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斯·沃克小说《梅丽迪安》中的历史书写
2021-11-26郭玉英
郭 玉 英
(南阳师范学院 公共外语教学部,河南 南阳 473061)
艾丽斯·沃克是美国非裔作家中一颗璀璨的明星,在当代美国文坛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沃克具有极其强烈的政治和历史意识,称自己是一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社会活动家和革命的艺术家。她参加过民权运动和女权运动,后又参加游行,反对美国向中美洲运送武器,而且大声疾呼要求人们善待动物和地球。其作品不仅关注女性﹑种族﹑生态等政治和环境问题,也把历史书写作为其创作的重要使命。在一篇名为“黑人革命艺术家的职责”的文章中,沃克声称黑人革命艺术家的职责是“简化历史并且为前辈记录下历史”,“创造新的作品且保存前人所创造的作品”[1]135。她认为黑人艺术家应该像一个活的文件柜,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歌曲﹑诗歌和故事,装满了人名﹑地名﹑善行和恶行,能够随时随地为人们讲述。不难看出,沃克也把记录和书写历史作为黑人艺术家的职责,并在其作品中完美地演绎出来。
《梅丽迪安》是艾丽斯·沃克发表于《紫色》之前的优秀长篇小说,小说以民权运动为背景,叙述了黑人妇女梅丽迪安﹑黑人男性杜鲁门等在民权运动中逐步成长起来的故事。该小说自出版伊始就好评如潮。《纽约时报·书评》曾评论它是“一本非常好的、言简意赅的书,一本犹如清水般流动的简洁的书”[2]。美国《黑人学者》杂志也将其纳入20世纪70年代十佳小说之列。然而,国内学者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射在其荣获普利策奖的小说《紫色》上,对《梅丽迪安》这部作品的评论屈指可数,一般仅从作品的主题、叙事策略及女性主义角度进行评析。笔者试图从新历史主义的视角对《梅丽迪安》中的历史书写进行阐释,使国内对其研究更加多元化和系统化。
一、黑人奴隶制历史的再现与反思
美国非裔黑人奴隶的祖先是自由的非洲黑人,17、18世纪由国际奴隶贩子把黑人从非洲运到北美洲,卖给种植园主,从而使其失去了人身自由,终身为种植园主奴役,成了黑人奴隶。黑人奴隶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和牲畜一样被看作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遭受着非人的待遇。首先,工作时间较长,每天长达18-19个小时。其次,食不果腹,衣衫褴褛。黑奴常年处于饥饿和半饥饿的状态,穿的衣服是用劣质的“黑人布”做的,穿在身上就像针扎一样难受。另外,女黑奴还不得不遭受白人主人或监工的性蹂躏,不得不忍受夫妻分离、母子分离的痛苦。在种植园奴隶制下,黑奴的婚姻和家庭得不到法律的保护,女黑奴无法选择自己的配偶。著名的废奴主义者和女权主义者索杰纳·特鲁斯就出身于奴隶家庭,13岁之前已经被卖了3次,在婚姻方面,她不得不接受奴隶主的安排。女黑奴组建的家庭也会被奴隶主无情地拆散。在黑奴家庭中,父亲的地位是缺失的,母亲往往成为家庭的支柱。更有甚者,奴隶主受利益的驱使,会拆散母亲和孩子,使原本就不完整的家庭变得四分五裂。“在奴隶制拍卖场,伤心的母亲对母子分离的痛苦陈词,往往是十分感人的。有人曾问美国议员约翰·伦道夫,他曾听到的最伟大的演说家是谁,伦道夫不假思索地答道:‘一个奴隶,她是一位母亲,她的讲坛是拍卖台。’”[3]黑人奴隶制的罪恶罄竹难书,很多作家如托尼·莫里森、阿里克斯·哈利等在文学作品中揭露了奴隶制违反人道主义的本质。小说《梅丽迪安》中,沃克也述说了北美奴隶制下黑人女奴的孩子被贩卖的案例。主人公梅丽迪安(以下简称梅)的高曾祖母是一个奴隶,其孩子还在牙牙学语时便被卖做奴隶,高曾祖母跟随奴隶贩子把孩子偷了回来,孩子还未长大,高曾祖母便由于常年饥饿而死亡,孩子又被卖做奴隶。
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历史永远不仅仅是谁的历史,而总是为谁的历史。不仅是为某一特定意识形态目标的历史,而且是为某一特定社会群体或公众而书写的历史。”[4]黑人由于在历史上处于被奴役的地位,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因而无法书写自己的历史。然而,黑人奴隶有自己的口述文化——布鲁斯、黑人民间故事等,通过黑人民间故事,可以了解黑人的真实历史。黑人民间故事内容繁杂,有关于黑人起源和黑人奴隶生活的故事、奴隶逃跑的故事、动物骗子的故事和奴隶骗子的故事。美国历史学家劳伦斯·W·莱文总结了黑人民间故事的意义:“经过世代相传,构成了黑人的历史;给孩子讲述民间故事就是对孩子进行道德教育并且教会他们如何在奴隶制下幸存下来;是奴隶发泄自己愤怒心理的一种途径。”[5]沃克也运用了一个民间故事让读者了解南方奴隶制时期奴隶的真实形象,实现了对历史的改写。小说中讲述了一个来自西非的黑人奴隶路维尼的故事。路维尼很擅长讲恐怖故事,深受孩子们的喜爱。奴隶主的幼子患有心脏病,被她讲述的故事吓死了。奴隶主割去了路维尼的舌头,她便把自己的舌头埋藏在一棵木兰树下,这棵树长得枝繁叶茂。“农庄的其他奴隶相信它拥有魔力。他们宣称它会说话,会创作音乐……曾经在它的枝丫中,一名躲藏的奴隶未被发现。”[6]44此民间故事中展示的奴隶形象——路维尼敢于反抗、且具有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她用自己的智慧杀死了白人孩子,表达了被卖到美洲的愤怒,不再是以往历史学家笔下那种温顺的、唯命是从的山姆大叔形象。沃克运用民间故事一方面展示了黑人文化的宝贵遗产,增强了黑人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另一方面也修正了历史,使历史的真相浮出地表。
沃克不仅再现了黑人奴隶制下非裔黑人女奴的悲惨遭遇,而且展现了奴隶制下黑人的精神创伤对黑人男性的影响。南方的种植园主为了维护并延续奴隶制度,不仅制定了严格的法律限制并且束缚奴隶,而且从宗教、教育、思想等方面麻痹黑人奴隶,使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被奴役的地位。他们宣扬“白人性是美、善,而黑人性是丑、邪恶的区别早在中世纪时期文学——英格兰的道德剧中就已经呈现……因此,成为白人就意味着纯洁、善良、普遍的和美丽的;而成为黑人则意味着不纯洁、邪恶、狭隘和丑陋”[7]。久而久之,黑人就会产生自卑感,排斥自我身上所有与黑人有关的方面,而认同白人的审美观念和文化价值观念。万恶的奴隶制度伴随着19世纪南北战争的结束而宣告解体,但直到民权运动前,黑人种族的自卑感依然没有消除,黑人对本民族的文化认同感依然很低。《梅丽迪安》中的男主人公杜鲁门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黑人民权活动家,他酷爱白人文化,说法语,追求白人女性。“他相信说法语听起来更好听,他也相信说法语的人比不说法语的人更好。”[6]95女主人公梅是他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精神上的导师,更适合做他的妻子,他却选择一个来自北方的白人女性志愿者林妮。因为他已经同化了白人的审美观念,崇尚金发碧眼的白人女性,否定黑人女性的美。通过杜鲁门这个人物形象,沃克揭示了奴隶制给黑人带来的集体创伤——美国黑人缺少文化自信,难以以一种有别于白人主流价值标准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有些人认为奴隶制过于残酷而采取逃避的态度,不愿回忆这段历史,沃克却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敢于直面奴隶制的历史,反思了奴隶制历史给黑人带来的难以消除的精神创伤。
二、关于民权运动的真实历史书写
民权运动是非裔美国黑人争取与白人获得平等权利,要求取消种族歧视的运动。许多历史学家撰文表述轰轰烈烈的民权运动使美国黑人感到自己被赋予了平等的权利,获得了自尊,敢于反抗自己遭受到的种族歧视。沃克曾参加过民权运动并且撰文支持民权运动,也写过很多纪念马丁·路德·金的文章。其散文集《寻找母亲的花园》中有一篇名为《民权运动有什么好处》的文章。此文中,沃克高度赞扬民权运动,认为民权运动“使人们解决了温饱问题,获得了遮风挡雨的地方,使人们获得了自信﹑骄傲和生活的目的……民权运动使黑人有了自己的历史,并且产生了比总统伟大得多的英雄,这些英雄是许多年轻人学习和效仿的榜样”[1]128-129。民权运动不仅真实地记载在其散文集、诗歌和回忆录中,在她的虚构文本——半自传体小说《梅丽迪安》中也有所体现。在这部作品中,沃克真实地再现了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的真实历史事件:白人对民权运动者的迫害、“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发展的历史轨迹及其组织内部出现的问题、选举教育活动的艰辛等。
民权运动发轫于20世纪50年代,60年代达到高潮,终结于70年代。许多有志之士参加了这场黑人争取平等权利的斗争,然而白人却百般阻挠民权运动参加者,并对他们进行残忍的报复。如果黑人女性参加民权运动,她就会被白人老板解雇。参加游行示威会遭到棍棒的毒打、飞车射击、白人向其家里扔响尾蛇甚至入狱,在监狱中受刑。参加民权运动还常常会殃及家人,如果家里有人参加民权运动,其他家庭成员就很难找到工作。联邦国民警卫队用警犬﹑水龙头和催泪瓦斯镇压民权运动,并且逮捕民权活动家。这些在小说中都被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来。梅参加民权运动前,她在电视上目睹这样一条新闻:民权活动家所居住的房子被炸毁,三个小孩和一个成年人遭遇不测,还有几个伤势很重。在“战斗疲劳”一章中,作者详尽地叙述了杜鲁门和梅在参加游行抗议公共设施的种族隔离政策时先后被捕入狱,以及遭受毒打和折磨的情形。“杜鲁门一瘸一拐地走出监狱……司法官揪住梅丽迪安的头发,其他狱卒从后面对她拳打脚踢。”[6]84
民权运动中,涌现出了“南方基督教领袖大会”(SCLC)﹑“种族平等大会”(CORE)、“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SNCC)﹑“全国有色人种协会”(NACCP)等诸如此类的组织机构,它们为黑人争取平等权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SNCC)是由黑人和白人学生组成的一个民权组织,领导人为约翰· 路易斯,参加了民权运动中许多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沃克在斯博曼学院就读期间,加入了“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组织的餐馆静坐示威运动,1963年,又参加了华盛顿特区的游行,争取工作和自由,后又在密西西比为“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教授黑人历史,对这个民权组织了如指掌。沃克在《梅丽迪安》中再现了这个组织意识形态转移的历史。“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成立之初,奉行的是马丁·路德·金的非暴力抵抗路线,主张通过游行示威和组织社区活动等争取平等权利。小说中女主人公梅和男主人公杜鲁门正是在这个民权组织中相识,并一起参加游行示威活动。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激进的情绪在黑人中蔓延且与日俱增,他们对马丁·路德·金的非暴力主义越来越不耐烦,主张把非暴力转变为暴力的运动。马尔克姆·爱克斯主张黑人尊严,不与白人妥协。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在1966年成为“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主席,他鼓吹“黑色权力”,号召黑人用“任何必要的武器为解放而战,包括杀人”。这个历史场景在小说中是这样展现的:一群青年学生集聚在一起,回答是否能为了革命而杀人的问题,梅的朋友安妮毫不犹豫地回答“能”,而她则因信奉非暴力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此退出了革命队伍。20世纪70年代民权运动结束之后,“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的一些成员仍然分散在基层进行反对种族歧视的斗争。读者不难看到,梅退出革命队伍之后,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在种族歧视最严重的地方进行斗争,长达10年之久。后来杜鲁门接替了她的位置。人物是虚构的人物,但历史事件却是真实的。新历史主义反对新批评对文学作品的封闭式的研究方法,主张打破文学与社会、文学与历史之间封闭的话语系统,把文学文本置于当时创作的社会和文化语境,考察它与其他文本的关系。《梅丽迪安》创作于民权运动结束之时,如果考虑小说的创作语境,不难看出这些事件映射了“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的历史。
“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在民权运动后期组织内部也出现了许多问题:如黑人男性因惧怕白人在组织中的领导地位,而将其驱赶出组织;黑人男性对白人女性的性骚扰。从1963年起,SNCC内部就出现了怀疑白人的不协调的声音。霍华德·金恩在他的《SNCC:新的废奴主义者》一书中提到了这一事件:“四五个黑人成员强调应该限制白人的地位,因为白人对密西西比黑人谈论选民登记,只会使南方黑人更加相信白人比黑人优越。白人倾向于在运动中占据领导地位,这延缓了培养黑人成为领导的步伐……”[8]539此后白人志愿者与黑人的矛盾不断升级,在1965年夏天的一次会议上,黑人用这样的话语使白人沉默:“你在这儿多久?”“你怎么知道做一个黑人有什么样的感受?”“如果你不喜欢我们的方式,离开这个州。”[8]545更有甚者,有些黑人民族主义者强奸白人女性志愿者,而白人女性志愿者允许黑人男性对她们进行性剥削以弥补她们民族对黑人犯下的滔天罪行。小说中主要人物梅﹑杜鲁门和林妮均为撒克逊学院的大学生,都投身到民权运动中去。其中林妮为白人志愿者的代表,这使人联想到“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这个民权组织。小说也写到白人志愿者林妮退出民权运动回到密西西比,在密西西比遭到黑人民族主义者托米的强奸。然而她默认并且原谅了托米的强奸行为以减轻她身为白人的负罪感。
民权运动中也存在着男性沙文主义的问题。曾在“南方基督教领袖大会”(SCLC)组织内部担任行政职务的黑人女性民权活动家塞蓓蒂娜·克拉克这样描述:“我是‘南方基督教领袖大会’(SCLC)的行政管理人员,但是男人都不服从我的领导……男人们对女性没有信心,认为女性是性的象征,不能做出什么贡献。”[9]在“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中工作过的黑人女性凯思琳·克利弗(Kathleen Cleaver)对性别歧视也深有体会,她认为黑人女性做了大部分的工作,却很少能占据领导地位。这一点在小说中也有所涉及。杜鲁门和梅发生关系后却弃她而去,和另一个白人女性寻欢作乐。作者以第三人称的口吻描述梅的内心想法:“杜鲁门不想在他身边有一个将军……如果她还和从前作为埃迪的妻子那样,做一个睡美人,会更加喜欢她。”[6]110杜鲁门和白人女性分手后,又想和梅破镜重圆,他每次见到梅就说:“给我生一个黑人孩子。”[6]120不难看出杜鲁门的男性中心主义思想,他把女性看成是满足男性性欲、寻欢作乐的工具和生育孩子的机器。
民权运动史上的选举教育活动在文本中也有所体现。民权运动者动员黑人登记参加选举时经常碰壁,工作非常艰辛。黑人女性民权活动家芬妮·娄·哈默曾谈到选举投票活动的艰辛和无奈:“挨家挨户劝说人们投票不仅辛苦,而且让人产生挫败感。黑人因为害怕受到白人雇主和邻居的迫害,拒绝投票。”[10]民权工作者安妮·穆迪谈到了选举投票活动“首先要解决人们衣食住行的基本生活需求,然后才能劝说他们进行投票选举”[11]。小说的后几章,作者描述了梅和杜鲁门在黑人居住区发动群众参加选举时的艰辛的真实场景。他们到一个黑人家庭去游说,这家人妻子重病卧床,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为了说服他们参加政治选举,他们给这个家庭买了两袋食品送去。
在小说中,作者还直接列举了民权运动中英勇献身的领袖人物,他们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比如约翰·肯尼迪﹑马尔克姆·爱克斯﹑马丁·路德·金﹑罗伯特·肯尼迪﹑切·格瓦拉等。约翰·肯尼迪的葬礼这个历史上真实的事件也成为小说中的一个章节。通过上面分析,不难看出民权运动的真实历史在文本中被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国外学者称《梅丽迪安》是一部关于民权运动的历史小说。
三、个体自我形塑的活动史和心灵史
自我造型或自我形塑是格林布拉特新历史主义与文化诗学理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的理论的核心是强调人的自我形塑是“经由某些被视为异端、陌生或可怕的东西才得以获得的。而这种带有威胁性的异我——异教徒、野蛮人、巫婆、通奸淫妇、叛徒、无政府主义者——必须予以发现或假造,以便对它们进行攻击并摧毁之”[12]。格林布拉特通过对文艺复兴时期的几个作家及文学作品中虚构人物的分析得出结论:人的自我造型受制于当时的文化成规、社会规约、宗教习俗、意识形态话语等因素,是在与其他异己的、具有破坏性和颠覆性的力量的角逐和斗争中获得的。用之于人物的“自我形塑”,也就体现出自我身份形成中涉及的各种力量的角逐和争斗以及自我在此过程中采用的策略。下文笔者将运用格林布拉特的理论分析黑人女主人公梅自我形塑的过程。
在少女时期,压制梅成长的破坏性力量主要来自黑人男性的性骚扰。在梅生活的社区里,过早地怀孕和结婚是黑人女性生存的常态,因为黑人男性对她们无休止地纠缠。黑人女性的刻板形象是快乐的女仆人、男人的性工具、福利母亲等形象,黑人男性把他们对女性的骚扰和压迫作为男子汉气概的表现,是对他们遭受白人压迫的一种补偿。梅由于无法忍受男性的性骚扰而选择一个并不真爱的男性固定地约会,结果却怀孕了,不得不辍学、结婚、生子。孩子出生不久,丈夫便在外面另觅新欢,抛弃了她们母子。她不得不独自抚养孩子,郁郁寡欢地生活。不难看出,性别压迫是梅成长道路上一个极具破坏性的异己力量,而梅采取了妥协、屈从的态度,变成了一个单身母亲,这也是黑人女性的刻板形象之一。
梅比沃克的另一部小说《格兰齐·科普兰的第三生》的女主人公幸运,生活在民权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之际,她可以有选择生活的权利。因参加民权运动,她有幸获取了读大学的机会。大学是一个人自我形塑、确立人生目标的关键时期,而影响她自我形塑的异己力量是黑人文化成规和黑人民权活动家。读大学开阔了她的视野,黑人女性意识开始觉醒,她决定以黑人女性的先驱哈丽特·塔布曼为榜样,做一个独立的女性,为黑人民族解放事业而奋斗。然而,当初上大学的代价是必须放弃自己的孩子,后又因为自己的真爱——民权活动家杜鲁门移情别恋,她做了绝育手术,彻底地放弃了母亲身份。而黑人母亲身份在非裔美国人中很受尊敬,母亲身份代表着成熟,代表着女性职能的实现。母亲身份也能够为黑人妇女在黑人社区获得地位,从而加快妇女从事社会活动的进程。讴歌黑人母亲也是黑人男作家笔下的一个重要的主题。她虽然颠覆了黑人意识形态话语——黑人母亲身份,但萦绕在她心头的负罪感却挥之不去,一度有自杀的念头。福柯认为,话语就是一种权力,决定着人们的行为和命运。最后,她选择作为社区母亲为孩子们争取更多的权力,以此消除负罪感。正如格林布拉特强调的,人类的自我形塑是一个社会化建构的过程,受制于外在于自身的异己力量。
格林布拉特认为个人在自我形塑过程中会遭遇很多的异己力量,当一个异己力量被摧毁,另一个异己会取而代之。梅消除了拒绝做黑人母亲所带来的负罪感,决定做一个独立的、勇敢的、富于冒险精神的黑人女性,在黑人民权运动中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而此时代表黑人民族话语“黑色权力”的口号极其盛行,“黑色权力”的鼓吹者推行黑人与白人分离的政策,号召黑人实行自治,要求民权活动者能够为了革命而杀人。对于黑人民族主义者,“黑色权力”的口号是一种权威,而对于梅来说是另一个异己的力量。梅可以为了革命而死,但不能为了革命而杀人。因为她像沃克一样,认为在通过暴力手段建立的社会中,人民不可能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与精神上的完整。因此,她勇敢地颠覆了黑人民族主义者的话语,退出了革命队伍。她觉得自己生存在世的意义和价值不大,精神几乎崩溃。自己在革命中要扮演什么角色呢?她必须找到答案才算找到自我。经过苦苦追寻和思索,她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做一个黑人革命艺术家,做黑人艺术的记录者,保存过去黑人的艺术,给黑人讲授他们的历史,并且创造新的艺术,为黑人革命者呐喊鼓劲。
生活在一个白人至上的社会中,白人是一个最具威胁性的他者,如何界定自我、处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是一些不可回避的问题。是对白人盲目崇拜和盲目服从,还是对白人恨之入骨,是持种族融合还是种族分离的态度。这些都是她必须思考和解决的问题。小说中,林妮是一个白人女性的代表,也是梅的情敌,在快结尾处,我们看到梅消除了对白人女性的憎恨并对林妮说:“我想告诉你件事情,我曾经很努力地想不恨你,我想我总算成功了。”[6]178她发展了与白人女性的姐妹情谊。至此,梅成为沃克所界定的“妇女主义者”,不再彷徨、不再迷茫,为黑人民族的解放事业而奋斗终生。
哲学家尼采认为,“任何自我塑形都是在与对立面的抗争中逐步获得的。由于自我肯定的程度不同,形成了不同的人格类型,最高贵的人,是那种最自信最具自我肯定价值、最能够淡化与无视对立面的人”[13]。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梅生活的外部环境充满了“威胁性的他者”,有黑人男性和白人,还有黑人文化成规、黑人霸权话语、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等。这些也是对梅产生影响的外部力量,黑人女性往往会屈服于种种特定的权威而迷失自我甚至走向毁灭。然而,梅对这些异己的外部力量进行了颠覆和妥协,在复杂的环境中成功地界定了自我,成了万人敬仰的妇女主义者。同时,我们也能看到她在自我形塑过程中身心遭受的痛苦。新历史主义认为一元化的正史讲述的是统治者的、英雄人物的历史,忽视了个体的、普通人物的历史。沃克以文本的形式揭示了普通个体自我形塑过程中与各种异己力量角逐和争斗的历史,参与了历史的创造。
新历史主义视野中的历史不再是客观史实或史料的再现,而是和文学一样具有虚构性。新历史主义认为文学与历史之间具有某种互动关系。历史不再仅仅是文学的背景,文学并不被动地反映历史事实,而是参与历史意义的创造过程。文学是一个历史既得到揭示又得到生产的场所。《梅丽迪安》中,沃克通过女主人公梅的回忆,展示了非裔美国人历史上最暗无天日的一段历史时期中黑人奴隶的真实生存状态,又塑造了黑人男性形象,揭示了奴隶制给黑人带来的精神创伤。时至今日,白人对黑人的种族歧视依然存在,沃克以文本的形式再现了这段历史,希望黑人能铭记历史,砥砺前行。奴隶制时期的历史只是沃克关注的一个点,她以更大的篇幅详尽地展示了黑人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民权运动,不仅展现了黑人为争取平等权利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而且以一个黑人女作家的敏锐视角审视了黑人民权组织内部出现的性别歧视,这是对官方、男性笔下历史的补充。正如很多新历史主义者从关注宏大的历史叙事转向小历史一样,沃克也关注个体、普通人物的历史。《梅丽迪安》中,沃克记录了一个黑人妇女在与异己力量斗争中自我形塑的活动史和心灵史。《梅丽迪安》中,历史不再是铁板一块儿、一成不变的,而是区别于传统的历史叙述,实现了对传统历史的修正和补充。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小说《梅丽迪安》参与了历史的创造,是对文本历史性这一理论的完美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