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与柯文的《历史三调》
2021-11-26王瑞
王 瑞
(南阳师范学院 历史学院,河南 南阳 473061)
目前学界对《历史三调》的探讨受柯文影响,多集中在历史写作相关理论内涵的总结与剖析方面(1)代表性的著述主要有唐艳香:《探寻历史真相的三种途径——读柯文的〈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载《兰州学刊》2007年第10期;文学平:《历史认知的路径及其限度——读〈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载《社会科学论坛》2010年第1期等。。对柯文为什么要以“历史学家”的身份评论“历史学家的工作”原因涉及不多。历史写作方面的研究成果虽多[1]159,却未指出以“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探讨理论问题的价值。后现代主义与《历史三调》的关系,尽管王晴佳、杨念群等人作出了肯定的回答,但林同奇、柯文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如何理解其中矛盾,还需进一步探寻。
一、后现代主义挑战下“历史是什么”问题的提出
柯文说:“哲学家写了大量理论文章评论历史学家的工作。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写这本书的主旨在于通过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1898—1900年发生于中国的义和团起义,来考察这个问题。”[2]序言,1他希望“让人们易于理解对历史研究的这种新解读”[3]。哲学家的评论是为了促进史学研究进步,而落实的重任并非由哲学家完成,主要还是由史家具体实施,但历史学家却对哲学家的成果有着诸多的不满。
埃尔顿认为“哲学家”的哲学关怀妨碍了历史学的实践,“当我阅读到这些讨论——历史学家如何思考、他们如何能够宣称有权利去描述不再存在的事物,或者历史事实是否不依赖关注事实的思想家而存在——时,我对这些作家的创造力感到震惊,因为他们通常是这么一些人:很显然,他们从未试着去做历史研究这项工作,从未留意过去的事实和事件的显然存在的证据,或者从未对历史材料(而不是历史学家的动脑)做出批判性的判断”[4]序言,1-2。虽然这些作品的论述富有判断力,但并没有促进历史写作。埃尔顿一连用了三个“从未”对哲学家的研究进行概括,说明在埃尔顿的心目中哲学家评论历史学家工作的著述因脱离史学研究实际,并不具有操作性,只能归于“作家”的想象。正是有了上述不满,埃尔顿才决定写一部关注历史写作方面的著作:“我想做的就是记录一些经验——我自己在历史研究、写作和教学中所获得的经验。与其说这是一篇专论,不如说是一篇宣言,更多的是对于一位工作中的史学工作者的信念和实践的解释,而不是具有一系列定论的系统分析。”[4]序言,1-2埃尔顿对“史学工作者的信念和实践”进行解释的依据正是哲学家的三个“从未”而史学家却具备的“经验”。或许两者有重复的地方,但是埃尔顿在“历史研究、写作和教学中所获得的经验”对于史家来说更具实践性和操作性。溯至原因,哲学家在研究中主要是从学理层面进行论证,属于纯粹形而上,其结论也应属于“学理层面”;而史学家必须考虑实践方面,一些理论上成立的事情,实际操作却并不尽如人意。埃尔顿以“经验”总结定位自己的著述。年鉴学派奠基人之一,法国史学家布洛赫也将自己丰富的治史经验进行了总结,形成了《为历史学辩护》一书。他认为“呈现给读者的,只不过是一位喜欢推敲自己日常工作的手艺人的工作手册,是一位技工的笔记本,他常年摆弄直尺和水准仪,但绝不至于把自己想象成数学家”[5]译者话,2。强调的是具有实践性的经验。尤其是他将“解惑”的希望寄托在“职业历史学家”身上,而未提及以理论见长的哲学家,更能说明布洛赫的念兹在兹所在。在布洛赫看来“职业历史学家”“能就史学的徘徊和不断的自我反省问题加以深思”,可以“开拓历史学的深度与广度”[5]14-15。也正因为“职业史学家”提出的概念、观点等没有脱离史学研究实际,所以深受职业史家的欢迎。
余英时曾说:“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可以说因人而异,可是照我个人的看法,照我涉猎到的十几年来讨论史学问题的书……我在这方面主要是看重职业史学家自己写的书,我不太看重哲学家对于史学的分析。哲学家对史学的分析,近二十年来,因为所谓分析哲学与英国的ordinary language这一派的影响,著作很多。大体上是对历史的语言进行精确的分析。同时也讨论到历史的通则或历史知识的性质等问题。这些问题我觉得还是哲学家的问题。”[6]86这样看来,由于未能从史学角度提出问题、分析问题,使得哲学家的议论并不能满足职业史家的需求。更有甚者,澳大利亚人文主义历史学家丹宁居然认为“历史哲学家不会说我们的语言,我不能认同他们说的就是我所做的”[7]。“语言”是交流的工具,连“史学家的语言”都无法说的“历史哲学家”,足见丹宁对其的不满。
正因为有着诸多的不满,所以一些历史学家依据自己的经验写出了一系列评论历史学家工作的著述。其中埃尔顿的《历史学的实践》和卡尔的《历史是什么?》还被誉为同时代的“名著”。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学院主流论述一直由他们的著述保持着“优越地位”,反映了凝结史家心血的著述受欢迎的程度。但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对历史学影响的风行,这些“名著”却因为“年代本色”引起了后世学者的不满。
后现代主义思潮自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逐渐影响到历史学领域”[8]。而成书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历史学的实践》和《历史是什么?》恰好错过了这一思潮。英国史家詹金斯在1991年出版的《历史的再思考》一书中说道:“它们仍然带有其形成年代(五○和六○年代)的本色……就某种意义来说,它们都是十分‘英国式’的书。这个特色,不幸使历史多少孤立于某些最近在相关论述中发生的思想之外。”[9]751995年詹金斯又说:“在这个后现代的世界中,把卡尔和艾尔顿的作品归类为现代主义,基本上是不会引起误解的;同时,就那个层面而言,这些作品与我们了解这个‘新时代’的‘历史是什么’这一问题,大抵是无涉的。”所以“我认为,卡尔和艾尔顿在‘历史是什么’这个课题上,无法像罗蒂和怀特那样提供有效的答案”[10]导论,11、17。显然,后现代主义挑战下“历史是什么”这一课题,卡尔和埃尔顿的作品已经“过时”了。但詹金斯选择的能够提供“有效的答案”的两位学者罗蒂和怀特却不见得会受到史学家的欢迎。
罗蒂是一位哲学家,由上文可知,其论史著述并不受史家待见。怀特,亦文亦史亦哲,跨多个领域[11]。据詹金斯观察,英国主流“史界文化”在1995年还是“那种令人讨厌的、反理论的性格”,“使得相对地不大有学生,甚至也不大有历史教师和历史学家,熟悉怀特的作品,有些人甚至连听都没听过”[10]导论,9-10,其命运和罗蒂大致相同。所以,后现代主义挑战下“历史是什么”这一课题如果想引起史学界的重视,似乎还有待于“职业历史学家”来探讨。而如何探讨,埃尔顿和卡尔的作品,尽管因为“年代本色”已经“过时”,但他们基于治史经验的理论探讨方式可以给后世学者提供一些借鉴和参考。
除詹金斯外,艾文斯也表达了对埃尔顿和卡尔作品的不满,“尽管艾尔顿与卡尔的书依然颇具研读价值,可是两本写于三十多年前的书仍被当作一个学科的入门指南,未免教人咄咄称奇”[12]导论,2-3。艾文斯认为:“如今,几乎没有历史学家会再坚持艾尔顿所倡导的不可动摇的历史客观性。数十年来,在历史学这个行当里,论战的形式蔚然成风,因此,历史学家早已省悟到,真相埋藏在文献里,且能够被一劳永逸地挖掘出来的这一想法应当被放弃了。”[12]导论,2-3柯文也说过:“不是历史学家的人有时以为历史就是过去的事实。可是历史学家应该知道并非如此。”[13]前言,41新时代带来的一些新问题,如获得客观性知识的可能性,真相的游移性和相对性等。“这些不仅促使历史学家重申自己学科的理论与实践,而且让他们能够走出象牙塔,追求更丰富的意义。如此说来,历史学家如何获得关于过去的知识,以及他们是否能够完全实现自己的志业,就成了一个更大问题的引子,即对于我们时代的重大议题,整个社会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确实地掌握它们的客观情况,从而使我们敢于在面对21世纪的人类未来时,作出性命攸关的抉择。”[12]导论,11“获得客观性知识的可能性”“真相的游移性和相对性”等,这些问题都是后现代主义对于历史学的“挑战”。它挑战了“艾尔顿所倡导的不可动摇的历史客观性”,挑战了真相“能够被一劳永逸地挖掘出来的这一想法”,所以现代主义史学挖掘出的历史真相只是“过去的知识”一个侧面,并非全部。至于“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确实地掌握它们的客观情况”,艾文斯认为“应该从我们获得关于过去的知识之途径这一点着手”[12]导论,11。也就是在现代主义史学挖掘的途径之外,开辟更多的认知途径,以丰富我们对过去的认识。虽然有“真相的游移性和相对性”的存在,但“限定真理并不等于取消真理。归根到底,一切历史真理无不受到限定,因为历史真理并非体现过去的全部真相,而只体现对事实有足够根据的一组有限的陈述”[13]212。
艾文斯《捍卫历史》的出版与詹金斯的目的一样,也是“助益”认知当今后现代主义挑战下“历史是什么”这一课题。作为历史学家艾文斯结合丰富的治史经验,符合职业史家的“需求”。再联系前文提到的埃尔顿和卡尔的作品,以及余英时的说法,可以看出,史学界喜欢的是融合经验于探讨之中的理论研究,这样的研究方式具有重要的示范性和实践性。
1997年出版的《历史三调》与詹金斯、艾文斯面临同样的时代课题。艾文斯的论证方式延续了埃尔顿、卡尔等人的模式,旨在“说理”,区别只是探讨主题不同。在主题相同的情况下,如何赢得史家关注,显然须从治史经验着手,也只有从治史经验着手,才能有所创新。柯文通过真实的历史事件来考察问题。“真实的历史事件”是一种具体实例,具体实例也是治史经验,而艾文斯的治史经验是融合了众多的“具体实例”的经验,“融合”意味着抽象程度要高于“具体”。这样看来,柯文的研究更具体、更形象,所以更易于史家的理解。黄克武和李仁渊虽然指出柯文的《历史三调》“以实际的个案研究,尝试融合理论与实践”[14]58,但并没有说明“个案研究”的价值。
二、回应后现代主义挑战与柯文论证方式的转变
面对后现代主义的“挑战”,柯文在理论上的探究并未超出哲学家的成就。周锡瑞说:“他的讨论包含了很多出自一位成熟实践历史学家常识性智慧。”[15]“常识”说明“讨论”不是知识性的突破。德里克说得更清楚:“《历史三调》是由一位成熟的中国学家对历史作出的思考。在看到众多哲学家(目前,还增加了文化批评家)对于历史学家如何工作所作出的成就后,柯文开始以一位实践历史学家的行为对这个问题进行再思考。在这本书的形式和内容上,我们都很明显地看到这一特征。柯文所作的思考得出的结论,不是很清楚,但是却很容易在哲学家或文化批评家那里找到答案。”[16]柯文对理论的思考[17]得出的“结论”“不是很清楚”,原因是“历史学家”的“实践”限制了理论的思辨。一本旨在探讨理论的著作,义和团研究“只是这项工作的陪衬”[2]序言,4,结果在西方学者眼里,结论不是很清楚,所以就理论来说,柯文的讨论突破性不够。但两位学者又都强调其是成熟的“实践历史学家”,说明创新性应该体现在义和团研究上。
柯文说周锡瑞“主要目的是研究义和团的历史。我的目的是研究历史本身,特别探讨理解过去的各种途径,只是用义和团做个例子罢了”[18]。“理解过去的各种途径”与艾文斯的提法相同,凸显的是“各种途径”。柯文又说:“在本书中,为了更清楚地了解历史学家们的所作所为,我考察了世纪之交中国独一无二的历史事件——义和团运动的史实、经历和神话等突出特点。当然,我假设寓于义和团的特殊性中的普遍性也适用于其他历史事件。”[2]251在以义和团研究为例的基础上,“特别探讨”正是对“更清楚”的明确解释。换句话说,《历史三调》旨在探讨后现代主义挑战下历史学家“理解过去的各种途径”的“所作所为”。与艾文斯治史经验对照,义和团研究因为该事件的具体性、细节性,从而给史家一种“切己”的感知。虽然艾文斯等人也说着“史学家的语言”,但“说理”毕竟是“理”字当先,它能“告诉你怎么呼吸,告诉你手脚的动作”,但“那有什么用呢?你何不直接到水里去试试呢?”“怎么呼吸”“手脚的动作”指的是一种“理”,但学“理”不是最终目的,学会“游水”才是真正的需求。对于史家来说,后现代主义的各种“理”,已经由哲学家、文化批评家以及融合经验于理论讨论的史学家先前完成,现在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在说理方面进行创新。余英时说:“你要想知道怎么运用材料,怎样提出问题,怎么解答问题,看看最经典的学术著作,最精彩的学人,他们是如何做的,而不是去找机械式的历史方法,或专门去讲方法论,那是没用的。”[19]140-141他还提供了“最精彩的学人”学术研究的过程。
为什么“最经典的学术著作”可以成为一种示范?因为“寓于义和团的特殊性中的普遍性也适用于其他历史事件”“适用于整个历史”[20]。为此柯文结合义和团研究的“特殊性”论析史学的“普遍性”。他说:“就最具体的层面而言,无论义和团被视为事件、经历还是神话,都是独一无二的。然而,这个独一无二的特点与其他引人注目的历史事件的特点一样,具有广泛的再生性,从而使义和团(在更广泛的层面上)完全能够被用于解说性的目的。我们不通过研究狮子来了解长颈鹿,但是我们可以通过研究狮子或长颈鹿以加深我们对动物王国的了解。”[2]256“再生性”特点让柯文可以运用义和团来研究“历史学家如何工作”这一理论问题,但“再生性”蕴含的“寓于义和团的特殊性中的普遍性也适用于其他历史事件”则清楚地说明从“特殊性”中提炼的“普遍性”原则可以运用到“其他历史事件”的研究上。尽管宗旨是为了讲“理”,可按照余英时“直接到水里去试试”的说法,义和团研究的演绎,具体展现了“怎么运用材料,怎么提出问题,怎么解答问题”的一个史学研究过程,因而具有示范作用。所以“三调”研究既有讲“理”,也有示范。但“寓于义和团的特殊性中的普遍性”又说明“普遍性”是包含在“特殊性”之中的,“普遍性”经过“特殊性”“过滤”掉了不切史学研究实践的一些“理”。这种“普遍性”展现出来的“理”,相对于哲学家讲的“理”,对于史家来说,更具说服力和操作性。与詹金斯相比,此种方式演绎出的“理”,更具直接性。由此看来,柯文说的“理”强调的是能在史学研究中的运用,而非是存于学理推演上的“理”。
柯文改变了说“理”方式,不仅是对哲学家、文化批评家说理模式的创新,也是对前贤说理模式的创新。但柯文说理的目的是要“特别探讨理解过去的各种途径”,是要回答后现代主义影响下的“历史是什么”这一时代课题,所以义和团研究展现的也必须以现代主义认知“路径”之外的认知路径为主。对照“事件”“经历”“神话”三个部分,只有“经历”符合“更丰富的意义”的“追求”,而“事件”展示的则是无论现代主义史学还是后现代主义史学都存在的原则。柯文袒露自己将义和团分为三个层次的目的是“在于说明历史研究工作是难以尽善尽美的,在于解释人们创造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是确定的,不变的)与后来的人们撰述并利用的历史(它似乎一直在变)之间的差异”[2]序言,4。“难以尽善尽美”(2)陈君静认为柯文具有历史相对主义的理论特征。参见陈君静:《论柯文的中国史观及其史学特征》,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回应了时代课题,但“确定的,不变的”与“一直在变”产生的“差异”,显然是“在变”方的“差”,所以只能从“不变”方需求“更丰富的意义”。这是从“历史本身”的角度思考所得。从“义和团的历史”研究方面,“经历”也具有重要的创新价值。周锡瑞的书主要研究1900年以前“山东义和团运动的起源问题”,涉及1900年的“只有一章”。而《历史三调》则“主要集中在义和团离开山东之后,1900年春天和夏天在北京、天津……蔓延的情况”(3)周武等:《中国中心观的由来及其发展——柯文教授访谈录》。关于美国义和团研究概况以及周锡瑞的专著的学术地位。参见姚斌:《拳民形象在美国——义和团运动的跨国影响》,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年版。与中国义和团研究的不同,参见柯文:《从人类学观点看义和团》,载《二十一世纪》1998年2月号。。除时间差别外,“蔓延”显然是对“起源”的补充,而“经历”则是“蔓延”主要承载章节。合两方面观之,我们都需集中“经历”部分。
“道理”易说,但如何在研究中呈现“丰富的意义”则并非易事,尤其是在“西方历史学家开始注意后现代主义的挑战”[21]的初期阶段。为此,柯文感到“最为头疼”。“头疼”并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事件参与者”义和团拳民缺少“第一手资料”,当然并非所有的“事件参与者”都缺少,但至少说明理论与实践存在一定的差异。如何解决资料问题?后来“某个夏天”,柯文翻阅“中国精英阶层留下的诸多编年史和日记时,事情开始有了转机”,但精英留下的材料的局限性,让柯文依旧心存“忐忑”,后“类似证据”的出现,才让柯文的“心境”“变得释然”。此过程呈现的是一种“分解史料”的方法,而这种方法对类似主题在解决史料问题时都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现代主义史学强调精英研究,强调档案使用,“经历”强调下层群众,强调运用“多重史料”,尤其是精英留下的材料中蕴含的“下层群众”史料。两相对照,后者正是对前者的补充,也是对“丰富意义”具体演绎和诠释。后者合法性存在的理由,反映的正是后现代主义对史学家思想解放的结果,“解放”消解了不适宜感,使得柯文才会感觉到研究的“舒意”[22]。
后现代主义史学重要代表何伟亚说,“经历”部分是“迄今以来,最长、最具理论挑战、最有原创性的部分”[23]。“最具理论挑战”和“最有原创性”的并列使用,说明其“融合理论与实践”的“尝试”是成功的,这对于喜欢“直接到水里去试试”的史家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周锡瑞说:“第二部分是《历史三调》这本书最长、最新鲜的部分。它试图重新描述在义和团运动中各种参与者的经历,强调对于一种叙述结果的盲目性以及参与者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15]“盲目性”与“不确定性”的认知在周锡瑞看来只是反映了“一位成熟实践历史学家常识性智慧”,所以“最新鲜”意指“最原创性”。狄德曼认为“经历”部分是《历史三调》一书中最富有想象力、最原创的部分,且最有力地解释了义和团事件[24]。托马森说:“作为经历的义和团是最长的一部分,柯文运用自己智慧与想象力来构思这一部分……此外,柯文通过强调生活在那个时代中国农民的言行,来为重新解释义和团起义准备了大量详尽的事例,并质疑了帝国主义作为义和团起义主要原因的有效性。”[25]除何伟亚、周锡瑞提到理论外,几位学者关注的都是义和团“原创性”研究,说明史学界更重视“如何做”,“反理论的性格”依旧存在,即使说理,也要尽量避开机械式方法。而对经历部分的高度评价,说明史学界更加关注历史进程的创新,这是神话部分在西方学术界评论鲜见的重要原因。周锡瑞说,在研究过程中“感兴趣的是如何客观地理解运动源流、时代背景、发生的原因以及运动发展的逻辑性”[26]中译本前言,1-2。“源流”“背景”“发展的逻辑性”涉及的都是历史进程,而神话则属于如何利用历史,并不属于史学家感兴趣的范围。总而言之,柯文的寓共性的“理”于个性的“义和团研究”的说理方式,比较符合史家的口味。
三、柯文与后现代主义
王晴佳认为:“将历史事件神话化只是一种说法,柯氏的第三部分是后人想从历史中寻找意义及价值的部分。此种努力就是一种历史的诠释。柯氏不讨论外在的社会政治或经济因素的冲击,而是处理人类意识层面的问题,在此部分柯氏有如不少后现代文化史家,分析一些人对此运动的诠释,归纳出该运动相对的重要性,并安置在这些人的生命价值系统中,使其能说服自己,维持‘人格的完整’。总之,柯氏运用了较温和的后现代思维,藉此书使人明亮如何可细致地研究历史问题。”[27]160“极端后现代主义”不承认历史是“可知的”,认为历史是“未知的”,是史学家建构出来的,以此标准衡量,显然柯文受到了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但1977年出版的郭适的“国姓爷”研究理路与柯文十分相似,但作者坦言自己的议题是受列文森和艾伯哈德的“启发”获得的,“带着这些议题”,郭适于20世纪60、70年代两次造访台湾收集相关资料[28]。60年代就已经带着“议题”“造访台湾”,说明受启发的时间最迟也应是60年代,而后现代主义自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逐渐影响到历史学领域”。时间的差异说明郭适并未受其影响,也不可能产生“后现代思维”。类推到“神话”部分,我们可以说,虽然神话的写作时间已经跨入了后现代主义影响历史学的时期,但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神话与后现代主义之间一定存在联系。
杨念群也认为柯文具有“后现代取向”:“在柯文眼里,‘义和团运动’不仅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而且是一种群体记忆进行文化建构的结果,还有可能是权力运作过程中不同的派别对之进行话语构造的结果。这与国内学者一贯强调义和团运动的性质、社会构成与源流追踪,并带有强烈的价值判断色彩的研究途径大为不同,体现出了相当明显的‘后现代’取向。”[29]杨念群甚至还认为柯文的《在中国发现历史》一书也具有“‘后现代’特征转向动机的特征”,他引用柯文的话以证明:“虽然有一些通行的求证规则使我们忠于史实,但是在所有的历史研究中都不可避免地引进大量主观成分。选择什么事实赋予这些事实以什么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提出的是什么问题和我们进行研究的前提假设是什么,而这些问题与假设则又反映了在某一特定时期我们心中最关切的事物是什么。随着时代的演变人们关切的事物不同,反映这些关切的问题和前提假设也随之发生变化。”[30]“文化建构”呈现的“群体记忆”,柯文在“结果”里表达的却是“人性”[31]182,而人性概念在柯文的王韬研究中就已经提出。《在中国发现历史》的“后现代特征”,其证据中提到的“主观成分”,克罗齐早在1923年也说过:“当生活的发展需要它们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会再变成现在的……被我们看成编年史的大段大段历史,目前哑然无声的许多文献是会依次被新的生活光辉所扫射,并再度发言的。”[32]12卡尔说得更加形象:“事实是像游泳在广阔的、有时是深不可及的海洋里的鱼。历史学家能钓到什么,这一部分要靠机会,而主要地要靠他到海洋的哪一部分地区去钓,他用的钓具是什么——这两个因素当然是由他要钓哪种鱼而决定的。”[33]21“死历史”能“复活”,靠的就是史学家的“主观成分”,但两位学者的认知并未在后现代主义对历史学影响的时间范围内。由此看来,柯文的研究具有后现代主义某些因素,但不见得一定是受其影响。
其中的原因,林同奇认为是人们“高估了后现代思想对柯文的影响或冲击”“把一些未必为后现代史学所独有的思想特征视为后现代所独有,加上忽视了柯文从师承或从自身思想中衍生出这些思想的可能性,遂将柯文身上的这些特征判为后现代的影响”[34]。以此对照王晴佳、杨念群的评语,显然他们是将“独有”作为论断的依据。关于“自身思想衍生”问题,柯文说,林同奇“十分正确地指出有些中国的评论者把我的史学思想中某些方面判定为后现代主义的影响,而实际上这些思想我早在三十年以前的著作中已经提出”[35]。1967年,柯文在王韬研究中就曾提出近代中国与西方“绝对不会相同,但是我们仍需要尽力不要忽略了两种文明的相似性,特别是注意两种文明的重叠之处。某些文化素质有差异,某些文化则有汇流唯一的特质……从该现象中我们可以联想到一些非常基本的人性上的反应,这些反应是针对人类与生俱来的困境而发出的”[36]133-134。“人性上的反应”在《历史三调》中再一次被使用,柯文说:“为了把义和团的思想和行为变得更‘自然化’和‘人性化’,我经常求助于跨文化比较,并且尽量把中国‘他者’的范围扩大至西方以外,把非洲以至世界其他地方都包括在内。”[13]264“人性上的反应”在未“影响或冲击”的时间里就已有之,但 “人性化”研究方式作为一种“引人注目”的现象则是在“影响”“冲击”之后,所以,受后现代影响虽各说其理,但“衍生”“师承”[37]的“可能性”说明“影响或冲击”还需进一步深思。
由此看来,后现代主义解放了史家的思想,但并不等于说史家放弃了历史研究的根本原则。柯文说:“历史学家的解释既非原原本本地复原历史,亦非对历史学家作为历史叙述者的价值观和愿望的简单体现……更确切地说,历史学在重塑历史时,必须在现在与过去之间找到某种平衡,撷取二者当中特别重要的内涵,在寻找平衡的过程中不断调整自己的观念。”[2]12“非原原本本复原历史”,非“简单体现”,体现了后现代主义“解放”的一面。但与此同时柯文还认为,“过去的历史是真实的且能一定程度地可以察知”,虽然“重建”“还存在较大的困难”,但这正是作为史家最为“舒意”的地方[22]。“真实的”“可以察知”“重建”“舒意”说明柯文在接受“解放”时,并没有否定史学研究价值,还是重在“建设”,这是史学家回应后现代主义挑战时的共同意愿,也是“三调”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