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裔英语文学中的上海
2021-11-26朱骅
朱 骅
远东的上海在20世纪冉冉升起,成为世界一流都市,吸引了全世界移民。有关上海的书写也曾风靡一时,如多萝茜·格雷厄姆(Dorothy Graham,1893—1959年)的《横跨世界的风》(Wind Across the World,1947年),项美丽(Emily Hahn,1905—2005年)的《我的中国》(China to Me,1944年),赛珍珠(Pearl S. Buck,1892—1973年)的《爱国者》(The Patriot,1939年),密勒(G. E.Miller)的《上海:冒险家的乐园》(Shanghai:the Paradise of Adventures,1937年),克里斯托弗·纽(Christopher New)的《上海》(Shanghai,1985年),詹姆斯·巴拉德(J. G. Ballard)的《太阳帝国》(Empire of the Sun,1984年)和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上海孤儿》(When We Were Orphans,2000年)等。然而海外华人自己的上海书写一直比较匮乏。
中美正式建交之后两国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但20世纪80年代西方的新语境开始将中国重塑为一个立意开放并急于融入世界的新的大国形象,老去的上海也随之恢复蛰伏的风华。上海在美国文学中冬眠了数十年之后重新苏醒,书写者也由旅华白人逐渐转向华人自己。
一、华裔后代的上海回望
从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前十年,西方读者首先看到的是1949年前的旧版上海,这也是华裔作家从祖辈的口述和图书馆资料中了解到的上海。读者们沉浸在老上海的风云变幻中,错以为这就是真正的上海魅力,而现实的上海往往只出现在故事的结尾,就像一位曾经风华绝代而固守家园的宽厚慈祥的上海阿婆迎接漂泊多年的游子归乡。
谭恩美(Amy Tan,1952—)的《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1989年)是再典型不过的中美跨国文学书写,叙事不断在四对母女间切换,坚韧的中国母亲帮助迷惘的美国女儿走出困境,亲情化解了文化的冲突。上海是所有获得个体解放的母亲们进入美国的跳板,是母亲们离开故土的最后一站。小说结尾以回国寻亲的美国女儿和上海姐姐在十六铺码头拥抱作为中美重叙旧缘的隐喻。第二部作品《灶神之妻》(The Kitchen God’s Wife,1991年)仍然是上海与旧金山的母女双城记。民国的上海还是一个遗留着大量旧时代糟粕的城市,但女性的自我意识已经萌芽,有了选择生活的预期和机遇。在谭恩美已经把握得如火纯青的母女关系叙事结构中,上海是被压抑的中国传统女性的希望之光。她们从中国各地想尽办法奔赴上海。谭恩美很高明地简化了母亲们在美国的生活,只细化女儿们琐碎无奈的美国日常,并与母亲们那具有上海生存智慧的家庭观作对比,以此在母女之间寻找价值观的最大公约数,这不仅为女儿们提供了其他族裔的女性可能并不具备的视角优势,而且为全球化语境下人们解决冲突问题提供了独到的启发。有趣的是,上海自始至终是作为这个最大公约数的具象化存在于叙事中。上海的传奇不止于隐忍,尽管这很重要,上海的秘诀更在于融会贯通,以柔克刚,所谓海纳百川。各种理念在上海取长补短,互相改造,相得益彰。
要说《喜福会》《灶神之妻》中的上海只是一个加州老母亲的乌托邦,那么谭恩美的另一部小说《奇幻山谷》(The Valley of Amazement,2013年)则将主场设在了最风云激荡的20世纪前半叶的上海,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内容置放在旧金山。虽然主题仍然是跨国的母女关系,却将上海特色文化隐秘的一面以令人惊讶而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给全球化语境下的读者,即两代美国女性在沪做长三(色艺俱佳的高级妓女)以及她们的浦江情仇。
上海曾被称为“东方巴黎”,不仅仅因为其流光溢彩的繁华,法租界浪漫的林荫道与绿树丛中的别墅,更是巴黎意象所隐含的风情和魅惑。风化业在上海一度相当繁盛。法国社会史学家安克强(Christian Henriot)的《上海妓女:19—20世纪中国的卖淫与性》①Christian Henriot,Prostitution and Sexuality in Shanghai:A Social History,1849-1949,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本文使用译本为安克强:《上海妓女:19—20世纪中国的卖淫与性》,袁燮铭、夏俊霞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和美国社会学家贺萧(Gail B.Hershatter)的《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②Gail B. Hershatter,Dangerous Pleasures:Prostitution and Modernity in Twentieth-Century Shanghai,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 本文使用译本为贺萧:《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韩敏中、盛宁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对此有系统而深刻的阐述与分析。中国文学中的相关书写最著名的当属《海上花列传》,描写了晚清沪上长三生活画卷,有独特的文化史价值;上海的国际性、开放性以及现代性转型呈现在浮华喧嚣的娱乐生活中;其艺术成就之高,连品味挑剔的沪上作家张爱玲都努力将其译成英语,向西方译介另类的东方情调。谭恩美很有可能就是从英译的《海上花列传》了解上海这绝无仅有的特色文化。
美国学者斯卡利(Eileen P. Scully)曾专门研究过到上海谋生的美国妓女,并论证为什么在沪谋生的风尘女子都更倾向于称自己为美国人。①Eileen P. Scully, Prostitution as Privilege: The ‘American Girl’ of Treaty-Port Shanghai, 1860-1937,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20(4), 12, 1998, pp.855-883.沪上名流诗人邵洵美的好友美国作家项美丽(Emily Hahn,1905—2005年)长期生活在上海,甚至去江西路的妓院和舞厅卧底了解上海的风化业。抗日战争刚结束,她就发表了涉及战时上海租界白人风月场的长篇小说《吉尔小姐》(Miss Jill,1947年),算是开沪上洋人风月小说先河。书里对俄罗斯、美国、英国、德国、澳大利亚、意大利等各国人等都有一定的描写,呈现了上海多种族的历史文化。无论谭恩美是否读过相关的文学作品或学术专著,她的《奇幻山谷》与这些前文本都呈现相当强的互文性关系。
《奇幻山谷》有一定的历史纵深度,就像是从长三堂子的临街窗子看出去,历史性地出现了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二次革命、淞沪会战、抗日战争、太平洋战争等,可以看到不同时期不同人登台和下台,看到租界内外的种族关系和资本关系。故事中的母女两人各自以第一人称展开自叙,但以从未去过美国的沪二代女儿的叙述为主。故事讲的是美国加州大学教授的女儿露露·明恩(Lulu Minturn)年少叛逆,故意对抗父亲,和晚清赴美的华人留学生陆诚私奔到了中国。之后,露露生了一儿一女两个混血孩子。但是婆家只接受她所生的儿子,却不接受她所生的女儿,她自己也无法被婆家所接纳。在丈夫纳妾后,她带着女儿维奥莱(Violet)出走上海,先是在虹口提篮桥开酒吧,②现在北外滩的大名路和东大名路以前叫百老汇路(Broadway),因为靠近外轮码头,是著名的酒吧一条街。现在外白渡桥北堍的上海大厦因位于百老汇路的起点以前叫百老汇大厦(Broadway Mansion)。继而看到种族隔离为风化业带来的潜在商机,于是将公共租界的一座中式豪宅改造成外中内西的上等长三堂子“秘密玉路”(Hidden Jade Path),接待中外上层精英,并为各种中外合作生意和法律诉讼牵线搭桥,获取丰厚的佣金,一时红遍黄浦滩。维奥莱也自小聪慧泼辣。虹口昆山路的美国学校在得知她母亲的身份后拒绝让她继续读书,于是露露只得自己教女儿各种课程。到了维奥莱15岁的时候,母亲收到陆诚的来信,知道中国婆婆已去世,儿子已经到美国,于是急切地携女返美去见那个日夜牵挂的儿子。没想到遇人不淑,露露信任有加的情人将她骗上赴美的客轮,却将维奥莱拐卖给一家华人书寓做雏妓,从此母女天各一方,“秘密玉路”也被青帮霸占。维奥莱以为母亲为了儿子将自己抛弃,另一边露露则被骗以为女儿已死。失去依靠的维奥莱从抗争到接受现实,并利用自己的混血形象与英语能力,在20世纪初高度崇洋的上海滩红极一时,后来遇到一位在沪拓展业务的美国运输公司的继承人,两人育有一女,然而席卷世界的西班牙流感摧毁了这个新组建的家庭。丈夫死后,维奥莱因一念之差在法律上失去了对女儿的抚养权,女儿被男方家强行带去美国接受教育,直到抗战结束,祖孙三代才在上海团聚,冰释前嫌。
小说场景集中于能满足西方读者窥视欲的长三堂子和书寓内景。小说虽然从头到尾充斥着流光溢彩却心机重重的海派浮华,但最亮丽也最具海派生活逻辑的地方却是小说第一章,即维奥莱从5岁到15岁之间。当时露露风头正劲,每天高朋满座。谭恩美一开始就从5岁的顽皮淘气却内心丰富的小女孩视角,好奇地由内而外呈现一个长三堂子的物理场景与运作模式,其实就是要告诉读者什么是海派经济逻辑以及在这种逻辑之上建立起来的海派文化。
长三堂子所在的建筑之前是某位晚清高官的私宅,因为曾经有小妾在此自杀,就成了闹鬼的凶宅。露露设法以极低的价格买下,然后请道士公开做法消除妖魔,周围民众此后就能从心理上接受这座曾经的凶宅。等繁琐的安宅仪式完成后,就按照白人心目中的汉风(chinoiserie)想象,使宅邸外观更具东方情调,但内里却配备了最摩登的电子设备。庭院采用欧洲园林风格,铺有宽阔的车道,以迎合喜欢高雅中国文化但又想保持殖民优越感的有钱、有势力的上层白人。①Amy Tan, The Valley of Amazement,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2013, pp.7-9.房子内部设施相当美国化,以提供高端客户需要的舒适与故土感,只是不失技巧地用一些奢华中国物品点缀其间,化解西洋家具的过度硬朗,整个氛围雅致恰到好处。大厅里既有放着织锦缎靠枕的西洋长沙发与吧台供客人高谈阔论,也有中式藤椅茶桌圈出的私密空间。这里既有高朋满座的盛大花酒会,也有两人独享的烛光小酌。东方的诗意柔曼与西洋的实用冷峻,东方的情调韵致与西洋的舒适奢靡,互相修正,彼此密合,创造只有上海才有的梦境,而这也正是上海外观魅力之所在。
小女孩维奥莱看到母亲长袖善舞,经营有方,利用她的双语能力和对中西双方文化的了解,从中西双方获得尽可能多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策略性地在种族藩篱与中西文化禁忌之间左右逢源,牵线搭桥。因为租界华人与殖民当局之间存在某些或明或暗的壁垒,因此上海需要一些职业掮客或买办从中斡旋。此外上海作为一个人情社会,很多上不了台面的事情需要有牵线人帮衬。“秘密玉路”作为迎来送往八方来客的地方,实际上就为这样的联系建立平台。以露露为核心节点,建立了一个上海特色的华洋结合的社会关系网络。露露的收入大多来自她做中间人的佣金。堂子里姑娘的才艺更多的是为了吸引优质客源,建立更密集的社会关系网络。姑娘们是职业的信息收集员,但又不同于商业间谍。露露将所有收集到的信息储存分类,随时调用,总能够以某种浪漫有趣的理由将供需双方结合在一起,由她本人或姑娘从中斡旋,获得的商业佣金在露露和姑娘之间就按贡献度分成。露露以“秘密玉路”为平台聚拢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并使之变现为经济资本,三者之间互为正向促进,让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做成一个日进斗金的沪上“高端”文化品牌,成为男性精英的面子和名片,这其实正是老上海的缩影。上海以其优越的地理位置,特殊的社会结构,聚集了中国最优质的人力资源、物质资源以及外国资本,优化组合之后,以物流中转、信息咨询等各种优质第三产业推动地域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又因为其规模效应使第二产业凭借直接的市场而发展起来,此外还有江南富饶的农业区环绕四周,共同促成城市经济异乎寻常的发展。表面上看,无论是《海上花列传》还是《奇幻山谷》,书写的都是上海风月场中的悲欢离合,然而华灯掩映下的却是上海经济转型的缩影,一种中西融汇之后的特殊的海派现代性。这恐怕也是贺萧研究上海风化业并将其与现代性相关联的重要原因之一。
邝丽莎(Lisa See,1955—)比谭恩美稍晚一点引起公众注意,但也是一位成就斐然的女性作家。她的《雪花秘扇》(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2005年)、《恋爱中牡丹》(Peony in Love,2007年)等作品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中国文化小说,已经能够深入探索中国传统闺阁文化的奥秘。她特别擅长抓住一个在西方不可能存在的抢眼的东方文化符号,在吊足读者的胃口之后,策略性地呈现她想要传达的女性主旨。她在挖掘与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并没有忽略中国曾经最西化的城市上海,出版了轰动一时的《上海女孩》(Shanghai Girls,2009年)。她抓取的是比长三和书寓姑娘出镜率更高的月份牌女郎,上海工商业发展起来后新诞生的行业。①月份牌女郎是美国旅沪广告商与作家卡尔·克罗创造的广告形象。
《上海女孩》围绕姐妹情展开,也是一个上海与加州的双城记故事。两个姐妹和前面提到的维奥莱一样,都是大都市上海的特色产物“沪二代”,典型地体现了中西融合后的上海文化特点:拥抱一切新事物,对未来充满信心。她们以做一个上海人而自豪,她们的父亲来自广东,在虹口开黄包车行。两个女孩像其他中产上海女孩一样,受过教育,也有少女常见的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爱美和追逐时尚。她们喜欢看好莱坞电影,喜欢一切美国进口的享乐用品,但也能安于现状,对她们来说拍月份牌照片是接近于拍电影的有趣的事情。月份牌女郎不是风尘女子,尽管摆拍时也搔首弄姿,她们却大多是良家女孩,拍照只是为了乐子,顺便为自己挣点零花钱。两姐妹的快乐时光因为父亲的破产而结束。为了还债,父亲包办将两个女儿嫁给在洛杉矶唐人街开洗衣店的华人,等于是卖了两个女儿偿债。大女儿所嫁的其实是一个买了“纸儿子”(paper son)身份的上海苦力,一个假美国华人。小女儿嫁的是一个西装掩盖的残疾人,此人后来很年轻就去世了。在两姐妹办手续赴美之际,抗战爆发。大女儿在逃难途中遭到日军性暴力,九死一生。等到两人历经磨难到了美国,却又因证件问题被拘禁在旧金山湾的天使岛一年有余。这期间妹妹生育了一个女孩,为了帮妹妹掩盖实情,已婚的姐姐假装孩子为自己所生。姐妹两人在洛杉矶安顿下来之后,就开始为生存奔波。尽管后来还遭遇了20世纪50年代麦卡锡主义对华人的迫害,她们始终对未来抱有希望,不屈不挠。60年代后期学生左翼思想盛行之际,在芝加哥大学读书的女儿加入左翼学生组织,在未告知母亲的情况下怀着一腔热血去亚洲参加共产主义运动。小说以姐姐乘飞机去亚洲寻找女儿结束。
小说在美国出版时的封面就是穿高开叉旗袍、玻璃丝袜、高跟鞋,浓妆艳抹的月份牌女郎。姐妹俩每天搭黄包车穿过熙来攘往的四川路,到外滩的大厦顶层拍照片,这正是世纪末怀旧潮中西方对老上海的想象。在西方的文学想象中这似乎也是上海女人该有的样子,是好莱坞电影不断重复而刻板化的上海形象。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人们的预期,情势从父亲生意破产开始急转直下,真正的上海精神此时才开始萌芽。父亲的黄包车行破产是上海经济发展的一种必然,因为30年代上海经济高速发展带来出租汽车业的兴起,强生等出租汽车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黄包车的需求随之下降。加上战争的阴云日益逼近,黄包车行的生意一落千丈。之后就是日军到来后的逃亡与惨遭蹂躏,她们全都坚忍地承受了下来。到了美国之后,天使岛日复一日的拘禁盘问,也没压垮她们。她们发现曾经抱有希望的婚姻只是欺诈后,也选择了接受。日子在唐人街的劳作中一天天好起来,她们将更多的希望寄托到下一辈身上,即便最后女儿离家出走亚洲,她们也没有放弃希望。
两姐妹性格迥异,甚至价值观也有差异,却共同展示了一种上海精神——永不放弃希望的生存意志。正因为这顽强的意志,她们在绝境中总能找到化解危机的智慧。她们相信努力而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虚幻,不管生存环境多么悲苦,永远收拾得体体面面,从不自怨自艾。邝丽莎以绝妙的形象反转书写了独特的上海精神,与项美丽在40年代初书写的沪上宋氏姐妹等女性形成令人印象深刻的精神互文,①Emily Hahn, The Soong Sisters, New York, Doubleday, 1941.让读者意识到上海精神不一定是精英的,也可以是平民的,这是上海屡遭磨难,却总能逢凶化吉的奥秘所在。上海精神的现实性和坚韧性在跨国空间中显示出世界性意义,让读者明白海外上海人的成功之所在。这种上海人精神在任碧莲(Gish Jen,1955年)的幽默小说《典型的美国人》(Typical American,1991年)等小说中也有鲜明的体现,在此不再多叙。
二、大陆赴美留学生的上海书写
相比于华裔后代通过收集老一辈海外上海人的口述以及到图书馆查资料书写老上海不同,80年代开始赴美的留学生或新移民更多书写1949年之后的新上海。学者赵毅衡将他们这群用英语书写故国的作者称为获得语(acquired language)作者。②赵毅衡:《中国侨居者的外语文学:“获得语”中国文学》,《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10期。他们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写故园中国,这是他们最得心应手也占据表达优势的写作题材。从后殖民的批评视野来看,他们都是第三世界本土信息的权威提供者,以提供本真的(authentic)有关他者的信息作为卖点。这个写作群体在当下美国文坛已然有了相当的影响力。哈金(Ha Jin,1956—)、裘小龙(Qiu Xiaolong,1953—)、闵安琪(Anchee Min,1957—)等都获得过美国文学大奖,这个群体出版的有关上海的文本在数量上已经相当丰富,而且也呈现出一些共同的特征。
获得语作家的特点之一就是从写自传开始文学事业,这是能够得到目的语读者认可的捷径,是多数移民作家的必由之路,毕竟读者刻板地认为可以从少数族裔作品中获得有关他者的“真实”信息,并且这些信息都是曾被经历过的,有温度的,有情感的,灵动的。目下学界对自传的定义也宽松很多,融入大量作者亲身经历但采用文学化叙事的自传体小说目前也归入自传的范围。在自传中书写上海,显得更真切可感。
首先是作者们对上海解放至改革开放后个人历史的描写。《上海生死恋》(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1987年)的作者郑念(Nien Cheng,1915—2009年)是早年燕京大学的毕业生,家世显赫。后来她因曾为英国壳牌石油公司工作而被作为英国间谍批斗,随后被囚禁,在上影厂做演员的女儿始终生死不明。郑念以非常精准流畅的英语,记述了她个人从上海精英阶层到普通劳动者再到阶下囚,直到80年代落实政策平反并移居美国的历程。虽然书写的多是日常生活琐事,但信息分类清晰,夹以丰富但表述克制的心理活动与评价。这本传记在海内外引起了巨大反响,不仅在于以亲历者的方式讲述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变迁,更重要的是一个上海知识分子在这段历史中的认知变化与成熟。既有助于读者了解1949年之后的上海,更感受到以上海女性所代表的聪慧与韧性的上海精神。
闵安琪的《红杜鹃》(Red Azalea,1993年)讲述的是一个上海弄堂女孩的经历。她在小学时、沪郊崇明农场插队的经历,以及被选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后的故事。上海在她的书写中似乎只是一个背景,没有特别多的细节,和郑念对上海市民生活的细致描摹差别很大。闵安琪的欲望书写之所以能在海外引起如此大的关注,一个重要原因恐怕在于她的性压抑书写与20世纪前半叶放纵的上海欲望书写形成强烈对比,从而激发了读者的思考,但给读者留下强烈印象的仍然是上海女性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和适应环境的智慧。
出国前就名扬沪上文坛的裘小龙所关注的更在于七八十年代的上海。由于殖民东方主义思维的影响,英语读者已习惯将上海具象为一个风情万种却历经磨难的东方女人。这种阅读期待束缚了作家们的书写主题,但裘小龙妥协得比较高明。他的作品以“上海侦探三部曲”为代表,①上海侦探三部曲主要包括:《红英之死》(Death of a Red Heroine,2000年)、《外滩花园》(A Loyal Character Dancer,2002年)、《石库门骊歌》(When Red is Black,2004年),其中第一部《红英之死》相继入围爱伦·坡推理小说奖和白芮推理小说奖,并获得世界推理小说大奖,被多国翻译出版。呈现了一个集传统与现代、刚毅与浪漫、豪爽与睿智于一身的上海男人陈探长形象。在多数书写上海的作品中,上海女性明艳清晰而男性则要么模糊暗淡,要么被恶魔化或庸俗化,但裘小龙的陈探长却像一股清流。他的思想与行为很现代,却喜欢中国古典诗词,待人接物秉持儒家的原则与分寸。虽然工作性质要求铁面无私,内心却不乏柔情,能设身处地站到被调查者的角度看问题,这是成就上海繁荣的职业精神,是曾经创造上海辉煌的工匠精神的再次回归,而不是东方主义想象中可以被消费的殖民地风情或者为压抑的美国清教徒带来释放与欢愉的东方体验。陈探长是改革开放后的新上海的具象化,表明华人英语文学已经跨越了靠女性化城市气质祈求读者青睐的阶段。
上海女性在1949年之后经过一波又一波的社会主义妇女解放思潮,职业化进程不断推进,女性的梦想也不再是以前那种婚后回归家庭做少奶奶的模式。“上海侦探三部曲”中几位女性受害人都不是养尊处优的居家“少奶奶”,而是各行各业的精英。社会主义的新上海女性都在追求职业的成功和成就感。陈探长那健康又有教养的男性气质是真正的上海气质,也是一贯以来注重男女平等,尊重女权的真正上海男性气质。正如在《红英之死》的结尾,陈超探长办完案子回家看望母亲心头涌出孟郊的《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陈超所体现的母子关系,他和其他女性之间所体现的男女关系,是上海文化重要的一部分,并不是影视中被漫画化的上海小男人形象。
裘小龙的上海叙事有一点远高于其他作家,那就是他作品中开阔的社会视野。他的作品涉及的人物不仅有高官、干警、知识分子、台商,还有回城知青、个体户、农民,甚至黑帮、蛇头等各色人等。在他的改革开放上海书写中仍然能看到卢汉超在社会学经典《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Beyond the Neon Lights:Everyday Shanghai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1999年)中所描绘的上海市井生活。更重要的是裘小龙揭示了这种市井生活中所蕴含的已被柴米油盐包裹的上海精神,一种融于生活细节的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裘小龙的作品不仅在每部作品中塑造各阶层上海人,而且其城市空间配置相当出色。既有各种不常见的政府机关内室,也有图书馆、剧院、古典园林等公共空间,还有夜市、酒吧、餐厅、舞厅等娱乐场所,甚至还有上海知青们曾经生活的农舍、田间地头等。这些形形色色的空间和形形色色的人共同构成一个活的中国社会。多数上海人已经能够坦然面对现实,洞察出生活的真正意义在于能屈能伸,能就地卧倒,能随时站起来奔跑。上海所代表的中国已焕发生机,山火的灰烬化成滋养生命的养料,而不是将新生命永远掩埋。裘小龙写出了20世纪后期复苏并开始欣欣向荣的上海,是对海外中国形象的积极传播。
三、上海书写的阅读与解读
上海开埠与华人赴美几乎同步。以广州与香港为离岸点的早期赴美华南劳工为美国西部开发、北美大铁路铺轨以及早期城市建设做出巨大贡献,但随着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美国出台“排华法案”限制华工赴美,留学生和商人等其他人员则大多从上海离岸赴美,并逐渐赶超广州的口岸功能。及至20世纪上半叶,上海已成为远东第一都市,在中外各类跨国书写中俨然成为中国现代性的表征,成为包括左翼知识分子在内的各种思潮探索中国未来发展的重要维度。
尽管赛珍珠、卡尔·克罗(Carl Crow,1884—1945年)、亨利·卢斯(Henry Luce,1898—1967年)等美国名流早已让上海成为美国文学与文化中的东方明珠,但美国华裔自己的书写却因为种族歧视的原因,一直黯淡无光。基辛格访华发布上海联合公报之后,上海又一次引起世界瞩目,成为引领潮流的改革意象。华人的上海书写实际上是以文学的方式反思历史,探索未来。然而由于中国大陆赴美留学生直到90年代中后期才形成规模并在英语文学界崭露头角,因此冷战结束前后的上海话语提供者主要是已近迟暮的老辈华人口述及其后辈笔录重构,繁华怀旧呈现的上海也是项美丽等美国作家半个世纪前曾经书写过的上海,①Emily Hahn, China to Me, New York: The Country Life Press, 1944.只是换成了华人的内部视角,顺应了阅读市场对本土信息提供者的种族期待。
以谭恩美、邝丽莎等为代表的华二代作家崛起之时,中美建交与中国的改革开放才十数年,欧美读者对中国的一切知之甚少,猎奇心态是阅读市场的根基,甚至华二代自己也对20世纪后期真实的中国一无所知,他们与普通欧美读者的视域重合。从这一点说,他们更了解欧美读者的阅读兴奋点,因为这也是他们自己的兴奋点,只是比其他读者多了一份追索自我身份的目的,希望在老一辈的口述中建构自己的族裔尊严。对于他们和欧美其他读者而言,上海的第一特征自然是东方性,第二特征则是东方化的摩登性(modernity),一种本土与殖民的文化杂糅,这是李欧梵在《上海摩登》中详细描摹过的文化特色。①Leo Ou-fan Lee,Shanghai Modern:The Flowering of a New Urban Culture in China 1930-1945,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本文使用译本为李欧梵:《上海摩登—— 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对东方性的关注也就是对东方异质性的关注,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抓取文化区分度高的被本质化的(essentialized)文化符号,易定位,易描述,易记忆。殖民话语中的东方是柔弱而女性化的,地处江南水乡的上海则更是东方女性中的女性。女性化的上海不是禁锢在紫禁城深处的满族公主,而是消费主义范式下的摩登女郎,而能够作为消费符号代表的女性莫过于长三、校书、舞女、名伶和月份牌女郎等。美国广告商卡尔·克罗聪明地利用了东方主义的上海意象,创造了中国人自己也津津乐道的月份牌女郎和各种各样的户外广告牌美女,实际上也创造了上海人的自我认同,于是上海在文化符号意义上也就有了东方化的性感、精致、物质的摩登性。对于欧美受众来说,西方摩登性(现代性)穿上了东方高开叉旗袍而风情万种摇曳生姿;而对东方人来说,上海因为具有的摩登性则可从列强的欲望窥视中多少获得一点颜面。华二代们从项美丽、卡尔·克罗等旅沪白人跨国书写中获得的上海知识,②Carl Crow, 400 Million Customers, New York: Soul Care Publishing, 1937.与来自老上海老一辈的怀旧性渲染,使他们世纪末的上海书写只能沿着外滩和霞飞路(今淮海中路)的坐标做有限的时空往返,甚至都没有走近卢汉超在《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中涉及的普通市民生活区,更不用说租界外更广泛的普通劳动者的生活。他们与同一时期以陈丹燕为代表的大陆作家的上海怀旧书写产生良好的海内外呼应,让读者对未来上海的再次繁盛产生憧憬。值得注意的是,华二代赞扬的上海精神主要还是通过女性反抗传统父权社会来呈现,女性总体上都是受害者,而美国在隐喻意义上成为终极拯救者。
反观20世纪末从大陆赴美的华人书写者,他们也同样存在有关上海的知识缺陷。与华二代不了解社会主义时期的上海不同,这批新移民作家缺乏对老上海的了解。他们虽然在老上海遗留的物理空间中出生和成长,但他们对老上海的摩登文化是隔膜的。然而即使他们不书写老上海杂糅的东方摩登性,他们的上海书写也依然无法摆脱东方主义强大的解读框架。如果说欧美读者对华二代的老上海解读是殖民视域下的东方主义(colonial orientalism),那么他们对大陆新移民的上海解读则是冷战东方主义(cold war orientalism),尽管两类华人书写者都被贴上本土信息提供者的标签。
裘小龙的不一样之处在于他是海外上海书写中不多见的男性作家,他正面书写的是七八十年代生机勃勃的开放上海。随着陈探长调查案情的空间拓展,改革开放后各个层面的上海生活以及上海之外广阔的中国社会被呈现给读者,这是对华二代笔下闺阁化的上海空间的革命。
四、结论
美国华人英语文学中的上海书写往往受东方主义阅读期待的影响,更多延续女性化上海形象。华裔后代的上海书写主要基于祖辈的怀旧口述以及海外有限的文献资料,呈现的是20世纪前半叶的老上海,他们也许会用月份牌女郎、长三堂子、书寓校书等上海特有的情色符号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继而再逆写这些上海文化符号,展示包容开放、务实坚韧的上海精神。与之对照,裘小龙等作家却更多展示改革开放的上海,更新美国读者过时的中国认知,并与老上海书写产生跨时空精神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