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玄学盛,儒道释交融
——六朝时期的江苏儒学
2021-11-26徐胜男
徐胜男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思想在维护封建统治方面具有了不可替代的政治作用,并成为一种深入人心的意识形态。承接汉代的魏晋南北朝乱世,则缺少治世儒学发展所必需的政治、经济及人文条件,但该时期的儒学并非停滞、瓦解,而有着其独特的发展特点,并取得了相应的成就。在这段历史中,东吴、东晋、宋、齐、梁、陈皆建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南京作为“六朝古都”在当时的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总的来说,当时南方思想文化水准比北方高,所以江南地区,特别是江苏地区①江苏是近现代行政概念,六朝时期江苏地区的行政区划经历了诸多变迁。三国时期,今江苏北部属曹魏,南部则属孙吴,中部的淮南地带则为曹魏、孙吴对峙之地。魏于彭城(今徐州)置徐州,吴建都建业(今南京),置扬州。西晋统一之后,在今江苏省境内江北置徐州,江南置扬州。及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期,由于南北纷争,江苏省的政权归属与政区划分颇为混乱,综合来说,是在政治、民族、军事、地理形势等因素的影响下,逐步走上了淮北(淮河以北)、淮南(江淮之间)、江南(长江以南)三大地域分途异向的演变历程。(详参胡阿祥《魏晋南北朝时期江苏地域文化之分途异向演变述论》,《学海》2011年第6期),可以说是当时的天下文枢,也是儒学发展的重镇所在。因此在六朝儒学的整体特点之外,东吴、东晋、南朝分别代表了不同时期江苏儒学的发展情况,是江苏文化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魏晋南北朝儒学发展的思想背景
魏晋南北朝时期儒学发展的思想背景主要有两个:一是玄学的兴起与影响;二是“儒”的内涵变化。玄学兴起是魏晋南北朝时期重要的思想现象,也是该时期儒学发展的第一背景。①魏晋玄学是在两汉经学的矛盾下发展起来的,玄学作为一种新的思潮,主要盛行于荆州以及江东一带。汤用彤在《魏晋玄学论稿》中曾将魏晋玄学思想的发展,粗略分四个时期:(一)正始时期,在理论上多以《周易》《老子》为根据,以何晏、王弼作代表。(二)元康时期,在思想上多受《庄子》学的影响,“激烈派”思想流行。(三)永嘉时期,至少一部分人士上承正始时期“温和派”的态度,而有“新庄学”,以向秀、郭象为代表。(四)东晋时期,亦可称“佛学时期”。详参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0页。汉末以来,儒家思想不断受到冲击,逐渐失去了巩固统治、维系人心的作用,儒家名教陷于衰落的危机中。儒学式微的同时,带有自然无为特点的新的思想形态玄学开始兴起。但玄学并非清虚寡欲,而是主张君主无为,门阀专政,“魏晋的玄学家,都是属于世家大族这个大地主阶层,他们在行为上,恰恰和老庄的学说相反,过着放荡纵欲,腐朽糜烂的生活,因此魏晋之际的玄学清谈,表面上也主张崇尚自然,而实质上是在替世族大地主的放荡糜烂生活找理论依据。”②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94页。从而巩固世家大族地主经济的发展与地位。在思想领域,魏晋玄学以其新颖的本体论、方法论影响了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在玄学的影响下,该时期的儒学分化出两个不同的发展方向:一是玄学化儒学,即魏晋“新儒学”;二是正统儒学或传统儒学的延续和发展。③李中华:《中国儒学史·魏晋南北朝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8页。经学也随之发生相应的变化,在传统经学之外,受魏晋新儒学影响而产生了玄学化经学,即在儒家经典的解释中融入道家思想,重义理,不重章句。④玄学化经学,如何晏《论语集解》、王弼《周易注》等,其一改汉代烦琐注经的旧习,重义理诠释,以玄学的虚无为所本之道,改造儒家经典,开一代新风。以玄理阐释儒学思想者,其后还有郭象《庄子注》《论语体略》,韩康伯《易·系辞》,以及南朝梁时皇侃的《论语义疏》等。当然,对玄学思想持反对态度的也大有人在,如西晋裴頠《崇有论》、东晋孙盛《老子非大贤论》、东晋范宁《王弼何晏罪深于桀纣论》等,皆对玄学思想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批判。玄学化经学之外,延续传统儒学的魏晋经学则有范宁《春秋榖梁传集解》、杜预《春秋左传集解》、干宝《周易注》等。
其次,该时期的“儒”在内涵上发生了一定的变化。魏晋南北朝时期是道教、佛教、玄学、儒家思想多元发展的历史时期。在儒学统治地位松动的背景下,儒学与道教、佛教思想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交融。因此该时期的儒家,其内涵及标准比汉代宽泛得多,尤其是汉末以后,面对玄学与佛教的冲击,儒家思想对法家思想多有吸纳,“因为魏晋以后,很难再有‘纯儒’或‘纯法’的学者……已经扩大了内涵的儒家思想,进一步世俗化、民间化和政治化,并强调‘军国得失’‘君臣之义’‘公私之别’‘安上治民’等具有经世意义的原儒精神……从理念形态和价值理念上看,凡不排斥仁义道德,承认六经及孔子的地位并正面征引儒家经典,主张礼法对社会的作用,强调崇教勖学、任贤使能等,基本上均可划为儒家范畴。”⑤李中华:《中国儒学史·魏晋南北朝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27页。
二、三国时期的江苏儒学
汉末儒家思想式微,但承汉末乱世而来的魏、蜀、吴三国政权仍对儒学持支持态度。曹魏政权中,曹操用人不重道德名节,唯尚其才,依靠名法之治统一北方。曹操虽一定程度上毁败儒家伦常,但对儒学十分倡导,其所任用之人,虽有不仁不孝之徒,但更多的是具有儒士风范的儒吏,如王朗、王肃、刘劭、高堂隆、王粲等。此外,曹操、曹丕等掌权者均曾采取选才任贤、兴学著书、尊儒祀孔等一系列举措。刘备建立蜀汉政权,以汉室后裔自居,以复兴汉室为己任,更以儒学维系人心,以儒治蜀,兴学业,立博士,任用儒士,推行经术等。又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玄学之风并未影响到巴蜀之地,因此蜀汉有颇多正统的儒学之士,如杜琼、许慈、孟光、来敏、尹默、李譔、谯周、姜维等。
江苏儒学与魏、蜀两国关系甚疏,仅能从江苏籍士人身上略窥一斑,如曹魏政权中的陈琳、桓威等。①陈琳,建安七子之一,广陵射阳(今江苏扬州宝应)人;桓威乃下邳(今江苏邳州)人。他们出仕曹魏,虽于儒学方面贡献较少,但却是曹魏政权中“江苏儒士”的代表。相较而言,东吴政权的儒学色彩最为浓郁,代表了该时期江苏儒学的成就。东吴政权的儒学特色首先与统治集团主要人物的阶级出身有关。曹操出身寒族,以名法为治,用人尚才不尚德。刘备虽以汉朝宗室自居,但渊源甚远,实质上亦是寒族,而重臣诸葛亮则是世代相传的法家。由此可见,曹魏与蜀汉为政之道本质上大致相同。而东吴统治者则出身于服膺儒教的统治阶级,与两晋统治者的阶级性相同,这也是东吴与两晋尤其是东晋之间的另外一种渊源。孙氏世代在吴地为官,在张、朱、陆、顾等强宗大族及地方豪族的拥戴之下建立政权,这些东吴大族也因拥戴有功而成为操纵东吴政治社会的主要势力,成为后来门阀世族的前身。世族政治特征使东吴具有了更多儒家色彩,“东吴政权重门第,而维持门第繁荣的最好手段则是文德与武功,故东吴多以经术传世者。其政权亦显示了儒学的特色。”②李中华:《中国儒学史·魏晋南北朝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7页。东吴政权的儒学色彩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官方兴儒的坚持与努力,另一方面是东吴官员深厚的儒学素养。孙氏统治者本身即十分重视对后代的儒学教育,对官方兴学也不遗余力,如景帝孙休于永安元年(258)下诏兴学。诏曰:
古者建国,教学为先,所以道世治性,为时养器也。自建兴以来,时事多故,吏民颇以目前趋务,去本就末,不循古道。夫所尚不惇,则伤化败俗。其案古置学官,立五经博士,核取应选,加其宠禄;科见吏之中及将吏子弟有志好学者,各令就业。一岁课试,差其品第,加以位赏。使见之者乐其荣,闻之者羡其誉。以敦王化,以隆风俗。③(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158页。
在重儒兴儒的大环境之下,东吴政权所任用之人也多具深厚的儒学修养,甚至以儒学晋身,如张昭、顾雍、诸葛谨、阚泽、唐固、谢承、程秉、顾邵、步骘、士燮等。东吴时期已具有了门阀笼络政治的特征,其弊端无须赘述,但门阀政治长久兴盛也绝非门阀士族尸位素餐所能维持,其中世家大族对后代儒学教育的重视便是保证门阀兴盛的重要原因。
东吴政权的首都始建于吴郡(今江苏苏州),后来孙权筑石头城而迁都于建业(今江苏南京),其为江南地区的开发做出了重大贡献,也促进了江南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可以说,东吴政权时期的儒学发展代表了三国时期江苏儒学的最高成就。但整体上,政治冲突、军事斗争是贯穿东吴政权始末的主要矛盾,其无暇顾及思想文化建设,官方倡导儒学的措施也未有明显成效。东吴政权所团结的一批儒学人才则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维持东吴统治,使其成为三国中最后一个灭亡的政权。
三、东晋时期的江苏儒学
东晋江苏儒学的发展首先要从西晋儒学以及两晋之际南北文化播迁说起。司马氏通过“高平陵事变”掌握了曹魏政权,并用十几年的时间铲除了曹氏集团及其他异己势力,最终司马炎代魏称帝,建立晋朝。虽然西晋政权的建立悖于儒家伦理,但为维护统治,仍对作为封建阶层统治思想的儒学十分重视。司马昭为晋王时便隆礼重乐,命朝廷儒臣撰订新礼,以服务新政权。晋武帝司马炎即位之初便确定诸郡中正荐举贤才的六项标准,以举贤任能,还实行了建明堂、行乡饮大射之礼、祀孔子、起国子学、置博士、倡孝道等一系列恢复儒学的措施。此外,西晋君主还亲临指导儒学教育,晋武帝、晋惠帝都曾亲临辟雍,身体力行,亲身讲学。西晋也出现了一批儒学之士,著名大儒有杜预、傅玄,名儒还有皇甫谧、夏侯湛、挚虞、束皙等。但西晋的统一只是昙花一现,其儒学发展也随着永嘉之乱以及西晋的灭亡戛然而止。
永嘉之乱后,西晋皇室后裔司马睿在长江以南建立东晋政权,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司马睿即为晋元帝。西晋南渡成为东晋,北方士族也随之南渡,这些北来世家大族一方面成为东晋新政权拉拢依靠的势力;另一方面,他们依靠军功与才德维持世族的权力。由此形成了东晋门阀政治的现实,这种门阀势力是自东吴即存在的,“西晋灭吴之后,吴境强宗大族势力并未消失。因为未消失,所以能反抗洛阳的统治。洛阳政府采取笼络吴地统治阶级的绥靖政策,然而未收大效而中州已乱。”①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5页。东晋的建立也多赖江东世族之力,由此南渡的中原名门望族与江南的土居氏族成了东晋王朝的统治阶层,这些世族大地主掌握着东晋社会政治的命脉,君权则十分羸弱,始终没有形成中央集权的权威。当然,两晋之际的南渡并不仅仅只是政治变动,在文化传播上产生了更加深远的影响。河洛地区兴起的玄学以及在玄学影响之下产生的新儒学,随永嘉南渡被带到了江南地区,从而影响了东晋南朝儒学、经学的发展。②就世传的《十三经》注而言,汉人与魏晋人几乎各居其半,其中魏晋时人所注有孔安国《尚书传》王肃伪作,王弼《周易注》,何晏《论语集解》,范宁《谷梁集解》、郭璞《尔雅注》,其中大部分由西晋南渡传入南方。皮锡瑞指出“魏晋人所注经,准以汉人著述体例,大有径庭,不止商、周之判。盖一坏于三国志分鼎,再坏于五胡之乱华,虽绪论略传,而宗风已坠矣。”见皮锡瑞著,周予同注《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13页。玄学南渡之后,儒学统一北方,南北思想形态不同,加之双方的地理隔离,从而形成了经学上的南学、北学之分。南学除《诗》《礼》遵郑玄外,皆以魏晋注为主,如王弼《易》、孔安国《书》、杜预《左传》等,北学则仍以汉学为宗,初步奠定了南学约简、北学深芜的发展局面。
东晋江苏儒学的发展是从对玄学的反思开始的。东晋初建总结西晋灭亡教训时,十分注重对思想意识形态的考察与反思,视玄学为导致中原沦丧的主要原因之一。这体现在许多政治家及有志之士的只言片语中,更直接体现在从理论形态上对玄学进行的系统化批判中。葛洪是最早著书批评玄学的人,其虽是道教大师,但对儒学十分推崇,他的《抱朴子外篇》便以儒家立场自居,批评玄学背弃礼教的放达之风败坏伦常。范宁也指出“浮虚相扇,儒雅日替”的现状源始于王弼、何晏,故作《王弼何晏罪深于桀纣论》以崇儒抑俗。此外,戴逵、孙盛、王坦之,袁宏、范宣等人都对魏晋玄学持批评态度。除了思想层面上的批评之外,东晋统治者还致力于恢复儒学。三国至两晋,社会动荡,政权更迭频繁,儒学屡立屡废,但只要政局稳定,统治者都会不遗余力地倡导儒学。东晋一朝,内乱外患不断,复兴儒学也多是有始无终,但是中央和地方复儒兴学的努力一直在进行。东晋始建之初便敦崇儒学,明经兴学,王导、戴邈、荀崧等人纷纷上疏主张重视礼教,崇儒兴学。晋元帝时又置史官,立太学,修礼学,立经学博士九家①《周易》王氏,《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毛诗》郑氏,《周官》、《礼记》郑氏,《春秋左传》杜氏、服氏,《论语》、《孝经》郑氏。,荀崧上疏请增立《仪礼》《公羊》《谷梁》及郑《易》四家博士,因王敦之难未得实行。②详见(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77-1978页。太兴四年(321),元帝又置《周易》《仪礼》《公羊》博士。除了倡立国学之外,东晋君主本身也熟习儒家经典,并多次讲经。③“元帝太兴二年,皇太子讲《论语》通,太子并亲释奠,以太牢祠孔子,以颜回配。成帝咸康元年,帝讲《诗》通。穆帝升平元年三月,帝讲《孝经》通。孝武宁康三年七月,帝讲《孝经》通。并释奠如故事,穆帝、孝武并权以中堂为太学。”(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99页。中央倡儒之外,儒学之士在地方的教授活动也未曾停止,范平、杜夷、范宣、范汪、范宁等人,都曾讲学一方,传授弟子。但东晋政局动荡,先后有王敦叛乱、苏峻谋反、殷浩西征、桓温北伐、王恭叛乱、桓玄篡逆、孙恩卢循起义等一系列事件,内忧外患频仍致使东晋儒学不能真正复兴。
整体上,东晋的儒学在官方手中并未有较大的成就,儒者多世家传习或个人修习,儒士们讲学乡里的个人行为也成为对官学不振的一种补偿。尽管如此,儒学在东晋政权中仍然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东晋皇权的统治力极为软弱,“东晋政权所以能够维持下来,实由儒学的宗法伦理观念在统治阶层中仍然客观地在起着支配作用。”④刘振东:《中国儒学史·魏晋南北朝卷》,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03页。统治阶层权臣观念里儒家基本的君臣之别、上下之义是维系君权权威的一丝微弱的思想力量,因此王敦、桓温、桓玄、刘裕等权臣即使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轻易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以说,自汉代以来,儒家伦理思想深入人心,即使在君权软弱的乱世,也依然能够形成一股强劲的思想的力量,规约着为臣者的基本政治行为。
四、南朝时期的江苏儒学
晋室南渡之后,形成了南方东晋与北方十六国之间的对峙,南北朝是这种分裂形势的继续,其中南朝有刘宋、南齐、南梁、南陈四朝,北朝则包含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和北周五朝。南朝皇权微弱,世族强大,故南朝儒学的发展首先需面对门阀政治的历史现实。世家大族凭借世资,占据高位,并在庄园经济的保障下,不断巩固其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重要地位。此外,他们还以门阀相标榜,强调门第望族的优越感与士庶之别,使六朝成为典型的世家贵族型社会。“但是也由于世家大族在政治、经济诸方面都有固定的优越地位,因此都只孜孜于保持他们家门富贵。君统的变易,朝代的更迭,反而一似与己无关。在禅代废立之际,世家大族不是不与闻,便是帮忙篡位,均以自己门第利益为转移。”⑤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7页。柳诒徵也曾陈述过此观念:“魏、晋以降,易君如举旗,帝王朝代之号如传舍然……当时士大夫以地方绅士,操朝廷用人之权。于是朝代虽更,而社会之势力仍固定而不为摇动,岂惟可以激扬清浊,抑亦所以抵抗君权也。”①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31页。贵族门阀势力在南朝政权的更迭过程中,僵化成为可与皇室相抗衡的半独立政权与垄断力量。
思想上儒道玄佛相交融是儒学在南朝乱世中面对的另一个历史现实,“大一统的观念瓦解,正统思想失去了约束力,士人在生活情趣、生活方式上也随之发生变化,从统一的生活规范,到各行其是,各从所好。”②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5页。该时期王权衰落、儒家思想落潮,玄学极端发展至南朝时也已引起玄学内部及儒家学者的不满。与此同时,道教逐渐发展壮大,佛教兴起并急剧膨胀,给社会造成了巨大的政治、经济负担。面对佛教对儒学的冲击与挑战,知识分子分成反佛与崇佛两大阵营。反佛的儒家学者有何承天、周朗、郭祖深、范缜、荀济等。儒家致力于抑佛时,对玄学的批判力度大为下降,相反还常常孔老并提,援引玄道思想以对抗佛教。故在反佛的大趋势下,玄学的本体论、道教的自然主义都在不同程度上被儒家学者吸收,儒道思想得到进一步融合。而崇佛的知识分子也多倡佛而不反儒,主动援儒入佛或援佛入儒,因此他们虽推崇佛教,但在思想深处仍以儒学为宗。由此南朝儒学一方面吸收了魏晋的名法和两晋的道玄,显出儒与玄的融合;另一方面,在一部分知识分子身上又表现出儒与佛的融合。
在门阀政治及思想多元的乱世现状下,各朝掌权者对儒学都十分重视。虽然南朝宋、齐、梁、陈四个朝代,在军事、政治、思想、文化等发面都发生急剧变化,但就儒学的发展而言,可以说从未中断。儒道玄佛等思想虽存在着冲突矛盾,但从当权者的角度而言,儒学仍然是主流的意识形态。因此各政权都以儒学为指导思想,并采取制礼作乐、改定历法、撰史修文、开馆兴学等举措。《南史·儒林传》对南朝兴儒情况做过总结:
洎魏正始以后,更尚玄虚,公卿士庶,罕通经业。时荀顗、挚虞之徒,虽议创制,未有能易俗移风者也。自是中原横溃,衣冠道尽。逮江左草创,日不暇给,以迄宋、齐,国学时或开置,而劝课未博,建之不及十年,盖取文具而已。是时乡里莫或开馆,公卿罕通经术,朝廷大儒,独学而弗肯养众,后生孤陋,拥经而无所讲习,大道之郁也久矣乎。至梁武帝创业,深愍其弊,天监四年,乃诏开五馆,建立国学,总以《五经》教授,置《五经》博士各一人……③(唐)李延寿撰:《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730页。
尽管在南朝的政治斗争及政权更迭中,儒家纲常伦理被彻底践踏,但统治者每以违背儒学理念的手段取得政权之后,又总是企图以儒学来维护自己的统治,因此南朝的统治者在倡导儒学方面十分用心,更在梁朝形成了儒学大盛的局面。南朝各政权大多建都建康(今江苏南京),而且统治者们多熟习儒家经典,不仅个人修习儒学,对儒学也十分倡导,因此,南朝帝王与江苏儒学的关系水乳交融。
虽然有来自官方的努力,但皇权不振,朝代更迭频繁,往往兴儒的努力尚未取得成果,便已改朝换代。因此南朝儒学的发展带有明显的乱世特征,其较少以官方的、集体的、全面的、长久的形式出现,更多的是民间的、个人的、局部的、暂时的。大致而言,南朝儒学的成就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代表性儒学人物的出现;二是士人阶层较高的儒学素养;三是经学上南学统一北学。
南朝儒学的代表性人物,有刘宋时期的雷次宗、何承天、颜延之、何尚之,南齐的王俭、刘瓛、陆澄、顾欢,梁朝的范缜、皇侃等。刘宋儒学大家雷次宗在儒学的传授方面贡献突出,①雷次宗曾两次被皇帝请到京城讲授儒学,第一次是元嘉十五年(438),宋文帝征雷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会稽朱膺之、颍川庾蔚之并以儒学,监总诸生。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车驾数幸次宗学馆,资给甚厚。又除给事中,不就。久之,还庐山,公卿以下,并设祖道。”见(梁)沈约撰《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93-2294页。第二次是元嘉二十五年(448),又征诣京邑,“为筑室于钟山西岩下,谓之招隐馆,使为皇太子诸王讲《丧服》经。次宗不入公门,乃使自华林东门入延贤堂就业。”见(梁)沈约撰《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94页。他的分科教学思想,对后世专科教育的发展产生了直接影响。何承天则是刘宋时期儒佛之争中反佛阵营的代表,他秉持儒家立场,以儒家的人性论、仁义学说、入世主义等理论反对佛教理论,在形神问题上批判“神不灭”的唯心主义理论,宣扬无神论,维护儒家正统。颜延之、何尚之则属于崇佛阵营中的代表,颜延之曾与何承天围绕《达性论》②佛教徒宗炳著《明佛论》,将有生命的事物总称为“众生”,并证明有所谓“因果报应”“六道轮回”。《达性论》是何承天反驳《明佛论》的哲学论文,其论证人为贵,乃天地万物的中心,不能与其他生物并列为“众生”。《达性论》站在儒家立场、根据儒家经典思想批驳佛教的观点,收入在《弘明集》卷4。进行争辩,与著名艺术家宗炳结成同盟,颜延之驳斥《达性论》,宗炳非难《白黑论》③《白黑论》,刘宋高僧慧琳著,载《宋书》第97卷。该文以白学先生喻指儒、道,以黑学先生喻指佛学,通过白、黑两先生的问答,论述三教异同,指出三教均为圣人之说,各有所长,倡导三教并立、三教融合。并对佛教的缘起性空理论予以驳斥,也因此遭僧众围攻。宗炳非难《白黑论》,何承天与宗炳就《白黑论》有过相关论辩,是南朝形神之争的一部分。,成为支持佛教的中坚力量。何尚之与颜延之一样,崇儒又不斥佛,他对佛教济世之功进行了透辟的阐释,称扬佛教在维系世道人心、辅助现实政治中的巨大作用,开后世“佛法辅政论”之滥觞。对齐代儒学有促进作用的在朝有王俭,在野则有刘瓛。王俭官职地位较高,大力推行儒学,成为一时儒宗,著述颇丰。④王俭在儒学方面的成就主要在目录学领域,曾校勘古籍,依刘歆《七略》、撰《七志》四十卷,又撰定《元徽四部书目》。同样出身于琅琊王氏并有儒名的还有王俭的叔父王僧虔。王僧虔(426-485),字简穆,好文史,善音律,尤其留意雅乐。曾因“朝廷礼乐多违正典,民间竞造新声杂曲”上疏进言。刘瓛学贯当时,为一代大儒,以其学识与品格影响一代学风。著名道教学者顾欢也是儒学的传承人,他前半生治儒,堪称老子学大家,其母去世后,隐遁不仕,于天台山开馆聚徒。他晚年信奉道教,著有《夷夏论》,虽站在道教立场上排抑佛教,但是却是以儒家的尊夏卑夷为出发点,借儒家“夷夏之防”的民族观否定佛教在中国传播。梁代儒学贡献突出的则是无神论斗士范缜以及经学大师皇侃。范缜出身儒学世家,反对佞佛,著有《神灭论》,主张注重现世人生,反对报应思想;主张无神,反对佛教的神不灭和人死为鬼的说法。梁朝儒家学者、经学家皇侃则撰有《论语义疏》,以老庄、玄学释经,不拘家法,随意发挥,是南朝玄学化经学的代表作。
南朝儒学的成就,不仅体现在上述几个重要人物身上,还更多地体现在活跃在各个领域,坚持儒学立身,并积极践行儒家宗旨的士人身上。这也是南朝儒学成就的第二种体现,在梁陈时期表现最明显。梁代是南朝儒学发展的高峰,陈朝则是梁朝的余绪,梁陈时期出现了大量以儒学名世的儒学人物。名儒有徐勉、周舍、朱异、贺琛、孔子祛、何佟之、贺玚、严植之、明山宾、沈峻、伏曼容、何胤、皇侃、范缜等。另外还有一批经史兼通的学者,如沈约、阮孝续、萧子显、裴子野等。又有文学家、文艺批评家钟嵘、刘孝标、刘勰等。梁代儒学的繁荣是全方面、整体性的,出身于不同阶级,活跃在文学、政治、军事等不同领域的士人,均以儒学立身,甚至有卓越的儒学成就。如朝臣朱异以儒学知名,将军羊侃也颇具儒家风度。当然,梁朝儒学之盛尤其鲜明地体现在名儒、硕儒的集中出现上,他们开堂讲学、制定礼仪、著书立书,又多以“五经博士”的身份言传身教。主要有明山宾、孔休源、贺琛、司马褧、伏曼容、何佟之、范缜、严植之、贺玚、崔灵恩、沈峻、孔子祛等。作为当时的大儒,他们均有学术贡献,礼学方面尤其显著。如天监初年,梁武帝萧衍诏求通儒治五礼,开五馆并置五经博士,于是有掌治吉礼的明山宾,治嘉礼的司马褧,治凶礼的严植之,治宾礼的贺玚,另有多次担任五经博士的沈峻。此外,又有致力于讲学、治学的伏曼容、何佟之、崔灵恩等人。梁代儒学之盛与梁朝统治者的态度相关,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时代对于秩序稳定性的迫切需要。南朝动荡的政局致使其难以为儒学的发展提供长治久安的基本保障,但官学不兴,儒学不振的局面,并不代表儒学的彻底衰微。相反,从上述对南朝儒学及儒学人物的梳理来看,儒学在士人心中仍然具有不可动摇且无法取代的重要地位。无论是为了维护“正统”思想,还是因为诗书传家的意识,儒家经典都是士人阶层普遍学习的文化知识。
南朝儒学成就的第三个体现是它对北朝儒学的影响,尤其是经学上的南学北传。北朝各政权统治者多为塞北鲜卑族,或与鲜卑族有密切关系的汉族,他们建立政权、谋求发展的过程其实是少数民族政权实现并发展封建化的过程,这必须依靠不断加深汉化程度才能实现。少数民族汉化“实质不过是以传统的封建制度的上层建筑为模式,不断地构造和完善自己的上层建筑体系。”①刘振东:《中国儒学史·魏晋南北朝卷》,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03页。封建制度的核心思想便是儒家的社会原则与思想,因此北朝各政权均积极学习、吸收儒家文化,其崇儒兴儒的目的与效果更加显著。加之北朝本身已有雄厚儒学基础,故儒学在北朝有一定的发展。南朝江苏儒学对北朝儒学的影响,首先表现在士人的流动与交流上。其中北魏虽南儒寥寥,但却形成了北朝重儒的传统,在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持续产生影响,余波绵延至隋唐。北齐曾出现一批知名的儒者,见于《北齐书·儒林传》《北史·儒林传》,其中有几位曾在江苏为官,如张雕、李广,也有途径江苏之人,如祖鸿勋,亦有江苏籍儒者,如刘逖、颜之推、袁奭、江盰,其中以颜之推最为有名。北周沈重为南人入北,王褒、庾信等也都是入仕北周的南朝儒生。此外,萧㧑、萧世怡、萧圆肃、萧大圜、宗懔、刘璠、柳霞等都是南朝旧臣入仕北周。当然,南朝儒学对北朝儒学的影响最主要还是体现在经学上南学的北传。《隋书》卷七五《儒林传》中曾总结南学与北学:
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大抵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②(唐)魏征、令狐德棻撰:《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705-1706页。
北学以汉学为宗,传郑玄之学,重章句,故保守细致。而南学受玄学、佛学的影响,以义理解经,不拘家法,兼采众经,故南学重义理、轻经文,不重传注而多兴“义疏”之学。关于南学与北学的区别,前人多有论述,如范文澜在《中国经学史的演变》一文中指出:“南北朝时期,北朝儒生保守汉儒烦琐经学,南朝儒生采取老庄创造新经学。所谓南学简约,得其英华(要义);北学深芜,穷其枝叶(烦琐)。就是南北学的区别。”③范文澜:《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238页。虽然由于地理隔阂,南朝、北朝之间存在文化差异,但二者并非完全隔绝,南北学术之间存在一定的沟通与交叉。如刘宋时期北魏占领了青州、徐州,新学北传,其进一步结果便是南北朝之后经学统一,北学折于南学。《隋书·经籍志》总结经学统一的情况,《易》则“梁、陈,郑玄、王弼二注,列于国学。齐代,唯传郑义。至隋,王注盛行,郑学浸微,今殆绝矣。”①(唐)魏征、令狐德棻撰:《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13页。《书》则“梁、陈所讲,有郑、孔二家。齐代,唯传郑义。至隋,孔、郑并行,而郑氏甚微。”②(唐)魏征、令狐德棻撰:《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15页。《春秋》则“《左氏》唯传服义。至隋,杜氏盛行,服义浸微。”③(唐)魏征、令狐德棻撰:《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33页。即隋朝统一后,继承汉末儒学传统的北学渐渐式微,而继承魏晋新学的南学则成为经学正宗,即经学统一,有南学而无北学,南学取得了绝对性的胜利。至于北学并入南学的原因,皮锡瑞解释说:“南朝衣冠礼乐,文采风流,北人常称羡之。高欢谓江南萧衍老公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是当时北朝称羡南朝之征。经本朴学,非颛家莫能解,俗目见之,初无可悦。北人笃守汉学,本近质朴;而南人善谈名理,增饰华词,表里可观,雅俗共赏。故虽以亡国之余,足以转移一时风气,使北人舍旧而从之。”④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35-136页。其实,南朝儒学的地位与影响之所以能逐渐回升,是历史趋势使之然。“由宋至梁,几个政权的统治者所以逐步加强对儒学的倡导,内在的原因是世族阶层在社会上、政治上的地位开始由盛转衰,新起的掌握政权的豪族势力感到作为世族阶层代表性意识形态的玄学思想,对确立和巩固他们的统治地位并没有什么效用,鉴于魏晋的教训,他们不得不重新强调儒学这种传统的思想武器。”⑤刘振东:《中国儒学史·魏晋南北朝卷》,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53页。
结语
自汉代以来,思想学术与政治意识形态之间,即“道统”与“政统”之间的较量暗潮涌动,文士阶层以知识、道德为武器与权力对抗,以此获取生存空间。这种文化权力与政治权力之间的矛盾,在皇权不振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却得到了缓和。君权羸弱导致权力下移,各掌权的士族门阀又通过教育的方式掌握了文化话语权,儒学知识成为世家大族教育传承中的普遍知识。在官学不振的背景下,儒学更是依靠这种家世的传承而绽放出别样的风采。即使这一时期的道、玄、佛等思想都十分兴盛与活跃,但其都具有儒学底色,秉其思想的文士也都不乏儒家风范。在这一段历史中,江苏地区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与重要性在儒学的发展传承过程中发挥着巨大的历史作用。东吴虽于儒学上少建树,但其保留了儒学传统以及儒学发展所需的士人基础,东晋虽亦不能推进儒学发展,但儒学仍以星星之火的态势维系着封建君臣伦理。南朝时期玄学沉寂,儒释道多元思想相融合,逐渐形成了重新肯定儒学作为社会统治思想地位的大趋势,儒学回温也为新的大一统国家的建立准备了思想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