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浪》视频的编码—解码看当前中国的代际撕裂
2021-11-26杨宇静
杨宇静
2020年5月3日,五四青年节前夕,B站(即bilibili,又称哔哩哔哩弹幕网)联合央视新闻、《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环球时报》《新京报》《澎湃新闻》、观察者网发布了一段名为“《后浪》——bilibili献给新一代的演讲”(以下简称《后浪》)的视频。该视频由演员何冰主讲,配以B站UP主们剪辑的视频画面,核心主题是以一个“前浪”的口吻赞扬青年人多元精彩的社会文化生活,肯定青年人的时代意义和价值。视频发布后,引发大量关注,短短十几天内,“在B站的播放量达到2499.3万,弹幕高达23.2万条,最高达到全站日排行的第一名”。①樊梦吟:《“后浪”流行文化的时代特征与引导策略》,《青少年学刊》2020年第5期。很多人在社交媒体上转发分享视频,同时相关评论文章在微信上收获“10万+”的阅读量,②微信公众号“魔都囡撰稿人”于2020年5月5日发表了一篇《抱歉,我对刷屏的〈后浪〉没有共鸣,只看到满屏的恶心和尴尬》(作者:魔都囡)的文章,阅读量达到“10万+”,文章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t5LcxpNUh4fP_c5swA_u_g。微信公众号“政事堂2019”于2020年5月5日发表了一篇《后浪,以“人民的名义”》(作者:顾子明)的文章,阅读量达到“10万+”,文章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YXtswHhSp2btQW0tQS59CQ。而且对其戏仿、拼贴加工后的自制视频也大量出现,包括《非浪》《前浪》《韭浪》《前浪?后浪?社畜青年浪不起,浪不起》等,③《非浪》(朱一旦的枯燥生活,B站,2020年5月4日,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Sf4y1m7Vs?from=search&se id=3382612531344071734)、《前浪》(虚心好学的土拨鼠,B站,2020年5月10日,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nV411d75p)、《韭浪》(STF臭豆腐弹,AcFun站,2020年5月5日,https://www.acfun.cn/v/ac15336439)、《前浪?后浪?社畜青年浪不起,浪不起》(去火先生,B站,2020年5月4日,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Dg4y1q7QG?from=search&seid=7823468372318940041)。最终“后浪”上榜2020年“十大网络流行语”。①《语言文字周报》编辑部:《2020年“十大网络流行语”正式发布》,《语言文字周报》2021年1月1日。
不仅是大众讨论,学术界也出现大量相关研究文章,有的文章从青少年价值观的角度探讨如何解决青少年的认同危机,有的文章从亚文化角度探讨主流意识与亚文化的互动,有的文章从舆情角度肯定《后浪》品牌宣传的成功,有的文章解析《后浪》视频的传播逻辑、传播机制、引导策略,有的文章思考《后浪》评价过程中暴露出的社交媒体时代的问题,也有的文章通过《后浪》探讨代际互动的问题与策略。但是很少有人从话语政治的角度分析《后浪》争议背后代际撕裂真正的根源,以及视频所表征的当下社会文化状况的隐喻性景观。对于《后浪》视频中代际关系的争议与解读,既是两代人之间的话语政治展开的过程,更表征了两代人之间基于不同立场与社会文化背景的编码逻辑。这背后隐含的却是日益显豁的代际撕裂问题。代际撕裂是不同代际之间阶层利益、话语权力、社会文化身份认同与建构上的撕裂。通过这一文化景观可以透视当代中国代际关系的现状,进而为深入思考当代中国诸多社会文化问题提供有效途径。
一、代际撕裂:《后浪》争议背后的话语政治
关于《后浪》的讨论表面上是对代际关系的争论,背后隐含着建立在不同的编码与解码策略基础上的话语政治,从这个角度可以发现诸多被众人忽视的问题:第一,《后浪》视频为什么会出现,它仅仅是一次B站的广告营销吗?第二,这样一段节日献礼性质的视频,为何会引发舆论的轩然大波?一般来说,献礼类的文艺作品,因其基调稳定、主题先行,在舆论上比较安全,要么不温不火,要么一片叫好。而为青年节献礼,赞美青年的一段视频为何引发不同群体的热烈讨论?第三,作为一次B站的广告营销,《后浪》获得成功,而作为召唤青年的一次尝试,《后浪》为什么会失败?第四,关于代际关系的争议背后隐含了怎样的社会文化问题?这些问题通过对《后浪》文本的编码与解码过程可以窥其一二。
英国文化研究学者霍尔认为,我们所理解的各种意义和信息,是符号依据某种话语规则编织而成,比如我们通过电视了解一个事件,电视必须先用特定的视听形式,把它讲述为一个“故事”,而在这个过程中,“日常程序、技术技巧、职业观念、制度知识、定义和设想,有关观众的设想”都会影响故事的生产。这些构成了对符号的“编码”。《后浪》视频中,演讲者站在前浪的立场对后浪的种种认知均是一种编码,一种基于某种规则、定义和想象的叙事。这种编码过程由于是站在特定视角、立场,基于特定背景,指向特定目的,因此具有某种主观性、片面性与局限性,这就为传播的接受者,或者说那些后浪门预留了多样的解码空间。总体来看,在前浪的编码逻辑中,后浪青年是现代文明的最大受益者,同时也是未来发展的承担者,这种宏大的时代叙事对于后浪来说既是一种获得,同时也是一种责任,更为重要的是强调了前浪与后浪“在同一条奔涌的河流”。通过一种宏大的叙事,青年人被编码为与前浪心中发展的、理想的、光明的精神情感共同体。但从事后效应来看,这种编码并没有按照前浪们预设的解码方式得到回应。在信息流通和反馈的过程中,“解码”发生,“已解码的意义‘产生效果’、发生影响、取悦于人、引导或者劝说他人,产生非常复杂的感知、认知、情感、意识形态或者行为结果……信息通过解码而流入到社会实践的结构中”。按照霍尔的分析,在解码的过程中,一般有三种表现,第一种是主导—霸权型,即信息接受者完全接受、理解、顺从编码的信息,从而促成了意识形态的再生产;第二种是协调—自治型,即解码时“包含着相容因素与对抗因素的混合”,既可以对编码信息表示认同,以完成霸权的合法性,也保留权力以表达对抗;第三种是对抗型,即用全然相反的方式解码信息,以形成对抗性。①斯图亚特·霍尔:《编码,解码》,转引自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351-354页。而这三种解码方式在关于《后浪》视频的讨论与争议中都出现了:第一种是完全接受前浪的话语逻辑,并以此确立自己的身份认同和价值使命;第二种是部分同意对他们的编码方式,认同自身所处时代的某种便利性,但是又反对部分观点对自身的编码;第三种则是完全拒绝这种片面性、权力性话语的编码,并且以相同的话语编码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前浪的认识,继而解构《后浪》的编码逻辑。但是,不管是哪种解码方式,后浪们更多地是从自身的生存经验出发来解码前浪们的编码逻辑。多元的解码方式恰恰表征了编码的前浪与后浪之间巨大的代际撕裂。
代际撕裂涉及当代中国的代际关系与认同问题。前浪与后浪之间的编码与解码过程,暗示的是在大众传媒话语多元化的历史语境下,代际关系如何调整、代际撕裂何以产生,以及如何解决等诸多问题,还有透过代际之间的话语政治博弈,如何发现与理解当代中国的问题。同时,需要强调的是,代际撕裂是一个历史性的问题,它暗示了代际之间在历史上不同的存在形式和发展变化。撕裂的一个前提是,它曾经并没有撕裂,这种撕裂是历史的产物,具体说是当代中国语境下的产物。因此,要想有效认识与反思当下的代际撕裂问题,就必须重新考察代际关系的历史演变,在历史的视野中检视其产生的过程与逻辑,进而敞开当代中国社会文化的复杂性与丰富性。
二、代际关系的现代流变与代际撕裂的产生
代际关系首先是一种时间性关系,其次是一种价值关系,进而是一种权力关系。但是在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其内涵特征也会发生结构性的转变。在古代社会,父辈是经验的持有者,子辈是经验的学习者和接受者;父辈具有某种权威性,意味着一种主导性、建设性的积极价值,子辈则是一种顺从性、模仿性的被动价值。正因如此,两者之间产生一种权力关系,拥有知识、经验、话语权力的父辈始终在子辈面前扮演着支配者、统治者、引导者的权力主体角色,子辈则成为一个权力客体。古代中国的等级制伦理观正是建立在这一潜在结构下的。当《后浪》视频中,作为前浪的何冰以父辈的姿态表达对后浪的肯定与希冀时,虽然带有一个“现代父亲”的开放、平等、包容与尊重,但是其背后仍然是对青年的一种话语的引导、规训。《后浪》对青年的编码方式是以一种更加现代的、委婉的、鼓励式的方式展开的,背后仍然带有前现代社会父权制的话语权力欲望。
传统社会的代际关系虽然存在一种单向的价值和权力关系,但是曾经的子辈终会成为新的父辈,一代代传递着相同或相似的历史经验,因此两代人之间实际上是认同同一套文化体系和秩序的,或者说父与子之间形成一个历史生存和伦理道德的“共同体”。但是在现代社会,代际之间的这种生存秩序和伦理道德的“共同体”的内容和形式发生了变化,这从现代中国的社会发展与转型中即可看出。在现代中国的转型中,“新文化运动”举起“反传统”的大旗。强烈的弑父冲动导致了传统代际关系的分裂。传统文化经验的权威性、优越性和真理性受到质疑。这是代际关系的第一次分裂。这种分裂的实质是代际之间价值观念的冲突、思维方式的冲突、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但是一旦进入现代中国这一民族主义认知框架中,我们会发现代际之间的分裂又迅速得到弥合,因为此时,他们共同面临着民族解放与独立这一共同的时代命题。此时,曾经建立在对一套完整的社会文化等级秩序认同基础上的不平等的代际统一体,转换为一个建立在平等、自由、独立、解放基础上,具有共同的社会文化诉求的代际统一体。
在关于现代代际关系的讨论上,引人瞩目的是1900年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该文正式提出了“老”的消极性以及“少”的积极性,从而把“少年”变成了值得关注、肯定、鼓励的价值对象。①范晓光、李岩:《前浪与后浪:代际话语“差异”的表征实践——从〈少年中国说〉到〈后浪〉》,《新闻界》2020年第11期。此时,年轻人之所以能够成为新时代的价值对象,在于其被纳入现代中国的民族国家想象的历史性框架中。在现代性的框架中,时间被线性化为一种进步体系,新生的带有进步的可能,达尔文进化论思想决定了年轻人拥有比老年人更适宜进化的先天优势,因此,富有进取、希望、冒险精神的青年顺应现代性的需求,取代了传统、保守、多虑的老人,成为新的价值载体。与此同时,被赋权的年轻人之所以能够和老人达成共识,在于他们在民族独立、解放与现代民族国家想象面前能够成为利益共同体,老人和国家需要年轻人的开拓进取才能摆脱近代以来的屈辱地位,青年需要开拓进取才能确立自身的时代价值。因此,在现代中国的历史中,年轻人在父辈的鼓励下,在科学、民主这一现代性思想的激励下,承担起了进步、救亡的重担。五四运动生动地体现了现代社会青年形象的诞生与自我形象的认同。在现代民族国家这一“想象的共同体”的统合下,代际关系的内容形式虽然发生了变化,但是他们仍然是一个和谐的共同体。
此后,毛泽东继承了梁启超对年轻人的盛赞,曾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②诸丞亮、栾培琴主编:《毛泽东言语辞典》,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21页。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迫切需要召唤年轻人拥护新的政权,加入社会主义建设,并且在冷战背景下谋求国家强大。此时,年轻人以“朝阳”的名义再次被编码,在之后的“上山下乡”等运动中发挥了巨大的力量,掀起历史风云。自此之后,“青年”作为一个具有价值指向的称呼已经深入人心,青年已经成为一个天然的具有进步、希望意味的符号,在重要的历史时刻接受父辈、国家的召唤,发出自己的声音。比如1999年,以美国为首的北约部队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中国学生在美国驻华大使馆门前发出强烈抗议;①“首都11所重点高等院校的数千名研究生、本科生,经北京公安机关批准,举着‘北约霸权主义行径必将失败’‘强烈抗议北约惨无人道的残暴行为’等大型横幅,来到美国驻华大使馆门前,强烈抗议北约袭击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并造成使馆人员和新闻记者严重伤亡的罪行……抗议北约暴行的首都高校学生齐声高唱中国国歌、《国际歌》和《团结就是力量》等歌曲。”李家杰:《首都高校学生强烈抗议北约袭击我驻南使馆》,《光明日报》1999年5月9日,https://www.gmw.cn/01gmrb/1999-05/09/GB/18051^GM1-0907.HTM#commentAnchor。汶川地震发生时,青年纷纷成为志愿者,参与到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话语实践中。
纵观历史,我们会发现,青年之所以值得召唤,能够被召唤,往往取决于两个条件:第一,青年在现代性话语的历史背景中内在地象征着一种价值,一种无限的生产性与可能性;第二,青年和父辈之间需要借助一种宏大的叙事成为利益共同体,达成彼此认同。只有在一种价值秩序的深层认同基础上,代际之间才能产生积极的对话与互动关系。
然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消费主义的勃兴,大众传媒的推波助澜,个体价值与多元价值得到肯定,代际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松散化、多样化和复杂化。网络时代的到来更是加速了代际之间的矛盾与鸿沟。
在《后浪》争议中,后浪对前浪的收编式的编码的抗拒与解构本身就表明了当下代际撕裂的现状。正因如此,前浪才需要通过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叙事,新的编码方式来召唤后浪。而这种召唤与编码要想实现新的共同体的建构,则必须找到代际之间的对话空间与价值观念、利益诉求的交叉点。然而现实情况是,当前中国并不处于民族危亡之际,站在民族共同体的角度召唤青年的动机并不存在。同时,当前中国日益步入老龄化社会,存在代际结构性问题,而年轻人表现出婚育意愿低迷,且与父辈之间的价值观念冲突不断。种种问题激化了代际之间、不同群体之间的矛盾,尤其在网络匿名环境中表征为舆论撕裂。现实层面的困境和文化层面的撕裂都需要召唤青年,鼓励青年承担起社会重任,以发挥青年的力量,以及缓解社会矛盾。毕竟,年轻的、还在成长中的青年是最容易被激荡的一群人,具有多种可能性、可塑造性使得他们成为最易被召唤的对象。然而,在文化代际上,青年与中年、老年的鸿沟却日益加深,“80后”“90后”“95后”“00后”“Z世代”之概念的一再衍生和强化昭示出越来越密集的代际差异,父母常常听不懂孩子的语言,学者陶东风曾在文章中感慨听不懂年轻人的网络流行语,“不讲常规文法,故意使用乱码及错别字(如‘男盆有’‘粉可爱’‘你素谁’等)。80末—90后一代对这类网络流行语心领神会、运用自如,而对于像我这样的50后,它们就像‘密电码’一样让人一头雾水”。②陶东风:《论当代中国的审美代沟及其形成原因》,《文学评论》2020年第2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父辈试图与青年和解,一方面是文化的和解,另一方面是激发青年在困境重重的社会中发挥生产力作用,鼓励青年“奔涌”。然而在《后浪》中这一尝试没能达到预期效果。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撕裂的加深还是前浪通过一系列的编码方式对后浪的召唤,其话语背后都存在一个鲜明的消费的背景和逻辑。在前浪眼中,后浪的成功、优越性、价值在于他们可以享受和消费很多前浪不曾拥有的东西,而自身并没有机会,甚至没有能力去想象后浪们的生活和未来。但是吊诡的是,这种消费语境下的代际差距、错位恰恰又强化了代际之间的差异,因为只强调差异而不寻找利益交叉点的召唤与肯定是软弱无力的。前浪既然无法想象和理解后浪的生存经验,又如何真正肯定、认同后浪,进而弥合代际分裂,而后浪又如何认同并不真正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前浪,形成跨越代际的共同体呢?因此,通过消费主义的棱镜,更能折射出代际分裂的内在矛盾性。
三、消费社会中的代际撕裂
在《后浪》中,父辈表达了对年轻一代的赞美,却是以一种区隔、对立的方式表达的。在视频中我们看到,前浪对青年的态度是“满怀羡慕”“满怀敬意”“满怀感激”;前浪眼中的青年是“自由学习”“自由探索自己的兴趣”、凭着自己的爱好交友,拥有选择的权利,有专业的态度(把传统的变成现代的,把经典的变成流行的,把学术的变成大众的,把民族的变成世界的),自信且大气,善良、勇敢、无私、无所畏惧、富有想象力。此时,与之相对,演讲的前浪内含了对自己的定义:时常狭隘地用“一代不如一代”歪曲年轻人的形象,曾经生活在贫瘠的年代,无法自由学习,不懂得探索自己的兴趣,不懂得分享快乐,不够多元,时常迷茫忧伤,想象力不足。这种描述本身不仅没有寻找到双方的利益交叉点,反而把双方放在一个二元对立的状态中。
这种二元对立叙事本身决定了“前浪不满,后浪无感”,①《后浪》视频发布后,许多人对其评价:“前浪不满,后浪无感。”指无论是父辈还是年轻人,对视频都表现出不满。代际之间的撕裂不仅没有得到缓和,反而加深。同时,视频中父辈试图以肯定青年文化的名义肯定青年,而实际上与其说是肯定多元丰富的青年文化,不如说是肯定奢侈消费,无论是出国旅游、cosplay、极限运动、电竞,视频中出现的几乎所有文化项目都需要消耗大量金钱才能实现。而这种试图通过赞美青年的消费与其和解的方式,忽略了消费不似民族主义,它不是父辈和青年可以达成利益共同体的契合点。
首先,消费是分层的,视频中提到的消费实际上只有部分青年才有资格享有。在《想成为B站的后浪有多难?》这一讨论《后浪》的视频中,UP主说:“演讲词中讲述,很多人从小你们就在自由地探索自己的兴趣,很多人在童年就进入了不惑之年,不惑于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说的是我们吗?不是。”此时,弹幕上一片“不是”“不是我”“也不是我”。UP主接着表达了90后战战兢兢打拼,每天为孩子房子票子发愁,贴着地皮生存的状况。视频评论中很多人都讲述自己的经历:家境贫寒,小时候当留守儿童,常常受困于一顿饭、一点零食,更不用提兴趣爱好了。兴趣爱好常常是有阶级区分的,布尔迪厄认为,审美趣味有阶级差异,不同的阶级培养出不同的习性、生活方式、审美趣味。②斯沃茨:《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陶东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127页。然而,视频中“青年使用VR、cosplay、利用ipad学习、组装高达模型、看电影、旅游、摄影、参与电竞比赛、进行极限运动、身穿古装跳舞、演绎民族乐器等”,①樊梦吟:《“后浪”流行文化的时代特征与引导策略》,《青少年学刊》2020年第5期。这些文化活动本身体现了一种阶层区隔,这些都是需要花费大量金钱才能够实现,现实中只有部分人才能够享受。年轻人并非铁板一块,内部的复杂性决定了必须有一种能够覆盖到多数人的情感召唤来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同,然而《后浪》选择的符码只能获得少部分人的认同,这就意味着《后浪》试图对话的只是一小部分青年,遮蔽了众多底层青年。
霍尔认为,解码中存在“理解”和“误解”,其程度依赖于“依赖于编码者—生产者和解码者—接收者所处的位置之间建立的对称/不对称(对等关系)的程度”,而“所谓‘扭曲’与‘误解’恰恰因传播交流的双方缺乏对等性而产生”。②斯图亚特·霍尔《编码,解码》,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第354页。在《后浪》视频编码—解码过程中,作为编码者的B站等媒体显然处在一种高位,一种“国家一级演员”的成功姿态在表达对青年人的认知,而处在解码位置的B站年轻人大量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这种位置之间的对立决定了“误解”的产生。认同往往发生于相同身份和位置的人中间。因此,当《后浪》编码的青年只是少部分青年时,作为大多数青年的解码者被排斥在视频之外,他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自然无法产生认同。
其次,消费不仅无法成为前浪与后浪的利益共同点,消费还常常表现出代际对立性。处在机会窗口期的一些前浪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和房地产、互联网崛起之初的广阔市场,成为了大资本家或者收获了地位和财富。在戏仿《后浪》的视频《前浪》中,UP主以年轻人的名义表达了对前浪的盛赞,这里的前浪主要包括马云、王健林、刘强东等商业巨头,“所有的资源、人脉、经验和地位,像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礼物,楼市繁荣、股市繁茂、债市繁华,市场经济的成果被层层打开,可以尽情地享用……你们拥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权利,致富的权利……我看着你们满怀敬意,向你们的财富数额致敬……因为你们,这世上的小说、音乐、电影所表现的中年,就不再是疲惫、劳累,而是富有、成熟、幸福、无忧无虑,是心里有底,兜里有钱”。这段视频一方面讽刺了《后浪》用部分精英青年言说不同阶层青年的荒谬,同时也指认了前浪所代表的财富,对此视频网友评论“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致富堵后浪”,这里突显了内在的阶级撕裂常常被表现为代际撕裂。因此,在财富不平等的代际对立中,鼓励奢侈消费恰恰勾起了后浪的愤怒和压抑。尤其是在马云鼓励“996是福报”的背景之下,广大后浪生活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中,却没有换来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满足前浪制造的巨大的消费欲,只能成为前浪的“韭菜”,被一茬茬割。③在戏仿挪用《后浪》视频自制的视频《韭浪》中(网址:https://www.acfun.cn/v/ac15336439),作为韭菜的后浪,控诉了作为资本家的割韭菜者对自己的压榨。也因此,消费无法成为代际沟通的桥梁,只会引爆更多的愤怒和撕裂。
而无奈的是,《后浪》视频引起的争议越大,人们表达对阶层分化的不满,就越是由《后浪》视频引发的关注使得B站股价飙升,“5月26日23时许,B站市值达117.61亿美元,超过爱奇艺116.72亿美元的市值。2020年一季度,B站的营收甚至不到爱奇艺的三分之一,但却靠海量年轻用户和高度的用户黏性实现股价逆袭”。有评论认为,“视频在‘后浪’中反响平平,但是却打动了资本市场中的‘前浪’”。后浪与“资本”挂钩引发网民反感与吐槽,“没有后浪,只有被资本消费的韭菜”。①胡逢源:《“后浪”舆情分析及其对网络治理工作启示》,《人民论坛》2020年第31期。在流量为王的资本市场中,对《后浪》的抵制本身只会加深大企业资本积累的步伐,相对也加深了后浪们的贫困。这就是消费的流氓特性,消费从不讲是非对错,消费只在乎流量,就像消费文化中的年轻人不在乎代际,只在乎消费能力。也因此,当年轻人感慨“浪不起”“成为后浪有多难”时,并不是不认同视频中的消费,而是因为没有消费的能力而生出的控诉。
也因此,在当前消费社会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作为一种价值取向的“青年”消失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动漫卡通、奇幻电影、耽美文学与网络游戏,大众文化的生产者鼓励年轻人用‘迷恋’的方式发生消费行为……启蒙中国的激情被消费生活的激情所替代,塑造自我的理想被狂欢体验的梦想所替代,充满乌托邦精神的‘青年文化’被享乐主义的‘青春文化’所替代……在‘青春文化’盛行的今天,‘青年’只能作为一种文化的幻觉,作为一个消费的符号存在……简言之,青年消失了”。②周志强:《这些年我们的精神裂变:看懂你自己的时代》,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6-27页。当《后浪》通过赞美年轻人的消费来召唤年轻人,不仅没有赋予年轻人特有的“青年”属性,而且更深层地把年轻人置于消费逻辑中。正如视频《前浪?后浪?社畜青年浪不起,浪不起》中所说的“消费社会被层层包装,纵容年轻人尽情享乐”,《后浪》对年轻人的激励被解码为另一场消费动员,试图告诉青年人多元、自由、专业、包容等于奢侈多样的消费。在这种消费鼓励中,有力消费的青年欣然叫好,这就是为什么大量弹幕显示,很多年轻人受到了演讲的感染;而同时,没有消费能力的人大为不满,用自制视频等方式表达抵抗。
四、结语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经验的传承是连接代际关系的重要纽带。父辈通过经验的积累与掌握确立自己在后辈面前的权威性,后辈通过对父辈的认同获得这种经验,然后一代代传承下去。但是在经验日益贫乏的现代社会中,这一纽带发生了重要变化,经验生存变成了一种知识生存,后浪们不再过多依靠前浪的经验,而是获得了自己更多的即时性的体验,同时更多地依赖知识来建构自身。消费主义的盛行和大众传媒时代带来的生存景观构建起后浪们生存的基本语境,而这些又不是前浪们能够真正理解和保持同步的。当代际之间共享的经验,被爆炸的知识和消费的欲望淹没的时候,代际之间的纽带被解除了,它需要新的方式弥合这种分裂。代际的撕裂不仅包括社会、经济层面的撕裂,更是一种文化、精神和情感的撕裂,或者说是一种经验的撕裂。在这一背景下,代际之间如何建立一种新的对话方式和纽带关系至关重要。它不应是一代对另一代的训诫、引导、规劝,也不应是单方面的虚与委蛇的谄媚、讨好、迎合,而是建立在尊重基础上的理解与沟通。只有在充分的尊重、理解与沟通的基础上,健康、平等的对话关系才有可能真正建立。《后浪》视频之所以引起争议,正是因为代际对话中的不平等、不了解与选择性的盲视。《后浪》的出现一方面是一次商业营销,另一方面也是主流话语试图召唤青年以获得认同的一次尝试。这种召唤表面上是以平等的姿态展开,事实上本身包含着对后浪的意识形态编码和话语规训,是对代际良性对话的拒斥。因此,如何将代际关系从传统的权力关系转换为一种对话关系才是切入和反思代际撕裂问题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