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诗文手札中的徽州与上海
2021-11-26朱红
朱 红
在近现代思想史、文化史研究中,胡适历来备受学界关注。近年来,有关胡适的相关资料仍有新的发掘与刊布。举其荦荦大端,朵云轩编《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一书收录的《胡适手札》,以及《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本》等,都为胡适研究提供了一些新的资料。①其他零星的新史料,如清末上庄胡氏分家阄书之发现。参见王振忠:《从清季“思永执”分家阄书看胡适家世》,《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12、13合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年。本文拟以书信手札及乡土资料,勾勒胡适在上海的相关活动场景,特别是他与活跃于上海的绩溪同乡、徽商的交流与互动,从中可见上海繁华都市生活对于这位皖南少年成长之影响。
一、亲情:川沙的徽商之家
清朝光绪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1891年12月17日),胡适生于上海大东门外的瑞馨茶叶店内,取名嗣穈。胡适出自徽州茶商世家,瑞馨茶叶店就是其祖父与邻村瑞川程姓合开的一爿店铺。②程法德:《我所知道的胡适故居》,杭州徽州学研究会编:《胡适研究文辑》,2001年。程法德为胡适的外孙。早在清嘉庆年间,胡适的高祖就在浦东川沙开设了茶叶庄,店号“万和”,到了他祖父那一辈时,胡万和老店有了很大的发展,在上海开了茶叶分店,在汉口开设了徽馆(徽菜馆或徽面馆)。万和因经营有方,生意兴隆。川沙原是上海的滨海荒僻之地,嘉庆十年(1805年)奏准在此设立抚民厅,直到清末宣统三年(1911年)方才改厅为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据说在浦东当地,民间有“先有胡万和,后有川沙县”的俗谚。对此,胡适回忆说:
我家在一百五十年前,原来是一家小茶商。祖先中的一支,曾在上海附近一个叫川沙的小镇,经营一家小茶叶店,根据家中记录,这小店的本钱原来只有银洋一百元(约合制钱十万文)。这样的本钱实在是太小了。可是先祖和他的长兄通力合作,不但发展了本店,同时为防止别人在本埠竞争,他们居然在川沙镇上,又开了一家支店。后来他们又从川沙本店拨款,在上海华界(城区)又开了另一个支店。在太平天国之乱时,以及先祖和家人在受难期间,和以后如何挣扎,并以最有限的基金复振上海和川沙两地店铺的故事,都有详尽的记录。这实在是一场很艰苦的奋斗。据1880年(清光绪六年)的估计,两家茶叶店的总值大致合当时制钱二百九十八万文(约合银元三千圆)左右。这两个铺子的收入,便是我们一家四房老幼二十余口衣食的来源。①《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译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4页。
关于这些,胡适之父胡传(铁花,1841—1895年)在《钝夫年谱》中也多有记载。根据记载,胡适祖父胡奎熙“十余年间,竭力经理,外偿积欠,内给一家衣食婚娶之费,复扩而充之”。从1843年他分川沙业于上海增设茂春字号起,到1861年止,胡奎熙先后扩充店业六处,最盛时有四处茶铺同时经营。不过,因战乱等原因,这些茶铺开歇不定。及至1873年胡奎熙去世时,仅剩有上海、川沙的两处店铺。1880年,胡传与其叔祖分家,川沙一处店业归胡传一系。早在胡传14岁时,每年茶市繁忙季节,他便随其父亲到绩溪山中收购春茶,运至上海贩售。
胡适出生时,其父胡传为淞沪厘卡总巡。1892年3月,胡传奉调台湾任台东直隶州知州,胡适不久也跟随母亲冯顺弟移居上海川沙县。此后,一度移居台湾,并于1895年回到徽州府绩溪县上庄老家。父亲病逝后,冯顺弟送他入私塾读书。胡传病逝时,胡适仅三岁多,不过,胡传在生前每天用红笺方块教授胡适,让他认了800多个汉字。在胡传眼里,当时还在咿呀学语的儿子天资过人,故而认定他将来应“努力读书上进”。关于这一点,胡适在《四十自述》中有着详细的描述:
我父亲在临死之前两个多月,写了几张遗嘱,我母亲和四个儿子每人各有一张,每张都只有几句话,给我母亲的遗嘱上说穈儿(我的名字叫嗣穈,穈字音门)天资颇聪明,应该令他读书。给我的遗嘱也教我努力读书上进。这寥寥几句话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的影响。我十一岁的时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亲向他们道:“穈今年十一岁了,你老子叫他念书,你们看看他念书念得出吗?”二哥不曾开口,三哥冷笑道:“哼,念书!”二哥始终没有说什么。我母亲忍气坐了一会,回到了房里才敢掉眼泪。她不敢得罪他们,因为一家的财政权全在二哥的手里,我若出门求学是要靠他供给学费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泪,终不敢哭。但父亲的遗嘱究竟是父亲的遗嘱,我是应该念书的。况且我小时很聪明,四乡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是能够念书的。所以隔了两年,三哥往上海医肺病,我就跟他出门求学了……②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1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5页。
关于胡适的求学,1904年,二哥胡绍之从上海返乡,他看到胡适天资聪颖,又想起先父曾有“要穈儿好好读书”的遗嘱,遂问冯顺弟说:“我想带穈弟到上海读书,不知你放心吗?”冯氏当然忙不迭地回答:“好!好!这也是还你父亲的愿!”此后,胡适便随兄长前往上海就读,一切全靠二哥的关照,学杂费用也都由川沙店支付。赴上海之后,胡适先入梅溪学堂(翌年改入澄衷学堂,后于1906年考入中国公学),在上海住了六年,从此学业日积月深。1910年7月,他前往北京参加庚款考试,被录取。当年8月,又自上海赴美,就读于康奈尔大学农学院。
胡适的成长,与父亲之期许、冯顺弟的严格督促以及两位哥哥的扶持密切相关。虽然在《四十自述》中,胡适对于三哥当年的那声“冷笑”印象深刻,但他对包括三哥之内的两位兄长始终抱有感恩之情。胡适在《蝶恋花·九日有怀家兄》词中写道:
寂寞重阳风又雨,天地登高,无计能归云。雨霁秋山天又暮,凭栏极目愁无语。黯黯离怀千万绪,望断天涯,望断京华路。雁字鱼书无觅处,征车今夜知何许。①朵云轩编:《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第10、6页。
重阳佳节倍思亲,秋日一番风雨,愁思更甚,胡适对兄长的思念无从寄托,只能默默提笔写下这些词句。而在《四月十二日追哭先三兄》诗中,更是充满了对三哥的深情追忆:
我生何不辰,五岁失所怙。所幸有诸兄,亦复鲜长聚。大哥幼失学,一身不自顾。二哥任艰巨,千里远傅。②引者按:原文如此,但此处似少一字。在家惟三兄,谆谆时戒语。为学须及时,冉冉韶华云。韶华云不留,因循徒自误。何期十年中,兄乃困遭遇。惨淡复凄其,悲剧时相饫。人生不称意,尚复何生趣。忧患最伤人,二竖遂相累。参苓能已疾,乌能祛思虑。终乃来沪壖,悠悠别亲故。方期觅卢扁,良药求甘露。岂意此愿力,渺渺成虚度。苍茫黄歇浦,竟作归魂处。我时侍兄来,相处仅匝月。初见医颇效,便期病全绝。遂乃挟书箧,别兄往就学。入学十二日,岂图成永诀。闻耗急趋归,犹幸得一别。可怜易箦时,犹问何作辍。伤哉手足情,迢迢江汉隔。相望不可见,微闻语格磔。此情成追忆,欲语先凄咽。天道果无知,已矣复何说。往事何堪说,悲风生四野。耿耿四年来,哀乐难陶写。学业一无成,何以对逝者。所喜永儿慧,或能绍弓冶。家庭尚雍睦,聊以慰泉下。③朵云轩编:《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第10、6页。
上揭“韶华云不留,因循徒自误”的诗注曰:“亡兄尝作书绅辞,上三句皆辞中之言也。”“书绅”一词典出《论语》,意思是将要牢记的话写在绅带上,后来也称牢记他人之语为“书绅”。这是说当时二哥忙于生意,只有三哥时常督促他,“为学须及时”。而“可怜易箦时,犹问何作辍”,“易箦”是更换床席,代指人之临终。诗注曰:“归时,兄问:今日假期耶?予漫应之,遂不复问。”三哥在弥留之际,仍然心心念念着胡适的学业。胡适在诗中追溯自己成长,从幼年失去父亲的痛苦,到依赖诸位兄长的照拂,特别是三哥对他的谆谆告诫,都真实感人。而三哥身世坎坷、因病辞世的情景,写来更是可见胡适的无奈与悲伤。忆及分别之时,胡适说“此情成追忆,欲语先凄咽”,无语之中,是胡适与三哥之间深厚的手足情谊。而无论是二兄川沙茶叶店的经济支持,还是三哥的日常敦促教导,均是幼小失怙的胡适得以求学上海、日后发展的有力帮助。
二、海上交游:都市繁华与商业规则
明清以来,江南一带一向就有“无徽不成镇”的俗谚。对此,胡适解释说:“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徽州人,那这个地方就只是个村落。徽州人住进来了,他们就开始成立店铺;然后逐渐扩张,就把个小村落变成个小市镇了。”④《胡适口述自传》,第2页。胡适的这一说法,既是对长时段社会现象的描述,也有着其个人家世的经历背景。上海是绩溪上庄胡家世代经营茶叶的重要场所之一,而且胡适就出生于上海,因此对于胡适来说,上海可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
《丁未存稿》是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的胡适文稿,是他写给族叔胡近仁的诗词稿。其中的第一首为《沁园春·春游》:
寂寞春三,雨雨风风,过了清明,有香车宝马,云鬟雾鬓,拈花笑语,道是新晴,四郊麦秀,斜日微风闲听莺。蓦回首,看绿阴曲径,中有人行! 青青绿上孤茔,又杜宇枝头两三声。念斗鸡走马,个人如画,断坟三尺,云满春塍,风景依然,韶华不再,莫遣寻常负此生。归云也,且及时行乐,说甚飘零。
14岁来到上海求学的胡适,给族叔的书信中附上了自己抒写日常生活的诗作。这首《沁园春》便描绘了清明节后游人赏春的场景。胡适在读书之余,也时常外出踏青游玩。彼时,上海汇聚了全国各地的诸多戏剧。胡适给胡近仁写有《听戏诗一首写呈乞政》:“急管衣弦响未休,猿啼雁唳令人愁。不堪舞袖歌喉里,认取当年老杜秋。”①朵云轩编:《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第29、7-8页。在上海,胡适看过不少戏。他在咏春桂菊部名伶的《海棠花》中写道:“嫋嫋余音绕画梁,玲珑娇小冠歌场。怪侬底事偏怜汝,欲乞春阴护海棠。云涡笑靥玉无瑕,我亦闻歌屡驻车。最是哀音能动色,满腔血泪染桃花。”此外,他还看过《铁冠图》,该剧“演崇祯失国状,可泣可歌,尤为此伶所擅长”。在上述的诗注中,胡适写道:“年来多忧患,此间凡有消遣之事,又不敢涉足。惟梨园听歌,则时时为之。此与吾二人之嗜小说等耳,老叔得毋笑其玩物丧志耶。”②朵云轩编:《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第29、7-8页。
对于上海的一切,胡适都颇感新鲜。例如,他在《电车铁桥望黄浦江时天欲雨矣》中云:“黑风吹海舞罗衣,望极苍茫帆影微。我亦有怀言不得,满腔心事逐云飞。”当时,无论是上海的有轨电车,还是横跨黄浦江上的铁桥,在这个少年眼中,都是陌生的风景。与胡适同时的一位徽商子弟,也曾在他的自传体小说《我之小史》中描绘过从婺源初来大上海所见的城市盛景,提及:“一路之上,望见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一时电车、马车、脚踏车、人力车分道扬镳,纵横驰骤,极为兴会淋漓。而外国人汽车一声放汽,其行如飞,加上速率,尤为异常轻快。”③詹鸣铎:《我之小史》第15回《考拔贡文战败北,投法政海上逍遥》,王振忠、朱红整理校注,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37-238页。这种国际大都市的喧闹繁华,与青山绿水、粉墙黛瓦的徽州宁静乡间有着巨大的反差。或许有着同样的感受,乡情所系,身处上海的徽州人,彼此之间有着密切的往来。在上海,胡适交游广泛,特别是与来自绩溪的同乡,更有着极为密切的互动。
这其中,茶商是胡适在上海交往最多的一群人。太平天国以后,上海逐渐成为国内最大的茶输出口岸,徽商在上海更开设了不少的茶号。胡家本就是茶商,梁实秋在《胡适先生二三事》中指出:
胡先生是安徽徽州绩溪县人,对于他的故乡念念不忘,他常告诉我们他的家乡的情形。徽州是个闭塞的地方,四面皆山,地瘠民贫,山地多种茶,每逢收茶季节,茶商经由水路从金华到杭州到上海求售,所以上海的徽州人特多,号称徽帮,其势力一度不在宁帮之下。①《梁实秋散文集》,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68页。
1929年,著名茶店程裕新刊印的《茶叶分类品目》中就曾提到:“徽州之商战武器仅有三事,茶商、当铺、菜馆而已。近年典业、酒肆,他处人士亦渐分占其利,以统计论,已难居第一位,惟茶业犹能保持故有地位。”②转引自徐松如:《都市文化视野下的旅沪徽州人:1843—1953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15页。程裕新为瑞川村人程有相在上海开设的程裕和茶号之后身。清朝乾隆、嘉庆年间,程有相首创茶号于外咸瓜街,又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增设茶店于大东门外大街之里咸瓜街口,这是程裕新牌号创立之始。到了程有相晚年,名下共有三店,若从老店算起,前后共有七代人世代从事茶业经营。民国时期,程裕新茶号又有了新的发展,茶号每年派人赴浙江采购杭白菊,加工包装,除了面向国内市场,还向香港地区和东南亚等地出口,售卖的茶叶种类多达100多种,并陆续开设了多家分店。1929年,胡适族叔胡近仁一度曾在程裕新茶号从业,为了拓展销路,他想到利用胡适做广告。为此,胡近仁给胡适写信,说要将自己所卖的徽茶取名“博士茶”,并想以胡适为广告代言人。在他所拟的广告词中写道:“博士胡适早年服用此茶,沉疴遂得痊愈。凡崇拜胡博士欲树帜于文学界者,当自先饮‘博士茶’为始。”不过,出乎胡近仁意料,胡适致函一口回绝:
“博士茶”一事,殊欠斟酌。你知道我是最不爱出风头的;此种举动,不知者必说我与闻其事,借此替自己登广告,此一不可也。仿单中说胡某人昔日服此茶,“沉疴遂得痊愈”,这更是欺骗人的话,此又一不可也。
“博士茶”非不可称,但请勿用我的名字作广告或仿单。无论如何,这张仿单必不可用,其中措词实甚俗气、小气,将来此纸必为人诟病,而我亦蒙其累。等到那时候我出来否认,更于“裕新”不利了。
“博士”何尝是“人类最上流之名称”?不见“茶博士”“酒博士”吗?至于说“凡崇拜胡博士欲树帜于文学界者,当自先饮博士茶为始”,此是最陋俗的话,千万不可发出去。向来嘲笑不通的人,往往说“何不喝一斗墨水?”此与喝博士茶有何分别?
广告之学,近来大有进步。当细心研究大公司、大书店之广告,自知近世商业中不可借此等俗气方法取胜利。如“博士茶”之广告,只可说文人学者多嗜饮茶,可助文思,已够了。
老实陈词,千万勿罪。③童飚等编:《胡适家书手迹》,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第164页。
在信中,胡适对于族叔所拟广告说饮用此茶后“沉疴遂得痊愈”一语,直接斥为欺骗人的话,更给出自己生性不愿张扬的理由予以拒绝。而于“博士茶”一词,更是分析其作为广告用语的种种不合适,并指出应当仔细研究大公司、大书店的商业广告,非以俗气方法赢利。在对族叔的“老实陈词”中,可见胡适对于现代商业规则之理解。此信收录于《胡适家书手迹》,写信地址为上海极司菲尔路四十九号甲寓所,收信人胡近仁,当时位于上海六马路、浙江路口程裕新第三茶号。胡适虽然爱惜羽毛,拒为“博士茶”做广告,但他后来还是多次为程裕新茶号题字、书写对联,如“程裕新第五茶号”七字,就是胡适所书,并被长期悬挂于该号之中。
在上海,胡适与徽州同乡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不过,对于同乡的求助,他有着自己的分寸。除了拒绝为“博士茶”的商业推销之外,他在《致堇人书》中也曾提到:
前得手书,嘱为思恭堂题序,我虽久居上海,对于会馆的事实不接头,所以不能应命,乞恕之。①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221-222页。
收信人“堇人”也就是胡近仁。上海的徽宁会馆始建于清乾隆时代,而徽宁思恭堂则是徽宁会馆附属的慈善组织,它的活动一直持续到20世纪50年代。胡适虽然在上海居住了很长时期,但他并未参与徽宁会馆的相关活动,可能是因为并不了解,即他所说的“不接头”,故而推去为徽宁思恭堂题序之事。在与同乡的交往中,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亦可见被人广称“我的朋友”的胡适之为人处世的原则。
三、乡情敦厚:求学之途
胡适与胡近仁的关系极为密切,在现存的胡适往来书信中,来自胡近仁的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他在重九日写给胡近仁的信中写道:
稚禅老叔大人道席:濒行去国,曾上一书,想已达览。适此行对于家庭抱歉殊深,惟家二兄爱弟甚殷,期望弥切,故对于适之去国异常欣慰,当适去国时,家兄特乞假南来,与适一诀。穷途万里,得此稍慰羁怀……自适行后,家慈不深见责否?乡时有何新消息?便中乞赐书示知,附上信封二个,可用此信封托人带至上海,托汪裕太【泰】号程云翁转寄交适,可直达也。②朵云轩编:《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第31-32页。
这当是胡适初赴美读书时写回的家信,其中忆及临行之时,商旅奔波的二哥特意请假南归,与自己告别,情深意重,而远行千里之外的胡适也在大洋彼岸记挂着母亲。当时,胡适在美国寄信回安徽绩溪时,往往会附上两个英文信封,以供胡近仁将回信装入,托人带到上海,再交由著名的徽商汪裕泰茶叶店转寄至美国,由此可见胡适与汪裕泰茶庄关系之密切。汪裕泰茶庄(时至今日仍为茶叶名号),是绩溪县八都余川汪立政(1827—1895年)于道光十六年(1836年)在上海开设的一爿小茶叶店。与不少徽商一样,汪立政也是以小本生意起家,他原先是以贩卖茶叶开始,靠着与上海街头巷尾的老虎灶相挂钩,搭卖茶叶,惨淡经营,终于在上海滩立住了脚跟。太平天国前后,陆续在广东路等地开设汪裕泰分店。其子汪惕予(1869—1941年)曾留学日本,后继承父业,在福州路、南京路投资增设了汪裕泰第三茶号、第四茶号,并曾花费巨资,在上海斜土路兴建汪家别墅,占地约十亩,自辟园圃,构筑小亭。1931年,胡适应邀到上海商务印书馆视事,就曾下榻于汪家别墅。③胡成业:《汪裕泰茶庄》,《绩溪牛片羽》,绩溪县徽学会,2005年,第311-312页。与茶商相似,在当时的上海,还有相当多的徽馆业商,这些徽馆业商,也主要都是胡适的老乡,他们与胡适也有相当多的互动。梁实秋在《胡适先生二三事》中就指出:
四马路一带就有好几家徽州馆子。民国十七八年间,有一天,胡先生特别高兴,请努生、光旦和我到一家徽州馆吃午饭。上海的徽州馆相当守旧,已经不能和新兴的广东馆、四川馆相比,但是胡先生要我们去尝尝他的家乡风味。
我们一进门,老板一眼望到胡先生,便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笑脸相迎,满口的徽州话,我们一点也听不懂。等我们扶着栏杆上楼的时候,老板对着后面厨房大吼一声。我们落座之后,胡先生问我们是否听懂了方才那一声大吼的意义。我们当然不懂,胡先生说:“他是在喊:‘绩溪老倌,多加油啊!’”原来绩溪是个穷地方,难得吃油大,多加油即是特别优待老乡之意。果然,那一餐的油不在少。有两个菜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一个是划水鱼,即红烧青鱼尾,鲜嫩无比,一个是生炒蝴蝶面,即什锦炒生面片,非常别致。缺点是味太咸,油太大。①《梁实秋散文集》,第268页。
在这番生动的描写中,“绩溪老倌,多加油”,是徽州饭馆对同乡的特别招待,亦可见徽州绩溪本地生活之艰难。而在中西并存的大上海,去家乡菜馆款待好友,才是胡适乡情难忘,乡味不改最亲切的表达吧。
此外,胡适还与徽州典当商后裔过从甚密。在绩溪,仁里一村的程氏家族,以在江南各地的典当业经营闻名遐迩。胡适就曾指出:“通州自是仁里程家所创。”②《胡适之先生致胡编纂函》,见《绩溪县志馆第一次报告书》,转引自张海鹏、王廷元主编:《明清徽商资料选编》,合肥:黄山书社,1985年,第215页。这主要就是指绩溪仁里程氏,在江苏南通以典当经营为主业,发展当地的商业。此外,仁里程氏还在浙江、上海等地开有多家当铺。仁里典业巨擘程松堂在经商致富以后,曾与同好在故里合作创建了思诚学堂。胡适早年先在上庄读私塾,后曾到仁里思诚学堂读书一学期。1908年,胡适与程松堂之子程乐亭相识于上海。此后,胡适因家中商业经营不利,经济大感拮据。1909年胡家分阄析产,时年18岁的胡适,只得靠自己谋生。当时,他从中国公学毕业后,在上海海宁路华童公学(教会创办的小学)任英文教员,生活很不如意。1910年,胡适想去报考庚子赔款的留美官费生,但因北上旅费尚无着落以及留美期间养母之费等颇感为难。程乐亭得知此情,在征得父亲同意后慷慨解囊,资助了他200元银圆,这让困境中的胡适如久旱逢甘霖。1911年,程乐亭英年早逝,年仅21岁。胡适在海外获悉,痛哭不已,他感慨道:“我能够留学美国,全靠程乐亭等三人。”为此,他写了《哭乐亭诗》和《程乐亭小传》等。其中的《程乐亭小传》曰:
乐亭以辛亥三月二十六日死。后二月,其友胡适为诗哭之。诗成之明日,而许怡荪以乐亭之行述来嘱为之传,适不文,然不敢辞也。谨按行述:君程姓,名干丰,居绩溪十一都之仁里。其先代以服贾致富,甲于一邑,累叶弗坠。父松堂先生,敦厚长者,好施而不责报,见侵而不以为忤。当国家初废科举,即出资建思诚学校,近又建端本女学,以教育其乡之子女,吾绩风气之开,先生有力焉。君为人少而温厚,悱恻有父风,为思诚校中弟子……旋去而之上海,读书于复旦公学……君生平笃于朋友恩谊,其卒也,同学皆哭之如手足云……①谢军、钟楚楚主编:《胡适留学日记》,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32、31页。
从胡适所撰小传可知,程乐亭父亲为胡适绩溪同乡长者,乐善好施,在科举停办后于当地出资兴建思诚学校与端本女学,促进了徽州当地教育风气之革新。程乐亭即就读于父亲所兴办的思诚学校,继而从徽州赴上海,进入复旦公学。在《哭乐亭诗》中,胡适写道:“去年之今日,我方苦忧患:酒家争索逋,盛夏贫无幔。君独相怜惜,行装助我办。资我去京国,遂我游汗漫。”②谢军、钟楚楚主编:《胡适留学日记》,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32、31页。可知正是在上海,来自程松堂、程乐亭一家的资助,使胡适得以摆脱经济上的困窘,进一步开展学业的深造。对于程乐亭资助自己前往北京考取庚款留学生以及前往美国留学,胡适始终充满感激。1917年6月1日,他还撰有《朋友篇》诗,念念不忘地写道:“清夜每自思,此身非吾有:一半属父母,一半属朋友。便即此一念,足鞭策吾后。今当重归来,为国效奔走,可怜程郑张,少年骨已朽。作歌谢吾友,泉下人知否?”③《胡适诗存》,胡明编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168页。诗中的“程”,就是指当年的恩人程乐亭。1917年,程乐亭之父程松堂去世,胡适赠送奠仪四百元,并特撰一副挽联:“泛爱于人无私于己说什么破产倾家浑身是债,蔼然如春温其如入看今日感恩颂德有口皆碑。松堂先生不朽,胡适敬挽。”④方念裕:《试析胡适题赠对联二副》,杭州徽州学研究会编:《胡适研究文辑》,第142页;安徽省绩溪县瀛洲镇仁里村志编纂委员会编:《仁里村志》,北京:方志出版社,2017年,第188页。
四、小结
与传统时代的徽州人一样,胡适也是借由徽商的社会网络,前往上海求学。1910年以后,他赴美留学,先后就读于康奈尔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最终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其人的教育背景,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
我乡人这种离家外出,历尽艰苦,冒险经商的传统,也有其文化上的意义。由于长住大城市,我们徽州人在文化上和教育上,每能得一个时代的风气之先。徽州人的子弟由于能在大城市内受教育,而城市里的学校总比山地的学校要好得多,所以在教育文化上说,他们的眼界就广阔得多了。因此在中古以后,有些徽州学者——如十二世纪的朱熹和他以后的,尤其是十八、九世纪的学者像江永、戴震、俞正燮、凌廷堪等等——他们之所以能在中国学术界占据较高的位置,都不是偶然的。⑤《胡适口述自传》,第4页。
在上述的论述中,胡适指出异地求学对于徽州学者成长的重要意义。而在他所罗列的这个名人谱系中,其实可以续上他自己的名字——胡适也正是在上海这样风气开通的繁华都市,得益于现代的新式教育,并以此为起点,在中西文化的交融中,逐渐奠定了他的学术地位。
本文通过近年来出版的书信手札与乡土资料,力图在徽州乡情网络与上海城市文化的交织中,勾勒出胡适人生轨迹的一些侧面,借此展现在20世纪初的上海,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并存的历史状况,以期为探讨上海城市文化发展的脉络,提供另一历史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