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女性身体审美塑造批判分析
2021-11-27雷蕾
雷 蕾
(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身体审美是一个从理智、情感、主观、客观上以“美”视为对象,以身体视为载体进行审视的过程。从古时起各朝代的身体审美便不一而足,从夏商周时期以未被农作时灼伤的白皙皮肤为美;至秦汉时“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的以瘦为美;至唐代“珠圆玉润、丰腴雍容”的以健硕为美,其对美的理解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而至现代主流审美则更偏向于固化的“大眼尖脸高鼻梁”、整体“白瘦幼”。古代与现代身体审美之共性,约是从精英审美发展至市民化、普遍化;而二者审美之异性,古代是以阶级为划分的显性审美社会化,而现代是以资本文化为界的隐性审美社会化。
在现代社会发展中,女性获得了于古代所望尘莫及的独立、自由与平等,但是身体构建方面,却依旧是难逃“囹圄”,即古代女性审美具有显性约束、隐性自由的特点,而现代女性审美则呈现的是显性自由、隐性约束。表面上其身体脱离了物化、获得了主观控制权与建构能力,而实际上是女性在下意识以男性凝视、苗条文化为内化价值进行自身训化;以三围、衣服尺码、体重BIM等数字进行符号化约束;以在审美场域进行理想化表演的过程中,其身体已不再归属自己。
一、被规训的身体——男权文化的控制
性别具有自然性别与社会性别两种类型,前者是由两性身体生理差异自然形成,后者是两性在外在规范场域与内在价值内化中形成。在此社会化过程中,男性在自然与社会性别差异之上,获得的对家庭、社会性支配特权被称之为男权(Patriarchy)。因Patriarchy还具有父权制、家长制等多个交互重叠的译意,其被激进的女权主义视作父权的横向维度,即忽视代际因素、重视性别作用,认为男权是基于社会性别发展上,作用于女性的权力运作模式。[1]
学界中对男权文化之于现代女性审美塑造与身体构建的主流研究之中,在肯定男权作为身体审美的关键性因素之上,重点分析男性在性别阶层的权力资本[2]、在性别气质方面的中心意识[3]、在情感方面的优越支配感[4]等优势,是控制女性身体与精神的筹码。中国古代社会形成的男尊女卑的男权文化,便是将女性身体与精神进行物化与私有化,从而强化女性的附属地位与男性的支配权。自社会现代化进步,虽然性别平等不断地进步,但在某种意义上,男性对于女性的显性控制已转变至精神规训方面的隐性控制,其是潜移默化的内化到制度文化、意识形态与价值规范之中,并形成一套具有奖惩的规训范式。正如周孝正教授所言:“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这个社会还是一个男权社会,由男人们制造出一种美,女人们就莫名其妙地被裹夹进去了。”
在古代,女性躯体是被包裹在严丝合缝的衣襟之下,“三寸金莲”被藏匿于裙底,其身体是具有封闭性、隐匿性与缺席在场性(absent-presence)的。而现代女性截然相反,其身体呈现出一种直接的裸露,丝毫不怯于展示自身,成为视线关注的焦点,这是一种开放性与公共性的呈现,也是身体“过度出场”成为全景敞视控空间的一种体现,[5]规训的空间由此形成。
而规训的角色分配,则是上述深入进意识形态的男权文化,伴随着两性社会地位不平等、社会性别模式刻板化,使得男性在现代中依旧拥有更多的隐性资本与权威,形成了自上而下的男性凝视(male gaze)与话语结构权力的不等价,女性便形成了以身体作为“表演前台”,用理想化的表演去迎合男性的生存心态(habitus)。久而久之,男性自然作为身体审美“食物链”的上层,成为规训者与监视者,女性成为被规训者。
话语和凝视既是权力的产物,也生产权力。在此空间中,二者作为男性在身体审美中规训女性的奖惩手段,以荣誉和耻辱作用于心灵机制。不要小瞧一个检查审视的目光与一句云淡风轻的评价,这权力压力背后将会引发的根植于内心的男权文化,足以让人服从于统一规定的身体审美范式中,并用社会规范将其常态化、自然化,最终形成集体无意识的身体规训。女性不再考虑自我审美的塑造,而是努力构造身体以贴合男性所期待的社会性别,从而每个人在监视目光下,自然而然成为自我的监视者,男权文化下的女性身体审美规训就此完成。[6]
二、镜像的身体——文化工业的控制
Culture industry一词具有文化工业与文化产业双重译意,但二者却具有截然不同的含义。本文主要从语意情感色彩上进行区别,认为文化产业具有中立性、客观性,而文化工业却更多具有贬义性、嘲讽性的特点。文化工业是在科学技术作为桥梁应用于经济、政治、文化整合上下阶层的背景下,在文化领域中,资本有计划的批量生产具有消费迎合和工具理性特点的商品化文化,以大众传媒为传播手段、以娱乐文化为外衣,潜移默化的给大众进行“软强制性”的价值灌输的过程,用文化工业去分析现代娱乐至死的身体审美怪圈恰如其分。
(一)消费品市场选择
首先,在女性身体进行公众性呈现的时候,其不仅仅暴露在男性的凝视下,还暴露在资本审视的目光中。就像鲍德里亚所言“在消费的全套装备中,有一种比其他一切都更美丽更珍贵更光彩夺目的物品……这便是身体。”[7]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文化工业将其“工厂”安营扎寨在身体审美这片还未经完全开凿的“处女地”上,其表面看上去是时尚审美的引领者,搭建出“潮流”的身体审美的框架,比如“九头身”“肤白貌美大长腿”“黄金比例”“蜂腰翘臀”等等符号化信息,循循善诱的引导着女性往更“美”、更“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事实上文化工业并非具有它所表现出来的独立性与自由性,而是在社会精英以利润、资本积累为目的的操控下,刻意对美进行操作化和标准化,进而迎合消费者、媚俗于大众的过程。但是美具有高度主观性,而文化工业以何标准确定其塑造的身体审美具有市场,有人愿意为之买单呢?
答案是——男权文化。文化工业以男权文化中,男性对女性身体审美期待、女性潜意识内化的身体审美价值作为基础,从而抽象出来进行商业化、批量化生产,其生产的审美商品则对男性具有了天然的消费市场、对女性具有了天然合法性,比如展现美女窈窕身材、魅力脸庞的眼球经济便是其中的一种。
(二)宣传方式
其次,以男权文化为核心的身体审美对女性吸引力不足问题上,文化工业选择以大众传媒为手段:一则,文化工业加大其所构建的“苗条文化”的信息传播力度,以无孔不入的视觉印象反复强化着、模式化着女性对美的理解;二则,文化工业以其审美文化标准选择偶像明星,为其打造光鲜亮丽的表演前台,用理想化表演树立模范榜样作用。层出不穷的选秀综艺就是二者的结合,铺天盖地的信息宣传之下,无论是直观的感官刺激,或是旁敲侧击言语大众评价,抑或是通过“腰围过杆”“量体重”等符号化的行为,无一不是在赋予身体审美“偶像化”的过程中刺激女性审美的形塑,可以说“主流美”的定义、贩卖美的权力已经掌握在资本文化的精英手中,形成了封闭性、单向性的特征;三则,文化工业将身体审美构建赋予交换价值,并且大肆宣扬其作为人自然固有资本的可置换地位在日益提升,即强调身体资本转化为经济、文化、社会资本的便利性与迅捷性。使得部分女性并非内化主流文化工业审美价值,而是将“迎合”作为手段,进而去追求获得更多的资本的机会。
(三)资本变现
最后,文化工业在身体审美领域具有高度话语权之时,其便会与消费文化共谋,将之前投入的沉没成本(Sunk cost)变现,开始进行资本再积累的回笼。在消费社会之中,消费的需求往往不是自动产生的,而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8]文化工业在女性身体审美构建领域实现了双向“割韭菜”模式。
一方面,消费社会怂恿女性从“苦行社会”中释放自身的消费欲望,以广告吸引眼球、以创新商品促动消费、以消费亚文化群体增强认同感的方式,表面上倡导“美无界限、无样式”,但当女性相信了其传递的讯号,以消费进行自我满足之时,也意味着女性步入了苗条文化的陷阱;另一方面,文化工业与消费文化在审美霸权的基础上,重新定义“美丑胖瘦”,并赋予其更深一层的符号意义,将美与瘦上升为健康积极的生活方式,将丑与胖污名化、标签化为懒惰与愚蠢。同时消费文化以潮流审美奉为圭臬、以衣服尺码视为奖惩,大力鼓吹以整形、减肥的方式进行“积极”的身体再构建,不断传输符合社会目光构建的身体审美才是有意义的信息。导致女性不仅把履行消费文化中的承诺和完成苗条文化中的期待变成行为的自觉,[4]并且进一步期待身体资本的变现,从而主动迎合文化工业与消费文化,这便实现了文化工业资本循环积累目的。
三、交往的身体——审美场域的约束
本文将身体审美场域分为外场域与内场域:上文中被男权文化所规训与被文化工业所控制的身体其是审美外场域的主要组成部分,具有精英审美、外在性、诱导性、软强制性的构建特点。
而审美内场域是以家庭和同辈群体作为主要对象,在审美外场域内化的过程中,通过内场域所独具的代际性传递与同辈社会化影响的功能,使新一代女性其身体审美塑造相较于直接接触外在性构建因素的冲击,其价值观更是直接来自于审美内场域中被同化的初级群体的影响,进一步丰富了身体审美构建因素的大众性、内在规范性与强制性特点。
其一,家庭,其是人进行初步社会化的重要场所,家长对孩子的话语具有天然的权威性与合法性。而在身体审美构建方面,主要是由母亲承担起教育、指导与示范作用。而有趣的是,母亲对于审美的价值观是对父权文化与文化工业的内化,即其以曾消极约束过自身的、量化、标准化的审美规范再去积极约束下一代,其审美场域中的角色从被动接受、被监视者转变到主动接受与传播者。最典型话语体现便是“女孩就要有个女孩的样子”,让女性自小从家庭中就不断去改造构建自身,以迎合主流身体的审美检查。这是以代际传递性的力量正面增强审美外场域的权力。
其二,同辈群体,其作为个体从家庭步入社会化的首要对象,是寻求社会认同的重要场所。而同辈群体所具有的的亚文化被个体视作自身价值和规范的重要参照,[9]其中便包括信念、价值观、生活习惯、兴趣爱好、身体审美等。当同辈群体中盛行起苗条文化的风气,整容、减肥等身体构建行为成为社交货币,个人为了获得认同感与群体归属感,不仅会主动、积极内化价值观,在镜中我之下形成身体审美雏形,更会为在同性或异性面前进行理想化表演,从而形成从众、攀比、取悦、焦虑等心理。这不仅使得在身体审美领域,自身评价出现偏差,更失去了自我批评与反省的能力。
审美内外场域的结合,不仅使得将外场域对个人的最初消极作用转变为内场域积极地强化对于个人的利用,更实现了整个社会的控制,塑造了个人的内部。审美外场域在通过渗透进大众日常娱乐生活之中,其以感官刺激多巴胺分泌的方式,对个人的审美进行餍足与发泄,实质上是以欲望满足为核心的对本我的控制;审美内场域则是以合法性与权威性声音,传递出意识形态、价值的讯号,将主流身体审美内化为理想的我、完善的我,温水煮青蛙般驯化着超我。可以说,本我与超我的身体审美意识在模式化、标准化之下进行着统一融洽。
而唯一能压制本我与超我的自我,却在主我与客我不断进行想象性预(imaginative rehearsal)的过程中被囚禁,在“刺激—解释—反应”之下,稳定的自我形象发展为“被奴役”的自恋性自我(Narcissistic ego),自我的反思、批判能力逐渐被压制,失去了质疑、独立的个体在形成审美范式的内外场域中,如何能在本我与超我联手之下得到生存空间?自我又该“何去何从”?
其或有三种结果:其一,顺从取代意识,个人奉为圭臬的成为主流审美场域忠实拥护者。更有甚者,以反复整容、极端减肥方式不断的构建身体,在审美浪潮中客体化自我,此时她的身体不仅已经不再属于她,而已经属于看不见得手了,并且其即将不自知中,掉入前方设置好的“花瓶陷阱”之中。其二,价值意识觉醒的个人挣扎于主流价值满足与自我价值实现的夹缝之中,其一方面不甘于被文化工厂审美同化、不屑于献媚于社会大众的目光,一方面又深受到本我、超我长期浸淫的环境诱导,自我在被进行撕扯的过程中,形成“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双重标准思想。其三,自我未顺从于隐秘又强势的审美浪潮,反抗性与包容性使其个体对身体审美有着自我理解与认同,并不羞于以自身作为与审美场域对立的标杆,但是这种自我虽然抵抗住了审美外场域的冲击,却会在审美内场域“body shaming”的质疑声中举步维艰。
四、结论
现代女性身体审美在被男权文化所规训、被文化工业所控制、被审美场域所约束之下,其弊病已经苗头初显:
其一,不仅文化艺术从独立的个体变成了资本再循环的工具,由实现价值意义转变为迎合消费意义,由创造个性与思辨能力转变为资本再生成能力与软性控制力。而且受其控制的个人,其本我、自我、超我在隐性又强势的控制下被快乐驯化,失去了对个体的认识能力、对主流声音的反思能力,只能徘徊在反抗无能、审美疲劳、恶性循环的“死胡同”中。
其二,精英文化反复刺激美的脸谱化、资本化、商品化,而大众自行解释后,传递开来的信号就是“美是敲门砖”“美是捷径”,弥漫在社会风气中的便是对主流身体美的宽容与溺爱。身体审美被赋予交换价值,可以转化为经济、文化、社会资本后,试想身体美在作为个人固有资本地位不断提升之下,在此贫富差距拉大、资本积累缓慢的社会中,自恋性自我如何能不以构建身体美作为孤注一掷的筹码与跨越阶层的阶梯,而加倍依赖文化工业审美求以资本变现,形成恶性闭合循环呢?并且,在强化“美是资本”之后,或进一步加重了女性主观与客观被物化的信号,更或会产生人目的退化到对自身肉体欲望的追求的审美异化之上,很难说这不是一种精神堕落。
此外社会批判学派认为在资本主义控制下的文化工业中,明肯暗贬的艺术或是唯一能够打破牢笼的希望。但本文认为在身体审美领域,个人的意识要不断发展,培养清醒自我审视的能力是关键,但是不得不承认,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在惯习与范式中被无限削弱。更多的希望,或掌握在具有卡理斯玛(charisma)气质的知识分子手中,正如同1898年《知识分子宣言》中所提:“知识分子最大的贡献就是保持异议,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说出真理,暴露谎言,知识分子从定义上讲是处于对立面的,知识分子是否定性的传播者,知识分子扮演的应该是质疑而不是顾问的角色”。其可用文化赋予其的反思性、批判性与包容性,树立标杆,带动社会大众的主观能动性,或能使得大众对抗性的萌发在现代审美怪圈中破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