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抗黎”到“拒张”:北洋督军与“宣战案”政潮
2021-11-25李喆
李 喆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1917年7月4日,张勋于宣布复辟3天后致电北洋各省督军,称他们前次赴徐开会“揭出复辟宗旨,坚明要约,各归独立”,表示之所以遽然发动复辟,正因“恃有徐州会议之要约”,故请各督火速行动,助成其事。(1)《北京张绍轩铣电》(1917年7月4日),何智霖编注:《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台北“国史馆”2003年版,第427页。然此电未获任何响应,张于是再次通电,指责督军等“翻云覆雨,出于俄顷,人心如此,可堪浩叹”。(2)《张勋宣布复辟赞同者电》(1917年7月5日),来新夏主编:《北洋军阀》(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13页。上述揭露文电,加上前革命党人孙毓筠在《复辟阴谋纪实》中的相关描绘,为后世塑造反复无常、惯于玩弄阴谋的督军形象提供了素材。然而,张勋对各督的指责是否属实?要说明这一问题,须整体考察督军在复辟前夕的表现。事实上,自当年5月“对德宣战案”提交国会到7月1日宣统复辟,一系列政潮集中上演(3)对于1917年5、6月间爆发的一系列政潮,学界尚无统一指称。由于这些政潮明面上皆是“宣战案”提交国会的连锁反应,故笔者将其统称为“宣战案”政潮。,北洋督军则深度介入其中,扮演了台面上的主角。对此,以往史著多着重论述督军干政、徐州会议、“八省叛乱”等内容(4)相关通论性史著对此均有涉及,如陶菊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550—603页;李新、李宗一主编:《中华民国史》第3卷(1916—1920),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7—69页。另有一些专论性研究也与本文内容相关,如章伯锋:《皖系军阀与日本》,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71—92页;胡平生:《民国初期的复辟派》,台湾学生书局1985年版,第166—177页;潘荣、魏又行:《张勋真传》,辽宁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09—172页;永井算巳:《丁巳復辟事件と梁啓超》,《人文科学論集》1981年第15号,第161—172页。,但因未参考《阎锡山档案》这一关键材料,故有较多的史实情节被遗漏,特别是对各督军由“对抗黎元洪”到“拒止张勋”的转向,认识不清。本文即以北洋督军为主体,对其在“宣战案”政潮中的表现作一考察。由此出发,进一步围绕以往史著在论述这段历史时的“阴谋论”取向,反思其局限性。
一、介入政潮
1916年6月袁世凯亡故后,北洋元老段祺瑞出任总理,同时副总统黎元洪正位、国会复会,中央再度出现多种政治势力并存的局面。然而未过多久,段祺瑞与黎元洪以及国会中的前国民党人即产生种种不谐,出现所谓“府院之争”“院会之争”。再就地方层面观之,讨袁战争虽使北洋势力丧失若干地盘,但仍有18个省区可视为该派的势力范围(5)包括直、鲁、豫、晋、皖、鄂、赣、闽、吉、奉、陕、苏、浙、黑、甘15省,以及热、察、绥3个特别区域。,其主导地位较为明显。北方诸将中,徐州张勋是极特殊的一个,一方面他实力雄厚且敢于出头,因而受到其他武人的重视乃至逢迎;另一方面张又怀有强烈的复辟意向,这与多数只图自固其位的地方实力派有着很大差异,亦由此导致了他与段祺瑞的潜在矛盾。(6)段本人对复辟一直持不以为然的态度。对此,张勋实际也很清楚,他曾向日方人员表示,如果自己将来发动复辟,“势将难免与段一战”。参见邹念兹译:《张勋与佃信夫》,《近代史资料》总35号,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5页。可以说,张勋因其强烈的复辟导向,在当时的政治格局中自成一系。
1917年初,对德宣战、加入协约国成为段内阁的外交方针,但此举遭到总统与前国民党人的强力阻击。4月,段派以开“军事会议”之名电邀各省实力派入京,向反对者施压。北洋系各省或由督军亲临,或派出代表,全体赴京参会。25日,军事会议决议,一致赞成对德宣战。不过,尽管北洋督军集体响应段氏召集,但其内部仍有一定的派别区分。首先,因段祺瑞的总理地位及元老身份,不少北洋将领均采取明确的拥段立场,具体包括浙督杨善德、陕督陈树藩、闽督李厚基、奉督张作霖、安徽省长倪嗣冲等人,其中倪嗣冲的挺段态度尤为激烈,成为随后督军种种越轨行为的策动者。但在拥段诸将之外,更有以副总统冯国璋为中心,因籍贯、地缘等关系而形成的“直派”,主要包括赣督李纯、鄂督王占元等。还有一些督军如河南赵倜、直隶曹锟、山东张怀芝、山西阎锡山等,当时并无明显的派别倾向。具体而言,赵倜与曹锟原本均为袁世凯的得力干将,袁败后,他们并未倒向某一北洋支系势力,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谋求自身的独立性。(7)参见时鼎岑:《我与赵倜》,《河南文史资料》第31辑,河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1989年编印,第105页;章青:《曹锟的一生》,《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下),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739页。应说明的是,当时的曹锟与冯国璋等直派将领亦有一定距离。此外,一般被视为“投靠皖系”的张怀芝,实际上也没有明显的从属性。(8)史华辑:《张勋藏札》(1917年4月30日),《近代史资料》总35号,第48—49页。再就阎锡山来看,“革命新军”出身的他本与北洋诸老毫无渊源,加之自身实力较弱,阎氏往往态度谨慎,并不表现出明确的立场偏向。总之,赵倜等几人或可称作段、冯两系之外的“中间督军”,他们在随后的政潮中表现活跃,实际态度则颇为微妙。
5月10日,“宣战案”正式提交国会表决,段派遂利用“公民团”等围困议院,强迫反对派屈服。这一越轨举动成为随后一系列政潮的开端,而段氏也因之遭到各界反对,地位岌岌可危。面对困局,在京督军不得不四出活动,最终于19日向总统递交呈文,公然提出解散国会。至此,因军事会议北来的各督已深度介入政潮。不过,由于派别倾向不同,诸将的表现颇有差异。强硬主张段氏留任、解散国会的只是倪嗣冲、李厚基等拥段督军,而直派则对此态度消极。此外,其他一些非段系将领亦不赞成激烈举动,赵倜主张督军与国会“互相通融”,“何必相煎太急?”(9)《督军中多有维持大局之人物》,《益世报》1917年5月22日,第2版。而吉督孟恩远亦私下表示:“抗议改正宪法,尚为国家起见;若为段内阁一人职位抗争,终觉不当也。”(10)彭国忠整理:《孟宪彝日记》上,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310页。诸将在段氏危急时刻的纷纭态度,折射出所谓“北洋领袖”的实际权威。
19日督军呈请解散国会后,当即为黎元洪所拒。同时黎请孟恩远转告督军方面,段祺瑞唯有辞职一途。各督因行动受阻,遂出京活动。23日,积极拥段的倪嗣冲、李厚基,并王占元、张怀芝、赵倜及奉、黑、陕、甘、绥、热、浙、苏等省区代表相继赴徐州会晤张勋。(11)参见《各省代表驳伍电》,《大公报》1917年5月27日,第2版;《闽督军浙代表联袂过沪》,《申报》1917年5月29日,第10版;《南京快信》,《申报》1917年5月28日,第6版。与此同时,黎元洪将段祺瑞免职的消息传来,此外更有倪嗣冲、李厚基等人亦将被免的风声。(12)《客述徐州之一夕情形》,《公言报》1917年6月4日,第2版。督军免职之讯激起了诸将的自危之心,在派系势力与个人地位均受威胁的情况下,他们决定立即对中央发难,并请张勋予以协助。但张抱定复辟目标,“以自己不能支持如此不彻底的计划为由,谢绝与督军会晤”;各督最后一致认可“以时局归结于复辟为宗旨”(13)《復辟ニ関シ陸宗輿時局ノ裏面消息ニ付語リタル件》(1917年5月30日),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文書》大正6年第2册,外务省1968年版,第23页。,双方达成约定后散去。由此可见,徐州会议督军最终赞成复辟,多系争取张勋支持的一种手段。
另外,各督在认可复辟的同时,也与张勋议定了行动计划。通常认为,督军与张勋的初步计划是:由各省自行独立并出兵,张勋则伪装成督军与中央之间的“调人”,从旁诱使黎解散国会,最终倒黎、复辟。(14)陶菊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第578页;潘荣、魏又行:《张勋真传》,第118—120页。然而,依据当时的往来电报,可知实际情形并非如此。28日,回到蚌埠的倪嗣冲向各省发出举事号召:“此次民党阴谋国会专制,与黄陂阴相勾结……若不及时发难,恐煮豆相煎,无一能逃。张绍帅肝胆照人,决为我辈之助。我等各省若于明日宣布与中央断绝关系,绍帅必于三日内直起倡议,一同出师,声罪致讨。若我辈不敢发难,将听其一一宰割,绍帅虽有力,亦无用也。”(15)《蚌埠倪省长勘电》(1917年5月28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39页。
在上述电报中,倪嗣冲宣布,张勋已决意支持各省,只待众人发难,张便会出面主持,“一同出师,声罪致讨”。据此,徐州会议上督军与张勋议定的行动方案不过是共同出师,并由张勋主持发难,当时并未商议所谓“调停”计划。支持上述判断的证据还有很多。曾参与会议的奉天代表杨宇霆于独立后致电各省,请“徐、皖、鲁、豫出兵各处,先期到津,公举总指挥官以一事权”。(16)《杨宇霆通电同志各省》,《盛京时报》1917年6月3日,第4版。可知在杨的预想中,徐州也是出兵方之一。事实上,张勋方面亦对出师一节予以承认,与其关系密切的李盛铎就曾透露,张氏本拟派兵直抵京师,惟因局面有转圜余地而未发动。(17)《外来军队之驻地》,《大公报》1917年6月1日,“特别附张”。
总之,自中央围绕“宣战案”爆发政潮后,在京的北洋督军直接投入其中,与国会、总统府方面形成对立。这一对立随即因免职问题而加剧,倪嗣冲等人决心策动实力雄厚的张勋共同发难,并在徐州会议上认可了张的复辟意向。但应注意的是,督军初非热衷于复辟,其赞成表态不过是欲当即取得张勋的支持;而会议上双方所达成的初步计划也只是“共同出师”,并不涉及调停。厘清上述事实后,张、督两方随后的一连串举动当可重新作解。
二、发动兵谏
自倪嗣冲于28日发出实质上是号召叛乱的电报后,北洋各省区纷纷作出响应。以往通常有“北洋八省独立”之说,实际共有11省区致电中央,宣布脱离或声明即将脱离。(18)分别为:奉、皖、豫、浙、陕、黑、晋、鲁、直、闽、绥。拥段各督全部宣告独立,相反直派各省则一概未独立,显示出相当明确的界限。此外,“中间督军”也大多宣告独立,但其真实态度各有复杂之处。豫督赵倜本为徐州会议的与会者,26日回任后,段派要员段芝贵前去催促发难,但赵却颇有顾念,态度游移。后经幕僚力劝,始下独立决心。(19)时鼎岑:《我与赵倜》,《河南文史资料》第31辑,第106页。直隶方面,曹锟于段祺瑞免职后,曾与李纯等入京敦请王士珍继任,可见他对段氏下台的结果予以默认。(20)《新国务总理又有变动之预闻》,《益世报》1917年5月27日,第2版。然而各省发兵本以直隶为通路,若不从同则可能爆发冲突,故曹锟明言其独立之举出于“不得已”。(21)《省公署之训令》,《益世报》1917年6月3日,第6版。4日,直隶官方使人投书《益世报》,解释曹锟等人独立之苦衷,借以安定地方商民。(22)《对于直隶独立之索引》,《益世报》1917年6月4日,第2版。至于山西,阎锡山在接到各方发难通报后,首先向毗邻的陕西、直隶征询意见。当确知邻省均持认可态度后,才向部属坦言“吾晋似亦不能不与之表示联络”。(23)《致大同张团长先电》(1917年6月1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87页。可知阎之独立大体只是一种从众行为。
与独立同步,近畿各省相继派出军队,实行所谓“兵谏”。至6月6日,共有6个省区的7支军队分别从津浦路、京汉路、京奉路三个方向对北京形成包围。出兵行动造成实质性的压迫,成为黎元洪等迅速屈服的关键。
然而,正当各省大举兴师之际,本应“一同出师”的张勋却没有任何实质性动作。事实上,至迟在各省发难前夕,张勋已决定不参与其中。28日张对到访的遗老表示,复辟“必须入京举办,拟借调停之名而入”。(24)冷汰:《丁巳复辟记》,《近代史资料》总18号,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11页。同日,张勋电邀总统府顾问李盛铎来徐。(25)《专电》,《申报》1917年5月29日,第2版。李氏于30日晚返回北京,随即向府方透露了张勋愿任调停的意向。(26)《李盛铎已返京》,《顺天时报》1917年6月1日,第7版。也就是说,张勋出于某种考虑,于各省发难前改变策略,意欲在黎氏与督军之间保持中立,进而以“调人”资格顺利入京,拥立宣统。(27)张勋转变策略谋任“调人”,据说与李盛铎的出谋划策有关。参见《杨祖谦致黎元洪函》(1917年5月31日),来新夏主编:《北洋军阀》(三),第459页。那么对于徐州会议上的有约各督,张勋又作了哪些交代?29日张勋致电已宣布独立的杨善德,表示事已发动,决无动摇余地,并颇为热心地提醒其防范上海国民党人。(28)《张绍帅态度之坚决》,《公言报》1916年6月6日,第2版。6月2日,张勋又致电6省,就军事行动的方法原则“指示机宜”。(29)《徐州张巡阅使冬电》(1917年6月2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27页。以上各电均极力肯定督军的发难行动,但对调停一事却只字未提。此外,在31日致张作霖的电报中,张勋一面请其即行进发,一面表示待大局发展后仍会出师,并要与各方“同时并进,以期一致”。(30)《徐州张勋电》(1917年5月31日),章伯锋、孙彩霞编:《北洋军阀(1912—1928)》第3卷,武汉出版社1990年版,第118—119页。显而易见,张勋实际上对督军隐瞒了自身计划,甚至仍以一致行动的面目示人,其目的无非是推助各省压迫中央,从而为出任调停创造条件。
由于张勋的上述表演,各督对其真实图谋无从知悉。但从其他渠道,督军仍得到了有关调停的消息。2日,在京维持局面的王士珍致电各督,称对于政争问题,黎已邀张勋来京磋商,请勿过事激烈。(31)《北京王参谋总长冬电》(1917年6月2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18—119页。仅就该电理解,张是“受邀”北上,主动似在府方。对此,“中间派”阎锡山复电赞成,而拥段诸人的态度则相反。杨善德于3日回复王士珍,称督军所为“各本天良”,并非权力之争,故此事毫无调停余地;(32)《杭州杨督军齐省长江电》(1917年6月3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21—122页。而张敬尧的态度则更为强硬,认为调停之下必无良好结果,各省应力辟和议之纷扰。(33)《河南张师长冬电》(1917年6月2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20—121页。此外,陈树藩也致电张勋,称徐州为各省“会盟”之地,“似乎未便轻离”。(34)《西安陈督军江电》(1917年6月3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22页。以上几人中,陈树藩、杨善德均派代表参加徐州会议,但其似对调停一事不明就里,此亦说明该计划并非各督与张勋的事先约定。在督军看来,黎氏公开邀请张勋,显有一种分化离间的意味在内,对此当然要表示拒绝。
与质疑调停同步,一些督军更要求组织正式的“兵谏”机关,以张勋为领袖。如张作霖于2日提议成立“都司令部”,公推张勋为“都司令官”。所谓“都司令部”,一方面是军事指挥机关,另一方面则具有协调各省意见、与中央进行交涉的职权。(35)《盛京张督军冬电》(1917年6月2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34—136页。紧随其后,张敬尧也建议立即组织“公共相对之机关”,以张勋为代表,“总其大计”。(36)《洛阳张师长江电》(1917年6月3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29—131页。上述拟议得到一部分督军的积极支持。应当说,有关组织机关,与中央交涉的设想,反映出督军联合行动的愿望;另外,在张勋迟迟未见行动而调停之说传出的情况下,督军此举也有敦促其出面主持之意。然而随着局面的迅速变化,“兵谏”机关终未见诸事实。
三、拒止张勋
6月初,随着各省军队到达近畿,“兵谏”得以完全发动,但此时各督所要面对的局势却颇为复杂。一方面,张勋谋任“调人”得计,随时可能入京复辟;另一方面,此时在天津聚集的部分北洋系政客(多不属于段派)(37)主要与谋者包括:亲日派曹汝霖、陆宗舆,曾为袁世凯亲信的张镇芳、雷震春,以及研究系领袖梁启超等。以上诸人或为北洋旧人,或依附于北洋系,但他们均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段派。,也欲利用督军发难的形势实现图谋。他们策划成立以独立各省为基础的“军政府”,由徐世昌任大元帅,随后领兵入京去黎,即推徐为大总统。(38)张国淦:《北洋从政实录》,杜春和编:《张国淦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177页。该计划初于1、2两日密谋并得徐氏首肯,3日向在津督军代表做了通报。以往各著多明确将段祺瑞作为“去黎推徐”的主谋之一(39)李新、李宗一主编:《中华民国史》第3卷(1916—1920),第65页。,但实际情况却非如此。由北洋派掌握的《公言报》曾专门刊文,称徐世昌是在段氏“决不愿与闻”的情况下才同意出面主持;(40)《段合肥之远嫌》,《公言报》1917年6月3日,第2版。而一些非党派报纸则披露段不以逼退总统为然(41)《外电》,《申报》1917年6月6日,第2版。原电载于4日《字林报》。,并有劝阻黎氏辞职之举。(42)《外电》,《申报》1917年6月7日,第2版。原电载于5日《大陆报》。另据徐世昌友人记述,段派骨干徐树铮等曾以大元帅名义空洞,难以指挥实力派为由,力劝徐世昌不要就职。(43)张达骧:《我所知道的徐世昌》,《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64年版,第229页。可见该派实际阻挠了“推徐”计划的进行。此外,在复辟问题上,段氏本人也一贯持反对态度。此时他更强硬表态,称对于复辟者将“不辞举兵而战”,“与民党提携以反对之”。(44)《段祺瑞昵近者ニ対シ復辟ノ実行ハ中国ノ四分五裂卜列強分割ノ祸ヲ招クニ到ル可シト語リタル件》(1917年6月15日),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文書》大正6年第2册,第30页。
明确了段氏的上述立场,拥段诸将的态度殆可预知。4日,段派骨干成员、已宣布独立的淞沪护军使卢永祥致电天津宪法研究会,强调“变更国体,尤属谰言……鄙人首当反对;对于元首则夙主拥戴”。(45)《上海卢护军使宣明宗旨电》,《益世报》1917年6月9日,第3版。在其他各督均未就政局走向明确表态的情况下,卢永祥极具针对性地宣示“不复辟、不倒黎”,事前显已得到段派指示。事实上,卢永祥早在2日就致电各省表明立场。而“中间派”张怀芝在获悉其意后,也于4日电告督军,提出以解散国会、组织责任内阁、决议对德宣战等为时局解决的条件,强调三者为“此次持议之唯一目的”。(46)《济南张督军支电》(1917年6月4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50页。张怀芝曾亲临徐州会议,但复辟此时已不在其选项之列了。
就在各督军逐渐形成新的意见之际,张勋方面也在积极行动。4日,张氏致电此前在徐会商各省,告以“我辈抱定原议宗旨,一力坚持,庶勿为佥壬所惑,别图拥戴”。(47)《济南张督军鱼电》(1917年6月6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69页。显然,该电首先有反对推举徐世昌之意;而据复辟后张勋所发通电,所谓“原议宗旨”,实际是在暗点徐州会议上所达成的复辟决议。(48)《北京张绍轩铣电》(1917年7月4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427页。与此同时,张氏亦电达天津,强硬反对北洋政客的图谋,并“挟各军坚持复辟”。(49)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近代史资料》总38号,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4页。以上情形表明,张勋非但拒绝与天津方面合作,更欲强行将各省作为复辟之后盾。对此,督军方面显然难以坐视。6日,张怀芝针对张勋4日电报回应称:“我等为民请命,不得已至以兵谏,所争者解散国会、重定宪法、组织责任内阁、芟除府中宵小数端。自应抱定原议宗旨,贯彻始终。”不难看出,张怀芝有意曲解张勋“原议宗旨”之含意,将其解释为解散国会等几项要求,从而排除了复辟选项。7日,张作霖一面致电张勋,一面通电各报馆,对“最初之宗旨”作出与张怀芝相似的解释,并承诺在目的达到后立即罢兵,力谋统一。(50)《盛京张督军阳电》(1917年6月7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71页。此外,曹锟、赵倜、张敬尧也于6日、7日、9日致电张勋及各督军,直接或间接地表示对复辟的拒止态度。(51)《保定曹督军等鱼电》(1917年6月6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66页;《赵督军谈话》(1917年6月9日),来新夏主编:《北洋军阀》(三),第474页;《洛阳张师长佳电》(1917年6月9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80页。
应当说,督军于相近时间发表内容类似的电报,事前当有过沟通或受到段派指示。(52)《段祺瑞昵近者ニ対シ復辟ノ実行ハ中国ノ四分五裂卜列強分割ノ祸ヲ招クニ到ル可シト語リタル件》(1917年6月15日),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文書》大正6年第2册,第30页。此外,从现存材料中,可以看到段派对部分“中间督军”所作的策动。7日前后,徐树铮向阎锡山等人发出“亲译”密电。在这份电报中,徐氏汇列包括复辟、易置元首在内的五种时局解决方案,并分别权衡利害,结果以“不易元首,废除约法”最优,而复辟一事则“利缓而害急”。(53)《天津徐又铮养电》(1917年6月7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77—178页。显然,对于阎锡山等非段系督军,徐树铮表面上以建言姿态出现,其实不过是表明段派立场,促其发言赞成。9日,阎锡山复电徐氏,称各省对于现局本不愿“过事更张”,故另举元首之议实属不当,而旧约法最好也应暂作保留,“总以表示此次举义初心,重在根本大法,则大义益昭,内外尤易景从”。(54)《复天津徐又铮佳电》(1917年6月9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76页。不难看出,阎锡山在解决时局问题上持论谨慎,试图以“改良法律”来掩饰政争实质,避免外间反弹。
总之,至张勋北上前夕,绝大多数独立省份已作出一致表示,主张在不易元首的前提下,通过解散国会、组织责任内阁等办法收拾时局,抵制张勋的复辟图谋。由此观之,徐州会议上达成的所谓“要约”实际已为督军所否认。前曾述及,多数督军本不热衷于复辟,徐州会议上的赞成系促张发难的手段;当“兵谏”发动以后,局面一新,府方态度迅速软化并于3日承认督军解散国会之要求(55)《北京王参谋总长江电》(1917年6月3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55—156页。,而段祺瑞方面“不倒黎、不复辟”的态度则颇为坚确,对独立各督的影响至为关键。特别是对“中间派”诸将而言,他们往往表现出稳妥解决、息事宁人的倾向,而“不倒黎、不复辟”的主张恰恰符合这一心理,自亦为其所认同。
四、联合“排李”
8日,张勋率军北上。抵津后,其复辟主张为徐、段等人当面拒绝,加之督军的一致反对,张勋不得不中止此议。但张氏此时仍居调停地位,具备摆布中央之力。不久,张氏扶持“淮军前辈”李经羲组阁的意向逐渐明确。应当说,“扶李”很大程度上是张勋抵制段、徐出掌政权,报复各方拒止复辟的手段。对此,段派方面迅速作出反应。10日,徐树铮急电阎锡山,指李经羲为复辟分子操控,登台后将利用政权、财权为复辟服务,为此须赶速行动,阻止李氏就职。(56)《天津徐又铮蒸电》(1917年6月10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201—202页。徐氏将“反复辟”作为“排李”之正当性根据,其以复辟为祸的态度可见一斑。此电实际成为督军“排李运动”的先声。另外,此前对政潮大致保持旁观的直派督军,这时亦有反响。李纯于15日致电冯国璋,根据李经羲与张勋之关系,推断后者将为政权主宰,对各人势力不无威胁。(57)《李纯咸电》(1917年6月15日),《近代史资料》总40号,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7页。总之,包括未独立各省在内,各派督军不约而同地走向拒李。
11日,李厚基致电张勋,要求中央取消5月23日之免职令,速请段祺瑞复职。(58)《福州李督军真电》(1917年6月11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214页。不过,在张勋与段、徐矛盾颇深的情况下,推段不仅不会成功,反而将加剧张勋不满。有鉴于此,段系督军转而选择拥戴支派色彩不深的王士珍,而直派王占元等,更顺理成章地主张王内阁。另外,此时曹锟的一些活动颇值注意。14日,曹锟方面在保定与阎锡山的使者田应璜会晤,据田氏报告,曹方在密谈中对其大示亲近,并“尽情吐露”对时局的意见,称将以推举王士珍、排斥他方势力为宗旨,同时采取包括联络北京驻军、监视天津要人、胁迫张勋等三项布置,希望晋省予以适当支持;最后提议,直、晋此后应取一致行动,一旦有事必先电告并尽力援助。(59)《北京田子琮先生盐电》(1917年6月14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241页。以上情形印证了曹锟与段祺瑞不谐的说法(60)曹、段发生矛盾的源起,参看吴虬:《北洋派之起源及其崩溃》,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5页。,而曹方对阎锡山的拉拢意图也相当明显,似欲打造“直晋联盟”。
阎锡山于15日接到田应璜的报告。尽管此时天津方面又有拥段复职的呼声,但对于曹锟的积极拉拢,阎氏究不能毫无所动。当日,阎锡山致电张勋推王。(61)《复北京张巡阅使咸电》(1917年6月15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232—233页。至16日前后,各派督军纷纷致电中央,共同掀起了一波“排李”浪潮。面对这一形势,张勋方面并不愿轻易退让。16日,张勋、王士珍联名致电各省,力为李氏疏通。(62)《北京张巡阅使王参谋总长铣电》(1917年6月16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280—281页。17日,张勋又专电阎锡山,称王士珍意主谦退,邀请李经羲实属不得已。(63)《北京张巡阅使篠电》(1917年6月17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235页。同日,冯国璋接张、王电后,亦为李氏疏通。在各路要人的电劝之下,部分督军似乎有所松动。17日,奉、浙、察、豫、鄂、吉复电中央,“或谓本无成见,或谓愿为劝驾”。(64)《北京葛参事巧电》(1917年6月18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283—284页。外间舆论据此认为,“李内阁至是固已有成立之希望矣”。(65)方汉奇主编:《邵飘萍选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96页。
然而,与舆论的认知相反,督军实际上并未放弃排李。且不说奉、浙、晋等省纷纷不公开地与他方联络,寻求间接的排李途径(66)《盛京张督军养电》(1917年6月22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336页;《杭州杨督军齐省长祃电》(1917年6月22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344页。,部分督军如张怀芝、李纯等,均拒绝张勋疏通,持续向中央施压。此外,先于14日赴津联络并一度表现“克制”的倪嗣冲,此时亦趋于活跃。倪氏继18日回复张勋婉拒疏通后,更于20、21、23日三次致电各省,请迅速发言阻李。不过,倪嗣冲实际并不主王,而是欲推段复职。20日,倪氏通电各督,宣称:“惟有赞同菊老之议,重请芝老当国。”(67)《天津倪省长号电》(1917年6月20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329页。事实上,当时天津方面的北洋各派也一致主张段氏复职,呼声甚为高涨;受此影响,段氏本人亦“决无不愿出山之意”。(68)《北京李芬圃篠电》(1917年6月17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279页。段派上述略显急切的竞逐举动引发直派不满。22日,李纯发长电给各督,大谈段氏复职的三点不宜之处,反对态度颇为直接。(69)《南昌李督军养电》(1917年6月22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332—334页。次日,李纯又直接致电李经羲,劝其“为国让贤”,仍由王士珍组阁。(70)《南昌李督军漾电》(1917年6月23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340—341页。
尽管各方不断劝退、拆台,李经羲却自恃有张勋支持,突于22日发出通电,宣告就职。对此,各人反应颇为激烈。24日,正在武昌联络的徐树铮致电各省,痛斥李氏就职“丧尽全国面目”,并列出两种激烈应对办法。(71)《武昌徐又铮先生敬电》(1917年6月24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352—353页。同日,倪嗣冲致电张怀芝,宣称已与张作霖、李厚基等人取得一致,对李氏誓不承认,并将设法推倒。(72)《天津倪省长迥电》(1917年6月24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355—356页。26日晚,倪氏离津回省,途经济南时与张怀芝会面,双方最后决定“力主平和,静观其后”,严密监视李氏上台后的举动。(73)《济南张督军蚌埠倪省长感电》(1917年6月27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362—363页。这一主张得到阎锡山、张作霖、曹锟等的赞成。由此可知,持续近两个月的“宣战案”政潮似因督军的暂时忍耐而告一段落。不过,据在津活动的西原龟三记述,曹汝霖曾于27日前后与其磋商借款500万日元,目的是通过倪嗣冲对排李各省进行援助。(74)西原龟三著,刘淙译:《西原龟三日记选译》,章伯锋、孙彩霞编:《北洋军阀(1912—1928)》第3卷,第862页。据此推测,一旦李氏不能按北洋方面的意志行事,诸将很可能会再掀政潮。
结 语
纵观“宣战案”政潮中的督军活动,可知其大体经历了从“抗黎”到“拒张”的过程。“抗黎”源于自身权位受胁,目标是打击中央的异己势力。随着黎氏态度的软化,达到目的已不成问题;然而,本要与督军一致行动的张勋却暗自变计,密谋以“调停”实现图谋。与此同时,段祺瑞方面则明确表露出“不倒黎、不复辟”的坚决态度。此一态度对拥段诸将的影响不言自明,同时也符合“中间督军”稳妥解决的心理,结果是各督一致宣明“初旨”,拒止迫在眉睫的复辟。而随后发生的“排李”运动,很大程度上是在反制张勋的不合作行为,故可视作“拒张”的一种延续。在上述过程中,督军对复辟的态度明显发生逆转。以往一般只注意到徐州会议上各方所达成的复辟要约,并对其加以着重描绘。然而,督军最初虽有承认复辟之举,但不久后即作出明确、集中之反对,等于明白地宣告了“徐州要约”的无效。对此,张勋当然心知肚明,他于复辟时两次将此节揭出,前者是欲胁迫各督从同,后者则是在复辟行将失败之际的一种泄愤。
再者,政潮中各督的种种表现,因其派别倾向之不同而呈现差异。直派督军从政潮兴起之初即不愿与段派同调,后来参与“排李”纯属自谋。而“中间督军”虽宣布独立,但多系被动应付或从众之举;待到督军推举新阁揆之时,曹锟已颇作他想,试图阻止段氏复出并拉拢阎锡山。总体而言,“中间督军”对于挺段明显动力不足,这与袁世凯时代他们颇能呐喊出力的情形相去甚远。或可说,后袁时代的“北洋团体”,已不再有强力之核心,内部呈现松散、疏离的趋势。
回顾以往史著对于这段历史的论述,可知其多倾向于将种种阴谋加诸段氏与各督,或谓其假意赞成、默许复辟,以此为张勋设下圈套;或称所谓“去黎推徐”亦由段氏所主谋,诸督所拥护。但就各人最终表现出的行动来看,他们似乎并未实行上述图谋。此一结果其实并不难理解,因为对于政潮中的个体而言,阴谋、算计只是一个方面,要权衡的还有形势与人心。阎锡山顾忌外界反对,主动表示不可“过事更张”;赵倜、张怀芝不满于天津政客的“好事妄议”,措辞激烈地批驳“别组政府”(75)《开封赵督军虞电》(1917年6月7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70页;《济南张督军鱼电》(1917年6月6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2册,第169页。,这些都是他们受制于外在形势的体现。而段氏之所以拒绝颠覆现局,很大程度上亦出于维持自身形象、争取外间舆论的考虑。可见在政治竞逐当中,形势、人心的因素往往令当局者有所瞻顾,单从阴谋的角度解读、建构,未必符合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