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
2016-03-17朱平兆
朱平兆
裘彩云拿着报纸急匆匆走进理发店时,迪安的目光正被那张照片抓住,没有发现裘彩云。裘彩云走到迪安身旁,反复观察迪安和迪安手里的报纸。
迪安手里的报纸是《昌惠日报》,社区郁主任送来的。送来时,迪安在给老吕剃头,郁主任咯咯咯地笑着,母鸡下了蛋似的。迪安你看,你的光辉形象。郁主任将报纸展开了,指了指报纸中央的那张照片。照片里有两个头,下方那个半边剃光了,迪安的脑袋在上方斜着长出来,注视着阴阳怪气的头,张开的左手伸向杂草似的乱发,像一只寻食的鸡爪。迪安看到照片,心里咯噔了一下。
老吕扭头看照片,打趣说,迪安你出名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头。
迪安,你的生意要火了。这机会是我给你提供的,以后要多参加社区活动呵。郁主任将报纸放在工具架上,转身走。谢谢你,郁主任。迪安望着郁主任婀娜的背影,展现了哭笑不得的脸。郁主任的高跟鞋噔噔地打着地面,迪安的心怦怦直跳。
老吕摸摸光滑的脑袋,笑眯眯地回去了。迪安闲了下来,坐在理发椅上看报纸。《昌惠日报》是内部报纸,只在县里赠送,到不了八百里外的迪安老家。迪安的心跳平稳了,发现照片上自己面带微笑,有一种莫名的快乐。照片是做义工被拍的,迪安正专注于给陌生老头剃头。迪安很久没有看见自己快乐的样子了,给人理发十年,天天对着镜子,镜子里的迪安一直苦不堪言。
真的,以后有机会做做义工吧。迪安想着郁主任的叮嘱。
忻志雨,裘彩云研究出成果了,冲迪安喊。忻志雨是迪安过去的名字,在昌惠没有人知道迪安曾经叫忻志雨。裘彩云的喊声尖细锐利,钻头似的钻进迪安的心。迪安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来。迪安的理发店在居民储藏室里,低矮拥挤,裘彩云身体肥胖,竖在迪安面前像一棵大树。迪安脑海里出现了老家村口的大樟树,心脏在瘦削的胸腔里奔跑起来。迪安原本叫忻志雨,曾在村校代课,村校小没有操场,迪安就带学生绕村口大樟树跑。跑了几圈,忻志雨的心就在胸腔里奔跑。后来忻志雨办服装厂,向村邻借了一些利息钱。头两年赚了一些,连本带息还了。第三年接到一笔大业务,要添设备招工人,又借钱,比第一次借更多。村邻们相信忻志雨,拼拼凑凑把钱交给忻志雨。可忻志雨倒在那笔大业务上,做好的服装被骗了。债主们知道后,纷纷上门要债。忻志雨将设备卖了,还远远不够。迪安借的是村邻们多年的血汗钱,都急红眼了,聚集在大樟树下商量。有人说让忻志雨卖房,有人说别让他跑了,卖儿卖女也得还。忻志雨有一女一儿,聪明可爱。忻志雨害怕了,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拖家带口逃离家乡。经过大樟树时腿软软的,心脏在胸腔里奔跑,已经跑了十几圈似的。迪安患心脏病后,心跳一快就感觉在大樟树下奔跑。
忻志雨,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裘彩云瞪着迪安,剧烈地甩着报纸说。迪安颤颤悠悠地站起来,看着裘彩云快速翕动的嘴,耳朵里全是缝纫机的哒哒哒声。忻志雨的服装厂最多时有十六台缝纫机,整日哒哒哒响个不停。
你欠债不还,你是骗子,不会有好结果的。裘彩云挥舞手中的报纸,不停地骂着。迪安听到了嗡嗡声,感觉手中的报纸飞了起来。迪安轻了,乘着报纸飞。
迪安慢慢地倒下去。忻志雨,裘彩云惊恐地喊。迪安还是倒下身去,失去知觉。
忻志雨,你别吓我。裘彩云慌张地丢掉报纸,把迪安拖起来,放在靠墙的长沙发上,跑出店外看。理发店面朝背街小巷,人行道上没有行人。裘彩云回头望了望,忻志雨静静的,死了一般。婊子养的,我没有钱,别问我要棺材钱。裘彩云喘着气,三步一回头地向大街跑,裘彩云就是大街进来的。
裘彩云撞上了一棵行道树,被猛击一下似的醒了过来。我不能把下半辈子赔进去,裘彩云站住了。裘彩云每年都拜菩萨,问过庙里的解签人,为什么命这么苦。解签人说人有因果,这辈子好好修,下辈子就会快乐。裘彩云觉得丢下忻志雨,会伤阴骘,伤阴骘下辈子又会受苦。
裘彩云迟疑了一会,回头向理发店走。
忻志雨,忻志雨,你醒醒,你醒醒。裘彩云蹲在沙发旁,轻轻拍迪安的脸。你怎么了?我可不想要你的命。裘彩云哭丧着脸,一边拍迪安一边说,我只是想要回借给你的钱,实在拿不出暂时不给也行,可不能因此死呵。
迪安的头随着拍打轻轻摇,还是没有反应。
裘彩云扫视理发店,发现有饮水机,就倒了点水,抬起迪安的头喂。迪安的嘴巴闭着,水沿着嘴角流下来,滴在沙发上,滴在裘彩云的脚面上。他是不是死了,裘彩云趴在迪安的胸前听。迪安的心好像在跳,又好像没有跳,裘彩云不确定。
忻志雨,你醒醒,忻志雨,你醒醒。裘彩云推摇着迪安,嘤嘤地哭了起来。
嘟嘟嘟,小区驶出的汽车按了三声喇叭。迪安醒了过来,睁眼望门外,仿佛有重要的人物到来。
裘彩云在呜呜地哭泣,迪安的记忆恢复了,脑子里出现了裘彩云骂着猛甩报纸。她哭什么呢?迪安黯淡的目光落在裘彩云的头上,轻轻地咳了两声。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裘彩云抬起头,吸了吸鼻子,舒出一口气。
我有心脏病,这下没有事了,迪安挣扎着,想坐起来。
再躺一会吧,裘彩云把迪安按在沙发上,抹自己的眼泪。
你哭了,怕要不到钱,迪安望着裘彩云低声说。
被你吓的,你真会吓人。裘彩云站起来,我只是来要借给你的钱,可不想伤阴骘。
我是个该死的人,对不起,吓着你了。迪安执拗地坐起来,散漫的目光笼罩住裘彩云。裘彩云头发扎成一条马尾,垂在脑后,脸宽阔得超过长度,眼睛小小的,可怜又自卑。迪安知道是债主,但债主太多,面眼都是二十年前的,想不起是谁了。迪安问,你是谁?
我是彩云,裘彩云,忻志风的老婆。忻志雨连债主都不认识了,裘彩云愤怒了,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完又不放心地瞅迪安。
噢,裘彩云,我欠你两万。迪安东藏西躲,债单一直摊在脑子里,怎么抹都抹不掉。迪安一听是裘彩云,立刻在债单上找到了欠债的数。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村里的人。迪安望着裘彩云,你变化蛮大的,不说真不敢认。
裘彩云乜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裘彩云穿带荧光条的环卫服,大腹便便的,分不清哪是腰哪是屁股。裘彩云拉了拉自己的上衣,懊恼了,既对忻志雨,也对自己的体形。我胖了,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
你怎么来这儿了,志风还好吗?迪安疲乏地问。
他早死了,腰子坏掉死的。那时换一个腰子要五万,我们拿不出钱。他给我留下一个多病的婆婆,我自己还有老娘,也是一只病猫。裘彩云小眼睛涨泪水了。儿子不争气,整天游手好闲,我得养两个老人。裘彩云说着哽咽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迪安艰难地站直了,向裘彩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对不起够了吗?裘彩云小心翼翼地看着迪安,见迪安没犯病,就双手遮住自己的脸,抽泣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够了吗?你知道我受着多大的苦?
迪安闻到了眼泪和灰尘混杂的气味。迪安觉得裘彩云的发型弄得不好,扎个马尾,脸更大了,缺陷一览无余。应该剪剪,让头发垂在脸颊的两侧,这样脸会小些,小眼睛和鼻子就大了。迪安是洗头剪发的,不能容忍别人糟蹋头发,轻声对裘彩云说,我给你剪剪头发吧。
为了养两个老的,我跑大老远来扫马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知道我的苦吗?裘彩云没有回答迪安,只管自己泣诉。
向你借的钱我会还的,我给你剪剪头发吧。迪安能还裘彩云的债,老婆病重了,存折交到迪安手里,存折里就有两万多钱。迪安不知道怎么劝慰裘彩云,只会洗头剪发。
我三点钟起来扫大街,一个人扫三条长长的街,前边扫完后边的樟树叶又掉下来了。天天扫,头上天天蒙一层灰。裘彩云诉说着,摸摸自己头。
我给你洗洗吧。迪安把裘彩云拉上理发椅,围了围布。裘彩云的手放下了。迪安在裘彩云头顶倒了点洗发水,快速揉搓起来。迪安用的是干洗法,干洗附加按摩,比较舒服。迪安欠裘彩云很多,想让她舒服些。
我把婆婆和老娘放在个人养老院里,每月得付二千多,我扫地的钱正好付给养老院。裘彩云垂下肩,靠在理发椅上,诉说的苦听起来不那么揪心了。她说,我吃穿靠捡废纸和空矿泉水瓶。
迪安轻柔地揉搓裘彩云的头,从头顶到耳后,从前额到后颈。迪安刚刚犯过心脏病,有些乏力。但迪安把情感倾注在手上,细长的手指在裘彩云的头皮上诉说,表达歉意。迪安的手指具有神奇之力,裘彩云平静了,在镜子里看忻志雨。裘彩云从来没有叫别人洗过头,更别说一个男人了。迪安通过镜子对裘彩云笑了笑。裘彩云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微闭上眼,聆听忻志雨手指的诉说。
店里弥漫着洗发水淡雅的香味,迪安的手越来越温和细腻,表达的东西越来越广泛悠远。裘彩云仿佛听懂了迪安的诉说,闭着眼说了一句体贴的话,你也不容易吧。
我这都是自找的。迪安望着镜子里的裘彩云,脸上满是愧疚。
你被人骗了,换个人也没有好办法。裘彩云体谅了迪安。
迪安的眼眶湿润了,默默地把裘彩云带到洗头床。理发店的店面不大,一张洗头床占了小半间。迪安理的多是老年头,老年人喜欢躺着洗,迪安买了洗头床,中间拉了帘子。迪安给裘彩云冲掉洗发水,开始剪发。迪安根据裘彩云的脸形,给她剪齐肩的披发,垂一些在脸颊边,遮盖朵开的脸。
迪安让裘彩云站起来看看。裘彩云发现自己脸变小,鼻子和眼睛大了,人显年轻。裘彩云嘻嘻地笑过,羞涩地瞟了迪安一眼,又欣赏镜子里的自己。
你在店里等,我给你去拿钱,迪安匆匆跑了出去。
裘彩云拿钱走了,迪安依然忐忑不安。迪安的债主有二十九个,担心裘彩云把老家人引来。裘彩云在昌惠,是个可怕的炸弹。迪安有心脏病,平时心跳快一阵慢一阵的,现在更加闷得慌。
街上的路灯亮了,迪安关了门回家去。女儿开了家小药店,迪安住在女儿的药店里,就把药店当家了。迪安到药店,向女儿要了瓶安心的药,吞吃两颗,才上楼去看老婆。迪安的老婆躺楼上,很少下来。老婆患有乳腺癌,开过一刀,病恹恹地挨了两年,转移了,快到生命的终点。
迪安把老婆扶起来,背后垫上棉被。盛了女儿煮好的粥,喂老婆。老婆吃了半碗,摆了摆手,吃不下了。迪安在老婆吃剩的粥上加了一点,坐在床沿,默默地扒拉着。老婆感觉迪安有心事,有气无力地说,骨灰随便哪里倒掉就行了,不要为钱发愁了。
迪安把碗里的粥喝了,放下碗,握住老婆的手说,我会弄好的,你再好好地活几月。老婆跟迪安东躲西藏,终日提心吊胆的。迪安觉得对不起老婆。老婆快不行了,不能再受惊吓。迪安决定独自承担眼前的恐惧,放下老婆的手,到厨房洗碗做家务。
九点钟,女儿上楼告别后,关店门回家了。
迪安给老婆吃止痛药。可到半夜,老婆喊腰疼。迪安坐起来做按摩,老婆又喊背疼,迪安又给老婆按摩背。老婆浑身不适,迪安使出浑身解数,陪老婆挨到女儿来店开门。老婆还是难受得不行,迪安送老婆去了医院。医生说毛病加深了,普通的止痛片已经不顶用,得服带吗啡的。
老婆吞下两颗新的止痛药,人舒服了些,回家倒头便睡。
天灰蒙蒙的,阴霾延长了夜的长度。迪安的头昏沉沉的,摸了膜口袋里的安心药,拖着沉重的腿向理发店走。
迪安走得恍惚,发现店前横着一条亮亮的东西。迪安揉揉眼睛仔细瞧。裘彩云正翘首以待,等在理发店前。环卫服的荧光条一闪一闪的,迪安眼前的雾霾增浓了,脑海里又出现村口的大樟树,心脏快速地奔跑起来。迪安迈不开腿,靠在一棵行道树上喘息。
亮亮的荧光条一闪一闪地向迪安飞来。忻志雨,这么晚还没有来开门,我以为你又跑了呢?裘彩云在迪安的面前站住,吭哧吭哧地喘着气。
迪安双手抱在胸前。心脏病犯的时候迪安喜欢抱胸,似乎这样会好一点。我不会跑了,迪安微闭着眼说。迪安在潜逃中把儿子弄丢了,现在老婆也快不行了,迪安不想让老婆在惊恐中离去。裘彩云,你还要什么?迪安乞求着说,能给我一些时间吗?
裘彩云发现忻志雨神情不对,猜测他心脏又犯病了。忻志雨,喝一口水吧。裘彩云将手中的半瓶矿泉水递给迪安。矿泉水不知道是捡来的,还是裘彩云喝剩的,迪安管不了那么多了,摸出药瓶,倒出两颗,接过水喝了一小口。
等你心脏好点再说吧,裘彩云嘻嘻地笑过,搀扶迪安向剃头店走。
迪安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跳稍微好了些。裘彩云紧挨着迪安,迪安闻到了一股尘土味,发现裘彩云的头发蓬乱了,灰蒙蒙的,上面粘着几条蜘蛛网,都是雾霾天扫大街的收获。最好只是来洗头的,迪安的目光掠过裘彩云蓬乱的头发,在心里期盼。
到了店门口,迪安从腰里摘下钥匙开门。理发店的门窄窄的,迪安让裘彩云先进去,示意她到理发椅上坐。我不是来洗头的。裘彩云谨慎地望着迪安,你心脏没有问题吧,我有事要说。
迪安意识到危险就要降临了,疑惑地看着裘彩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忻志雨,你真的没事?裘彩云望着迪安,迟疑起来。
你说吧,该来的总归要来,迪安平静地说。
你上次才给我两万,那是本金,还要付利息的。裘彩云盯着迪安的脸说,那时候忻志风只要你一分利,很客气的。不算利上的利,我也算不来,你起码还得给三万,你说这账我有错算吗?
没有错,应该的。付点利息并不是很坏的消息,迪安的心脏病没有加重。老婆看病又花了些钱,迪安存折里的钱所剩无几了,迪安得想想办法。我先给你洗洗头,再去想办法。
你一下子拿不出,分期也行,不要急出病。裘彩云跟迪安笑了笑,坐上理发椅,肥大的屁股把整把椅子占满了。
迪安苦笑了一下,拿起洗发液,在裘彩云头顶倒了些,双手缓慢地揉搓起来。迪安有些累,双手的运动完全靠惯性。迪安干这行有年头了,手上的功夫娴熟。店里弥漫着洗发液的芳香,裘彩云感觉舒服,微闭上眼睛,合着迪安揉按的节奏摇晃。
迪安想到了女儿。女儿大气,她妈看病什么的总是抢着付钱。药店虽然不大,但细水长流,还有些利润。迪安将裘彩云的头发冲净吹干。让裘彩云在店里等,他去借钱。
女儿在做进货记录,药店监管严,各种记录得完善,赚钱不容易。迪安走进药店,女儿惊奇地问,爸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女儿除了自己看店,还有一个营业员。迪安和女儿有分工。迪安老婆白天由女儿兼顾,夜里女儿回家,照顾老婆归迪安。
你妈还好吗?迪安装模作样地问。
妈还睡着,我刚上去过,你不用上去看了。
迪安走到楼梯口,折了回来。迪安不知道怎么开口,搓着手在店里来来回回走。药店里没有客人,营业员在另一侧看着迪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女儿抬起头,疑惑地瞟了眼营业员,又看了看迪安。
借我点钱好吗?迪安终于鼓起勇气跟女儿开口。女儿望着迪安问,要多少?
我要笔很大的数,你看能拿出多少就给多少吧。迪安低声下气的,害怕裘彩云要债的事败露。迪安的神态让女儿不放心,追问要这么多钱干什么。迪安吞吞吐吐,假口说有个朋友急需临时调用。女儿说现在的骗子多,你要多长一个心眼。
是啊,我就是骗子。迪安想到了自己,羞愧地低下头。迪安欠着村邻的钱逃出来,村里人没有不说迪安骗子的。
眼下我只能拿出一万,给你行吗?女儿发觉刺痛了父亲的心,赶紧想办法修补。迪安举家逃亡的时候,女儿已读五年级,知道父亲内心的苦。有一万就好,迪安点了点头。
女儿跑了趟银行,给了迪安一万。迪安叮嘱女儿。你妈身体不好,我借钱的事别跟她说。
迪安回到理发店,转理发椅的裘彩云站了起来。迪安在裘彩云的面前躬了背,像个知错的孩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只借到一万,留下的许我以后慢慢还。
裘彩云接过钱,藏在怀里,抬头斜了迪安一眼。
剩下的半、半年以后吧,迪安说着观察裘彩云的表情。裘彩云隔着外衣摸藏好的钱。迪安眼里闪过一道惊恐,改口结巴着说,三、三个月吧。
裘彩云对迪安诡秘一笑。迪安赶紧抬手揉捏裘彩云的肩。迪安没有退路了,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手上。迪安的双手带着许多东西,将无法表达的歉意讨好乞求通过双手,源源不断地传递。裘彩云紧绷的脸松弛了,闭上眼,醉了似的。
彩云,迪安春风化雨似的喊了一声。裘彩云的脸绽放了,含情脉脉地望镜中的迪安。
迪安发现裘彩云怪异的眼光,躲开后怯怯地说,我现在叫迪安了,我在这儿,请你不要告诉村里人。裘彩云的目光刮了迪安一下,你对我好,我不会说的。
迪安被泼了一盆冷水,背脊冷飕飕的,耷拉下头,使劲揉按裘彩云的肩膀。
星期天,迪安理发店的生意忙了起来。学生休息了,会有母亲催促孩子理个发,让头脑变得清新一些。大街上的美发店有打扮妖艳的洗发女,做母亲的更放心让孩子找迪安。小区里的老头们知道这个规律,理发主动避开周末高峰。
迪安正在给一个中学生理发,裘彩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迪安看见裘彩云,情不自禁地惊跳了一下。我是来洗头的,你不用害怕。裘彩云发觉迪安的惊慌,嫣然一笑坐在沙发上。
中学生安静地坐着,裘彩云在背后望了几眼,就开始说话。你儿子很大了吧?
我儿子已经没了,迪安悲凉地说。
怎么了?裘彩云紧接着问。迪安不想提儿子,提到儿子迪安的心被刀割似的。裘彩云看不到迪安的脸,坐在沙发上不依不饶。是车祸还是生病?
裘彩云是迪安的债主,裘彩云一不高兴就可能把村人引来,迪安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告诉说是淹死的。那时候迪安在旗所村给人种花木,有人跑到地头喊,快,你儿子掉河里了。迪安跑到来人指的河边,儿子已经被人捞上岸,肚子鼓鼓的,没了气息。迪安心悸的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
你老婆还好吗?裘彩云感知刺痛了迪安,赶紧将话题转移。
迪安希望不说老婆,敲敲郁闷的胸壳,问学生要不要洗头。学生说不用洗了。中学生时间珍惜,理发越快越好。迪安理解学生,取来电吹风,为中学生吹头发。
又有学生模样的人在门口瞄了一眼,看见裘彩云在理发店等,扭头就走。
何月仙好多年没见,她现在做什么了?何月仙是迪安的老婆,裘彩云直呼其名,记忆不错。迪安含着泪,解学生脖颈的围布。想到老婆,迪安忍不住要流泪。
中学生走了。迪安背对着裘彩云说,她快要死了,乳腺癌转移。迪安内心忧伤,声音干涩颤抖。
真的吗?裘彩云走向理发椅,狐疑地望了迪安一眼。
谁愿意拿老婆生癌骗人呢?迪安有些有生气了,喉咙粗了一些。裘彩云咧开嘴,呵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迪安痛苦地晃着头,我真的不明白,上天为什么不直接惩罚我,而要一个一个夺走我的亲人。
裘彩云望着迪安,同情了,眨巴几下小眼睛说,你别说那么严重,你们住哪儿?我过去看看。
别,别。一听裘彩云要去看老婆,迪安紧张了,眼前出现了骨瘦如柴的老婆。裘彩云去看,会把老婆吓得背过气去。迪安哭丧着脸哀求,别,别去,我求你了。
看看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一个村里的人。裘彩云大大咧咧地说。
别,求你了。你要是去看她,她死都死不踏实。我向你保证,我不逃。等月仙死了,我跟你回村,村里人把我怎么都行,我会向村里人谢罪。迪安无奈地起誓,我再逃不是人,让雷劈死。
谁要你去村里谢罪了。裘彩云赌气地白了迪安一眼,坐上理发椅,公主似的命令,给我洗洗头,按摩按摩。
迪安在裘彩云的头顶倒了洗发水,像之前一样给裘彩云洗头按摩。
迪安的动作温暖轻柔,裘彩云舒坦了,想找点话安慰迪安。裘彩云知道迪安的不幸后,感觉自己不那么苦了。别人的不幸是缓解自己痛苦的良药,这是悲剧的力量。裘彩云想到了其他人的苦难。你还知道裘彩虹吗?裘彩云知道的东西不多,只能找老家的事说。
迪安沉默着。裘彩虹也是迪安的债主,迪安想听又害怕听。
裘彩虹的儿子前年被人砍了两个手指,裘彩云说。
迪安感觉被当胸击了一拳,胸腔收缩了,闷闷的,哆嗦起来。
她那儿子不争气,爱赌,借了人家高利贷,还不上。一万一个手指,这是什么价,该死。裘彩云说着哈哈笑。迪安借裘彩虹也是两万,还上裘彩虹的两万,她儿子的两个手指就保住了。迪安的心跳快起来,背脊渗出一股汗,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裘彩云睁开眼,在镜子里看迪安。迪安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揉按。
忻志军又被骗了,裘彩云又找到村里人的不幸。迪安的耳朵支棱起来,忻志军也是迪安的债主,迪安借忻志军一万。裘彩云说,他家里穷,东借西凑了一万,给傻儿子讨了个外来媳妇。裘彩云停顿了一下,迪安的心跳也停顿了一下,迪安在用心听,心也跟着等裘彩云继续说。
裘彩云唉地叹了口气。屋漏偏逢连夜雨,结果不到一个月,外来媳妇逃走了。忻志军儿子在迪安脑海里傻笑,迪安的心狂跳起来,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彩霞的公公死了,彩霞没有好好给公公看病,村里的老人说彩霞不孝。裘彩云专找村里人的不幸,嚅嗫地诉说着。迪安的手僵住了,张着嘴喘不过气来。裘彩云发现迪安脸白如纸,感觉出问题了,睁大眼站起来。
迪安在踉跄,摇摇欲坠。裘彩云把迪安扶住了。忻志雨,忻志雨,裘彩云叫着,把迪安架到沙发上躺下。
你的药呢?裘彩云焦急地找。迪安指了指自己的口袋。裘彩云掏出药,倒出两粒,塞进迪安的嘴里。
迪安吞下药,闭着眼喘息。
忻志雨,忻志雨。裘彩云蹲在旁边,轻轻喊着按摩迪安的胸口。洗发水的泡沫从头上挂下来,经过脸颊流向她的嘴角。裘彩云呼地吹了一下,继续胡乱地按摩迪安胸口。
迪安慢慢地缓过气来。裘彩云舒了一口气,用手抹一把脸上泡沫。迪安睁开眼,望着裘彩云白绿相间的脸,疲惫地笑了笑,感觉裘彩云可怕又可爱。
天暖和了,迪安老婆止痛需要打杜冷丁。医生说这样的人不长久了,趁早做准备吧。
迪安给老婆找墓地,双穴的,把自己也准备了。迪安想自己心脏不好,什么时候停跳了,就过去陪老婆。这世欠老婆的,到那边要对老婆好一点。
吃完早饭,老婆又喊疼。迪安让女儿给她注射杜冷丁,迪安不忍心听老婆的呻吟声。
打了杜冷丁,老婆扭曲的脸平静了。她拉着迪安的手,问忙不忙?老婆的声音在喉咙底里,细若游丝。迪安感觉老婆想让他留下来,陪着说说话。迪安说忙到不忙,就是郭老师说过今天来剃头。郭老师是退休教师,曾经给迪安帮过忙,迪安女儿读药学函授,需要高中毕业,郭老师替迪安搞了假证明。考药师需要药学文凭,读药学需要高中毕业,一环扣一环。迪安女儿有今天,有郭老师一份功劳。老婆松开迪安的手,眼里依依不舍。
迪安犹豫了一会,亲昵地在老婆枯瘦的脸上摸了摸,说声我会早点回来的,就去理发店。
迪安到理发店不久,郭老师就来了。迪安给郭老师洗了头,理完发,对郭老师说,本来该给你捏捏肩敲敲背的,可是老婆快不行了,得去陪陪她,就直接给你刮胡须了。刮,快点刮快点回去。郭老师说着身体抬了抬,迪安把椅背放下了,让郭老师躺下刮胡须。
迪安刮了郭老师左边脸,迪安的手机响了,女儿在电话里说妈有些迷糊了,老叫我给弟弟送毛衣。老婆快要走了,迪安猜测。儿子埋葬在旗所村的小山上,老婆已经望见了儿子。迪安想以后得把儿子迁过来,安放在老婆的身边。迪安让女儿守着,我给郭老师刮好胡须就回来。
要不你回去吧,我回家自己去刮。郭老师体谅迪安,想坐起来。已经刮一半了,这怎么行呢?迪安没有放郭老师坐起来。
这时候,裘彩云黑着脸进来了,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沙发和迪安一样被吓着了,咯吱咯吱惊叫了几响。迪安在镜子里偷看裘彩云。裘彩云一脸恼怒,头发长了,刘海遮眼。裘彩云有一阵子没来了,迪安担心镜子的形态不真实,回头瞅。裘彩云愤愤地弹了迪安一眼,迪安的心咯噔一下,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郭老师睁开眼,望了迪安一眼,迪安在胸壳上揉按两下,把上蹿的心压下去,继续刮郭老师的胡须。
我的钱被我娘抢了,她死了。裘彩云突然喊着说。迪安的心跳慌乱起来,感觉又在村口的大樟树下跑。
裘彩云哼哧几下,撒泼地说,死了就死了,还那么多讲究,要做七头,什么头七二七五七七七,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做完二七就回来了,我得扫地,否则吃什么?
裘彩云的话像一阵阵寒风,迪安的背脊凉飕飕的,身体打起寒战来。
哎哟,郭老师惊叫了一声。迪安发现刮破了郭老师下巴,血快速渗出来。郭老师坐起来,鲜红的血掉在白色的围布上。迪安抽纸巾,郭老师站直了,伸长脖子找受伤的创口,鲜艳的血掉到乳白色的地砖上,一滴滴炸开来,地面红了一片。
对不起,对不起,迪安拿纸巾按压郭老师的伤口。迪安的手在颤抖,控制不好力量和方向,在郭老师的脸颊涂抹了一幅红色的抽象画。郭老师夺过纸巾,按住渗血的下巴,狠狠地瞪了裘彩云一眼。
唉,裘彩云不管手忙脚乱的迪安,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我的命好苦呀!迪安惊慌地扭过头,哀怨地瞟了裘彩云一眼。
郭老师擦了脸上的血迹,掏口袋摸钱。不用了,不用了,迪安不好意思要郭老师钱。他好了吗?给我洗个头。裘彩云走向理发椅,摆动屁股挤郭老师。郭老师将钱放在工具架上,厌恶地斜了眼裘彩云,提醒迪安,别让你老婆等急了。迪安感激地点点头,目送郭老师走。
可把我给累坏了,裘彩云坐上理发椅。
迪安抓着洗发水,眼前出现了瘦骨嶙峋的老婆,老婆快要不行了,正眼巴巴地等着迪安回去。迪安的身体僵硬着,站着木头似的。
裘彩云瞟了迪安一眼,提醒说,你在这儿,我可没有对村里人说。
裘彩云生气的后果很严重。迪安一边奔跑一边倒洗发水,倾倒的洗发水多了,手也没有跟上洗发水流淌的速度。洗发水流过裘彩云的脸,流进衣领里。哎哟,裘彩云夸张地叫了起来。迪安清醒了些,僵硬的手开始在裘彩云的头顶按摩。
忻志雨,你在这儿我可没有告诉村里人。裘彩云诡异一笑说,你得报答我,多给我按摩按摩。
好的,谢谢你。迪安奔跑的脚步放慢了,手灵巧了些,按摩温情柔和起来。
我死了老公,又没了娘;你没了儿子,老婆也快不行了,我们都是可怜的人。裘彩云闭着眼,梦呓似的说。
说到老婆,迪安又急了,感觉中的奔跑速度加快了,胸腹和背脊冒着汗,心脏也在胸中快速奔跑。给你冲冲水吧,今天我有点事,下次给你多做会。迪安晕乎乎的,拉了一把裘彩云的胳膊,示意裘彩云起来冲洗。
裘彩云从椅子上站起来,神秘一笑说。其实你比我好,你女儿有出息,药店做老板,小外孙大头大脑的很可爱。
迪安感觉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心跳也是一个趔趄。迪安发觉裘彩云跟踪过自己,知道女儿干什么,还认识小外孙。迪安望着裘彩云的背影,悚悚发抖。
裘彩云绕过布帘子,走向洗头床。
她要拿我小外孙怎么办呢?理发店在晃,感觉中的大樟树在旋转,迪安剧烈地摇晃起来,像站在大海中颠簸的小船上。我不能再失去女儿和外孙了,迪安听到了内心的声音。迪安站住了,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血腥味。迪安望着地面上的血迹,身体热了起来。我宁愿死,也要保护小外孙保护女儿。迪安把目光拉起来,落在工具架的刮刀上。
我躺好了,裘彩云在布帘后面喊。
迪安悄悄地吞下两颗药,目光锋利了,蹑手蹑脚地去关门。门轻轻地关上了,落锁发出了啪的脆响。迪安惊悚了一下,扭头瞅帘子后面的裘彩云。裘彩云静静地躺着,没有声息。迪安在工具架上抓了刮刀,向帘子里面走。
裘彩云听到了迪安的脚步声,闭着眼微笑。
迪安走到洗头床边,将刮刀放在水斗边,揉捏裘彩云的肩膀。迪安突然改变主意,又做按摩了,裘彩云眼角的皱纹深了,翘起嘴角快乐地笑。
理发店的顶不晃了,裘彩云真实地躺在洗发床上。迪安盯住裘彩云的脖颈,那里有个地方在搏动,是颈动脉所在之处,迪安看好了。
你的小外孙很可爱,我喜欢。裘彩云身上的肌肉放松了,宽阔的脸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嗯,迪安应了声。迪安猜不透裘彩云的内心。迪安的儿子没有了,老婆很快就要走,不想再失去女儿和小外孙了。迪安觉得裘彩云不仅仅要债,还来索命,是魔鬼。迪安过度警惕了,分辨不出善和恶。我的命可以给你,要我小外孙休想。迪安的右手抓起了刮刀,左手依然在裘彩云肩膀揉捏,时刻准备着捂裘彩云的嘴。
月仙怎么样了?人最终都要死的,你不要太伤心。裘彩云闭着眼睛说。裘彩云入睡般地松懈,颈部的肌肉在搏动,撞得迪安的心怦怦直跳。绕圈永远没有终点,迪安感觉已经累坏了,手通了电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
忻志雨,裘彩云轻轻地叫了一声。裘彩云的老公没了,娘走了,儿子不争气,也是可怜的人。迪安脑子里闪出给自己按摩胸口的裘彩云,双手抖得厉害。
门外有人经过,窗口人影一闪,迪安的手松了,刮刀掉进水斗里。
迪安抖动有一会了,裘彩云感觉血在奔流,内心有种冲动。每次接受迪安按摩,裘彩云都有一份特别的害怕和期待。迪安已经把门关上了,还在剧烈地抖,裘彩云觉得那是触摸女人身体的反应。我的老公没了,他的老婆不行了,两个都是寂寞的人哪,干吗呢?裘彩云鼓起勇气,闭着眼,反手抓住迪安抖动的左手,拉向自己的胸脯。
迪安感觉到手下有个东西在撞击。裘彩云带荧光条的环卫衣里面就一件小背心,胸脯缺乏弹性,迪安的手落下去就感知剧烈跳动的心。迪安知道裘彩云要什么了。迪安看见了女儿的药店,看见了活泼可爱的小外孙。迪安想到化敌为友,手在裘彩云的胸脯揉搓。
裘彩云的呼吸粗重起来,像一棵久旱渴望浇灌的庄稼,将自己打开了。
迪安趴在裘彩云身上,像一根枯木倒在松软的土地上。迪安很久没有行男女之事了。迪安心脏不好,害怕折腾,老婆生病后,迪安乘机把那个事戒了。迪安把裘彩云搂紧了,想让枯木逢春。迪安气喘吁吁的,感觉在大樟树下跑了很久。
裘彩云像浇灌好的庄稼盎然了,粗壮的腰扭动起来。迪安感觉还在跑,心跳也在奔跑,胸背冒着汗。迪安急了。我是志风,我是志风啊,迪安在心里喊。
忻志雨,忻志雨,裘彩云深深地呼喊着。
迪安感觉脚步越来越沉重,学生追上来了,快要踩到脚后跟。为了女儿和小外孙,迪安豁出去了,又在心里喊,她不是裘彩云,她是美女,裘彩云是美女。迪安与自己的身体搏斗着,试图用意志完成枯木逢春的壮举。
迪安,迪安,裘彩云改呼迪安了。
迪安感觉奔跑的身体立停了,枯木般的身体在萌动,一些地方将要抽出枝桠来。这时手机响了,铃声唤醒了迪安,也击落裘彩云梦呓似的呼喊。迪安从床上滚下来,看见愉悦在裘彩云的脸上快速沉落。迪安感觉又在奔跑,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电话里是女儿责怪的声音。妈快不行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我这就来了,这就来了。迪安合上手机,歉意地对裘彩云笑。
你老婆不行了?裘彩云将自己包裹了,木讷地望着迪安。迪安灿了脸,像个犯错的孩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有心事,没干成事。
裘彩云尴尬地笑了笑。你回去了,没事的,我们以后有时间。
裘彩云头上的泡沫干了,头发色彩斑斓的,样子滑稽。如果下次还是干不成事,她会翻脸吗?迪安对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小心翼翼地望着裘彩云。
迪安,你快回去吧,裘彩云摆摆手。
那我去送老婆了。迪安一步步后退着,打开门,出了理发店,踉踉跄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