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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与1930年代北京大学的改革与纷争
——兼论林损辞职事件

2021-11-26潘光哲

安徽史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国文胡适

潘光哲

(台湾“中央研究院” 近代史研究所,台湾 台北 11529)

胡适对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影响深远。然而,胡适身为“一代宗师”的打造抟成,本非朝夕而成,实是具体文化、社会背景的产物。(1)参见沈松侨:《一代宗师的塑造——胡适与民初的文化、社会》,周策纵等:《胡适与近代中国》,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1年版,第131—168页。况且,“誉满天下,谤亦随之”。胡适的言行举止,众目所集,即如唐德刚的有趣比喻:胡适的一生,“简直就是玻璃缸里的一条金鱼;它摇头摆尾、浮沉上下、一言一行……都被千万只眼睛注视着……”(2)唐德刚:《写在书前的译后感》,胡适著、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页。,动见观瞻,誉毁并存。即如1927年6月,胡适获选为“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以下简称中基会)董事;1931年起,他借中基会的资源来协助北京大学(以下简称北大)“复兴”(3)江勇振认为,中基会促成北大之“复兴”,推动者应为中基会董事顾临(Roger S.Greene)。见江勇振:《舍我其谁:胡适》第3部《为学论政(1927—1932)》,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351—353、381—397页。无论如何,胡适对北大之“复兴”,实有其主力之功。,竟引发诸般风雨;而后胡适自己也亲身“下海”,致力于北大的改革,下逮1934年,终因北大国文系教授林损(字公铎、公渎)请辞,更让他集谤汇讥。本文疏理相关脉络,对于胡适如何透过具体建制里的人事择汰,以推动中国现代科学、学术之发展(4)关于近代中国的科学体制化及其发展的关系,可以参考张剑:《中国近代科学与科学体制化》,《近代中国文化转型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自可彰显胡适的作为争议虽众,却是理有应然。胡适推动北大改革而引发的妄言蜚语,坊间流传不止,俨然积久而成是,亦应白谤雪冤。

1930年7月2日,中基会第六次年会决议设立“编译委员会”,胡适担任委员长;(5)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3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版,第907—908、971—972页。是年11月28日,胡适全家自上海迁回北平。(6)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集》第6册,1930年11月28日,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4年版,第403页。就在同一时段,蒋梦麟被任命为北京大学校长,同年12月19日离开南京前往北京任职,两位老友重聚北京。历经多重政治风波,经费尤为不足的北大,如何让其“重兴”,想来正是他们见面时的共同话题。经胡适牵线,借中基会之力,彼此合作,梦想成真的可能性,逐渐浮上台面。就在1931年4月24日,中基会举行第36次执行财政委员会联席会议,审查通过中基会与北大双方会拟办法草案,成立顾问委员会,计划正式启动。(7)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3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版,第907—908、971—972页。

北大的“复兴”,不仅有赖外来资助支持,内部人事改革,取新汰陈,也是必要之举。就文史领域来说,一代学术思想巨子章太炎的学生(俗称“章门弟子”),自从号称章门“西王”的朱希祖于1913年开始任教北大以来,陆续加入北大的师资队伍(8)程尔奇:《朦胧的新旧易位:民国初年太炎弟子入职北大与“旧派”之动向──以朱希祖为中心》,《安徽史学》2016年第4期。,诸如在“章门弟子”因为年长而被视为老大哥的马裕藻(幼渔),也自1913年起任教北大国文系,1920年起更担任系主任,长达14年之久,各有影响。当时朱希祖已经离开,马裕藻不仅是国文系主任,在校务层级则仍为北大早已设置的评议会评议员。蒋梦麟计划要配合自己在担任教育部长时期完成的大学行政改革,将之引入北大,正式实行《大学组织法》及《大学规程》,校内开会的前一夜,他还“请评议员吃饭”,事先沟通。席间马裕藻“说话最多”,质问蒋梦麟“为什么理由要变制”,蒋答曰“《大学组织法》是我做部长时起草提出的。我现在做了校长,不能不行我自己提出的法令”。与会者又“谈起评议会已通过的议案应如何处置”,举的例子正是北大既有教授最为“关切”的“辞退教授须经评议会通过”一条。蒋梦麟以“凡是和《大学组织法》等法规不抵触的议案,自然都有效”一语答之。结果第二天一早正式开会,马裕藻居然缺席未到,还私下致函蒋梦麟表示,“保存旧法”,“更应注意”。(9)《胡适日记全集》第6册,1931年3月25、26日,第534—535页。马裕藻的“动作”,显然是无言抗议的姿态表示。如何与那些“旧人”周旋,蒋梦麟备感为难。

引入新生力量,又是另一回事。胡适扮演了吃重的关键角色,努力为北大招募生力军,当他南下参与中基会会议,北返道间,于1931年1月27日特意绕道青岛,与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谈话,约他回北大;杨另约同在青岛的闻一多、梁实秋同去。毕竟他们身处其间,“多感寂寞,无事可消遣,便多喝酒”(10)《胡适日记全集》第6册,1931年1月27日,第474页。,其志难伸。胡适还分别约请李四光、丁西林、徐志摩等到北大教书。不过他的约请之议,未必皆可心想事成;如他建议李四光担任理学院长,李四光就表示“教书甚愿,院长无缘”(11)《胡适日记全集》第6册,1931年1月30日、2月13日,第484、490页。,一口拒绝。蒋梦麟则希望胡适主持北大文学院政,他与法学院长周炳琳都特予“苦劝”,胡适却不答应;(12)《胡适日记全集》第6册,1931年9月14日,第605页。直到稍后期望杨振声接任此职的构想显然落空,胡适才在1932年2月15日“走马上任”,“到北大文学院去接收院长办公室”。(13)林齐模、顾建娣:《胡适出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的经过》,《安庆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胡适担任北大文学院长,同样羁于旧绊,尤其是面对国文系主任马裕藻,一时之间,发动兴革,竟尔难以“大刀阔斧”。马裕藻领导系务,积年已久,往往自有所见,颇受訾议。早在1920年,同样任教于北大的陶孟和,就尝函告胡适,说马裕藻(幼渔)等人,“排列课程,延请教员,皆独断独行,长此以往,恐非大学之福”,如果不能拟订“除恶务尽之办法,则前途不堪设想”。(14)《陶孟和致胡适(1920年6月12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民国文献丛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72页。就算是在1929年间马裕藻和北大史学系主任朱希祖都被学生批评“把持校务,黑幕重重”,要求北大“学校当局严重取缔”,马虽曾表态辞职,结果得到挽留(15)周文玖:《朱希祖与中国现代史学体系的建立——以他与北京大学史学系的关系为考察中心》,《烟台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职位还是“不动如山”。又如1931年6月国文系学生集会,要求聘请身在清华大学的杨树达前来任教,杨的感想是此举乃“马裕藻等之把持又多一次考验耳”;以杨树达1925年尝介绍与马同为章太炎门生的吴承仕到北大任教,马裕藻的回应是,吴乃“专门在家著书之人,何必请之”。杨树达认为,马本人却是“十年不作一文者也”。(16)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36页。不过,吴承仕尝名列北京大学“发聘书聘请之新旧教授及讲师名单”,担任“本科讲师”(见《北京大学日刊》第2222号,1929年8月10日,第1版)。在杨树达看来,马裕藻的如此回应,固然不是理由,却显然坐实了马“把持”系务的评判。

初始,胡适计划改组国文系的课程,拟删汰若干教授与讲师,就必须与马裕藻商议。胡适以预算为由,想要将原来一百多钟点之课时缩减至“六十点左右”,并认为文学史科目应该分为数期,“来年讲授二三段”,“词、曲等皆入各段”,而如“鲍参军诗”等等“太专门之科目”应予删除,故拟删汰若干教授与讲师。马裕藻回应说,国文系预算已经“勇于削减”,如课时缩减至“六十小时似嫌过苛”,“八十小时或可为一折衷数也”;至于“鲍参军诗”之类科目,本为“汉魏六朝诗之一部,逐年更换,并非以一种为限”,且国文系教授员额规定七人,“目下并未逾额”。(17)胡适:《致马裕藻(1933年4月13日)》,潘光哲主编:《胡适全集·中文书信集》第2册,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胡适纪念馆2018年版,第329—330页;马裕藻:《致胡适(1933年4月26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1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600—607页。一言蔽之,马裕藻逐一驳回了胡适的构想。

胡适虽受抵制如此,一时“莫可奈何”,及至1934年,他终于痛下决心。盖在胡适看来,他出掌过校政的中国公学,学生颇有“试作文艺”者,相较之下,“北大国文系偏重考古”,与他之设想“大学之中国文学系当兼顾到三方面:历史的;欣赏与批评的;创作的”(18)《胡适日记全集》第7册,1934年2月14日,第61页。,实在颇有距离。即如稍后胡适将兼任国文系主任之际接见学生告知自己的想法,他要以“降低课程,提高训练”作为“改革国文系的原则”,做法则是“加重‘技术’的训练”“整理‘历史’的工课”“加添‘比较’的工课”。(19)《胡适日记全集》第7册,1934年5月2日,第111页。然而,正如他稍早构思“改订北大的中国文学系及哲学系课程”,即觉得斯举非易,因为“有很好的课程表而无相当的人去施教,也是枉然”。(20)《胡适日记全集》第7册,1934年1月18日,第33页。既欲推动改革,量才适任,势在必行。就像胡适在那年年底的检讨所言,“中国文学系的大改革在于淘汰掉一些最无用的旧人和一些最不相干的课程”。(21)《一九三四年的回忆》,《胡适日记全集》第7册,第160页。只是,若要实践自己的理想,必致纷争顿起。即如蒋梦麟事先告知国文系教授林损,决定要解聘他;蒋又要胡适取马裕藻而代之,兼任国文系主任。凡此诸端,当事者都不服气:林损于当年4月16日在校内墙上,贴出揭帖“自言已停职,学生不必上课”,马则“甚愤愤也”。(22)刘育敦整理:《刘半农日记(一九三四年一月至六月)》,《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风波既起,争议遂生。

首先,此等消息迅即见诸报端,形成话题。《华北日报》率先报道此事,并访问林损意见,林表示自己辞职,由于与胡适的学说观点不同:

因学说上意见,与适之(文学院院长胡适)不同,并非政见之差异。本人系教授,教授教书,各有各之学说,合则留,不合则去。其实本人与适之非同道久矣,此次辞职,完全为闹脾气……(23)《蒋梦麟否认北大并系 林损去意不可挽回》,《华北日报》1934年4月18日,第4张第7版;《申报》报道内容大致相同,惟增加访问北大教授陶希圣一段,略谓他对林损辞职之“内幕,尚无所闻”,至于“北大裁并学系说不确,改革国文学系确有其事”,见《申报》1934年4月19日,第4张第15版。

即将鞠躬下台的系主任马裕藻接见记者时,表明这场“纠纷”,既是“思想问题”,盖以“研究学问,应新旧思想并用”,林损与胡适两者“意见不合”;也是“主张问题”,在于推动改革确有“急进缓进主张之不同”。(24)《京报》1934年4月25日,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1912—1937》第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713页。只是,对于马裕藻之谈话,与胡适同一阵营者不以为然。正如傅斯年之批评,马裕藻说辞的用心在于“袒护”林损;马的“新旧不同之论”更是“欺人”之言,因为只要追问他们对“旧有何贡献”,即可知这都只是“小人恋栈之恶计,下流撒谎耻态耳”。在他看来,马裕藻实为“罪魁”,他是“数年来国文系之不进步,及为北大进步之障碍者”,“若不一齐扫除,后来必为患害”。(25)傅斯年:《致胡适(1934年4月28日)》,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7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29页;傅斯年:《致蒋梦麟(1934年5月8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2卷,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1年版,第621—622页。好似“义愤填膺”之情,跃然纸上。

胡适要裁汰林损,如果出以小人之心,自然可以解释这是胡适“挟仇”之举,将平素与他不是同一思想立场的林损“扫地出门”。毕竟,就学说观点言,林损与胡适之间,确实道分南北。如林损于1913年创办以自己的名字为刊名,只刊登自己的文章,不载任何他人文稿的杂志——《林损》,在这份个人杂志里,他称誉“孔子者,古之大圣人也”,所以民国既立,“黜孔废祀”之声既起,让他大有“射逆吾肝肠,震荡吾魂魄”之感。(26)《林损》,《民国珍稀短刊断刊·浙江卷》第6册,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6年版,第2823页。按,《林损》为林损于1913年自办之刊物,见《林损年谱》,陈镇波、陈肖粟编校:《林损集》,黄山书社2010年版,第1889页。相对而言,胡适向来主张“诸子平等”,直至晚年,他还拒绝梅贻琦担任孔孟学会发起人的邀请,理由是他主张“思想自由,思想平等”,“希望打破任何一个学派独尊的传统”。(27)胡适:《致梅贻琦(1960年1月29日)》,《胡适全集·中文书信集》第5册,第214页。两相对比,林损和胡适的认知差距,遥如参商。

更重要的是,大学教授应该如何承担教育者与知识生产者的角色,胡适和林损之间的认知,异途别趋。在胡适看来,后者根本不足胜任。

就具体教学规划言之,在胡适的构想里,计划邀请朱光潜与梁实秋等人来北大任教,目标在盼望“一班兼通中西文学的人能在北大养成一个健全的文学中心”,所以也希望他们“都要在中国文学系担任一点功课”,使他们做为生力军,“为中国计划文学的改进”。(28)胡适:《致梁实秋(1934年4月26日)》,《胡适全集·中文书信集》第2册,第361页。记者报道北大国文系改革后课程之计划,内容约为:

(一)注重新旧文学,文艺理论,文艺思潮,以及世界民众文学之介绍。(二)文学院一二年级课程打通,注重者共三个目的:(甲)凡文学院求知工具,均须特别提倡,(乙)使文学院一二年级学生,均得到世界近代一般文化之熏陶,以便明了中外文化历史变迁,及其相互之关系,(丙)并使各系主科,得有研究方法,择一重要问题研究,以便得有相当途径。

记者又报道,北大国文系学生拜见胡适,询问他担任系主任后的改革构想,则分为三项原则:

(一)注重学生技术。吾人以为学生研究学术,如国文系之文籍、校订、语言、文字等学科,无论任何一种,均应注意技术上之研究,始有充分之进展。(二)历史之系统。现在国文系定有唐宋诗、元朝文等课程,吾人不应仅就一二人加以研究,有应研究其历史之变迁。(三)增加比较参考材料。研究学术,须与他科为比较之研究,如研究外国文者,须与中国文互相比较参考,始能获得新的结果云云。(29)《北平晨报》1934年5月3日,《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1912—1937》第2册,第1715页。

胡适早在1923年发表的《〈国学季刊〉发刊宣言》里主张,应该“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数据”与“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与解释”。(30)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1923年),《胡适文存二集》卷1,亚东图书馆1924年版,第1—27页。他这时推动北大国文系改革的言说,其实是旧调重弹。

林损开讲于上庠,是否称职,确实可议。1930年代就读北大的张中行(31)张中行于1931年被北大录取,1935年毕业,见孙郁:《张中行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6页。曾亲历此事,目睹其境,就指称胡适“兼任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立意整顿的时候,系的多年教授林公铎解聘了”,因为林“反对白话,反对新式标点”,与胡适主张背道而驰,借此“公报私仇”。可是,亲炙林损的张中行,则不讳言,爱喝酒的林损,教书的时候“照例是喝完半瓶葡萄酒,红着面孔走上讲台”。(32)张中行:《负暄琐话》,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4、90,86页。亲见林损以揭帖“自言已停职”的刘半农(复),得悉其事,固然以为林是自己在北大“最老同事之一”,所以对他“如此去职,心实不安”,还是认为这是林损难胜其任“咎由自取”的结果:“公铎恃才傲物,十数年来不求长进,专以发疯骂世为业,上堂教书,直是信口胡说”。(33)刘育敦整理:《刘半农日记(一九三四年一月至六月)》,《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那么,发疯骂世,喝完酒就上讲堂教书的林损,是否真可称职,不无疑问。

再就大学做为知识研究与传播的场域来说,林损同样有愧其职。他执教于学术殿堂,开授课名与讲授内容,绝不相干。即如张中行回忆,林损以《唐诗》为题开课,内容却是陶渊明;上课则“常常是发牢骚,说题外话。譬如讲诗,一学期不见得能讲几首;就是几首,有时也喜欢随口乱说,以表示与众不同”。(34)张中行:《负暄琐话》,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4、90,86页。周作人也曾指出,林损在中国大学兼课,同样以《唐诗》为课名,内容一样是讲陶渊明。(35)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455—456页。再观察林损于1932—1933年度在北大国文系开讲的课程主旨,仍类文人雅士之所为。如其开授“文学组”的《先秦文》,课程内容说明为:“周衰诸子争鸣,文质粲然。史迁所述,贾董所记,大小戴之所群摭,亦并有可观采者。含英咀华,是则选家所宜知也。”开授《释典文学》课程内容说明是:“以翻译名义集为主,旁采众说,衷以己意。”开授《唐宋诗(李义山诗)》的课程内容说明为:“唐诗宗杜,世无异词,而学步不易,茍能取径义山,循序渐进,钝者可以优游格律之间,慧者适足超然迹象之外。斯王荆公所以言学杜必自玉溪始也。冯浩屈复之注,各有指归,足备省览。近人张尔田之《玉溪生年谱会笺》,亦足资为论世知人之助。”

林损考察学生学习情况的命题,既包括“释通”“原道”等颇似策论的题目;《晚周诸子试题》对于近人论列学术派别之取径,则出以“非诬则愚”的预设,要求学生开展申论:

《书》称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故子夏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盖非徒不暇,亦不敢也。窃以孔子之圣,而于老子有犹龙之喻;以颜渊之具体而微,而于孔子有仰高钻坚之叹。彼唯知之愈深,故景仰赞叹之忱愈切,而不敢以轻心论列其学术也亦愈甚。今之士大夫以下愚之质,居百世之下,未习其人,未知其世,持浅识以测精微,执浅偏以穷意旨,既不能得其真,尤不足充其量。而纂订学史,类别支分,某为某派,某非某派,自以补苴罅漏,张皇幽渺,抉择之功,并世无匹。然自君子观之,殆非诬则愚耳。夫古人死矣,古人之骨朽矣,扬之则在九天之上,抑之则在九渊之下。是果贤乎?果不贤乎?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是果仁乎不仁乎?果智乎不智乎?且彼之所沾沾以自诩者新说也,侈陈新说而必取陈死人之言以附益之,将为之子孙耶?抑为之奴仆耶?或欲温故以知新耶?或日新又新之道固如斯耶?或所谓貌为新而沉溺于旧者乎?或不能知新亦不能知旧也?在“丰”之“六二”曰:“丰其蔀,日中见斗,往得疑疾,有孚发若,吉。”学术之丰蔀,不能无疑疾久矣,盍发尔志,庶共有孚。(36)《晚周诸子试题》,《林损集》,第335—336页。

相比之下,胡适任教北大要求学生提出的论文题目,始终不乏指示文献凭据,具体导引学生在求学致知之途上如何觅路辟蹊。如胡适在1924年哲学史课程要求学生提出的论文题目,就是如此。如“中古”部分,略举几例:

……

(5)桓谭在当时也算一个思想家,他的《新论》虽不传了,试就严可均所辑的材料(《全后汉文》卷十二至十五)讨论他的思想。

(6)试论王符《潜夫论》的价值。(汪继培《潜夫论笺》可用。)

(7)试用严可均所辑仲长统的佚文(《全后汉文》卷八十七至八十九)略述他的政治思想(参用《后汉书》本传)。

(8)崔寔政论,仲长统曾说“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此书久已佚,试取严可均所辑(《全后汉文》卷四十六),能整理成一家的政论吗?

“近世哲学”则可举以下几例:

(1)试用《临川全集》(包括诗集),述王安石的思想(参用《宋史》本传)。

……

(8)试述永嘉学派(薛季宣《浪语集》,陈傅良《止斋集》,叶适《水心集》及《习学记言》)。

(9)朱熹的哲学重在致知穷理,从博学审问以至力行,从多学而识之以求一贯。那么,他应该和永康、永嘉的学派很接近了。何以他一面反对陆学,一面又反对浙学呢?(用《朱子文集》及《语类》百二二至百二三,先看《朱子年谱》卷三)。

……

(19)述复社(《复社纪略》国学保存会本,吴伟业《复社纪事》、梅村家藏稿二十四,杜登春《社事始末》,《艺海珠尘》集)。(37)《(胡适之先生嘱刊)哲学史各班论文题目》,《北京大学日刊》1924年5月30日,第2版。

胡适在1931年出的《中古思想史试题》,共7道题目,要求学生“任择一题,作论文一篇”,也声明,因为上课的“人数太多,论文请以三千字为限”。现摘举其中几例:

(三)试述西汉儒生所建立的天人感应的宗教的根本思想。

参考《汉书》《董仲舒传》、《五行志》上,及《汉书》卷七五全卷。参看《汉书》八四记翟方进之死。

(四)《汉书》的《货殖传》全采《史记》的《货殖传》的材料,而评论完全不同。司马迁很替商人辩护,而班固大攻击商人阶级。司马迁主张放任,而班固主张法度制裁。试比较这两传,做一个简明的研究。

参考《经济学季刊》二卷一期胡适《司马迁辩护资本主义》。

(五)试述王充的思想及方法。

参考《论衡》:《变动》《感应》《治期》《变虚》《异虚》《谴告》《物势》《自然》《雷虚》《论死》《自纪》《佚文》《对作》等篇。(38)胡适:《中古思想史试题》,《北京大学日刊》第2646号,1931年6月6日,第1版。

胡适之所为,既指示原始文献出处,也提供自己的研究心得供学生参考,与现代学术实践的规矩,差距不大。林损的命题,只要求学生“盍发尔志”,自由发挥。比对之下,胡适和林损对于让学生怎样进入现代学术、知识生产实践的道衢,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不能否认,受业于林损的学子,确是师谊眷眷。当他宣布辞职后,在学生群体里引发骚动,乃至为之说情。国文系学生十人首先于4月17日下午“赴林宅访林,要求打销辞意”,林的回应是“本人辞职,义无反顾,诸君诚意,只能心领”。(39)《蒋梦麟否认北大并系 林损去意不可挽回》,《华北日报》1934年4月18日,第7版。18日午后,国文系学生为林损辞职事召开代表会决议,“召开国文系全体大会”(40)《北大将于下年度实行整理各系课目》,《华北日报》1934年4月19日,第7版。,会中决议,组织系友会,推派代表携课程计划书贡献改进课程意见,对“新旧主任交替事,亦将有所表示”。(41)《京报》1934年4月22日,《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1912—1937》第2册,第1712页。尔后北大国文系学生代表数度直接拜见蒋梦麟,要求挽留林损,都未获同意。当林损离开北大已成定局,学生则举行欢送会,“置酒饯行”,另有“北大教授马裕藻、陆宗达作陪”。(42)《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1912—1937》第1册,第435页;第2册,第1714—1715页。当可想见,林损在课堂之间,与学生彼此互动,确有情谊,在北大国文系作为教育体制的历史过程里,他自让其门下莘莘学子留下难以抹灭的记忆。

1931年9月14日,胡适出席北大开学典礼,发表演讲,如是指陈:

……北大前此只有虚名,以后全看我们能否做到一点实际。以前“大”,只是矮人国里出头,以后须十分努力。

因会上有人曾说我们要做到学术上的独立,我说,此事谈何容易?别说理科法科,即文科中的中国学,我们此时还落人后。陈援庵先生曾对我说,“汉学正统此时在西京呢?还在巴黎?”我们相对叹气,盼望十年之后也许可以在北京了!

今日必须承认我[们──引者按]不“大”,方可有救。(43)《胡适日记全集》第6册,1931年9月14日,第604页。

中国在学术上的落伍,身历其境者,无不痛心疾首。陈援庵先生即是陈垣,是众所推崇的一代史学名家。早在1923年,陈垣就公开表示过“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的意念;(44)陈垣“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一语,出自1923年9月30日下午1时于“城南龙树寺之抱冰堂”召开的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第一次恳亲会谈话。参见姜萌:《陈垣“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考》,《东岳论丛》2014年第3期。陈垣和胡适感慨“汉学正统”不在中国的处境,正具体表征了他们的家国情怀。而若傅斯年筹备创办中研院史语所之心怀,如其于1928年4月致胡适函所言,是为“实现理想之奋斗,为中国而豪外国,必黾勉匍匐以赴之”。(45)傅斯年:《致胡适(1928年4月2日)》,《傅斯年遗札》第1卷,第113页。傅斯年领导下的史语所而成就的簇新学术团队,具体实践了出现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中国思想文化舞台上追求“学术社会”(an academic society)的理想,伴随着这个理念而来的则是“学术(史学)专业化”的努力,这意味着进行历史课题的“专题研究”这等现代意义的研究取向和学术规范的问世,成就可嘉。(46)Wang Fan-sen,Fu Ssu-nien:A Life in Chinese History an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p.3-5,pp.69-81.相形之下,与“汉学”最为相关的北大国文系、史学系的学生,是否可能作为争夺“汉学正统”的后备生力军呢?胡适早在那年的2月7日,就写信给有志改革的北大新任校长蒋梦麟,强调“北大事须是有计划、有条理的改革,不可听学生自动驱逐教员主任”。(47)《胡适日记全集》第6册,1931年2月7日,第489页。胡适之所以在这个场合里说北大“只有虚名”,只是“矮人国里出头”,希望此后必须“十分努力”,不是无的放矢。

在大学上庠里解惑启蒙的教授,如果像林损那样,醉酒登台讲课,也未必可以指示学生窥探学术殿堂的奥妙;课程内容与授业风格,与大学作为现代学术、知识生产体制的场域,绝不兼容。即便林损与门下学子确曾镂刻师生情谊,他如何可能栽植新生世代,充分地训练青年学子?就创造学术、知识进步的可能性言之,林损难以胜任,其之去职,理有应然。

胡适为追寻“科学”之梦,实现“学术独立”,毕生努力,来台之后,依复鞠躬尽瘁。(48)杨翠华:《胡适对台湾科学发展的推动:“学术独立”梦想的延续》,《汉学研究》2002年第20卷第2期。北大得到中基会支持开展改革,得以“复兴”,可谓是胡适理念之初步实现。经此历程,胡适跃居“一代宗师”,势所必至,也是他努力为公的结果。然而,胡适的作为,不是在一片真空环境里开展的。北大早在1920年就被批判为“学阀制造场”;(49)王无为:《为北大“学阀事”与成舍我书(1920年8月11日)》,《新人》第1卷第6期,1920年9月8日,第2页。胡适的老朋友而彼此文化思想立场遥如参商的胡先骕(50)付立松:《胡先骕与胡适论战始末考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3期。则点名批判胡适是“学阀”的罪魁祸首:“吾国学阀之兴,始于胡适之新文化运动”。(51)胡宗刚:《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16页。胡适自己则不以为忤,因为他对于大学的希望,“仍是提高”,要在学术上真有成绩,所以“应该努力做学阀”。(52)《胡适日记全集》第3册,1921年10月11日,第374页。林损的离职,无疑为指控胡适是“学阀”,再加一条证据。同样离开北大移席南京中央大学任教的朱希祖,应酬席上遇见南来在同校开讲的林损,就对北大人事“物换星移几度秋”,深致不满,矛头对准的正是胡适:

……同席有林公渎损,为北京大学旧同事。忆民国六年夏秋之际蔡孑民长校,余等在教员休息室戏谈,谓余与陈独秀为老兔,胡适之、刘叔雅、林公渎、刘半农为小兔,盖余与独秀皆大胡等十二岁,均卯年生也。今独秀左倾下狱,半农新逝,叔雅出至清华,余出至中山及中央大学,公渎又新被排斥至中央大学,独适之则握北京大学文科全权矣。故人星散,故与公渎遇,不无感慨系之。(53)朱元曙、朱乐川整理:《朱希祖日记》,1934年10月11日,《朱希祖文集》,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 414—415页。

林损离开北大,让胡适得承受的评讥诬蔑,又添一桩。

胡适曾经引征易卜生,期望“社会上生出无数永不知足,永不满意,敢说老实话攻击社会腐败情形的‘国民公敌’”。可是,不满意于社会的现状,要想维新,要想革命的“理想家”却难见容于世众,成为众矢之的,饱受摧折。(54)胡适:《易卜生主义》,《胡适文存》卷4,亚东图书馆1921年版,第13—38页。胡适发动中基会协助北大进行改革,开展具体建制的兴革与人事的择汰,即使没有遭受“国民公敌”的命运,却必然遭逢学院政治的纷争。对他一切作为的谤语流言,“明枪暗箭”,似无已时(55)正如桑兵的观察,1920至1930年代之交,胡适身受或隐或显的批评指摘,他身上的光环开始变得暗淡,并无组织联系的批胡阵营大体分为六派:即由汉学正统的经史小学立论的太炎学派、由会通中西的新人文主义立论的学衡派、反对一味考据的学兼汉宋派、以西学专门立论的留学生、由社会史观立论的社会科学派和由“科学”立论的疑古辨伪再传弟子(见桑兵:《横看成岭侧成峰:学术视差与胡适的学术地位》,《晚清民国的学人与学术》,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53—303页)。,至今亦未必皆成云烟。

只是,胡适始终坚守“功不唐捐”的信念:只要秉持原始心怀意念,奋力而行,在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一切作为,终究有所收获。(56)胡适:《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1932年6月27日),《胡适论学近著》第1集,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528页。回顾胡适参与北大“复兴”的历史,确实证明了,胡适与林损之间,前者才是真正合格的大学教授;胡适所创的思想成果与学术建制,才是值得吾辈继承发扬又须转化超越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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