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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温达传》看6世纪后半叶的高句丽社会

2021-11-26

地域文化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高句丽文史平原

董 健

温达,高句丽平原王时期著名将领,有关他的记事仅存于《三国史记·温达传》中。温达其人也极富传奇色彩。《温达传》虽仅有短短七百余字,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历史背景,对研究当时高句丽的社会现状及社会风貌有一定作用。

温达生活在公元6世纪后半叶,而6世纪后半叶恰是高句丽社会承前启后的关键节点。此前的高句丽致力于“广开疆土”,并完成了王城的迁移;而此后则外有与中原隋唐两大王朝间的大规模战争,内有盖苏文集权统治与军事政变。本文正是要通过对温达真实身份的深入探索及温达人生轨迹记载的分析,进而了解6世纪后半叶的高句丽社会。

一、温达身份

据《三国史记·温达传》记载:温达“容貌龙钟可笑,中心则晔然。家甚贫,常乞食以养母,破衫弊履,往来于市井间,时人目之为愚温达。”①《三国史记》卷45《温达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23页。穷困潦倒的温达与“公主”之间身份差距巨大,他能娶到“公主”,成为王婿,这并不现实,不具合理性。这不禁让我们想对温达的身份一探究竟。而对于其身份,笔者拟从其婚姻及官位两个方面入手进行探讨。

娶公主:在海东三国之中,有史可考的与王室通婚的案例并不少见,但大多为高句丽王娶妃立后的记载,对于高句丽王室“公主”出嫁,仅有两例可考。一是中川王时期的明临笏睹娶“公主”,二即是平原王时期的温达娶“公主”。下面我们考察同样娶了“公主”的明临笏睹,以期进一步明确与王室通婚,成为王的女婿的必要资格与身份制约。

“以椽那明临笏睹尚‘公主’,为驸马都尉。”①《三国史记》卷17《高句丽本纪·中川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11页。椽那部,高句丽五部贵族之一部。椽那部明临答夫与明临于漱分别登上国相之位。且自明临答夫弑主而拥戴新大王之后,王妃亦多出自椽那部。可见在中川王时期公主下嫁椽那部贵族亦在情理之中。而成为王婿之后明临笏睹又被授予官职“驸马都尉”,对于“驸马都尉”一职,则有“初,驸马都尉,汉武置也,掌御马。历两汉,多宗室及外戚与诸公子孙任之。”②《初学记》卷10《驸马七》,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47页。很显然,即便从字面上看这也是被汉化的官名。高句丽这一官职应来自中原。再者,平原王“及女年二八,欲下嫁于上部高氏”③《三国史记》卷45《温达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23页。原本也是想将“平冈公主”嫁与高姓贵族。因此,无论从中原任驸马都尉之人皆为宗室、外戚、及诸公子孙等上层统治阶级,还是从高句丽尚“公主”之人明临笏睹的身份地位,都可得知娶高句丽“公主”需要贵族这一身份背景。

授官:与明临笏睹不同的是,温达在成为国王之婿后并未立刻获得封赏,而是通过其不懈努力,在战场上获得赫赫军功之时,方才被授予“大兄”一职。而此前高句丽王也有授官给有军功之人的情况,如东川王时期毌丘俭征讨高句丽,丽军溃散,王奔南沃沮,在密友、纽由的计划下,最终击退魏军。其后,“王复国论功,以密友、纽由为第一,赐屋句鸭渌、杜讷河原以为食邑。追赠纽由为九使者,又以其子多优为大使者。”④《三国史记》卷17《高句丽本纪·东川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09-210页。再如,烽上王时期的高奴子,时慕容廆来侵,“新城宰北部小兄高奴子领五百骑迎王,逢贼奋击之,廆军败退。王喜,加高奴子爵为大兄”⑤《三国史记》卷17《高句丽本纪·烽上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13页。。而后王又“以高奴子为新城太守”⑥《三国史记》卷17《高句丽本纪·烽上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14页。。高奴子被授予大兄之时,其为小兄,已然身处兄系官位体系之内。故我们有必要分析“大兄”一职,对于高句丽大兄,最早见于《魏书·高句丽传》,并且,在各史籍所载当中,大兄的排序位置不尽相同。受6世纪的时段限制,选取《魏书》⑦《魏书》卷100《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15页。《周书》⑧《周书》卷49《异域上·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885页。《北史》⑨《北史》卷94《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115页。《隋书》⑩《隋书》卷81《东夷·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14页。作为参照。在此四部典籍中,前三部大兄分别位列第三,在《隋书》中则位列第二。对于排列位置能否说明大兄的官职等级,学界上说法不一,但从《高丽记》中所载“其国建官有九等。其一曰吐捽,比一品,旧名大对卢,总知国事……次曰太大兄,比二品……次皂衣头大兄,比从三品……”⑪杨春吉等:《高句丽史籍汇要》,《翰苑·蕃夷部·高句丽》引《高丽记》,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3页。也可知,在整个公元6世纪的高句丽,大兄官位排位较高。

在历任大兄之职的人员中,除了上文提到的高奴子,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宝藏王时期泉氏家族的泉男生、泉男产兄弟。盖苏文“子男生,字元德。九岁以父任为先人,迁中里小兄。犹唐谒者也。又为中里大兄,知国政,凡辞令皆男生主之。进中里位头大兄。久之,为莫离支,兼三军大将军,加大莫离支……”⑫《三国史记》卷49《盖苏文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50页。又据《泉男产墓志》:“教小兄位,年十八,教大兄位……廿三迁位头大兄……”可见,泉氏兄弟的升迁路径即是大兄官职。通过对史籍与墓志碑刻的考察,除去温达之外任大兄一职的共计十一人次,而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都出身贵族,大兄是他们获得晋升的一个途径。由此可知,大兄是高句丽王族及贵族才能担任的官职。

通过从娶“公主”及所获官位两个角度的分析,我们不禁心存疑问,温达能否也为贵族中的一员呢?如此“破衫弊履”、贫苦、狼狈的温达果真会是贵族吗?反观美川王乙弗在成为高句丽王之前的经历,其为躲避追杀的流浪、逃亡生活,曾作为佣作,经历“樵采”之苦,“贩盐”被骗①《三国史记》卷17《高句丽本纪·美川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15页。的悲惨境遇。王族尚且如此,况温达乎?再者,从温达之母的明事理及其言谈举止中,也可知其绝非奴隶家庭。温达确具有曾为贵族身份的可能性。

另外,还有一处疑点需要我们加以分析。温达在如此贫穷的现实下,为何宁愿“取榆皮于山林”②《三国史记》卷45《温达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23页。而不去耕种以自给呢?结合“(高句丽)其国中大家不佃作,坐食者万余口,下户远担米粮鱼盐供给之。”③《三国志》卷30《魏书·东夷·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43页。及“(高句丽)大家不田作,下户给赋税如奴。”④杨春吉等:《高句丽史籍汇要》引《魏略·高句丽国》,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页。两条史料,可知在高句丽,只有地位如奴隶的下户才从事耕作劳动。而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也指出,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也存在着“奴隶和自由民之间的对立”,“而自由民的劳动却在道德上受鄙视”⑤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22、156页。此一现象应是奴隶制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由此看来,高句丽社会也是如此。温达之所以不耕作,应是其以耕作为耻的观念所致。在高句丽社会,不仅贵族们以劳动为耻,还有一类人也以劳动为耻,据“高句丽后期社会由贵族、五部自由民、普通自由民和‘游人’组成”⑥刘炬、董健:《高句丽“游人”研究》,《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12期。的观点,得知这一类人即是五部自由民。那么温达究竟是没落贵族还是五部自由民呢?结合温达极其贫穷、困窘的生活状态,可知温达为五部自由民的可能性较大。而“(高句丽)其国有五部,皆贵人之族也。”⑦《通典》卷186《边防二·高句丽》,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015页。五部自由民不同于“普通自由民”和“游人”,只要有可能五部自由民是可以向贵族转变的。那么温达是否有这种身份转变的可能呢?这就需要结合高句丽当时的社会现状进行综合分析。

有一条史料值得我们关注,即平原王二年(560)的“王幸卒本,祀始祖庙”⑧《三国史记》卷19《高句丽本纪·平原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39页。之举。此次参拜始祖庙距上一次故国原王二年(332)的卒本之行足足有190年的时间间隔。那么平原王此举又有何用意呢?其实,公元六世纪的高句丽社会较为动荡。《日本书纪》载:“是年(545),高句丽大乱,被诛者众。七年(546),是岁凡斗死者二千余。(中夫人子为王,年八岁。貊王有三夫人,正夫人无子,中夫人生世子,其舅粗群氏,小夫人生子,其舅细群氏。及貊王疾笃,细群与粗群各欲立其夫人子,故细群氏死者二千余人也。)”⑨《日本书纪》卷19《钦明天皇》,日本经济杂志社,1897年,第327-328页。这是一场高句丽大贵族为夺权而发生的一场血腥之战。足见高句丽内部斗争之尖锐,政局之混乱。而“天保三年(552),文宣至营州,使博陵崔柳使于高丽,求魏末流人。敕柳曰:‘若不从者,以便宜从事。’及至,不见许。柳张目叱之,拳击成坠于床下,成左右雀息不敢动,乃谢服,柳以五千户反命”①《北史》卷94《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115页。,则又说明了政局动荡所导致的高句丽国势的衰落。

此外,还有这样一条记载:阳原王十三年(557)“冬十月,丸都城干朱理叛,伏诛。”②《三国史记》卷19《高句丽本纪·阳原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39页。丸都城曾为高句丽王都,即便在高句丽迁都平壤后,其仍具有重要地位。这从高句丽权臣盖苏文死后的泉氏兄弟阋墙之时“男生为二弟所逐,走据国内城死守”③《旧唐书》卷199上《东夷·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27页。来看,国内城一直地位重要,不然泉男生亦不会在关键时刻走据于此。丸都城之叛,可见高句丽内部矛盾必定十分尖锐。在高句丽如此动荡不安的大局势下,反观平原王本身的继位之路,在这条路上亦充斥着贵族间的争夺,而他之所以至卒本祀始祖庙也应是出于平衡各方势力的考虑。而从平原王自身的情况来看,维持社会稳定,扶植属于自己的新势力才是当务之急。

平原王继位之初,高句丽面临错综复杂且危机四伏的形势,故平原王主要致力于稳固政权。而在他当政的后期,却一改以往为求稳定而积极与中原修好的策略。据史载:“及平陈之后,汤大惧,治兵积谷,为守拒之策。十七年,上赐汤玺书曰:‘朕受朕受天命,爱育率土,委王海隅,宣扬朝化,欲使圆首方足,各遂其心。王每遣使人,岁常朝贡,虽称籓附,诚节未尽。王既人臣,须同朕德,而乃驱逼靺鞨,固禁契丹。诸籓顿颡,为我臣妾,忿善人之慕义,何毒害之情深乎?太府工人,其数不少,王必须之,自可闻奏。昔年潜行财货,利动小人,私将弩手,逃窜下国。岂非修理兵器,意欲不臧,恐有外闻,故为盗窃?时命使者,抚慰王籓,本欲问彼人情,教彼政术。王乃坐之空馆,严加防守,使其闭目塞耳,永无闻见。有何阴恶,弗欲人知,禁制官司,畏其访察?又数遣马骑,杀害边人,屡驰奸谋,动作邪说,心在不宾……”④《隋书》卷81《东夷·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15~1816页。。通过玺书内容,可知高句丽的一系列不臣之举,当然,这也说明了其时高句丽已具备了“驱逼靺鞨,固禁契丹”,甚至屡屡寇略隋朝边地的实力。可见平原王扶植新兴势力的成效,强化王权,结束内部纷争,使高句丽整体实力得到大幅提升。

故笔者认为,即便无法明确娶“公主”之举是否与自身成为贵族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但就其所处的社会大环境而言,温达确实具备由五部自由民上升至贵族身份的外部条件。在温达经济实力得以提升并立军功于沙场后成为当时的新兴贵族,获得国王认可及提拔得以平步青云。

二、《温达传》记事分析

通过对温达身份的考察,大致推断出其为崛起于五部自由民的新兴贵族势力。然温达身份得以转变并非完全出于其自身的努力,而是源于“平冈公主”的出现。《温达传》对此有着详述,《温达传》记事大致可分为四个部分:一是对温达穷困潦倒的生活状况及老实孝顺的性格特征加以描述,并对其中的戏剧性情节,即公主为何会下嫁给温达的缘由加以阐释。史载“平冈公主”儿时爱啼哭,而每当她哭泣时,平原王便对她说:“汝常啼聒我耳,长必不得为士大夫妻,当归之愚温达。”公主嫁温达正缘于平原王的这一句戏言,这也为之后故事情节的展开做以铺垫。

二是“公主”与平原王之间的矛盾冲突。在公主到了适婚年龄时,平原王并未将其嫁与温达而欲将其嫁与上部高氏。“公主”拒不从命。理由是:“匹夫犹不欲食言,况至尊乎!”王大怒,“于是,公主以宝钏数十枚系肘后,出宫独行。”①《三国史记》卷45《温达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23页。平原王与“公主”矛盾的焦点在于“公主”究竟嫁与何人,对平原王而言,他决意嫁“公主”于上部高氏应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其一是高句丽社会身份秩序严格,身份地位尊贵方可与王室通婚,作为父亲为女儿找一位门当户对的夫婿是合乎情理的;其二是平原王出于自身的考虑,为巩固政权稳定局势,只能选择与贵族联手,而联姻则无疑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公主”反驳平原王的理由是“君无戏言”。平原王之女对信、烈的执着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原儒家理念在高句丽社会早已深入人心。

其实,在《三国史记》中不乏类似的记载,如新罗孝女知恩感人至深的孝行;新罗薛氏女听从父命与嘉实立下婚约,当其父食言欲将她另嫁时,薛氏女以“弃信食言,岂人情乎”相抵抗。可以说,这些人都是当时的时代楷模,具有一定的社会教化意义,展现了平民社会与贵族阶级的美德。而这在金富轼的《进三国史记表》中也有所提及,史载:“是以君后之善恶,臣子之忠邪,邦业之安危,人民之理乱,皆不得发露,以垂劝诫”②《三国史记·进三国史记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1页。而就金富轼所处的高丽仁宗时期,也急需如此的社会教化与倡导。在高丽仁宗即位之初,其岳父李资谦便把持朝政大权,且不断挑战王权。在密谋诛杀李资谦失败后,反遭到他毁灭性的报复,其烧毁王宫,并劫持仁宗。虽然此事变后被平定,但政权真正回归王权后,仁宗却从此疏于对国政的治理,几年后又发生了妙清叛乱,高丽王朝就这样在一次次的冲击之下,逐渐衰退。而朝廷重臣金富轼忧国忧民,意图以此警醒高丽君臣,且史家向来以史为鉴,这也是朝臣兼史官的金富轼的儒家思想与历史观的很好体现。故而《三国史记》在人物事件的选择上,体现出以儒家道德规范为准则,意图恢复社会秩序,重视道德重建的特点。

三是温达最终得到平原王的认可,并获赐官位,故事情节得以峰回路转。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平冈公主”的帮助,“公主”是温达人生中的伯乐,是改变温达人生轨迹的关键。嫁与温达后,“公主”便以贤妻之角色帮助丈夫成就一番事业。“公主”卖掉从宫中带出的珍宝,买来“田宅、奴婢、牛马、器物,资用完具”③《三国史记》卷45《温达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23页。提升了温达的经济实力,对于温达人生的转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公主”具有一定的政治远见。她了解高句丽人“性凶急,有气力,习战斗,好寇钞”④《后汉书》卷85《东夷·高句骊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2813页。的民族性格。故令温达养马并立功于沙场。如此好战之国,对马匹这一天然的战备资源自然需求量巨大。而在高句丽“杀牛马者,没身为奴婢”⑤《旧唐书》卷199上《东夷·高丽句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20页。,可见高句丽对马匹的重视已上升到了法律的高度,马已然成为一种国家资源。在温达具备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后,“公主”令其养马,并“择国马病瘦而见放者,而后换之。”在温达与“公主”的精心饲养下,马日益肥壮。高句丽王常在春三月狩猎,并将猎物用于祭天及山川之神。到了那天,“王出猎,群臣及五部兵士皆从。于是温达以所养之马随行,其驰聘常在前,所获亦多,他无若者。王召来问姓名,惊且异之。”⑥《三国史记》卷45《温达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23-524页。得益于良马相助,平原王对其刮目相看。最终,在与周武帝的战争中,温达立得大功,终获得高句丽王的认可,并被“赐爵为大兄”①《三国史记》卷45《温达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24页。。

然而,对于与周武帝之间的战争,笔者通过对该时间段史料记载的查阅,并未发现有两国间发生过战争的任何记录,此说仅在《三国史记·温达传》中有所提及。其时,北周王朝的废立操纵于宇文护之手,武帝宇文邕只能韬光养晦,蛰伏了长达12年之久。即便在武帝施计除掉宇文护之后,他更是对内忙于实施各项改革,恢复国力。对外征战北齐,最终一统北方。至于《资治通鉴》所载的“高宝宁帅夷、夏数万骑救范阳”②《资治通鉴》卷173《陈纪七》宣帝太建十年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5493页。,高句丽军队能否是组成高保宁夷夏联军的一部分,在武帝讨伐东北地区北齐残部之时曾出兵阻挡周军北上呢?笔者认为不然,其时高句丽并未走出谷底,实力上不允许,从高句丽处理对外事务的一贯做法来看,其又怎会损兵折将为他人作嫁衣呢?由此我们进一步推断,温达所立功的战场并不存在。从中我们也可看出《温达传》中所展现的传说色彩。而这也体现出《三国史记》记事的一大特点,即想要夸大某人的功绩,就让他在与中原的交战中取胜。如大武神王时期的乙豆智鲤鱼退汉兵记事就是很好的例子。

四是温达之死。故事于温达战死沙场之处戛然而止。温达为夺回故土而主动请战,体现了其忠君爱国的情怀。在与新罗的阿旦城之战中,为流矢射伤而亡,“欲葬,柩不肯动,‘公主’来抚棺曰:‘死生决矣,于乎归矣!’遂举而窆。”③《三国史记》卷45《温达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24页。体现了温达与“公主”之间的深厚情谊。但从另一个侧面其实也反映了新兴贵族势力在国内的地位不够稳,急需立军功以巩固和维持。传记中对温达战死时的“欲葬,柩不肯动”④《三国史记》卷45《温达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24页。的记载,可能也暗示了温达之死或许另有可能,比如内斗。

三、6世纪后半叶的高句丽社会

通过上文分析可知,高句丽6世纪后半叶的社会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高句丽王权削弱,五部贵族势力复辟且贵族势力间斗争激烈。实际上,早在长寿王迁都之时,各方势力的重新洗牌便带来贵族间的矛盾不断升级,在当时因长寿王的领导魅力与个人威望而未浮出水面。而在此后,贵族之间的分裂、对立与斗争则贯穿了整个6世纪。温达生活在高句丽平原王时期,而平原王正是在贵族势力间的争斗中登上了王位。平原王之所以在最初选择将女儿嫁与上部贵族,即是有意联合贵族势力,借以巩固王权。而这从平原王祭始祖庙,笼络国内城贵族势力借以平衡各派势力以防其危及王权,与此同时,重用新进贵族势力、扶植王权亲信的举措中亦可窥知一二。并且,据后期史料载:“其官大者号大对卢,比一品,总知国事,三年一代,若称职者,不拘年限。交替之日,或不相祗服,皆勒兵相攻,胜者为之。其王但闭诸宫自守,不能制御”⑤《旧唐书》卷199上《东夷·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19页。。可知,王权的衰落并非止于6世纪后半叶,而是持续了一段时间。

二是身份秩序的流动性较大,社会的开放性较强,但即便如此,身份的上升仍需有“贵人之族”的五部这一层身份限制。五部自由民温达,在获得了一定的经济实力与军功之时,成功晋级为新兴贵族而被高句丽王重用。但温达晋升的例子很好地说明了身份阶层固化的状况已被打破,由五部民到贵族的身份转换变得容易,当然,这也得益于当时的社会需要。在6世纪后半叶的高句丽社会,在王权被极度削弱的现实下,平原王只能培养扶植自己的亲信势力来稳固王权。

三是新兴势力地位并不稳固。新势力的兴起必然带来利益的再分配,这直接威胁到固有势力的自身利益。新旧势力有着天然的矛盾,之间的斗争自然无法避免。而温达的主动请战之举亦是想在新王即位之时继续获得认可与支持,并试图通过再立军功以巩固地位,树立个人威望,提升自身实力。至于温达之死,则亦有死于国内势力争斗的可能性。

四是重视对人才的培养。认识到人才对王国发展产生的重要作用,有意将更多有才能的优秀人士扩大到统治阶层来,人才的晋升变得容易。因此社会上才会产生立军功以期身份提升的社会风气。高句丽“人喜学,至穷里厮家,亦相矜勉,衢侧悉构严屋,号扃堂,子弟未婚者曹处,诵经习射。”①《新唐书》卷220《东夷·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186页。而高句丽的普通自由民和游人整日耕作于田间恐怕不会有闲暇时间去读书习射,这些能够有资格读书习射者应该就是被称为“贵人之族”的五部贵族和自由民。而正是他们成为高句丽军队的骨干力量。其实,温达之所以很快便立功而获得晋升亦应是受益于长期读书习射的结果。而从高句丽后期史料不难发现,高句丽的这一人才政策一直贯穿高句丽后期社会。

五是高句丽社会的思想观念深受中原儒家思想的影响。从王国层面来说,温达养马、征战沙场是对国家之忠诚;从温达与平原王女儿两人之间的情感脉络来说,则温达的行为无不体现了他对平原王女儿之情义。对“公主”而言,只因儿时平原王之戏言便执意嫁与温达,并尽其所能,助其功成名就,这体现了其对信与烈的坚守,亦体现了虽贵为“公主”,亦深知“助夫成德”的女德精神。

总之,《温达传》折射出了6世纪后半叶高句丽的政治乱象与社会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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