李禅林诗辑》采录浙江嘉兴府僧人诗作,并“附以已作”[20],堪称地方性闺秀与方外总集的先声;谢铎等辑《赤城论谏录》专收浙江台州人所撰奏议,前及《浙士谠言》亦辑录“明嘉、隆以上浙人奏疏”[21],首创地方奏议总集之流别;前及《湖湘校士录》与佚名辑《晋陵校士录》《云间校士录》均为地方官员考课当地士子的作品集,同样是明代首次出现的小类型①关于上述专收特定身份作者或特定体类作品之总集的存世版本,《吴中金石新编》有清刘氏味经书屋抄本;《苏州三刺史集》有明隆庆、万历间豫章龙氏苏州刻本;《金华正学编》有明正德七年(1512)杨凤刻递修本、明万历十八年(1590)刻本等;《秦淮四美人诗》有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冒愈昌刻本;《赤城论谏录》有清王氏柔桥隐居抄本、清光绪间刻本;《晋陵校士录》有明万历刻本;《云间校士录》有明万历刻本。。这种趋于繁复的内部形态,正可谓明代地域总集编纂走向成熟的表征。
五、结语
综上可见,明代地域总集实现了地域总集编纂史上的四个首次:第一,数量大增,从而首次使地域总集成为一个引人瞩目的典籍类型;第二,首次在全国范围内广泛形成编纂风气;第三,首次覆盖省、府、县三级行政区,并孕育出乡镇总集的雏形,从而初步打造出一个相对较完备的层级体系;第四,首次实现文集化与史志化流别的平衡与共荣,并演化出一系列新颖的小类型,使地域总集的类型构成日趋丰富。由此,明代将唐五代、宋、元时期缺憾甚多的地域总集编纂提升至全新高度,从而为清代人提供了必要的铺垫与镜鉴。正是在有明二百余年编纂实践奠定的基础上,清代地域总集不论在数量之多、区域分布之广,还是层级体系之完备、类型构成之繁复等方面,均迈上一个新台阶。如果说唐、宋、元的地域总集尚属有待发展的残缺体,清代地域总集是高度发展的完全体的话,那么,明代地域总集已然相当接近完全体,可谓地域总集之所以形成现有格局的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发展阶段。这是对明代地域总集编纂之特征与成就的根本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