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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世范》与宋代民间社会建设

2021-11-26景乔雯

关键词:家训民间民众

景乔雯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社会学院,北京 102488)

中国的民间社会是如何发育的?从宋代历史史实来看,由“礼”向“俗”的转变是核心机制。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宋代民间社会的发育逐渐成熟,民间社会的运行和建设不仅要遵循律令和规定,还要依照礼仪规范。“礼”不论是对社会各阶层民众的行为约定,抑或社会秩序的稳定都是有效的,正所谓“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1]4。同时,为了维护统治,“礼”作为一种礼仪制度被政治化,“礼不下庶人”正是阶级差等维护的重要表现。可以说,“礼”长期为精英阶层所掌控,其制定和解释反映了统治阶层的偏好。不过,“礼”的样态也并非一成不变的,正如本杰明·史华慈所言,在“高层文化”和“民间文化”之间,存在着经常性的、迁移性的相互作用[2]。不论是民间的还是精英的文化,其内容都不是单一固定的,而是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而变动不居的。到了宋代,民间社会的发展促使原本为上层垄断的“礼”逐渐下移,并与民间社会的特点相融合,形成契合民众需要的“俗”。正是这种与民众贴近的仪礼规范,贴合日常生活的诸多领域,在民间社会的建设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民间社会建设的实质在于以“礼”化“俗”,在这一进程中又包含两个层次,即“以礼训俗”和“由礼变俗”,前者是由上而下的教化,后者是民间社会的自我“礼”化。

家训,作为社会规范的一种类型,是家庭教育的重要手段,同样在民间社会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对于传统家训的研究,学者多有论述,但一般集中于对某个朝代或特定时段的家训进行总结,或是关注作者对家训内容的描述,又或是对家训所体现出来的伦理内涵以及在当今的社会价值开展论述。在宋代“礼制下移”的背景下,即由“礼”到“俗”的转向过程中,家训的形式也在发生变化,本文旨在通过对其中的代表性作品《袁氏世范》进行研究,来描绘宋代民间社会建设的重要面向,即民间社会自我“礼”化的“由礼变俗”图景。

一、“礼”转向“俗”的社会背景

谈及“礼”向“俗”的转化,首先要确定本文对“礼”与“俗”的界定。清代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将“礼”释为:“履,足所依也。引伸之凡所依皆曰履。”[3]由此,“礼”是所有行为的依据和凭借。而“俗”的含义是“习”,段玉裁将之释为:“习者,数飞也。引伸之凡相效谓之习。”这也就是说,“俗”的含义为习惯。不过,本文所使用的“礼”与“俗”是从政治权力意义上进行划分的。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划分是韦伯所说的理想类型,即“礼”是一种精英阶层掌握的正规典范,“俗”是一种普通民众实践的生活习惯。

在唐宋之前,“礼”的推行和实施准则为“礼不下庶人”[1]47,这并非说庶人没有自己生活实践的经验和规范,就“礼”本身的含义而言,其作为社会规范,本应适用于普通民众,“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4]“礼”应是天地的规范和准则,是百姓行动的依据。但“礼”的某些功能被政治化甚至神秘化后,成为治国理政和社会控制的手段。而在具有明确等级地位划分的封建社会中,针对不同群体,“礼”就有了不同的表现形式和群体标准,如《周礼》中有记载:“孤挚皮帛,卿挚兰,大夫挚雁,士挚雉,庶人挚鹜,工商挚鸡。”[5]不同等级的人具有不同的礼仪规范,“礼”就被视为维护社会稳定的重要方式,从而通过具有等级性的规范之“礼”维护各阶层的地位。荀子从统治便利和社会稳定的角度来强调阶层区分,“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兼临者,是养天下之本也”[6]。通过划分并巩固贫富贵贱之差等,以便于皇权统治天下,这被认为是合理的,统治阶层从而垄断了对“礼”的解释。“礼”的仪式和阐释为天子、诸侯和士大夫所掌握,有关庶人之规范则很少被记录在案、形成文本,正如清人孙希旦所言“制礼士以上”和“不为庶人制礼”。

在这种背景之下,也曾有士大夫旨在民间推广之“礼”,但只是在小范围做有局限性的尝试,如在《三国志·魏书》中所记载的,东汉末右北平大族的田畴,他因躲避战乱藏于山中,为当地民众“制为婚姻嫁娶之礼,兴举学校讲授之业,班行其众,众皆便之,至道不拾遗”。不过,真正引起全社会“礼”化的时机还未成熟,“礼不下庶人”的思想和实践一直处于社会主流地位。这一方面是由于“礼”作为统治阶级的重要工具,对其的掌握和解释是一种专断的权力,另一方面是由于普通民众本身受到知识能力的限制和经济条件的约束,对“礼”的认识和实践是难以做到的,这也是《白虎通义》所说的“礼为有知制,邢为无知设”的含义所在。

到了宋代,社会发展到了新的阶段,面临着新的局面,那就是民间经济力量的崛起。唐中期之后均田制不断被破坏,土地兼并日益严重,传统的宗法制度遭到严重破坏,传统士族贵族根基受到摧毁。北宋时期,传统贵族家族已然衰败凋零,而北宋实施的不抑兼并等政策,使当时形成了“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7]的局面,这使社会流动的速度加快,贫富贵贱之间的分野逐渐模糊,宋代大儒张载将这种剧烈的社会流动描述为“今骤得富贵者,止能为三四十年之计”[8]。随着社会经济的繁荣和社会流动的增强,宋代普通民众的经济地位逐渐提升,不论是邓小南所说的“平民化”,抑或钱穆言之的“平民社会”,他们都在强调宋代平民地位的提高,正如钱穆所言,“自唐以下,社会日趋平等,贵族门第以次消失”,以及“中国自宋以下,贵族门第之势力全消”[9]。传统上被视为末流的商业也被人们接受和重视,“行商坐贾,通货殖财,四民之益也”[10]。随之而来的还有商人社会地位的提高,“士、农、工、商,各有一业,元不相干……同是一等齐民”[11],这些新的经济社会因素的转变是思想文化领域转变的基础。

在经济繁荣和平民社会发展的背景下,传统社会等级的划分有了新趋向,士庶地位之差别已非传统那般的泾渭分明,传统典正之“礼”也在悄然下移,逐渐适应新的社会形态。这种礼制下移的形态被确立,是由于两股力量的助推,一方面是官方对平民行“礼”的重视,另一方面是百姓对“礼”的需求。宋徽宗政和年间颁行的《政和五礼新仪》是“礼下庶人”的官方推动,其中如“庶人婚仪”等诸多内容是专门针对庶人的礼文,这表示官方有意识地在民间推广“礼”。同样的,《宋史·礼志》中也有相关士庶婚丧嫁娶的记载,这都说明宋代完成了礼制下移至庶人的历史转变[12]。同时,民众在社会发展中对“礼”的需求也更加明显和急迫,在社会中存在传统价值和规范遭到破坏的局面,如经济活动中的造假现象等,民众期望有“礼”来约束行为,期望能有相应的规范和秩序来指导社会生活。再者,原本的“礼”对于庶人是没有用的,因为庶人无庙,而到了宋代,经济带来庶人社会地位的提升,使得平民百姓都产生了对“礼”的需求,“礼”所代表的不仅是对规范的遵循,还是社会地位的表征和个体的身份认同,更是道德能力的彰显,这些正是民间社会渴望自我“礼”化的体现。

随着宋代商品经济快速发展,社会经济水平不断提高,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理念,也推动了传统利益格局的转变。更多家庭有能力承担教育投资,由此更加重视对后辈的教育,旨在使晚辈通过科举考试光耀家族。尤其北宋开国以来推行崇文抑武的政策,整个社会的崇文之气蔚为大观,加之科举制度的昌盛,庶人参与政治活动的现象已非罕见。同样的,由于读书人在社会中的外溢效应,以及各种教育机构的发展,如书院、童蒙馆和各种乡学的开展,促使民众有更多机会接触“礼”。权力的分享带来了知识文化的下渗,这些举措大大拓宽了普通民众获取知识和了解“礼”的途径。同时,宋朝时期产生了影响深远的雕版印刷术,这使得知识的大量复制和传播成为可能,而仪礼和教化随着知识的传播向全社会渗透,这就给自我“礼”化提供了重要手段。

二、家训由礼到俗的演变

正式家训是在家庭发展到一定阶段而出现的。传统家庭作为社会基本生产和生活单位,是个体成长中的首个教育场所,那么对家人行为规范的劝勉和教导就是传统道德教育的首要内容。中国家训的渊源已久,早在先秦时期就有家训的记录,如《尚书》中的《康诰》《酒诰》和《梓材》三篇是在平定管叔、蔡叔之后,周武王对康叔的告诫。《说文解字注》中,对“诰”解为“按以言告人,古用此字,今则用告字,以此诰为上诰下之字。又秦造诰字,唯天子独称之”。由此,“诰”不仅有“告人”之意,而且具有地位尊卑的色彩,有以上告下之内涵。《尚书》中的这些告诫,已经具备正式家训之精要,即家长对后代开展耳提面命的教育。

在之后的发展中,家庭的伦理道德教育一直是家庭事务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在汉朝实行了著名的“举孝廉”制度,将德行设置为人才选拔机制的标准后,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已毋庸置疑。《魏书·杨播传论》中有“恭德慎行,为世师范,汉之万石家风,陈纪门法,所不过也”。东汉陈纪以至德至孝著称,其门法可为世人所效仿,这就说明家训已成为士族家庭精神的重要表征。到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家训逐渐形成文化、体系化和正式化,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所撰《颜氏家训》揭开了中国规范型家训发展的序幕,其因形式体系性和内容完备性被称为“古今家训,以此为祖”[13],之后的家训形式和内容多受其影响。作为官僚士大夫家庭训导的代表,《颜氏家训》界定了家训的目的和意义,即“整齐门内,提撕子孙”。作为帝王贵族的家训代表,唐太宗李世民的《帝范》是对皇太子进行教导的典范,“汝以幼年……所以披镜前踪,博采史籍,聚其要言,以为近诫云尔”[14]。在《帝范》中,唐太宗写下自身的政治实践经验和治世体悟,以期后辈用心经营和践行,这同时也标志着中国传统帝王家训的成熟。

但这一时期的家训具有很强的阶级性,由于宗法制度的盛行和相应土地政策的推行,官宦士族家庭具有较强的政治特权,且通过相应的制度设计保证了贵族家庭势力的延续。同时,这些家族为巩固特权地位,往往非常重视对后辈的家庭教育,家训涵盖着社会交往的各种规范和与社会地位相匹配的特定礼仪,是培养家族子弟的重要方式。当然,这种教育的目的不仅是要提高子弟的知识水平,更重要的是加强礼仪规范的学习,提升他们的道德能力,从而保持群体身份的区隔。“礼”不仅有助于后辈延续家族地位,而且有利于庇佑家族利益,促进家族势力的繁盛。同样的,对家族子弟开展家庭教育,使其掌握社会礼仪,也是家庭地位的彰显,尤其是通过家训和家法的教育,培养了一套家族成员与庶人不同的礼仪规范,使其在行动实践中,彰显接受过正规“礼”之熏陶的气质和教养,使其具有强烈的身份标识。因此,这些大家族所制定的家礼家规,并非是为了推而广之为外人借鉴,而是要保证自家子弟的教养,延续和稳固家族地位,其家训家规基本局限于家族内部,鲜在民间流传。那么家训这种治家规范何以只为精英所掌控?这与传统社会中“礼”的功能密不可分。

在一般普通民众的家庭生活实践中,家庭教育是以一种口口相传的朴素切实方式开展的,是以在具体事件的处理和人际交往中实现的。而家训作为家庭教育的重要手段,是一种更加正式和成文的规范,是典正之“礼”的重要表征。不论是受到“礼不下庶人”的上层意志的影响,还是因为普通民众难以获得和理解晦涩之“礼”,结果都是在普通民众的家庭中未有正式家训。而且囿于时代条件,宋代以前的家训,都是以大家庭对内部子弟的劝勉为主要形式,其撰写本意既非面向大众,也非有流俗之意。可以说,家训是为特定阶层所掌握的,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和身份标识,官宦士族为了稳固自身的政治经济地位和社会形象,掌握了典正之“礼”的使用权和解释权,以保证自己家族的根基和繁荣。因此,这个阶段的成文家训是官宦士族家庭的专属,只有具备势力的大家族才能生产和掌握,系统和典正的家训也是精英化的并具有阶级性的,这个时期的家训具有强烈的“礼”的特征,是典正之“礼”的标志和装饰。

而到了宋代,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家族身份和政治地位作为衡量尺度这一判定标准被瓦解,客观上各个阶层之间的界限不断模糊,各阶层之间的流动变得频繁。经商和营利不再是耻辱,甚至成为一时之风气,商业活动不仅对普通民众颇有吸引力,而且在官僚士人之间同样受到追捧,如江淮士人“衣冠士人,狃于厚利,或以贩盐为事”,当时天下官吏“专以商贩为急务”。但经商并非是稳定的工作,亏损与盈利一样都是常态,这就更增加了地位的不稳定,“朝为豪商,夕侪流丐”[15]正是这种变化的写照。诸多新的经济发展因素不仅带来了繁荣,也产生了贫富差距和社会不稳定,这冲击着传统儒家生活的理想状态,也使得人们不断意识到规范约束和生活秩序的重要性。

针对社会秩序的破坏和传统价值的式微,民众对“礼”的渴求也更加明显,民众期望能有相应的标准和规范来指导社会生活。在这种背景下,官方的推动、士人的书写、民众的渴望在此融为一体,将作为非正式规范的家训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家训作为“礼”的表现形式经历了一个重要转向。此种情况下,宋代家训获得了更加丰富的内容和多样的形式,将家训推到一个新高度,宋代家训历来被看作家训史上的高峰,其中袁采的《袁氏世范》更是家训史上具有标志性转向的典型。

三、《袁氏世范》由“礼”向“俗”转变的表征

《袁氏世范》系南宋袁采所著,该书内容包括《睦亲》《处己》和《治家》三卷,《四库全书》将这本书评价为“《颜氏家训》之亚”[16],如此高度的评价,是肯定其在家训史上占据重要地位。袁采在任乐清县令内,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融入该书,为传统家训开创了新的形式,引领家训迈入更广阔的视野。这种新形式和新视野就是家训的“俗”化,其扩展了家训的内涵与形式,使其不再局限于一家,而是可推广至四海与世辈。具体地说,《袁氏世范》有以下四个特征:

首先,面向群体之“俗”。传统家训的写作对象多是官宦士族家族子弟,目的是“业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这是出于对家族未来发展的忧虑,防止家族衰败没落,是为了督促子弟维护家族地位而做,是追求家族身份区隔之“礼”的要求而开展的对自家子弟的教育,非面向普通民众。袁采作成《袁氏世范》,目的是“使田夫野老、幽闺妇女皆晓然于心目间”。就家训的发展历程而言,其内容多是家中先人对自己的反思、对后人的忠告,并在该家族内部形成类似于“成文法”的训诫和警示。而《袁氏世范》不局限于袁家,并以“世范”为名,向百姓宣传,为民间所习。在写作意图和对象方面,袁采给传统家训赋予了新的特征,家训不仅只针对家内一门之人和家内一族之事,还可以有更广阔的面向对象,可以在更广泛的人群中推行,从“礼”的传统贵族面向中解放出来,这是家训转向中的对象“俗”化的表现,也契合了民众自我“礼”化的期望。

其次,写作语言之“俗”。传统家训的写作和流传,其语言风格多追求“典正”,有如经义般精微,所谓“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对于家训来说,“典正”的书写风格和方式,在保证其“礼”之功能的同时,可能更具文学欣赏价值,能够为其他有知识背景的大家族成员所理解。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种语言特征会造成严重的阅读障碍,普通民众既难以获取又难以理解精微语言的表述,其注定只能是被特定阶层习得的家庭规范。即使到了宋代,在家训数量不胜枚举的情况下,许多家训的语言表述也是高深精微的,如前代司马光曾写成的《温公家范》,为世人立规范楷模,其内容旁征博引,处处可见其深厚的功底,但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在理解其内容时难免存在阻碍。在《袁氏世范》中,袁采明确指出:“近世老师宿儒,多以其言集为‘语录’,传示学者,盖欲以所自得者与天下共之也。然皆议论精微,学者所造未至,虽勤诵深思犹不开悟,况中人以下乎?至于小说、诗话之流,特贤于己,非有裨于名教。亦有作为家训戒示子孙,或不该详,传焉未广。”[17]社会中纵然存在许多有识之士传授自身经验和语录,为天下所共享,然而他们议论的精微程度是有文化的人都不能达致理解的,更不肖说一般水平的普通人。至于一些人创作的能为民众所理解的小说和诗话,他们的目的也并非推广礼教、美化社会风俗,还有一些家训家规,其内容并不详细完备,因此流传不广。正是鉴于这种情况,袁采决意撰写一部能为百姓所理解的生活实践规范,能够推行于田夫野老、幽闺妇女的家训,其以翔实的内容和通俗的语言在家训史上独占鳌头,在《四库全书》中留得很高的评价:“其书于立身处世之道反复详尽,所以砥砺末俗者,极为笃挚。虽家塾训蒙之书意求通俗,词句不免于鄙浅。然大要明白切要,使览者易知易从,固不失为颜氏家训之亚也。”[19]虽然袁采所用言语不免浅显,但这大大降低了阅读门槛,用通俗之言使得阅读者易知易从,这推动了家训表达之“俗”的发展。同时,表达的“俗”化,使民众更容易接受和实践,从而在民间社会建设中有更大的可行性。

再次,价值取向之“俗”。传统的家训由于撰写主体一般为官宦士族,面向对象是其家族成员,其目的也主要是为规训家族成员以维持家族地位,这样的家训体现出来的价值是有等级性的,是贵族通过对“礼”的掌控巩固家族势力,体现为巩固其社会地位而作的。而袁采所撰《袁氏世范》的目的是“可以厚人伦而美习俗”,旨在醇厚人伦道德,美化社会风俗,其价值导向是提升民众伦理品格和道德水平。所谓“人或好恶不同,互是跌非,必有一二契其心者,庶几息争省刑,俗还醇厚”,即使人们性格有差异、喜恶不同,其中也必有内容能够受到认可,为民众所用,并起到平息纠纷的作用,从而恢复社会醇厚之风气。因此,在为此书撰名时,袁采一开始使用《俗训》,代表教化民众、改善社会风气之意。府判同舍刘镇在为该书作序时,称赞道:“其言则精确而详尽,其意则敦厚而委曲,习而行之,诚可以为孝悌,为忠恕,为善良,而有士君子之行矣。然是书也,岂唯可以施之乐清,达诸四海可也;岂唯可以行之一时,垂诸后世可也。”由此可见,这本书所展现的社会价值观和生命实践理念并非只囿于乐清一县,而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具有普遍价值意义的准则。这种普遍价值必定是面向“俗”,具有这种特性才有更强的生命力和感召力。而袁采将家训还俗的尝试和努力也得到民众的认可,“续以所言私笔之,久而成编。假而录之者颇多,不能遍应,乃锓木以传”。抄录的人愈来愈多,为了方便推广从而进行刊刻印刷,这得益于宋代印刷术的进步,同时体现出民众对该书的认可和接受。这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并推及社会,具有美人伦化风俗的家训价值。将家训原本逐“礼”的价值理念推至还“俗”,这种内在价值的转变使其更具生命力,也是价值取向“俗”化的重要表征。正是这种价值取向和本书所反映的生活规范,使民间社会的发展有章法可依,使民间社会的建设蕴含着深刻的价值转向。

最后,生活实践之“俗”。家训作为家庭教育的手段,其内容自然与规范家庭事务相关,涉及诸如家庭关系、子女教育和应对家庭事件等内容,可以说是生活性的百科全书。由于传统典正家训主要面向贵族阶层,而其生活方式、教养方式和家庭组织形式与普通民众有很大不同,因此凝结其生活实践经验的家训也会与民众的生活体验有很大差别。百姓的生活实践一般是琐碎细微的家庭事务,袁采针对这种实践,在《袁氏世范》中对家庭事务的描写也是事无巨细的,从《睦亲》篇中教导个人如何处理与父母、伴侣、子女、弟侄的关系,到《处己》篇中描写个体修养和品格的提升之道,再到《治家》篇中对家庭事务管理的细致教导,都可以体会到袁采的这本《袁氏世范》堪称全面的家庭手册在生活实践中的价值。其内容涉及生活领域的方方面面,其关切深入到实践经验和事件的细枝末节,同时用朴实的语言、丰富的案例、通透的道理,形象地勾勒出一个普通百姓家应当且能够追求的理想家庭状态。而其中的家庭规范使人感同身受,激发人的生活感悟,就如同是对自家生活经验的总结一般,这都得益于袁采对百姓生活的敏锐把握,以及对实践之“俗”的精准描绘。

《袁氏世范》与同时代的朱熹所作的《家礼》不同。《朱子家礼》固然深刻影响其后的家训发展,成为后世尤其是清朝的家训典范,但该书更像是一本齐家治国的方略,是家庭和社会生活的总体性纲领。袁采作为一名县级官吏,其不论在学识抑或期望方面必然不如朱熹,袁采不能也无意作出《朱子家礼》这般在社会层面具有指导意义的作品,这体现为他们对生活关切的视角不同。例如,朱熹的《家礼》非常重视祠堂建制及所蕴含的宗法制度,该书的卷一第一篇就是《祠堂》,其中讲道“子将营宫室,先立祠堂于正寝之东。祠堂之制,三间”,“若家贫地狭,则止为一间,不立厨库”。朱熹将祠堂看得如此重要,即使是家贫的庶人也应遵照。但袁采的《袁氏世范》中未有一篇提及祠堂建制的问题。究其原因,笔者深以为,袁采笔下的家训是对普通民众生活经验的总结,而朱子对家训的撰写则是要确立礼仪规范。传统之“礼”之所以是贵族特权,部分原因是古代庙制纷繁复杂而庶人无庙,朱子以祠堂代庙旨在以更方便的途径,在民众中推行这一带有宗教情怀的建制[18]。而作为县吏的袁采,通过直观感知到民众最深刻的需求,并将这种需求提取出来加以概括和凝练,从而在生活经验基础上总结出治家经验,并不苛求在原本的实践经验外开拓新的规则。这也正是民间士人与大儒的不同,朱子对社会的伦理价值有更严格的规范,对个体的道德能力有更高的期待,对要塑造的社会处境有更明确的指向,对理想社会的描述有更清晰的图景。而在传统国家中,作为众多基层官吏中一员的袁采,其着眼点在于民间社会的日常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袁采在生活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治家经验更加生活化,更容易为民众接受和认可,更易于付诸实践。因此,在这个层面上,《袁氏世范》所体现出来的生活实践之“俗”是其在家训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原因,也是将家训所反映出的处家之道从“礼”转化为“俗”之行列的重要推手,从而使庶民阶层的自我“礼”化有了新的形式和途径。

四、《袁氏世范》对民间社会建设的价值

首先,《袁氏世范》将新特征和旧传统相结合,为民间社会建设提供了更为广阔而可行的路径。宋代不仅经济发展到一个新阶段,学术文化更是创造了新高峰。与唐代在思想文化上崇尚的“三教并行”不同,宋代知识分子经历了“古文运动”,见证了前朝文人对佛教的批评,他们意图从传统儒学中寻找现实的出路,并结合现实构建出适合当时社会的理论根基。在袁采所处的南宋时期,理学已然兴起并有蔚为大观之势,不同于汉代及南北朝时期的章句训诂之学,宋代理学家们,出于对道德性命的强调,糅合了佛道之说,将学说重点放在义理探究和心性修养方面。这种学说精神同样体现在《袁氏世范》中,袁采十分强调个体道德品格和与人交往能力的培养,使人在交往中保持自身的修养,从内在精神气质扩展向外而达至他人,从而维系良好的社会关系。不论在个人生活实践还是在民间社会建设中,社会关系都是要应对的重要内容,袁采面向普通百姓,将义理之学推至民众日常体验,用以指导其生活实践。在《袁氏世范》质朴的语言中,能够看到其对传统伦理的追求,如对“忠信笃敬”的倡导,对“正己而正人”的阐释,对“五伦”的推崇,这些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础,也是民间社会生活赖以存续的根基。同时,在其内容中也可以看到如“善恶有报”“听天由命”等带有命定论色彩的章句,这说明袁采的伦理思想中糅合着释道的精神,与当时整个社会风尚密不可分。袁采通过将原有的思想传统与新的时代精神相结合,以社会生活为面向,从个体出发指向他人,在与人交往和社会生活中,传播适合当时社会的理念,以建构民间生活的道德根基。同时,袁采以通俗易懂的语言教导民众如何在生活中培养和实践自身的道德修养,如何在与家人朋友和乡人的交往中建立良好且长远的纽带,这些都是民间社会建设中必不可少的内容,而袁采以自己的方式,为其提供了一条重要路径。

其次,《袁氏世范》以生活楷模来塑造个体内在精神和外在行为,从个体层面推动着民间社会的发育。在《袁氏世范》中,袁采通过列举他所听闻的经验,欲以唤醒民众对生活经验的反思,铭记生活事例中的警示,效仿幸福成功的榜样,从而使民众在实践中内化传统伦理价值,塑造其个体内在品格和外在行为。在第二卷《处己》中,袁采列举了在日常生活中可行的个体行为规范,如个体性情品格在事中之训练,如“处富贵不宜骄傲”“人贵忠信笃敬”“公平正直人之当然”和“君子有过必思改”等篇目,都是袁采在传统价值理念的基础上,结合实际生活情境,而提出的做人准则和处己期待,将“慎独”融于生活实践,塑造个体内在精神,培养个人的道德能力。同样的,个体作为社会行动的主体,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也要遵循相应的规范和准则,如在“厚于责己而薄责人”“小人当敬远”“正己可以正人”和“与人言语贵和颜”等篇章中,袁采重点论述了在日常生活交往中应遵照的准则。袁采将其所传递的价值观念转化为具体的道德实践,变成民众日常生活可触及和效仿的准则和榜样,并通过个体行为影响他人。普通人践行伦理道德精神会对周围他人产生直接的影响,身边的楷模行为更加具有感染力,正如袁采所说的“己之性行为人所重,乃可诲人以操履之详;己能身致富厚,乃可诲人以治家之法;己能处父母之侧而谐和无闻,乃可诲人以至孝之性”。正如康德所认为的那样,个体的行为可以为他人立法。袁采便从人们生活中最易获取的体验出发,唤醒个体在特定场域的道德演练想象,从而形塑符合伦理期待的内在品格和外在角色,为人们的社会行为提供可依据的模范。这使得民众在个体层面上主动实践和传达着社会精神和价值规范,从而将更多人纳入社会规范的建设中,并在此过程中自发促进民间规范的完善,积极自我“礼”化。

最后,《袁氏世范》从观念和精神层面推动着民间社会建设。在民间社会建设中,基层士人同民众一道,共同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前者往往从精神和文化方面为民众生活和基层社会立法,努力维护社会发展的规范秩序。宋代文化宽松的环境和崇文观念深入人心,加之科举考试能够使读书人进入国家治理队伍中,使得底层追求读书入仕的人颇具规模。而那些在科举考试中失利或是从仕途中溢出的一部分掌握知识的群体,会开办学馆等从事知识教授的工作,掌握知识的基层士人推动着典正之“礼”下渗,促使普通民众有机会接触诸多礼仪规范,从而使得知识文化和礼仪规范成为民众生活之必需。袁采的工作同样如此,其作为官僚队伍中的一员,“德足而行成,学博而文富”“爱人之政,‘武城弦歌’”。他在任时能施德政,为政爱人,不仅具备作为地方官员的良知,并且有意识地将民众纳入道德教化的范畴,以此来规范社会生活实践,巩固社会伦理和稳定社会秩序。在民间社会建设中,这样的道德伦理通常具有宗教性的功能,正如梁漱溟所说“以道德代替宗教”[19],这种道德信仰根植于传统行为规范,是个体道德生活的支撑力量,是社会发展的精神根基。民间社会建设需要依靠各方面的力量,需要各种形式的推动。袁采及其作品体现着基层士人传递礼仪规范,以角色赋予的责任感承担起教化民众的任务,并体现出其推动民间精神文化建设的努力,加强了民间社会的精神建设。

结语:民间社会建设中的自我“礼”化

民间社会建设,不仅需要基层民众话语表达的明确意识,而且还要有表达的能力和途径。这一过程需要多方的参与和努力,民众、士人和官僚阶层都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科大卫就国家对地方的影响曾如此表述:“国家对地方社会的影响,不一定是控制,也可以是地方社会很主动、很巧妙地把国家制度引入来处理地方上的问题。所谓地方整合到国家,就是一种认同的过程。”[20]由此,民间社会建设,既要借助已有的国家力量,吸收原有的整合规范,也在这个过程中主动挖掘内在体验,从而发展出独特的形态。

传统社会发展到宋代,在经济和社会领域出现了许多新情况。商品经济的发展,文化领域的宽松,科举制和印刷术的发展,社会生活各个领域都呈现出繁荣鼎盛之势。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传统“礼”的形态有了新的变化,民众不仅在经济上要求更大发展,普通人通过科举期望在权力中心占据一定地位,而且希望将自身纳入礼仪规范中,要求在经济、政治和文化上都有自己的话语和表达,这些正是庶民阶层自我“礼”化的体现。

民间社会建设的核心是以“礼”化“俗”,《袁氏世范》所表现的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即由礼变俗,可以说是民间社会的自我“礼”化。原本家训之“礼”是统治手段的表现,是阶级地位和社会角色之体现,是身份区隔在历史中的呈现。到了宋代,民间社会的兴起对传统旧有的文化体制产生了冲击,士庶阶层要求其所拥有的经济地位能在文化中反映出来,上层官僚对其的支持,民间士人对其的关注,庶民百姓对其的渴求,在此汇聚,并凝结成一股能够突破原有格局的力量。《袁氏世范》在此适时出现,袁采以丰富的执政经验和生活见闻,以浅显易懂的表达向民众传达实践经验,符合民间社会要求重塑典正之“礼”的期待,将家训这种“礼”的表达载体推向民间,推向人们的日常生活体验,推向伦理道德之“俗”的新境界。由此,《袁氏世范》是家训形式由“礼”转向“俗”的重要标志,同时也是民间社会建设当中自我“礼”化的典范。

综上所述,由“礼”变“俗”的民间社会建设,使得“礼”融入社会上下层的各个领域,并与民间经验相结合,推动着自我“礼”化。这其中融合了基层民众和士人的多方力量,共同促进民间社会礼仪规范的确立,这也是中国社会自古被称为“礼仪之邦”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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