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创作中的死亡意识
2021-11-26于千尧
侯 敏, 于千尧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一、死亡意识的缘起与流变
中国人素来少有理性的死亡意识,这与中国传统文化重功利、求养生、追求天人合一的文化心态密切相关。回顾先秦诸子之道,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对于死亡的诠释,往往无法摆脱“天道”的潜在束缚,始终未能形成较为理性的科学认知,因而传统文学创作中的“大团圆”结局,折射出的多是对于死亡的回避,这奠定了中国传统文学创作中的生死观。
鲁迅的生死观则迥异于传统文化,它是在鲁迅批判传统,放眼西方,结合自身的生活经历、生命体验的基础上生发的,又是在鲁迅一系列人生变故与转折中逐步展露的:祖父的科场案使得家道中落,鲁迅被迫随家人出走避难,父亲重病又要不断地变卖家产挽救其性命。家中的变故使鲁迅早早就蒙上了死亡恐惧的心灵阴影,习惯了以冷眼体察人生之暗。
日本留学期间是鲁迅死亡意识和文学思想的重要发轫期,医学专业的学习经历塑造了鲁迅对于死亡的现代生理认知结构,同时这段时间鲁迅深受进化论和尼采个性主义思想的影响。然而在经受了“幻灯片事件”的冲击后,鲁迅对死亡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他意识到还有比人的肉体死亡更可怕的,那就是精神死亡。于是,他毅然选择弃医从文,并与友人创办《新生》杂志,但随着《新生》杂志的夭折,鲁迅曾一度极为消沉。于是他咀嚼着屈辱离开了仙台,回到了北京,以在会馆抄古碑文消磨时光。他在《呐喊》自序中曾回忆道:“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1]273
鲁迅抄古碑文主要集中在1915-1918年间,而抄古碑文行为更多的则是一种革命意志受挫后的表征,即士人不得志时,退向学术研究,以隐逸和蛰伏的姿态处世。鲁迅曾如此感慨:“这寂寞又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麻醉自己的灵魂,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1]272-273。
从父亲的“病”到“逃异地”,从“学医”到“从文”,直至用“抄古碑文”去麻醉自己,来自过去的个人经验使鲁迅很“绝望”。他在S会馆中不再发出振聋发聩之声,他绝望于政局,失望于民众的麻木、愚昧,已然认识到自己“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1]273。鲁迅在复辟的轮回中领悟着革命的暗影和负面,抄写古碑文的消沉时期使鲁迅获得了死的自觉与死的麻醉。生死意识的再次表露,寂寞与悲凉充斥了鲁迅的内在精神视野,在鲁迅身上化作了孤独的自觉与死亡的自觉。
若没有钱玄同的拜访与约稿,或许鲁迅将一直沉浸在古碑世界中独自消沉,而加入了《新青年》战壕后,作为先觉者的呐喊使得鲁迅将早期死亡的自觉衍发为思想的自觉、文学的自觉。也正是基于此,鲁迅小说创作中许多人物的情节设置以死亡为终点来表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反抗意识与悲剧精神,以全面否定的激进姿态对传统文学的“瞒和骗”进行揭露与反驳。
“五四”时期的鲁迅实则是抱着一种启蒙主义的态度书写客观现实,而1926年之后,国共统一战线崩溃、国民党“清党”序幕、“女师大风潮”等一系列压迫共产党人、迫害青年的事件,促使鲁迅心境急转而变——单纯启蒙救国的梦想已经破灭,怀疑与训诫心理占据了鲁迅的精神世界。个人精神危机与社会发展迷茫出路下的苦闷心境可想而知,这尤为影响鲁迅的生死观念。民族与时代危机裹挟下,鲁迅不得不陷入了“生存还是毁灭”的非此即彼的思考中。
可以说,1926年是鲁迅思想发展的一次重要分水岭,鲁迅思想不仅开始向左转向革命场域,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和个人生死观也再次发生了转化。尤其是发生于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使鲁迅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恐怖,内心产生了巨大的震撼与悲愤。对此,他不仅写下了情绪真挚饱满的悼念名篇《记念刘和珍君》,且在此后的杂文创作与友人通信中对于“死亡”的提及频率明显提高。面对惨案,鲁迅当日就写下了《无花的蔷薇之二》,他悲愤地写道:“现在,听说北京城中,已经施行了大杀戮了。当我写出上面这些无聊的文字的时候,正是许多青年受弹饮刃的时候。呜呼,人和人的魂灵,是不相通的。”[2]274之后,鲁迅又相继写作《“死地”》《可惨与可笑》《记念刘和珍君》《空谈》《如此“讨赤”》《无花的蔷薇之三》等文章,批判时局的黑暗和纪念受难者无辜的死。在这些篇什中,《记念刘和珍君》是笔触最为锋利阴冷、情感最为真挚悲恸的一篇。“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他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2]25747位青年的鲜血对鲁迅触动极大,他详细描绘了刘和珍等就义青年的尸骸惨况,并在随后的杂文中一再申诉,“三一八”惨案的阴毒与凶残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这场惨案使他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恐怖。
“三一八”惨案前的鲁迅每每论及生与死,大抵站在启蒙立场上,思想革命贯穿鲁迅前期个性主义与人道主义的视域中,因此即便面对革命者的失败,鲁迅也将其看作战士意志的培养,认为正是诸多关于革命前景的想象才赋予了暴力革命以合法性。但当“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鲁迅对于示威游行的笃定、对于青年革命者积极入世的主张及对革命道路顺遂光明的理想,几乎被完全击碎。鲁迅曾袒露,自己对于革命策源地广州是抱着梦幻而来,而一遇实际,才从梦境中醒来,只剩下凄然:“无奈已经到了现在,又经过目睹‘打倒反革命’的事实,纯然的那时的心情,实在无从追蹑了。”[3]49想象中的革命暴风雨并未袭来,老老实实的“革命”却仍能将文学家们的空想击碎,这使得鲁迅不得不生发出革命灵魂已经死去的慨叹。鲁迅看到,文学在革命的时代是无力的,因为文学对军阀无力,文学既无法杀敌,也无法助友。在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发动政变破坏国共合作统一战线前后,鲁迅作了两次演讲,分别是《革命时代的文学》和《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其中鲁迅内心的恐慌与对革命的怀疑痛苦情绪是显而易见的,“我想: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2]402鲁迅的绝望精神是和“三一八”惨案、“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紧密相关的,死亡带来的恐惧与文学效用的无力促使鲁迅重新思考文学与革命、时代的关系,而就其个人生死观而言,其悲剧意识与怀疑绝望精神无疑明显加剧。
鲁迅在经历了“三一八”惨案和“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恐怖与悲痛后,这些血的代价,促使鲁迅对于死亡命题有了更深入的、更理性的思考。鲁迅认识到只有集体的力量才能避免太多死亡事件的发生,这样的认识促使他完成了从早期进化论和个人主义思想向阶级论和集体主义思想的重要转变。之后,多年的革命实践让鲁迅领略到太多的死,也让他明白了死的价值和意义究竟何在。直至1935年,鲁迅的挚友瞿秋白被国民党杀害,鲁迅自身的生命也即将燃尽,此时的鲁迅,已然能够平静而坦然地面对死亡,于是他在为挚友编辑完《海上述林》后,于1936年悄然离世。
二、死亡意识的文本呈现
鲁迅创作的一个典型特征是对“生与死”的人生命题的高度关注。这首先体现在其早期创作的两部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当中。通过这两部短篇小说集,我们不难发现,鲁迅的反抗意志与生死观开始获得了一种形而上的力量,并在小说创作的“死亡终点叙事”中凸显出来。在《呐喊》《彷徨》中,许多人物的情节设置以死亡为终点表现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反抗意识与悲剧精神。我们可以将鲁迅小说直接或间接涉及的死亡终点叙事形象概括为以下几类:自我陨灭的麻木类型、无计可施的困境类型、社会百态的镜像类型。
在第一类形象中,人物的死是封建意识侵蚀与充满看客的冷漠社会共同作用的结果。祥林嫂是在四叔的高声斥责(“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4]145)与周围人漠然无视(“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4]145)中独自死去的;阿Q是在看客们的喝彩与如狼般的锋利眼神中被枪毙死去的,而阿Q的死对于未庄人是充满失望的,“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1]416。
第二类形象多充斥于知识分子题材中,尽管现代知识分子的死亡意识脱离了混沌状态,但生命的终结往往是知识分子在革命失败浪潮和社会反抗下的人生归宿。子君在爱情的决裂和个人的痛苦中重回并彻底葬身于封建家庭中;吕纬甫在自我鄙弃与自我嘲讽中瓦解并丧失了理想意志;范爱农在革命失败的悲凉处境下自溺身亡;魏连殳“以送殓始,以送殓终”,个人理想的破灭与不甘、社会失败者与个人成功者的辩难构成了魏连殳生命意义的双重折射。其中,《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尤为投射了鲁迅的个人身影与悲剧色彩。文章采用第一人称视角,却不同于以往作品第一人称的观察审视视角,在这篇文本中,第一人称“我”是直接而鲜明地带有鲁迅个体意识与自我情结的。小说揭露了鲁迅自我发展和自我牺牲之间的矛盾,在文本中,鲁迅与魏连殳直面对话,而在精神世界中,鲁迅就是魏连殳。魏连殳的生命体验与心境变化无一不指涉鲁迅的个人灵魂,即便是对魏连殳死后的描写,“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4]274。鲁迅的可笑中仍夹杂着愤怒和悲哀,不仅为魏连殳,也为了同自己一样牺牲于时代之下,饱受冷眼与嘲笑的知识分子群体的悲剧命运而悲愤。在魏连殳、范爱农等知识分子当中,由肉体的困顿到精神的悲剧死亡在生命过程的向度上不断呈现着循环态势,“无声的凄凉”与“绝望的胜利”是个人意识的出发点,也是归宿。“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4]427,死亡终点叙事是鲁迅笔下人物走向末路的必然,也是鲁迅悲剧精神的必然表现。
第三类形象往往与“看客们”交叉共存,生活习俗与社会舆论决定了看客们对于死亡的反应。夏瑜在看客的骚动与“饥饿”的目光中就义,“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部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1]300。无论是“被救者”小栓,还是“救人者”夏瑜都没有逃出被封建社会蚕食的命运。《示众》中“长子弯了腰,要从垂下的草帽下去赏识白背心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忽又站直了。于是他背后的人们又须竭力伸长了脖子;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4]226。“死亡”在中国封建社会至多成为看客口中的象征符号,生命的消逝为封建民众带不来任何心灵的震颤,死亡意识一直处于混沌的群体至上的观念中。
如果说,《呐喊》《彷徨》中论及的生死问题,主要是关注外在的世界,寄予着鲁迅对外在现实的深入思考,那么《野草》则转向了内在世界,涵纳着鲁迅对自身精神世界的剖析与审视。《野草》是鲁迅最复杂的心理活动文本,充满着逻辑悖论,我们由此得以谛视鲁迅对于生与死、黑暗与光明、绝望与希望的形而上的追问与思考,进而把握其心理轨迹,理解其个体价值取向与生命存在的方式。《野草》文本佐证的鲁迅生命命题与哲学命题相当程度上透视出其独特而深湛的生死观念。自我的指涉、精神的分裂冲突、主观与异化的视角,构成了《野草》创作结构的基本单元,且不同单元之间又具有独立的意蕴。
纵观《野草》文本,大量丰富的对立意象构成了文本结构的内在张力,生与死、影与形、冰与火、明与暗、希望与绝望、牺牲与复仇……鲁迅对于这些对立问题的求索,起初往往是在形而上的叩问过程中展开的。鲁迅毫不回避死亡,不回避血与肉的腐朽,并以“死”“黑暗”“绝望”的高频出现,奠定了《野草》的悲剧冷感基调。“自我”首先是《野草》文本中一个重要的象征单元,具有暗示性、多义性特征,共同指涉了鲁迅的内在精神世界。我们以《过客》为例,《过客》实则以孩子、老人、过客三个形象构成了鲁迅的三重自我——对于前方道路的理想想象、对于当前自身处境的认知、对于知识分子个体自我站在传统精神废墟上的迷茫与虚妄。文中的过客是作者塑造的中心人物,也是一个充满矛盾与悖论的典型代表。过客既忘却了自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1]495,又具有极强的自主意识,“那不行!我只得走。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1]497。当我们慨叹于过客的顽强追寻时,作者下一秒却交代出前方道路的终点:坟。在这里,鲁迅将个体性自我意识的绝望困境骤然铺展在读者眼前,将中国传统文化中避之不及的死亡作为人生前进道路追求的终极意义。当个体无法脱离社会超越社会性困境时,鲁迅欣然接受了走向死亡的宿命。于是,《过客》中“走”这一行动本身便具有了反抗的独立的终极意义,而这样一种具有极强自我意识的个体行动,同时表达出的是个体生命价值的追求与自身行动意义的精神指向。
《死火》与《求乞者》篇幅很短,但以一面生存一面怀疑的姿态构成了鲁迅此时作为一名绝望者的逻辑向度。死火的“烧完”和“冻灭”是一组对立意象,“我”逃出冰谷与被碾死的宿命又是一组对立意象,它们均是鲁迅希望与绝望矛盾心境的外化。另外,《求乞者》中“求乞者”与“布施者”同样是一组对立的意象。文本中反复强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这实则反映出,在鲁迅的生命哲学场域中,无论苟活还是反抗都难以抵达绝望者的逻辑终点,“我”的求乞只会带来虚无,自我存在无以附丽。此时的鲁迅对于革命失败后前行方向的迷茫、对于至亲决裂的痛苦难过,促使其产生遁入虚无之境后的对于生命意义的沉重绝望。于是,在其潜文本中必然充斥着悲剧性的死亡命题。
《死后》的死亡意识更加强烈,作者彻底将自身置于死亡场域,这是作者继对生存权利怀疑之后,对死亡权利产生的又一次怀疑。“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1]522
在上述《野草》文本中,鲁迅生死观中“死的悲凉”的形而上玄想尤为强烈突出,种种紧张对立的意象单元展示了鲁迅前期生死观中的否定性自我。而对于梦境的“死之探索”,并非是鲁迅生命哲学的全部场域。在鲁迅这里,对死亡的怀疑,并非以“死之恐惧”将其绳缚,而是追求生命价值的一种终极关怀,个体生命所存在的悲剧性虚无,诉之于着其追求生命极致价值的自由形态。
在杂文集《坟》的后记里,鲁迅在明确指出了人的“向死而生”的生命本质后,便把对生命命题的思考重点放在了人生道路及终极意义的寻求上。在“三一八”惨案短暂的精神麻木休克后,其精神主体以一种奇诡的方式再次喷射而出,以对死亡的欢喜昭告生命存在的价值。鲁迅的重生之路,是从死亡开始的,跨越生死的鸿沟,是鲁迅追求生命永恒价值的一种终极关怀。在《淡淡的血痕中——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一文里,鲁迅重新探讨了过去与未来的有机联结,死亡不仅指代着过去,同样预示着未来。“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1]537鲁迅对于死亡意义的重新强调,已经逐渐出离了悲剧性的形而上玄想,而转向对生命终极意义的叩问和萌生于死亡废墟之上的新生的坚定渴望。在这样的意义下,最能突出展现鲁迅反抗绝望和韧性战斗的哲学品格的形象便是“过客”。过客的处境正是鲁迅对自身当时所处境地的认知和映射,而只有“走下去”才是过客把握自身存在方式与价值的唯一方法。过客勇于向死不停歇不妥协的勇气与鲁迅存在着同质性因素。
《野草》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鲁迅将个体生命与社会秩序剥离的内心世界,但鲁迅的世界观与生死观是无法与社会大众现实相分离的,他一生都在表达着对全体被压迫、被剥削的群众觉醒反抗的愿望。在鲁迅意识结构中交互存在的生死悖论关系,不仅体现其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消长起伏下的思想矛盾,更彰显出其执著于生命意义探索并付诸行动的勇气。
鲁迅晚年对死亡有了更为成熟而老练的审视与洞见,这在其杂文中彰显得更为突出。此时,鲁迅不仅对于死亡的提及频率变高,而且在许多篇幅中更是直面死亡过程与死后状态。在《略论暗暗的死》《“这也是生活”》《死》《女吊》等文章中,鲁迅详细记录了病重时对于死亡的感受:“三十年前学医的时候,曾经研究过灵魂的有无,结果是不知道;又研究过死亡是否苦痛,结果是不一律,后来也不再深究,忘记了。近十年中,有时也为了朋友的死,写点文章,不过好像并不想到自己。直到今年的大病,这才分明的引起关于死的豫想来。”[5]613毋庸置疑,鲁迅晚年的死亡体验是一种“高度澄明的心灵境界”,在死亡离鲁迅只有一步之遥时,这种生命倒计时的压迫感使鲁迅流露出深层心理状态下的生死体悟——恬淡、超脱、冷静的生死观。他在致许广平的书信中就曾表示“例如我是诅咒‘人间苦’而不嫌恶‘死’的,因为‘苦’可以设法减轻而‘死’是必然的事,虽曰‘尽头’,也不足悲哀。同我有关地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6]97。鲁迅尽管已经看到生命终点的死亡归宿和“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的虚无困境,但对于生命价值的自我反省与追求,是其在虚无中执着前进的内在动因,由此催生的形而下的行动,是其潜在的个体性意识与人道主义责任感交织下的必然选择。鲁迅的生命哲学前期充斥的是“彷徨于明暗之间”的无助,到了后期转为决心沉没黑暗,最终迎来光明世界的到来,只有“我”一人属于黑暗世界就已满足。鲁迅在作品中不断指向觉醒的自我与反省的自我,由暗趋明,生命向度终于发生了转折,从此冲破相对的有限性而获得生命价值的无限意义。
三、死亡意识的现实意义
鲁迅的死亡意识,一方面源于其面临一个个鲜活生命死亡时产生的痛苦、悲愤、恐惧等真实的心理体验;另一方面源于其对死亡的深刻洞察和辩难思考之后的理性审视。诚如王富仁对鲁迅生命哲学的概括:“在绝望中反抗绝望,在相对中体验绝对,在迷惘中寻求明确,在无意义中把握意义,在荒诞中看取真实,通过死亡意识生命。”[7]可以说,鲁迅正是在这种悖反的逻辑中确立了自己的生命法则,并在此基础上走向了思想的成熟与清澈。抑或说,鲁迅正是通过死,洞见了生的价值,从而确立了其“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的本体论意义。
鲁迅对于死亡的理性思考,促使他不再仅仅从个体的觉醒角度考察生死的本真意义,而是更深刻地从民族与国家的角度探寻生死问题。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生死观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充满诸多的否定、往复与波折,因此我们应该看到一个复杂的鲁迅。日本学者竹内好就曾提醒我们:“中国文学,不应是通过偶像化鲁迅,而应是通过破弃被偶像化了的鲁迅,通过自我否定鲁迅这一象征来从鲁迅身上无限地生发新的自我。”[8]结合竹内好的言论和鲁迅死亡意识的流变轨迹,不难发现,鲁迅在思考死亡这一命题时,始终将自我与民族、社会与现实加以紧密结合,并通过一系列死亡事件来探讨民族的新生问题。
鲁迅这样的思维方式,促成了其在现代文学史中区别于其他作家的独有的风格。比如老舍也曾数次书写死亡,但从思想意识来看,老舍个人往往缺乏死亡预感,而鲁迅的个人死亡意识却始终强烈显露;从生死观角度而言,老舍的终结生命是为了做人的尊严,鲁迅的终结生命则是为了对抗敌人。“文化型”与“战士型”的不同作家身份,最终使二者在创作中对于生死观念的理解与建构产生了不同的取向。而相较于同样热衷于书写死亡的巴金,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愿为信仰献身换取理想光明未来,因此献身的崇高基调与强烈的反抗斗争精神始终呈现在巴金对生死的诠释中,这些质素构成了巴金生死观中的英雄主义色彩。而鲁迅的死亡意识则始终带有痛彻心扉的悲凉与绝望怀疑的冷色调。他一面毫不留情地批判揭示黑暗,一面真诚地企求解救,而一次次深感绝望的恐惧加剧了鲁迅死亡意识中的怀疑色彩。这种怀疑色彩由外而内渐进,鲁迅由此将不断怀疑、反观的否定性特质最终内化为一种悖论灵魂——既是先觉者也是罪人、既反叛传统又置身传统、既快意于复仇又深感绝望。这种悖论灵魂下的死亡意识显然更为沉重深邃。
同时,鲁迅死亡意识的独特意义还在于对中国传统死亡观的深刻揭露与批判,传统死亡观的愚昧迷信所营造出的悲惨世界与人们信奉的“命运无常”被鲁迅一举击碎。面对传统死亡观的麻木与危机,鲁迅强烈憎恶,大胆反叛,摒弃传统文化中对于死亡的想象与回避,鲁迅将“死亡”与“死后”的大片想象空间留给读者。祥林嫂由生至死、归属不明的飘零命运;阿Q之死的“混沌仪式感”;小栓在压抑叙事声音下的沉默死亡……鲁迅不仅是为了在艺术上终结这些“问题人物”,更是为了使这些亡魂彻底成为关于人的精神生存问题的哲学思辨的符号。这些人物在鲁迅笔下已经死去,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去何方”这一串经典哲学命题却广泛存在于国民思考当中。对“死亡”与“死后”的直面思考,是鲁迅能够在同时代独特把握住国民性精神弱点并进行现代性启蒙的重要手段。鲁迅的这种死亡意识,不仅表现出其直面死亡的勇气,也使中国文化生命结构出现了重要转折,成为现代中国文化重审生命观的重要标志。
综上,从死亡意识的发展流变来看,鲁迅由生活经历、生命体验生发出个体的死亡意识,后又经由个体死亡意识的不断思考发展到对民族国家的清醒反观,最终,鲁迅在历史的阶段循环与对现实的怀疑中突围,获得了死亡的自觉与文学的自觉。可以说,鲁迅对于死亡的审视已然深嵌于现代文学史和民族史的历史深处,正是基于此,对鲁迅死亡意识的研究与探讨,实则具有重要的文学史和民族史的价值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