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哲学论》之为世界的极简设定
——以卡夫卡的《诉讼》为例
2021-11-26李宏昀
李宏昀
本文旨在以“设定”概念为切入点,给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①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韩林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本文中所有《逻辑哲学论》的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下文不再标注。提供一种试验性的“打开方式”。卡夫卡小说中的世界,在相关的问题领域(包括人生意义问题,也包括数学危机)与《逻辑哲学论》形成“互文”。
文中解读卡夫卡《诉讼》的想法,部分受到《卡夫卡与维特根斯坦》(Kafka and Wittgenstein)②Rebecca Schuman, Kafka and Wittgenstei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15.一书的启发,在此致谢。
一、何为“设定”
“设定”这个词的用法,是容易了解的。比如在武侠小说中,“内力”是武术的基础;“哈利波特”系列作品中,有巫师、“麻瓜”的区分;这些都是虚拟世界不同于现实世界的“设定”。拿现实世界来说,自然规律也可以算是“设定”,当然不仅限于自然规律。在此引入“设定”这个层面,是为了同“事实”层面相区分。比如玩游戏,我们说装备了什么宝物就能获得什么能力,这方面的讨论属于“事实”层面;当我们说,这个宝物太强了,影响游戏平衡,这时的讨论就属于“设定”层面了。其实“设定”层面是相对于“事实”层面而言的,并没有什么话题天然就属于“设定”或“事实”。当游戏设计师在修改游戏设定时,我们也可以把他进行的操作视为“事实”层面,而把他所依赖的语言或引擎视为“设定”层面。拿科学上的发现或发明来说,我们说屠呦呦的成果青蒿素属于“事实”层面,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体系属于“设定”层面,这是不是顺理成章?其实,屠呦呦的成果也可能影响到一个领域的整体格局,这时把它视为“设定”层面也可以。说某件事属于“设定”层面,意味着我们是站在影响整体格局的角度看它的。
还是拿打游戏来打比方。要了解一个游戏的世界设定,我们有两种途径:一是直接问设计师,或者看攻略;二是站在游戏角色的视角,一边玩,一边一点一滴地“看出”这个游戏的世界设定。那么,当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游戏而是世界总体的时候,要了解这世界的“设定”,是不是只有“途径二”这一条路可走了?这也意味着,我们所“看出”的这个世界的设定,其中不能不包含假设、试验的成分,是允许进一步修正的,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成功,无论这里的“设定”指的是自然规律还是别的什么。
二、从“极简设定”到认知格局
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说的是什么呢?简单地讲,它就是说,一个可以用语言来描述的世界,其基本设定是怎样的。我说,它是“关于设定的设定”或“极简设定”,这两个表述说的是同一件事,但侧重点不同。我将用《逻辑哲学论》中的原话作为例子来呈现。
2.0121正如我们根本不能在空间之外设想空间对象,在时间之外设想时间对象一样,我们也不能在其与其他的对象的结合的可能性之外设想任何对象。
这话的意思是说,一旦设想了一个“对象”,那么这个对象和其他对象相结合的一切“可能性”就都被设定了。比如,当我们把一个空间区域视为“对象”,那么这个“对象”就具有和各种“颜色”相结合的“可能性”;离开了与颜色相结合的可能性,这个对象本身就无从设想。另外,这样的对象不能直接和“音色”相结合(起码先得设想这个空间区域存在某种“声音”,然后“音色”才能结合到这“声音”上去),不然就是逻辑错误,相当于“人设崩塌”。
不妨把“对象”理解为小说、影视作品中的“人物”,把对于“对象”的设想理解为“人设”,这样有助于理解维特根斯坦的意思。小说中的“人设”立稳了,就意味着这个人物和怎样的命运、行动相结合,这一切的可能性都已经有了逻辑一贯的设定。我们常说,创作者应该被人物本身的逻辑牵着走,指的就是这个。不然,就是所谓“人设崩塌”,创作就失败了。
从这里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讲的不是任何具体的“设定”,而是“关于设定的设定”:比如说,你要设定一个“对象”,最起码要满足怎样的条件,才能让这个“对象”成立?在这里,“极简设定”这一侧面也可以看得出来,因为维特根斯坦说的是“对象设定”在最低限度上必须满足的条件,不涉及更具体的条件,所以必然是“极简”的。再看下一个原文例子:
2.061诸基本事态彼此独立。
2.062从一个基本事态的存在或者不存在不能推断出另一个基本事态的存在或者不存在。
这里说的意思就是,“事态”之间没有逻辑联系。比如从以往太阳每天总是升起,不能推出明天太阳也会升起;比如太阳晒石头是一个“事态”,石头变热了也是一个“事态”,它们彼此独立。这是在否定因果联系吗?不,这只是把因果联系和逻辑联系区分到不同的层面上。对哲学史有了解的话就可以看出来,在这里,维特根斯坦的问题意识相通于“休谟问题”(即人何以相信事件之间有因果联系)的问题意识。我们可以说,维特根斯坦简洁地呈现了“休谟问题”:因果联系不包含在世界的“极简设定”中。在一个虚拟世界中,因果联系是可以打破的(比如《恐龙特急克赛号》中的“时间停止”);但是,我们无法设想一个不符合逻辑规则的世界——所以在维特根斯坦看来,逻辑规则包含在世界的“极简设定”中;同时,无论人为地给出怎样的设定,总是不能不符合逻辑规则,所以逻辑规则也是“关于设定的设定”。
在《逻辑哲学论》所描述的“极简设定”中,语言中的“命题”必须和世界上的“事实”有对应关系,这就意味着它们之间必须有共同的“逻辑结构”,这样前者才得以“描述”后者——也就是说,共同的“逻辑结构”是语言描述世界的“可能性”所在。维特根斯坦打比方说,演奏出来的音乐、乐谱以及唱片上的刻纹,它们之间都有共同的“逻辑结构”。但是我们从哪里看出这“逻辑结构”呢?我们能看到的,不过是音乐、乐谱、刻纹之间可以相互转换罢了。正是在这样的相互转换中,共同的“逻辑结构”就“显示”出来了。
由此可见,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逻辑结构”,就是“话语”和“事实”之间的“转换规则”。确实,任何一套描述系统都少不了这样的“转换规则”,“极简设定”中必然要容纳它。倘若这套描述系统针对的是世界整体,那么其“转换规则”不是别的,就是我们日常用“世界观”一词所指的东西;当我们把“世界观”往“简之又简”的方向提炼,试着将它收纳到“极简设定”中,在这一过程中呈现出来的就是“认知格局”。世界、人生若有“意义”,“意义”的源头就在于这“认知格局”。
也可以用“光”来比喻这“认知格局”:它既是意义的源头,也是意义的界限。正如这个故事所表达的:有人在路灯下找钥匙,死活找不到。路人问他:“你确定钥匙丢在这里了吗?”“不确定,但是只有这里有光啊。”
三、是“谜”还是问题?
我们区分出“事实”和“设定”的不同层面,并且从“极简设定”说到认知格局,由此可以得出什么建设性的东西呢?我想,关注问题所包含的不同层面,有助于正确地提出问题。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
6.5相对于一个不能说出的答案而言,人们也不能将[与其相应的]那个问题说出来。[与这样的问题联系在一起的]那个谜是不存在的。如果一个问题终究是可以提出来的,那么它也是可以回答的。
很多时候,所谓的“难解之谜”,是因为问题未被正确地提出。比如所谓的李约瑟之谜:“中国为什么没有发展出科学和工业革命?”如果你调整了认知格局后再来看世界,你会发现“为什么欧洲发展出了科学和工业革命”才是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再如史学“五朵金花”之一的所谓“为什么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后未能发展成真正的资本主义”,假如你明白中国近代根本没有所谓“资本主义萌芽”,那么你也就知道了,这个问题本身没有提对(话说回来,从“假问题”未必不能产生出真学问)。
要正确地提出问题,需要具备相对有效的认知格局,这就意味着对于“设定”的正确领会。其实“设定”往往就是在我们对于事实的具体描述中“显示”自身的。比如对于同样一件事实,我们表述为“农民起义”还是“农民暴动”,这背后的设定就是不同的,这时候“设定”——以及与之相关的认知格局——已经把自己显示出来了。
有时候,人生出现问题,也是由于对“设定”的领会有局限,即认知格局出了问题。著名的“十里坡剑神”大家知道吗?当年电脑游戏《仙剑奇侠传》刚出来的时候,有个人只晓得在最初的战斗场景(十里坡)那里打小怪,以为这个游戏的目的就是打怪、升级、练出新的华丽招式,不晓得这个游戏还可以推进故事情节。结果,他在十里坡这个地方硬是练成了“剑神”,半年后才知道还有推进情节这回事。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这个游戏的“设定”。微信上有篇文章叫“如何分三步毁掉一个普通青年”,三步很简单:贩卖焦虑,消费主义,成功学。会被这样的套路套进去的普通青年,就是把人生理解为只有打怪升级了。
四、问题的消失就是问题的解决
有些问题,比如说“力是什么”,看上去像是物理学问题,其实是哲学问题。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放到“极简设定”中,这个问题就消失了,而这正是问题的解决。这种非常“维特根斯坦风格”的解决方式其实不是出自维特根斯坦,而是出自维特根斯坦少年时看过的一本书——赫兹的《力学原理》。赫兹不使用“力”这个概念,就成功地把事物之间的力学关系完整表述出来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力”不包含在“极简设定”中。我们可以说它是人为引入的概念,出自人自己“用力”感受的类比,引入这个概念便于我们日常的表达——比起通过“设定”层面的“显示”来化解问题,这样的“解释”其实是容易的。“解释”可以无穷无尽,但并不必然导致问题的解决;问题的解决,是由有效的认知格局所导致的正确“显示”的后果。
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就是通过“逻辑结构”的正确“显示”,化解了“罗素悖论”。这里不谈这个问题,而是用一个比较简单的例子来帮助我们想象一下维特根斯坦的解决方案是怎么回事。这个例子就是,现代微积分中的“极限”理论如何化解作为“芝诺悖论”之一的“飞矢不动”问题:飞行的箭在每一个时间点都占据着一段确定的空间,故而在每一个时间点它的速度都等于零,所以飞矢是不动的。破解这个悖论的关键在于“每一个时间点的速度”,这个说法本身就具有悖论性:所谓“速度”,就是一段时间中的距离变化率,而当“一段时间”变成了“一个时间点”,那么当然就不存在所谓的“速度”(而非速度等于零)——可见,追问飞矢在某个时间点的速度乃至追问它在这个时间点是“动”还是“不动”,都没有意义。悖论产生于一个不成立的视角(在这个不成立的视角发生的事情,就相当于前文说的“人设崩塌”),当我们“看出”这个视角的悖谬,悖论就“自我消解”了。
在“时间—速度”的函数图像中,我们貌似能够指出每个“时间点”对应的“速度”;但现代数学的极限概念告诉我们,每个“时间点”对应的数值不是“速度”,而是“这个时间点到附近时间点的距离变化率的极限”(这个数值往往不等于零)。这样通过正确的符号操作,我们就避免了造成悖论的视角;不需要“言说”或规定更多东西,悖论就已经消解掉了,因为正确的视角已经“显示”了自身。
哲学史上会说,有个不同于《逻辑哲学论》时期的“后期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里面的不少具体“设定”都被抛弃了。但是,通过正确的“显示”来化解哲学问题,这是维特根斯坦一以贯之的路径。
拿人生问题来说,当你找到对于你的问题的正确“表述”,是不是就意味着你已经找到“答案”?假如有所谓“维特根斯坦式的心理治疗”,那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或者也可以说,只有当你找到了通向“答案”的正确方向,你才能得出正确的“表述”。由此,我们接近了卡夫卡。
五、卡夫卡的《诉讼》说了什么?
这里用卡夫卡的中篇小说《诉讼》作例子。《诉讼》有些版本译作《审判》,《诉讼》是全集版①卡夫卡:《诉讼》,章国锋译,《卡夫卡全集》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下文关于《诉讼》的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标注。的译法,我觉得这个译法好,可以体现出过程的“没完没了”。卡夫卡是先写出了《诉讼》的结局(主人公K家里来了两个看守把他带走,K终究放弃了挣扎,甘愿受死了)然后再写前文的,前文的故事可以无穷无尽地展开,而结局是被卡夫卡注定的。
在《诉讼》的开头,主人公K家里莫名其妙地来了两个看守,说K被捕了。K说他自己是无辜的,并且说,法律的事他弄不懂。看守之一说道,你说你不懂法律,却又认为你自己是无辜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这里就可以类比《逻辑哲学论》了:你若想知道一个命题是真是假,你得拿它和现实世界中的事实作比较。K说自己是无辜的,又说自己不懂法律,这情况其实就是:他虽然依旧相信某些命题是真的,但他已经不知道该用现实世界中的什么“事实”来和这个命题作比较了——用前文的话说,就是“话语”和“事实”之间的“转换原则”失效了。所以,K的被捕不是“事实”层面的事情,而是“设定”层面发生的事情:语言的意义发生了游离/他的认知格局不再充分有效/他的整个世界观、他的世界的“意义”遭遇危机——这几句,说的是同一件事的不同侧面。
语言意义的游离,其实是卡夫卡经常涉及的主题,也是我们当今生活中容易观察到的事情。我读本科一年级的时候,教我们中国古典文学的骆玉明老师经常跟我们谈人生。他说,男人啊,被人形容为“狡猾”“凶狠”什么的,都还好;最要不得的,就是被形容为“猥琐”。我们觉得有道理,因为那时候“猥琐”这个词看起来真的挺猥琐。可是今天,我们有不少“好词”,渐渐地都在现实中丧失了与之相应的对象;相比起来,原本的“坏词”,像“猥琐”“屌丝”等,倒还留着“真”,从“真”里面就透出可爱了。
这里把《诉讼》中K的被捕放在“设定”层面来理解。把这个当成“事实”来理解也不是不可以,就如同某些评论所说,《诉讼》讲的是司法系统的腐败之类,但是这样理解的话,小说中的各种局部就晦涩了。而照我这样来理解,小说中各种局部都能呈现出清晰的内涵。
卡夫卡的《变形记》是比较不晦涩的一篇,整个故事比较容易引起当今“中产阶级”的共鸣。《变形记》中的主人公一早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一个大甲虫,这不妨就理解为一些中年程序员“失业焦虑”的具象化。这一点完全可以放在“事实”层面理解,而这样的具体事实也影响了主人公生活世界的整体格局。
六、当世界的意义遭遇危机
在讲解《诉讼》的几个局部之前,先讲一个数学史上的著名案例,这就是“第一次数学危机”,即“不可公度量的危机”,也就是“无理数的危机”。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一切量都是可公度的——意思就是一切数都可以表示成分数,无理数不存在。毕达哥拉斯有个得意的学生叫希帕索斯,他用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反证法”证明了就是无理数,不可能表示成分数——这个就相似于K所遭遇的危机:出现了原有的语言系统无法与之相应的“事实”,原有的认知格局动摇了。于是希帕索斯被毕达哥拉斯的忠实门徒抛进海里淹死了——这个结局也和K相似。
小说中,K通过各种途径进行斗争,想证明自己无辜。他自己到法庭去,用了点小伎俩拿到了“关于法律的书”,却发现书里面只有画得很拙劣的男女色情图。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里包含“语言图像理论”,说语言相当于世界的“图像”,语言通过它与世界共同的“逻辑结构”而表述了世界。重点在于,当且仅当你看出了这个“逻辑结构”(即你的认知格局充分有效)时,语言就成为“有意义的图像”,画得拙劣不拙劣是无所谓的。可是K所遭遇的危机正是“世界意义”层面的危机,这个危机也就意味着使得“语言描述世界”得以可能的“逻辑结构”不再“显示”给他了,所以即便他拿到了法律书,他也读不懂,只看到画得很拙劣的男女色情图。
为什么是色情图?这不是一个偶然的细节。K在希望证明自己无辜的努力过程中,总是在找女人帮忙,和各种女人建立了各种关系。也是骆玉明老师,当年给我们讲《红楼梦》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当整个世界失去意义的时候,女性的美或许是男性最后的慰藉。”这个主题,表现得蕴藉一点是《红楼梦》,表现得露骨一点是《金瓶梅》,表现得抽象一点,就是卡夫卡了。
当世界的意义没有对你充分呈现,你读出色情图,你在世界上看到各种堕落;当世界的意义次第呈现,你原先看到的东西依然如故,但“意义”会层层变化(参考《庄子·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当然,各种“堕落”的行为依旧,可是人追求性的快感,不就是因为害怕孤独、追求与他人的一体感吗?贪图财富不就是追求自由吗?争权夺利不就是“上进心”的表现吗?人固然是糊涂,在原本美好的动力中迷失从而走向各种堕落;但整个图景,其间的因果丝丝入扣,称其为“壮美”也无不可。当图景越来越充分地展开,你寻求的“答案”就在其中(倘若你需要“答案”的话)。
检验自己的认知结构,相当于哲学思考;当认知结构发生动摇、不再充分有效的时候再去检验,相当于“困而学之”(《论语·季氏》)。K多次亲自去法院办公室,可是他在那种地方待不久,每次都感到“呼吸困难”。其实,有过真正的“哲学思辨”体验的人都能感同身受:当你进入哲学思辨的时候,感受到的就是某种“呼吸困难”;这种时候,原先“称手”的概念都要经受检验,你缺乏依傍、摸索前行。或许当你“想通”了一两个关节,得到了某种正确的“呈现”的时候,会觉得呼吸顺畅了些。这里说的“呼吸困难”是比喻式的形容还是真实的情况?两者兼而有之吧。或许,这种时候大脑确实比平时更加需要氧气和营养。
也可以参考一则八卦:
维特根斯坦建议自己的朋友和学生离开学术界,因为他相信学术界的大气太稀薄,不能支持正当的生活。他告诉德鲁利,剑桥没有氧气。他自己无所谓——他制造自己的氧气。①瑞·蒙克:《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王宇光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39页。
七、画家的建议和“无理数的危机”
《诉讼》中的K后来经人介绍,去找一个画家(依然和《逻辑哲学论》的“语言图像”相通)帮忙。其实这个画家也是法院的人,他屋子的后门就直接通向法院办公室。画家给他三个选择:
您希望获得那种形式的无罪判决?有三种可能性,一种是真正宣判无罪,另一种是表面宣判无罪,第三种是无限延期审判。
画家又说,真正宣判无罪的,只有这样一种情况,就是你真的是无辜的,在这种情况下,你肯定会被宣判无罪,你也不用找我帮忙。这种情况,就相当于前文说的“芝诺悖论”。芝诺说“飞矢不动”,这并没有引起什么危机。你相信你眼中看到的,飞矢千真万确是动的;即使你无法驳斥芝诺的理论推演,你不理他就没事了。至于错误的理论推演,早晚会有人去驳斥它。假如K真心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不去千方百计地证明自己无辜,是不是任何人都拿他没办法?可是当他想办法去证明自己无辜的时候,就被套进这个逻辑了(这又反过来证明他的认知格局本来就不是充分有效的)。画家说,“真正宣判无罪”这种情况几乎没有发生过。
表面宣判无罪,这需要下功夫打点法院的下级官员(画家说,上级官员他也接触不到),让下级官员们联合写个保单保他无罪。但这个办法的问题在于,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级官员会发现这个情况,这时候就会重新启动诉讼程序。什么时候会发现呢?说不定隔天就会发现,说不定要一年两年。
这个办法,拿前面说的“无理数的危机”作类比,就相当于是给找一个可以用分数来表示的近似值,然后“表面宣布”问题解决。可是,谁知道这个近似值在哪个操作环节会闹出问题呢?
无限延期审判,需要的是一直保持警醒,不断地打点法院的官员,让审判一直推迟,不发生,那么在现实上也就等于你无罪了。这个相当于什么呢?在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里面,处理和无理数相关的问题时,有所谓“穷竭法”,在操作上足以应对。尽管由于其对“无限”的探索尚不充分,使得操作略显繁琐;但是,“穷竭法”已经是一种严格的证明了。
K作了何种选择?小说中没有写明。而且画家的情节已经接近小说结局了。
八、何处见生机?
在《诉讼》的倒数第二章,K在大教堂见到神父。神父给K讲的故事,常常被单独抽出,作为一篇名为《在法的门前》的短篇小说刊行于世。这故事说,有个乡下人来到法的门前,守门人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让他进去。乡下人从此再也不敢往门里迈步,但他也舍不得离开。他一直待在门口与守门人周旋,就这样直到生命终了。直到他临终前的一刻,守门人对他说:
谁也不能得到走进这道门的允许,因为这道门是专为你而开的。现在我要去把它关上了。
在这个世界上,如鱼得水也好,格格不入也罢,你终究是你自己世界的唯一主角;检验、调整你自己的认知格局,毕竟是你与生俱来的任务,参考《庄子·达生》:“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卡夫卡《诉讼》的结尾:
虽然世界上的逻辑是不可动摇的,但它无法抗拒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他看见那两个人就在他的面前,头挨着头,观察着这最后一幕。“真像是一条狗!”他说,意思似乎是,他的耻辱应当留在人间。
第一句,和《逻辑哲学论》的这段文字形成了呼应:
6.43如果善的意欲或者恶的意欲改变了世界,那么它只能改变世界的界限,而不能改变事实;不能改变借助于语言所能表达的东西。简言之,这时世界必定由此而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可以说,它必定作为一个整体而缩小或增长。由幸福所构成的世界是这样一个世界,它不同于由不幸福所构成的世界。
当世界的意义遭遇危机时,可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周易·系辞下》),“一个想活下去的人”,可以“处处见生机”。
“他的耻辱应当留在人间。”确实,K的结局,毕达哥拉斯的弟子希帕索斯的结局,说可耻并非没有道理:人,或学派,被自己的认知格局限制住了。可是,每个时代都会有难以突破的限制。
“真像是一条狗!”周星驰《大话西游》结尾的“他好像一条狗耶”,应该不是对卡夫卡的致敬。周星驰没红的时候自己被人这么说过。
《大话西游》结尾的“他好像一条狗耶”,可以说是有点潇洒的:人认识到自己的有限,认识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