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词的主观小量表达用法探源*
2021-11-29李小军叶雯雯
李小军,叶雯雯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一、引言
本文主要讨论否定词的主观小量表达及标记化。最早注意到否定词这一功能的是张谊生①参见张谊生《试论主观量标记“没”、“不”、“好”》,《中国语文》,2006年第2期,第127-136页。,他认为现代汉语的“不”“没”已经有了典型的主观小量(减量)标记用法,其中“没”可以标示含有概数的表时间或量度关系的词语,“不”只能标示概约性时间词语,同时“不X”还有词化倾向。此外还有学者讨论过“一会儿”与“不一会儿”的差异,如张发明等②参见张发明《“一会儿”和“不一会儿”》,《汉语学习》,1984年第6期,第20-24页;水行《“一会儿”和“不一会儿”的同值域》,《世界汉语教学》,1987年第4期,第27-29页;沈家煊《不对称与标记论》,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15-118页;刘长征《“一会儿”和“不一会儿”》,《世界汉语教学》,2006年第3期,第46-51页。;张斌、张谊生则讨论了非真值语义条件下“不”的附缀化趋势③参见张斌、张谊生《非真值语义否定词“不”的附缀化倾向》,《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第86-94页。。
一般的语言都有主观小量表达形式,不过或属于句法层面,或属于词汇层面。比如英语“Not many people can write with the left hand”这 种句子,就是通过否定词“not”对“many people”的否定来表达一个主观小量,不过英语的“not”还是典型的否定词,因此这种主观小量表达属于句法层面;另外英语还有“a few”和“few”的主观量差异,这属于词汇层面。汉语方言中有不少的主观小量标记近些年陆续被揭示出来,如徽州方言的“物(事)”④参见赵日新《徽州方言“物事/物”的量级用法》,《中国语文》,2009年第3期,第248-254页。、吴方言一些点中的“货”“东西”“劳(什)头”等⑤参见盛益民《吴语临绍小片的主观小量标记》,《中国语文》,2011年第6期,第536-539页。、吴方言路桥话的“个”⑥参见丁健《路桥话主观量标记“个”的来源》,《语言研究》,2016年第2期,第67-75页。、河北孟村方言的“儿”后缀⑦董淑慧《河北孟村方言形容词短语的主观小量儿化》,《中国语文》,2017年第2期,第209-215页。、扬州方言的“头”⑧参见张其昀《扬州方言表微标记“头”》,《中国语文》,2009年第5期,第448页。等,任鹰则讨论了普通话中量词“个”的主观赋量(小量)功能⑨参见任鹰《“个”的主观赋量功能及其语义基础》,《世界汉语教学》,2013年第3期,第362-375页。。从目前所揭示的材料来看,人类语言主观小量表达最常见的形式一是采用否定词,二是采用表小量的词(数量词或名词)。
“主观小量表达”与“主观小量标记”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严格来说,主观小量标记的使用也是一种主观小量表达,但是主观小量标记本身属于词汇或语素形式,而主观小量表达则可以是宽泛的句法表达。比如句子“教室里没几个人”属于主观小量表达,但是“没”不是主观小量标记,仍是谓语动词;而“没几天他就回来了”这样的句子,“没”可以看作是主观小量标记。原因在于两点:一是“没几天”的“没”可以删除,不影响句子表达;二是“没几天”相较于“几天”客观时量没有变化,主观量有变化,“没几天”只能是主观小量,“几天”可以是主观大量也可以是主观小量。从渊源关系来看,主观小量标记有一个形成过程,且往往是在主观小量表达格式中进一步演化而来的。因此,本文主要讨论否定词的主观小量表达,同时会涉及到这些否定词标记化的过程。
相对来说,现代汉语小量标记“不”与“没”使用频率不平衡。“不”只有“不一会儿”、“不几天(日)”等,都为时间词;“没”出现的格式要多一点,可以是“没+多+名词性成分”如“没多久”“没多少人”等,也可以是“没+几+名词性成分”如“没几分钟”“没几块钱”,还可以是“没+两+名词性成分”如“没两天”“没两个人”等,“两”为虚数,还可以带动量词如“没几下子”。古代汉语的“无”“未”等也可以用来表达主观小量。下面具体讨论。
二、“无”和“未”
“不”和“无”是先秦汉语中两个最主要的否定词,区别在于“不”是副词,主要否定谓词性成分,而“无”为动词,用法比“不”丰富,可以否定谓词性成分,亦可直接否定名词及数量成分。如:
(1)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左传·隐公元年》)
(2)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左传·隐公三年》)
(3)纳我而无二心者,吾皆许之上大夫之事,吾愿与伯父图之。(《左传·庄公十四年》)
(4)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左传·宣公十二年》)
上四例“无”后的宾语属于四种不同类型,例(1)“相见”为谓词性成分,例(2)“子”为名词,例(3)“二心”为名词性数量短语,例(4)“一”为数词。值得注意的是,“无二心”的“二心”虽然是一个数量成分,但是“二心”所指是一种情况,“无二心”是对“二心”这种情况的否定。这种否定后世常见,再如:
(5)义无二信,信无二命。(《左传·宣公十五年》)
(6)君能制命为义,臣能承命为信,受吾君命以出,虽死无二。(西汉·刘向《说苑·奉使》)
实际上,否定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命题否定,另一种是量级否定。命题否定是对整个行为事件、情况、状态的否定,如前面的“无相见”“无子”等,再如“室无人”显然是对“有人”这一情况的否定。量级否定与命题否定不同,比如“室无三人”,否定的是“三人”,但并不同时否定“有二人”“有一人”这种情况,这可以称之为“量级否定”。否定词对数量成分的否定大部分属于量级否定,否定某个量级,并不同时否定小于这一量级的数量。《诗经》中有如下一例:
(7)死丧无日,无几相见。(《诗经·小雅·頍弁》)
句法上,“无”对时间名词“日”进行否定;语义上“无日”相当于“无多日”,“无几”相当于“无多时”,郑玄笺:“死亡无有日数,能复几何与王相见也。”朱熹《诗集传》:“不能久相见矣。”按照郑玄的解释,“无日”亦可理解为“不足一日”。从来源上看,“无日”似是“无一日”的省缩,名量词前数词“一”的省略汉语史及现代汉语口语中常见,不过此时甚至稍后都未见“无一日”这种实例,《诗经·邶风·旄丘》倒是有“多日”这种用例:“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因此“无日”亦有可能是“无多日”的省缩。不过“无多日”何以省缩为“无日”,目前还无从得知,一个简单的解释是诗歌字数的限制,但《左传》这种散文体也有多例“无日”,就难以用字数限制来解释了。不过无论是理解为“不足一日”还是“无多日”,句子都属于典型的主观小量表达。原因在于“无日”这种否定属于量级否定,理解为“不足一日”,蕴涵着并没有否定比“一日”少的时间量,理解为“无多日”蕴涵着并没有否定比“多日”少的时间量。关键是这种量级否定还有说话人主观认识的参与,说话人主观认为这是一个极短的时间量,但是又无法把这一时间量具体化,故而通过这种量级否定——否定一个相对小量,来构成一个更小量的表达,这也即张谊生所说主观减量①参见张谊生《试论主观量标记“没”、“不”、“好”》,《中国语文》,2006年第2期,第127-136页。。
《左传》中有19例“无日”,依据句法格式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S)VP无日”,如:
(8)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堕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僖公三十三年》)
(9)晋郤缺救郑。郑伯败楚师于柳棼。国人皆喜,唯子良忧曰:“是国之灾也,吾死无日矣。”(《宣公九年》)
这种句子多是“亡无日”“死无日”等,都为感叹句或反诘句,语气强烈,“无日”属于典型的主观小量。第二类为双重否定格式。如:
(10)无日不数于六卿之门。(《文公十六年》)
(11)以大国政令之无常,国家罢病,不虞荐至,无日不惕,岂敢忘职?(《襄公二十二年》)
“无日不VP”意即“无一日不VP”,语义上与“日日VP”大致相当,这种双重否定表达语气比第一种更为强烈,“无日”仍属于典型的主观小量,但是“无日不……”却属于主观大量,否定最小量也即否定全量,这实际上是通过双重否定来构成肯定性的周遍表达。第三类为“无日VP”式,只有一例:
(12)我一二亲昵甥舅,不遑启处,于今十年。勤戍五年,余一人无日忘之。(《昭公三十二年》)
《汉语大词典》注解为:“无一日,犹言‘天天’。”我们认为解释为“无一日”没有问题,但是说“犹言‘天天’”似乎不妥,因为“无一日忘之”完全不同于“天天忘之”,而是相当于“天天念之”。从语义上看,“无一日”是小量,而“天天”则是大量(全量)。《汉语大词典》说“犹言‘天天’”,当是以“天天念之”来理解了。后世的“无日”没有超出《左传》的用法,都为主观小量。这三种情况的“无”仍只能理解为否定动词,而不能看做是主观小量标记,原因在于“无”否定义非常明显,句法上不可或缺。
古汉语中的“无几”既可以表数量上“没有多少”,也可以表时间上“没有多少、没有多久”,虽然意思不同,但也都属于典型的主观小量表达。严格来说,大于“一”的数都可以理解为“几”,但是因为“几”属于概数,在人们的语言心理中往往存在一个参照(预设),如果一个人心理“五”属于中位数,“五”以上算作多,“五”以下则算作少,因此即使数量是“三”“四”等也可以说“无几”,甚至人们在说“无几”时往往蕴涵着数量不止“一”。但是因为不同人的心理预设不同,张三说“无几”在李四语言心理中可能就是“几”,甚至在张三的语言心理中也是“几”,只是没有达到心理预期而已。换言之,“无几”在客观量上相当于“几”,在主观量上低于“几”,这正是“无”主观小量标记功能形成的原因。“无几”表数量上“没有多少”的如:
(13)子大叔、子羽谓子产曰:“韩子亦无几求,晋国亦未可以贰。”(《左传·昭公十六年》)——杜预注:“言所求少。”
(14)吾年无几矣,欲遂吾所乐,卒吾所好,子其息矣。(《晏子春秋·内篇谏下》)
表时间上“没有多少、没有多久”的如:
(15)与子别无几,所经未一旬。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东汉·徐干《答刘桢》)
除了“无几”,还有“无几何”和“无何”,都可以表时间小量。如:
(16)(景)公忿然作色,不说。无几何而梁丘据御六马而来,公曰:“是谁也?”(《晏子春秋·内篇谏上》)
(17)居无何,汉将栾布、平阳侯等兵至齐,击破三国兵,解齐围。(《史记·齐悼惠王世家》)
表时间时“无几”与“无几何”“无何”可以互换。不过“无何”亦可指“没有什么(大事)”,这也是一种主观小量表达,不过不是指事物的数量少,而是指事情的程度轻。如:
(18)星队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荀子·天论》)
(19)传曰:“雩而雨者,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韩诗外传》卷二)
星坠木鸣,国人感到恐惧,故而发问“这是为什么”,答曰“没有什么”。很显然,这是将事情往小里说,显得轻描淡写。从字面来看,“无”是对疑问代词“何”的否定,但是否定的是大事,而并没有否定小事或常见情况,因而也属于量级否定,表主观小量。这种主观小量表达与“无几”等有一定差异,原因在于疑问代词“何”本身并不存在量级,因此量级否定存在于说话人的语言心理中,即人们在心里将事情依据大小分为几等,现代汉语说“没有什么”,往往是将“什么”等同于大事,“无何”也即“没有什么大事”。从这个角度来说,“无何”“没有什么”既属于量级否定,也属于预设否定。
“无”还可以与“一时”组合为“无一时”表主观小量,主要有两种格式,这两种格式中“无”的主观化和虚化程度不同。一种是双重否定。如:
(20)无一事之不学,无一时而不学,无一处而不学,各求其中节,此所以为难也。(《朱子语类》卷六十二)
(21)易是变易,阴阳无一日不变,无一时不变。(《朱子语类》卷七十四)
两例都是将“一时”视为最小量,虽然也属于量级否定,但属于全量否定,否定最小量也即否定全部,通过双重否定来构成肯定性的周遍表达。因此,“无一时”属于主观小量,但是“无一时不……”却属于主观大量表达,这与前面的“无日不……”相同。还有一种是将“一时”视为约数小量,通过量级否定来表达主观小量,出现的时间晚于上一种。如:
(22)无一时,则见那西门骨剌剌的开了。(元·佚名《渔樵记》第三折)
(23)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水浒传》第4回)
这些“无一时”与现代汉语的“不一会儿”语义相近,“不一会儿”中的“不”可以删除,这些“无”也可以删除。如:“无一时,则见那西门骨剌剌地开了。”→“一时,则见那西门骨剌剌地开了。”“无一时”与“一时”在客观时间量上难以区分大小,但是在主观量上“无一时”显然更小。从句法和语义角度来看,这种“无”已经是典型的主观小量标记了。从来源上看,当是否定词“无”功能的进一步发展——从客观否定到主观否定、从真值语义到非真值语义。
王楠发现现代汉语中“无时无刻”与“无时无刻不”有语义相等的情况①参见王楠《“无时无刻”与“无时无刻不”》,《中国语文》,2010年第6期,第502-512页。,这当是“无时无刻”语义进一步发展的结果。最初的“无时无刻”是一个典型的主观小量表达。如:
(24)诸生即是以处天下之事,吾见格致工夫无时无刻而可了也。(明·吕柟《四书因问·子路篇》)
“无时无刻”意即“没有哪一个时刻”,也属于全量否定,后多跟“不”构成双重否定,用以表达肯定性命题。至于现代汉语中相当于“时时刻刻”或“无时无刻不”的“无时无刻”,王楠认为源于清代以来表“不论/不分哪个时刻”的“无时无刻”②参见王楠《“无时无刻”与“无时无刻不”》,《中国语文》,2010年第6期,第502-512页。。如:
(25)此其无月无日、无时无刻而皆当为防五卫八所。(清·常明《四川通志》卷十八下)
(26)就是我们每个人也在无时无刻地向外辐射着红外线。(邹贤华《康复医疗手册》)
从量级上来看,上两例“无时无刻”属于典型的主观大量——指所有时间。古代汉语中还有一个“无多”,一种是对“多”这一情况的否定,属于命题否定。如:
(27)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有少而无多,则群众不化。(《荀子·天论》)——对“多”的否定,即“没有‘多’”。
(28)答曰:“有是言也。盖要言无多,而华文无寡。”(《论衡·自纪》)
例(28)“要言无多”意即“精辟的话没有多(这一情况)”。另一种用法则是通过对“多”的量级否定构成主观小量表达,“无多”即“少”。如:
(29)节饮食,无多畋渔,以无逼川泽。(《晏子春秋·内篇问上》)
古汉语中“未”亦可接数量成分,如“未三年也”(《左传·闵公二年》)也即“不到三年”。不过“未”构成的主观小量表达只限于“未几”。如:
(30)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诗经·齐风·甫田》)
(31)未几,朝韦冏解役而归。(《晏子春秋·内篇谏下》)
(32)师旷不乐谒归,归未几而平公死,乃知师旷神明矣。(汉·刘向《法言·辨物》)
三、“不”
“不”最初只能否定谓词,如果带数量成分,最初的格式都为“不+V+数量成分”。如:
(33)且文公不知一时之权,又不知万世之利,战而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立,虽有后复,莫大於此,万世之利奚患不至。(《韩非子·难一》)
(34)代四十六县,上党七十县,不用一领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也。(《韩非子·初见秦》)
这种否定属于典型的命题否定,虽然带有数量成分,但都是最小数“一”。至汉初,出现了一些带时间词的“不+V+数量成分”式。如:
(35)昭应谓楚王曰:“韩氏罢于兵,仓廪空,无以守城,吾收之以饥,不过一月必拔之。今唯雍氏五月不能拔,是楚病也。”(《战国策·西周》)
(36)五国据宋,不至一二月,阴必得矣。(《战国策·赵策四》)
(37)燕、赵伐齐,兵始用,秦因收楚而攻魏,不至一二月,魏必破矣。(《战国策·赵策四》)
这类“不+V+数量成分”式与前一类最大的区别在于,“一月”“一二月”都是一个可以拆分的时间量,且在说话人心里都是一个不大的数量,因此这类格式已经属于量级否定,通过量级否定来表达主观小量。从信息结构来看,这类“不+V+数量成分”往往属于背景信息,用以凸显行动的容易与势在必得,与前面的“不用一领甲”等具有很大的不同。再如:
(38)晋文公伐原,与大夫期三日。三日而原不降,文公令去之。军吏曰:“原不过一二日将降矣。”君曰:“吾不知原三日而不可得下也,以与大夫期,尽而不罢,失信得原,吾弗为也。”(西汉·刘向《淮南子·道应》)
(39)夫饥馑流离,单寒道路,思短褐之袭。儋石之畜,所愿不过一金,终于转死沟壑。何也。(东汉·班固《汉书·叙传上》)
伐原而原三日不降,军吏说“原不过一二日将降矣”,显然认为这是一个极短的时间;“所愿不过一金”也是如此。虽然属于量级否定,但这类格式中间有动词处分,“不”不是直接对数量成分的否定。典型的“不+数量成分”出现于唐代,如杜佑撰《通典》:
(40)成葬,小宗伯诏相丧祭之礼,而祭墓为位。成葬,丘已封也。天子之冢,盖不一日而毕。(杜佑《通典》卷八十六)
(41)是不一营尽反,必有造变者,欲以动乱人耳。(杜佑《通典》卷一百五十)
(42)臣窃以往者羌军言之,暴师曾不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费四十馀万,大司农钱尽,乃以少府禁钱续之。(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八)
“不一日”指“不足一日”,“不一年”指“不足一年”,“不”否定功能非常明显。“不”直接否定数量成分,这显然是“不”的句法创新,为何会出现这一句法现象呢?一种可能是“不过一日”“不足一日”这种结构省掉中间的动词而来,一种可能是“无”对“不”句法类化的结果,还有一种可能是“不+一+V”式句法扩展的结果。当然,亦有可能是这几种因素合力的结果。先说“无”对“不”的类化作用。“无+一·X”结构先秦以来就多见,“X”既可以是动词性成分,也可以是名词性成分,不过以名词性成分为多。如:
(43)又无楚人号哭之荐,万无一遇,固其宜矣。(东晋·葛洪《抱朴子·擢才》)
(44)考掠初无一言,临刑东市,颜色不异。(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方正》)
很多学者讨论过南北朝以来“VP-neg”结构中“无”对“不”的取代,因此,已有的“无+一·X”结构推动“不+一·X”结构的产生是有可能的。从“不”字句本身的发展来看,唐代有很多“不+一+VP”形式。如:
(45)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李白《长干行》)
(46)可恨邻里间,十日不一见颜色。(杜甫《赠毕四曜》)
(47)家计不一问,园林聊自娱。(白居易《闲居偶吟,招郑庶子、皇甫郎中》)
上面的“一回”“一见颜色”等都是动词成分,“不一回”即“不回头一次”,“不一见颜色”即“没有见一次面”。这种否定属于命题否定,虽然有数量成分,但数词都为“一”。不过唐五代同样还有下列这种非典型的“不+一·VP”结构:
(48)自言真胜钟繇。羲之书多不一体。(唐·张怀瓘《书断列传》卷二)
(49)生死茫茫不可知,视不一姓君莫悲。(唐·鲍溶《倚瑟行》)
(50)师曰:“我不求道,亦不颠倒;我不六礼,亦不轻慢;我不长坐,亦不懈怠;我不一食,亦不杂食;我不知足,亦不贪欲。”(五代·静筠《祖堂集》卷二)
虽然在结构形式上“羲之书多不一体”与前面的“家计不一问”一样,“不”都是否定一个命题,但是“一体”属于名词性成分,而“一问”属于动词性成分,这可能是“不+一·X”结构中“X”从动词性成分向名词性成分扩展的结果。不过语义表达上“不一体”与“不一日”仍有一定差异,“(书)不一体”属于一个命题,不存在量级,“不一日”的“不”否定的是数量,“不一日”属于量级否定。因此,只有“不+一·X”中的数量为概数时,才有可能形成量级否定。大致来说,唐五代“不”对数量成分的否定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通过量级否定来表达主观小量。如:
(51)不一年,李及高皆卒,时人以为天罚焉。(唐·戴孚《广异记》)——不到一年
(52)不一年,吕公被军寨中追之,有过禁系,久而停职。(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袁继谦》)
第二种是全量否定。如:
(53)我自去人世,迨今具一纪,居冥途中,思还省妻孥,不一日忘。(唐·张读《宣室志·竹季贞》)
“不一日忘”即“没有一天忘记”。第三种“不”是主观小量标记。如:
(54)某尝病,今则愈矣。然君之疾,亦无足忧,不一二日,当间耳。(唐·张读《宣室志·邢群》)
(55)既毙其假囚,不一两夕,果归家,即擒之,具首杀人之咎,遂置于法。(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刘崇龟》)
(56)有故到城,薄晚方回,不一二里,已昏暝矣。(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欧阳璨》)
前两种情况中“不”的否定功能非常明显,删除后语义差异很大甚至截然不同;但是第三种格式去掉“不”语义差异不大,甚至量度的差异也只是在主观心理上。比如例(59)“不一二里”,显然当事人走了一二里路,“不一二里”否定的不是客观的路程长度,而是主观认为这是一段极短的路程。换言之,这一类型的“不”句法上否定功能不明显,主要是一种语用功能——把数量往小里说。小量标记“不”的使用必须符合如下条件:1)“不”的否定义悬空,2)“不+数量成分”客观上指的就是这一数量,主观上表小量。用这两条标准来衡量,显然第一和第二种情况的“不”属于否定词,第三种情况的“不”已经算作主观小量标记了。因此,典型的小量标记“不”唐代就出现了。张谊生还认为主观小量标记“不”主要用于已然事件句和实然命题①参见张谊生《试论主观量标记“没”、“不”、“好”》,《中国语文》,2006年第2期,第127-136页。,这一现象唐代已经初见端倪,宋元以来就非常明显了。
典型的“不日”出现于唐代,玄奘《大唐西域记》里面有多例。如:
(57)时此国王,畋游原泽,菩萨鹿王前请王曰:“大王校猎中原,纵燎飞矢,凡我徒属,命尽兹晨,不日腐臭,无所充膳。愿欲次差,日输一鹿。王有割鲜之膳,我延旦夕之命。”(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七)
(58)诸神受命,不日而成。无忧王躬往迎请,止此山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八)
(59)王命匠人,不日功毕,载诸宝舆,送至伽蓝。(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十二)
何以会出现“不日”这种形式,很有可能是受到了“无日”这一形式类化的影响,而非“不一日”的省缩。原因在于唐代时的“不一日”还只有“不到一日”这种具体的时间表达,与“不日”语义差异较大。现代汉语书面语还偶尔可见到“不日”这一形式。主观小量表达形式“不+几+名词成分”始见于明代。如:
(60)吾父赀素丰,贼厚载欲商于他,不几日复为盗劫,吾贼仅免死,吾家赀仍空焉。(祝允明《前闻纪·娼冤》)
(61)四众一同前进。不几步,到于山上。(《西游记》第85回)
(62)那老儿做人公道,利心颇轻,为此主顾甚多,生意尽好。不几年,攒上好些家私。(《醒世恒言》卷五)
“不几日”在客观时间上相当于“几日”,“不几步”在客观数量上也相当于“几步”,“不几日”与“几日”的差异不在客观数量而在主观数量上,因此这类“不”也是典型的主观小量标记。表时间的“一会(儿)”元代已经多见。如:
(63)你把锅烧滚了。下上豆子。但看水开了一会儿。把那铡的草。放在豆子上。盖好了锅。也不用烧火。只教不要走了气。(《老乞大新释》)
(64)我这马还不曾喝水。等一会要拉他喝去。(《老乞大新释》)
不过“不一会”清初才见到用例。如:
(65)觅汉去不一会,从外边拿着一个扭黑傻大的铁嘴老鸹往后来。(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58回)
(66)待不一会,浑身骨节,只听得对凑般响。(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95回)
(67)不一会,客人陆续到了。(张春帆《九尾龟》第36回)
“不一会”使用于已然事件句这一时体特征非常明显,比如《七剑十三侠》25例“不一会”,全部都为已然事件句。
四、“没”
否定动词“没”形成于唐代,宋代以来多见。对数量成分的直接否定也出现于宋代。如:
(68)小斋闲闭户,没一个外人知处。(《西厢记诸宫调》卷一)
(69)空空都没一行书,行行徒矜九尺躯。(刘克庄《书事二首》)
以上两例都属于命题否定,后面的数词都是“一”,比如例(68)“没”否定的就是“一个外人知处”。对大于“一”的数词成分的否定宋代也已经出现了。如:
(70)从上诸圣。总皆然。起坐忪住没两般。(惠洪《禅林僧宝传》卷十四)
(71)我作尉时君作相,东皇元没两般风。(杭州老尉《诗一首》)
(72)生时没两度,死来只一场。(《刘知远诸宫调·知远别三娘太原投事第二》)
(73)三日晴泥尚没几,几将风雨过年华。(范成大《初见山花》)
“起坐忪住没两般”这种否定仍属于命题否定,是将“两般”视为一种情况。不过例(73)则属于典型的量级否定,“没几”否定的是一个概数,否定“几”而并没有否定比“几”小的量级,但实际上比“几”小的数往往也是“几”。因此,“没几”与“无几”一样,否定的不是客观数量,而是主观数量,这正是典型的主观小量表达。不过“没”通过量级否定构成的主观小量表达宋元时期较少,自明代起逐渐增多,相关格式大致可以分为四种情况。
一是对“一些”“一两(个)”的否定。如:
(74)家中用度不给,都不待丈夫言语,将来支给,并没一些娇痴骄贵光景。(明·陆人龙《型世言》第18回)
(75)或是勾搭男人,偷寒送暖,或是奉承主母,搬是挑非,还又贼手贼脚,偷东措西,十个中间没一两个好。(明·陆人龙《型世言》第36回)
这两例“没”属于谓语动词,不过两句有差异。例(74)“没一些娇痴骄贵光景”相当于“没有娇痴骄贵光景”,属于全量否定。例(75)“十个中间没一两个好”则属于量级否定,“十个中间没一两个好”大致相当于“十个中间最多只有一两个好”,这其实就带有往小里说的意味,属于主观小量表达了。
二是对“多+名词性成分”的否定。如:
(76)天教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元·马致远《百岁光阴》)
(77)姐夫只陪俺每吃了没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别处去了。(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79回)
(78)三藏道:“没多路,不须乘马。”(《西游记》第88回)
(79)我的钯也没多重,只有一藏之数,连柄五千零四十八斤。(《西游记》第88回)
此类格式也属于主观小量表达。在句法上“没”不可或缺,属于谓词性否定,“没多时”与“多时”语义相反;不过“没多时”等数量也无法具体化、客观化。“没”亦可直接否定“多”。如:
(80)李瓶儿因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西门庆道:“没多,只百十两来银子。”(《金瓶梅词话》第62回)
(81)薛内相道:“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西游记》第64回)
三是对“两/几+名词性成分”的否定。如:
(82)谁知这病是惹的牢瘟,同佥既死,阖门染了此症,没几日就断送一个,一月之内弄个尽绝,止剩得拜住一个不死。(《初刻拍案惊奇》卷九)
(83)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蓬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红楼梦》第31回)
(84)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红楼梦》第35回)
从语义上看,例(82)“没几日”相当于“几日”,“没两日”的“两”是概数,“没两日”相当于“几日”,“没两句话”的“两”也是概数,“没两句话”相当于“几句话”。如果把这些例子的“没”删除,并不会影响语义表达,也就是说“没”在句法和语义上都存在一定的赘余度,更多是表达主观情感——主观减量(小量)。因此这几例“没”都可以看作是主观小量标记。不过有些“没+两/几+名词性成分”只能看做是主观小量表达,“没”自然也不是主观小量标记,有些却难以确定。如:
(85)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到终日与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
(86)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醒世恒言》卷三)
(87)没两个时辰,第三起头领又到了,一个个尽都相见。(《醒世恒言》卷四十)——否定
(88)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红楼梦》第20回)——否定/小量
前两例虽属于典型的量级否定,“没几时”不等于“几时”,“没几层衣服”虽然相当于“只有几层衣服”,但“没”不能删除,当属于主观小量表达,这可能与句子的信息结构有关。“没+两/几+名词性成分”如果是句子的谓语部分,“没”则属于典型的谓语否定,自然难以去掉;但是为非谓语成分时,如补语、宾语等,“没”则可以删除,因此就相当于主观小量标记。后面两例的“两”可以是可能是实数,也可能是概数,如果是实数,则句子只是通过量级否定来构成主观小量表达,如果是概数,则“没”可以看做是主观小量标记。
四是对“一会(儿)”的否定。如:
(89)大家怎得甘心,恐怕没一会,都要到这边来了。(坑余生《续济公传》第226回)
(90)“赵丰刚说完,哭声停止了,没一会儿,又传来了哭声。那些跟随赵丰的人,也都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曹绣君《古今情海》卷八)
(91)滕生高兴地说:“有啦!“遂骑马飞驰而去。没一会儿的工夫,就拿了两包珠玑返了回来。(曹绣君《古今情海》卷十)
“没一会(儿)”在客观时间量度上相当于“一会(儿)”,因此“没”也属于主观小量标记。有意思的是,“一会(儿)”属于名词成分,按道理用“没”否定比用“不”否定更合适,但是口语中“不一会(儿)”的使用频率远高于“没一会(儿)”,而“几天”“两天”这样的时间名词却往往只能用“没”否定,这可能与“不一会(儿)”已经词汇化有关。王灿龙曾讨论过“不”“没”两者的趋同性情况①参见王灿龙《试论“不”与“没(有)”语法表现的相对同一性》,《中国语文》,2011年第4期,第301-312页。,“不一会(儿)”与“没一会(儿)”显然也属于这一范围。
五、小结
本文讨论了否定词“无”“未”“不”“没”构成的主观小量表达,以及它们的标记化。可以看到,汉语史上否定词用于主观小量表达是一个常见现象,原因在于它们可以进行量级否定,否定某个数量,并没有否定小于这一数量的数量,这就形成了主观小量表达。如果否定的数量为概数,这时“否定词+概数”所表达的客观量与这一概数本身难以区分,更多是主观量上的差异,这时的否定词就接近甚至已经属于主观小量标记了。
“无”的主观小量表达格式主要有“无日”“无几”“无几何”“无何”“无多”“无一时”等,其中“无一时”中的“无”可以视为主观小量标记;“未”则只有“未几”这一主观小量表达形式;“不”的主观小量表达形式主要有“不一日/年”“不日”“不几天/月/年”“不一会(儿)”等,其中“不几天/月/年”“不一会(儿)”的“不”可以视为主观小量标记;“没”的主观小量表达形式主要有“没+一些/一两(个)”“没+多+名词性成分”“没+两/几+名词性成分”“没一会(儿)”等,其中“没一会(儿)”的“没”可以视为主观小量标记。从时间上来看,主观小量标记“不”形成时间最早,唐代就出现了;“没”最晚,直至明末清初才出现典型的主观小量标记用法;“未”则未见主观小量标记用法。从使用频率来看,“没”的使用频率最高,“不”次之,“无”则主要存在于古代汉语和近代汉语中,现代汉语罕见。使用时间与使用频率的差异与否定词自身的发展有关,古代汉语“无”“不”使用频率很高,现代汉语则是“不”和“没”,但从主观小量表达来看,可以说“无”是被“没”取代了。此外“没有”在主观小量表达及主观小量标记方面与“没”相同,故本文未具体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