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抵制美货运动中上海商学两界的互动及其影响
2021-11-25朱英
朱 英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爆发于1905年的抵制美货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次以全国规模抵制洋货为斗争方式的反帝爱国运动。这场运动不仅激发了各阶层民众爱国热情的高涨,而且对于促进辛亥革命的发展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海内外史学界对抵制美货运动的研究十分重视,相关成果为数众多,但主要是从民众运动的宏观视角进行探讨,对商界在抵货运动中的表现与作用也多有考察,但对抵货运动中学界的研究较为薄弱,大多只是简略带过,迄今尚缺乏深入细致的专题研究论文。至于学界与商界在抵货运动中的互动,更一直是相关研究中的薄弱环节。有鉴于此,本文以上海商学两界在抵货运动中的互动为例,略作初步探讨。
一、商界发起抵货与学界积极响应
在抵制美货运动中,上海商界与学界都发挥了突出的作用与影响,但又各有其特点,是抵货运动不可或缺的两支重要社会力量。时人有称:“自抵制美约议起,由商界以及学界,由海上以及内地,风驰电掣,声满寰区。”(1)民任社主人编:《中国抵制禁约记》,上海民任社1905年版,第60页。
抵制美货之说并非上海商会或商人首创。较早倡议以不用美货抵制“华工禁约”之说,见于1904年美国檀香山《新中国报》发表的《拟抵制禁例策》一文。该文历数美国华工禁约的危害,建议国人采取抵制之术,即“办货者不办美人之货,用物者不用美人之物”。上海《时报》在国内抵制美货运动兴起之后转发了该文,并加按语说明:“抵制之法,由彼提倡,言之极为痛切。文虽旧,然内地人士尚多未见,今为此问题将次实行之时,特为补录,以供览。”(2)《追录拟抵制禁例策(续)》,《时报》1905年5月15日,第2版。不过,上海商界虽非抵制美货一说的首创者,但却是这一运动在国内兴起的倡议者。
上海商界的重要作用,主要体现在率先发起这场全国规模的抵制美货运动。对此,以往的相关论著都有或详或略的阐述,本无需赘论。但细加考察,发现其中仍有较为重要的问题值得重新探讨。1905年4月底5月初,上海各大报纸开始连续登载美国严重歧视与虐待华人的文章,报道美国强迫中国续订“华工禁约”,驻美公使梁诚据理力争,要求删除其中歧视华人的条款,但美国蛮横拒绝,拟委派新任驻华公使直接向清政府外务部施加压力,激起中国人民强烈愤慨。在论及这场抵货运动的发起时,相关论著都会提到5月10日上海商务总会召集各业商董举行的一次重要会议。这次会议议决以两月为期,如美国仍拒绝修改禁约,“中国商民均相戒不用美货,以为抵制”,并在会后致电外务部、商部,“吁恳峻拒画押,以伸国权而保商利”,同时还通电全国各埠商会,“祈传谕各商知之”,得到各地商人和社会各界的广泛响应与支持。因此,包括作者本人在内,以往都认为上海商务总会是抵制美货运动的发起者和领导者。(3)本人曾于1985年发表《清末商会与抵制美货运动》(载《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5年第6期)一文,论述上海商务总会与抵制美货运动的发起。
然而,这个长期沿袭的结论是值得商榷的。发起抵货运动的这次重要会议虽在上海商务总会的会所举行,但却并不是商会主动发起召开的会议,只是借用商会的会所作为开会的场地。按照惯例,上海商务总会发起召开类似重要会议,都会事先在报上刊登启事,但查检《申报》《时报》却并无商会的开会启事,只有记者所写的简短消息报道。该报道称:“美国华工禁约之害,本报已痛言之。兹采得本埠绅商以此约关系甚大,爰定于初七日两点钟在靶子路商会聚集各帮绅董会议抵制之策,爱国之士想当乐与斯会也。”(4)《定期会议美国华工禁约问题》,《时报》1905年5月9日,第3版。这篇报道并没有说明会议系由上海商务总会发起召开。另外,如果是上海商务总会发起召开的会议,按惯例应由商会总、协理主持,但所有记载这次会议的各方史料,都没有提及时任总、协理的严信厚和徐润为会议主持人,甚至也没有他们在会上发言的记录。有的记载还指责商会的主要领导人,对抵货运动的发起“冷眼旁观,并未有兼筹并顾之善策”。在随后的运动中,“商会诸君从未出一谋,以维持大局。即有代贴印花之说,然不实心举办,于事亦复何裨”。(5)《论商部及江督电请张殿撰办理公认美货事》,《申报》1905年8月30日,第2版。不仅如此,会后发布的各项通电,全部都是由福建帮寓沪商董曾铸(字少卿)领衔,而不是署名上海商务总会,乃至后来全国各地都认为是曾铸“首倡义举”,并纷纷致电致函曾铸请示具体抵制办法,“往来函牍多至二十万言”,均视其为抵货运动的发起人与联络人。上海商务总会则因在此过程中的消极表现而受到时人批评,认为“曾少卿义愤激发,遂慨然独当发起之任,于是海内外函电交驰,皆知有少卿,而不知有(商会)诸公。”(6)《上商务总会书》,《申报》1905年8月16日,第11版。
上述表明,上海商务总会应该不是这次重要会议的发起者,同时也不是抵制美货运动的领导者。从目前可见史料中,我们暂时还无从确定何人为本次会议的发起者,只知曾铸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不仅主动领衔发布通电,而且在这次会议上率先发表演说,“提议抵制之法”,并成为全国抵货运动的联络人,赢得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商界第一伟人”。所以时论对发起抵制美货义举所给予的高度肯定也很少提及商会,而是对“沪上绅商”大加赞扬。《时报》发表的评论即指出:“勿谓中国人无国家思想也,请看今日沪上绅商之集议;勿谓中国人无权利思想也,请看今日沪上绅商之集议……今沪上绅商独顾公利公益,而先为天下倡,吾高其义而感其热诚,吾望此次集议之能结良果,吾尤望吾全国人闻风继起,合大群而共谋抵制之策,使吾政府知有舆论以为之声援,而又使外国知吾国民之并非可侮,则于中国外交之前途,其或不至于长此失败也。”(7)《时事批评》,《时报》1905年5月10日,第2版。当然,上海商务总会虽非抵制美货运动的发起者,但在抵货运动兴起之后也发挥了明显的作用与影响,曾多次召集各业商董就抵货问题举行大会,并直接与美国驻华公使和总领事进行面对面交涉,两月之后各业正式实施抵货行动的大会,也是由上海商务总会主持召开的。
商界发起抵货行动后,率先积极响应的是上海学界。当时上海学界主要有沪学会、人镜学社、中国教育会、商学会等团体,公忠演说会也是以学界人士为主包括部分中小工商业者的社团,其会长戈忠(字朋云)学贯中西,著有家庭教育专著《家庭教育必要》。抵货运动期间新成立的学界社团,则有寰球中国学生会、中国童子抵制美约会、文明拒约社等。沪学会、人镜学社、公忠演说会较为活跃,是较早响应抵制美货号召的学界团体。5月14日,公忠演说会即呼应商界抵货号召,举行抵制美约特别大会,“到者数百人,先后演说者数十人”。除响应“不买美货”号召,还议定“调查美国各货花名,使不与他国洋货混淆”,“在美人所设之学堂肄业者,当速退校”。另还议及运动在华美国传教士,“使其电达本国总公会守和平主义”。(8)《公忠会演说抵制美禁华工》,《申报》1905年5月16日,第2版。人镜学社也在5月16日“开会筹议对付美约办法,到者约有二百余人,先后演说者共六七人,均著实发议,具有条理,所言极其痛切,听众莫不为之感动。演说既毕,令到会者各任一实行之事。”(9)《记人镜学社集议对付美约详情》,《时报》1905年5月17日,第3版。21日沪学会举行特别大会,“到者五百余人”,“会长马湘伯、会员何剑吾,客员蔡重华、戈朋云诸君先后演说,大半皆主持不用美货,又谓此时应尽之义务,当劝同人坚守前说。此外有二法:一劝学界同人到处演说禁约细情,一刊印禁约细情到处分送。”(10)《沪学会集议抵制华工禁约》,《申报》1905年5月22日,第4版。同日,商学会也曾“特开大会,筹实行抵制之策”。(11)《抵制美国华工禁约》,《申报》1905年5月21日,第2版。中国教育会“全体会员自抵制美约问题起后,即已实行不买美货之主义,亦多有以个人担任各地运动之事者”。(12)民任社主人编:《中国抵制禁约记》,第70、41页。可见,商界倡导“相戒不用美货以为抵制之策”,上海原有学界团体绝大多数都立即给予积极回应,不仅大力支持这一倡议,而且提出许多动员民众抵制禁约的具体措施。
抵制美货运动兴起后,上海各学堂学生纷纷成立相关团体,积极投身这场运动。例如中小学生组织了中国童子抵制美约会,报道称:“本埠学童因闻商学界抵制美约之事,亦大动公愤,爰即组织一中国童子抵制美约会。”(13)《中国童子抵制美约会》,《时报》1905年8月24日,第3版。美人所办清心书院的学生,“因为美国禁制华工续约事生冲突,全学解散。又闻中西书院学生亦为此事于昨日停课,现在退学者已有三十余人。”(14)《清心书院散学》,《时报》1905年5月23日,第3版。上海学生同盟会发布公启,坚决支持商界抵货倡议,阐明:“美人禁我华工,绅商群谋抵制,以工易商,以人易物,佥议以不购美货为报复之计,理至于当,情至平也。我辈学生力量虽薄,然义愤颇厚,既赞斯举,愿先实行,缘联合各学堂,请自今日始,凡自一书一籍一纸一墨,以及校具杂物,需行购买洋货者,必先向店铺询明是否美物,苟其是也,虽贱勿贪,苟其否也,虽贵勿吝。若此,始表我人心之固,而能寒妄进美货者之心。区区之力,未尝于中国无益也,且亦为未来主人翁所应尽之义务焉。”(15)《学生同盟会公启》,《时报》1905年6月11日,第3版。广大学生响应商界抵货号召的决心与行动,由此可见一斑。
人镜学社为广泛动员学生参与抵制行动,还向全国学生发出号召,阐明“美禁华工,将订续约,国中志士,群谋抵制,诸君运动于学界,鼓吹为多,凡我同胞,皆当顶祝。闻北京大学堂学生全体近以暑假余闲,各任抵制美约之事,留堂者任编纂作报,回家者任各处演说传播,敢乞学界诸公,请援斯例,各任实行。”(16)《上海人镜学社敬告全国学生启》,《时报》1905年7月3日,第3版。据报道,京师各学堂学生“均议决不用美货,以示抵制,且连盟檄示各省学堂,一气联络,不买美货,以期达其目的”。(17)《檄告各学堂不购美货》,《时报》1905年6月11日,第3版。海外留学生也与上海商会联络。如留学日本的学生致函上海商会,告知自抵制美约运动兴起,令日人刮目相看,“谓清国睡醒,能结团体”,其轻华侮华言论大为减少。适逢“湖北留学生陈子云、高桐冈暑期回华,寓日留学全体爰倩二君先向上海商会致谢,并述今昔情形”。
事实表明,清末民初的商界与学界已发展成为民间社会中最为活跃的两支力量。抵制美货运动之所以能在短期内迅速形成为一场轰轰烈烈的民众爱国运动,与商界和学界的爱国激情及其行动有着密切关系,尤其是商学两界的积极互动产生了重要影响。商界难能可贵之处是率先发起抵货行动,但如果没有各界的积极响应,这场运动也不可能迅速达到前所未有的普及程度和空前规模。学界不仅率先呼应商界提出不用美货抵制禁约的倡议,而且印制传单,四处演说,广为宣传,促使社会各界也积极参与这场爱国运动。如果说商界是抵货运动的倡导者与发起者,学界则是抵货运动的主要宣传动员者,两者在抵货运动兴起与发展过程中都发挥了突出的作用与影响。
二、商学两界合作与抵货运动发展
抵货运动兴起之初,时人曾有所担忧,认为“华人向多能言而不能行,能行不能久之弊,贻诮外人。此次提议拒约一节,实为大局所关,中外瞩目。如果能见诸实行,持之以久,大众一心,我之国权犹可自保,我之商权犹可扩张。如其不然,则外人将益轻视我华人无固结性质。”此外,“今日之事,仅恃政府外交,每多牵涉,仅恃商力,商会尚在初成,唯恃众志,可以成城。”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学界近来大有进步,热力日见澎涨,则藉学界之力,较为有济。”(18)⑥苏绍柄辑:《山钟集》,上海鸿文书局1906年版,第81、52页。此说可谓敏锐地意识到学界参与抵货运动的重要作用与影响。事实上学界不仅积极响应了商界的抵货倡议,而且主动与商界进行联络,在运动中初步建立了商学两界前所未有的合作,对抵货运动的深入发展产生了显著影响。
在抵制美货运动期间,学界人士意识到“今日抵制华工禁约……不独商界中人当出而合力,即我学界中人,尤当先为提倡。”学界所应提倡者,“一宜先自不用美货;二宜各通信其乡里戚党,或暇到各处演说,劝其不办美货与不用美货;三宜自任调查美货,或取各处已经调查之美货,印刷布送,以期远迩皆知;四宜通信各处同志,讲求抵制。”但要达到抵制禁约之目的,必须依赖于商学两界的联络与合作。“目前及善后之方,以商界中人为主,而学界助其间;以学界中人为倡,而商界盾其后。人人异其方法,同其目的。”(19)《同文教习温君丹铭对于抵制美约之演说》,《时报》1905年7月8日,第2版。很显然,学界人士认识到抵货运动无论是现时还是善后,都需要商学两界既各担其责,又互为襄助,这样才能使抵制行动得以坚持并取得预期目标。学界配合商界采取的最有力行动,就是发挥自身优势,四处演说,广发传单,动员更多民众支持并参与抵货行动。例如上海文明拒约社广为散发的抵货传单,以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四字韵言,向民众阐明:“美虐华工,恶毒不堪;种种情状,惨难笔宣;曾君义士,恻然心怜;首创抵制,思解倒悬;不用美货,议出万全……望我同种,拒绝须严;父诏兄勉,转辗告言;以十传百,以百传十[千];四万万众,体结团团;转弱为强,于此发端。”(20)《上海文明拒约社抵制禁约广告韵言》,《申报》1905年8月6日,第2版。这对广大民众而言,无疑是一种较好的宣传动员方式。
上海学界除了积极响应商界抵货号召,承担宣传动员之责,同时为推进运动的深入发展,还主动与商界联络,希望联合采取行动,俾使众志成城,达到抵制目的。例如沪学会经过议决,以上海各学堂代表人名义致函上海商务总会:“商会诸公鉴:美人苛禁华工,波及士商,公等起筹抵制,具纫公谊。走等不才,窃愿通力协助,并拟公举代表人诣前商榷。倘荷许可,毋任忻慰。”(21)《学堂拟通力协助筹抵华工禁约》,《申报》1905年6月7日,第2版。上海商会也非常希望得到学界协助,立即复函表示:“沪学会诸公鉴:顷奉公函,以美设苛例,群议抵制,贵会拟举代表人以期通力协助等情。查敝会前经两次集议,深虑能力薄弱,极愿同志襄佽。兹承明示,具征诸君子热心毅力,至为钦佩。俟随时奉约,藉聆大教,以匡敝会所不逮。”(22)《商务总会复沪学会函》,《时报》1905年6月8日,第3版。人镜学社也曾就抵制美约仅限于为赴美士商争得优待,而置华工于不顾的传闻,主动与商务总会沟通联络,表示“贵会诸君亦断不附和其说”,并阐明“万一政府不得已为之迁就,仍订禁工之约,吾民亦切勿为浮议所移。唯有坚持此抵制之策,至工禁尽解然后止。乞即集议电禀政府,力拒禁工之约,不可徒争优待士商游历一事,致中美人之计,并电达各埠各帮各会,一律照办。”⑥上海商务总会对此提议表示完全赞同。不难发现,抵货运动期间学与商的呼应和联络打破了两界长久以来的分隔,这是近代反帝爱国运动中值得重视的一种新趋向。在此前的拒俄运动中,上海虽也是国内的运动中心,但却完全看不到商学两界的呼应与联络,其规模和影响也因此受到明显限制。
正因如此,在抵制美货运动期间,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学界与商界合作开展的活动。5月27日沪学会致各学堂函说明:“抵制美约以不用美货为最要,唯空言搪塞必无补救,今拟集合学界同人,联络商会实行抵制之策,谨于廿五日下午五点钟开特别谈话会,请各学堂各举代表人一位到会,商酌一切办法。”(23)《沪学会致各学堂函(为华工禁约事)》,《时报》1905年5月27日,第3版。本次会议“议定办法六条,即日实行”,分别是“(一)由各代表人致公信于沪北商会,公举学界中之有名者数人,协助商会办事。(二)沪学会总理龚子英君捐印美国货物记号传单一万张,到处张贴。(三)沪学会刊印华工在美苦状五彩画张,廉价售卖。(四)各学堂代表人各签名设誓允许学堂中用品不再购买美货。”(24)《上海沪学会议定抵制美约实行办法》,《时报》1905年5月29日,第3版。其中第一条即为公举学界名流协助商会办事,这在过去从无先例。上海蜀商公所也多次组织寓沪四川籍商界和学界人士共同举行抵制大会,第三次会议“四川商界学界到者百数十人”,会上“提议以后实行不购用美货方法,调查六月十八日以前本帮所定美货,限三日内各开单报告,转知商会注册,如十八(日)以后私行购定者,由同人查出凭公充罚。到会同人皆拍手认可。”(25)《寓沪蜀商会议》,《时报》1905年8月6日,第3版。上海的四明同乡会也数次组织在沪宁波籍商学两界人士共同举行抵制美约大会,商议具体抵制办法。
另外,在商界举行的抵制集会上,常常邀请学界知名人士发表演说。5月21日商会举行特别大会,戈朋云应邀与会并发表演说,“深愿诸君坚持初议,众志成城,万勿虎头蛇尾,使外人此后愈轻吾国。”(26)《美国华工禁约问题·商务总会大会议》,《时报》1905年5月22日,第3版。学界举行的会议也邀请商界知名人士演讲,这在当时已司空见惯。其会议告示往往特别说明:“凡我商界学界爱国热心同志”均敬请出席。沪学会曾举办多达两千余人出席的大型集会,多名商界著名人士应邀发表演讲。先由张謇发表演说,“大旨谓美人自藐我华人,以野蛮手段虐我华工,不用美货固是抵制,惟尤宜力兴工艺为持久计”。随后,“曾少卿先生演说,谓抵制之举,全球震动”。(27)《沪学会会商抵制美约办法》,《申报》1905年8月7日,第2版。
抵制美货运动中,学界还曾向商界提出过若干建议,以促进运动的深入发展。例如有人建议“宜首立一全国总商会,以上海为总会所,而于二十一埠各立分会所,严定规则,有购美人一物者重罚之,有贪图一己之私利,不顾全局之公益者,标其行名店名及司理人名于总商会,永远革除,绝其贸易。又重悬揭发之赏格,无论何人有能指证确凿者,即以其暗购之美货为充赏。”(28)《敬告会议对付美约之诸君(续)》,《时报》1905年6月7日,第2版。当时,尚无全国性的商会组织,只有各省设立的商务总会,缺乏全国性领导机构,成为抵货运动的一个明显缺陷,因而设立全国总商会,各省各立分会所,承担领导抵货运动重任,在当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建议,只可惜难以付诸实现。稍后,学界拟组织一个全国性的抵制美约团体,“名曰华人公会,凡我华人无论操何职业者,均得入会,以上海为总会,并拟遍设分会于各埠及华人足迹所到之处,暂举主席马君湘伯、袁君观澜、吴君畹如等十二人”(29)《实行抵制大会之预备》,《时报》1905年7月18日,第3版。,但这个全国性的华人公会实际上也没有真正得以成立。商学会还向工商界建议“兴办公司,广造货物,以抵美货……凡有美货可以仿造者,均宜仿造”,其最终目的“不独仿造美货,更宜提倡吾国固有之工业”。(30)《兴办工艺实行抵制禁约之大集议》,《申报》1905年8月7日,第2版。就实际情况而言,抵货运动的进行,对于促进民族工商业发展确实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在商界提出的两月期限届临之际,学界更与商界密切配合,联合行动。沪学会发布的会议通告称:“两月之期已满,而美政府尚无切实回复,亟应公议办法。兹由外埠本埠商学界同人定期于本月十七日四点半钟会议办法,借西门外万生桥南务本女塾之大讲堂开议,凡表同情者,请准时驾临。”(31)《沪学会广告》,《时报》1905年7月19日,第1版。
据报道,本次会议的参加者“除上海各学会、各学堂及内地商界学界代表人外”,上海洋布业苏葆笙、邵琴涛,丝业施子英,以及火油业、杂货业、纸烟业、钱业、参业、麻袋业、南北货业、海味业、广帮、建帮、汉口帮、山东帮商董,“商务总会、商学会等计共一千四百五十余人”,是商学两界共同举行的规模最大的一次集会。马湘伯在会上发表演说,阐明“中国数千年来未有团体,今因外患而学界商界遂能联络一气,尚为中国不幸中之幸”。依次演说完毕后,“满场一致举手决议,即日不用美货,并助各商业共筹处置美货存货之善后办法”。(32)《议决实行抵制之大会》,《时报》1905年7月20日,第3版。会后,沪学会又在报章刊登广告,说明“经上海各学堂各巨商及内地外埠学界商界特派代表人公同决议,自六月拾捌日起,一律实行不用美货,一面会同商会电知外部、商部及内外各埠,并商定存货善后办法,再行登报声明,与议诸君如有高见,请寄南市董家渡沪学会。”(33)《沪学会广告》,《时报》1905年7月20日,第1版。同日,商学会也举行特别大会,参与者除学界人士,并“聚集商界同人,公议实行不用美货,到会者千余人”。(34)《商学会实行不用美货之大会议》,《申报》1905年7月21日,第2版。
《中国抵制禁约记》一书汇集有上海抵制各团体总录,主要是商务总会、沪学会、商学会、文明拒约会、四明同乡会、寰球中国学生会、公忠演说会、童子抵制会、女子拒约会、各省会馆、各业公所、女工传习所、各学堂、各女学堂、各省教会学堂、各工厂等,另有“合埠绅界、商界、士界、工界、女界、童子界”。(35)民任社主人编:《中国抵制禁约记》,第30页。从中不难看出,社会各界几乎都参与了抵货运动,但商学两界的团体最多,因而最重要者无疑是商学两界,而且商学两界还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开展互动合作,其影响与能量更得以彰显扩大。类似情形在其他地区也很常见。例如河南“中原豪杰,闻风响应,商学二界,尤为团结”。(36)苏绍柄辑:《山钟集》,第437、457、73、32页。宁波商界与学界共同会议实行不用美货事项,议定三项办法:“(一)坚持不用美货之议,优待在华美人,免生枝节,致酿成交涉。(二)商界中人不再进美货。(三)联合各省公举代表人干预废约事。”(37)《宁波商界学界会议实行不用美货》,《申报》1905年8月4日,第2版。江西商学两界也密切合作,以该省学界和商界联合名义致电梁诚及外务部,表示“不用美货,全省一心,工约不废,请勿允”。(38)苏绍柄辑:《山钟集》,第437、457、73、32页。上海商界发出抵货号召后,安徽“学会与商会诸君……在省城南门外义渡局商议”,表示坚决响应不用美货,“如美国不肯将续约改良,沪会实行抵制,务求飞电示知,并祈将商标名目,详细抄寄敝处,即行遵办。”(39)苏绍柄辑:《山钟集》,第437、457、73、32页。正是在商学两界的共同努力推动之下,抵货运动很快发展至高潮。舆论也意识到:“自美禁华工之问题起,合我中国各行省商界学界中人,群以不用美货为抵制之要策,发端于上海,响应于各埠,团体之坚,热心之固,为通商以来仅见之事。可贵哉,可敬哉,我中国之民气也。”(40)《论美货速赴商会注册为抵制禁约最要办法》,《申报》1905年8月11日,第1版。作为此次抵货运动的实际倡导者,曾铸更是不无欣慰地表示:“不用美货以为抵制之议,风传海内,无一埠不表同情,内而穷乡僻壤,外而英荷属岛,亦均函电纷来,一律照办。人心团结,大异从前。美商因之情急,各国闻而动容,义声所播,震动全球,并非虚语。盖此次影响之大,实为从来所未有。”(41)苏绍柄辑:《山钟集》,第437、457、73、32页。
三、商学两界的抵制方式与目标
“相戒不用美货”是由商界倡导抵制“华工禁约”的一种主要斗争方式,得到学界与各界的大力响应和支持,在当时达成了极高的共识度,由此形成一场大规模的抵制美货运动。毫无疑义,“相戒不用美货”是整个抵制运动中为各界所接受的重要口号,也是最重要的抵制方式。但整个抵制运动实际上并不仅仅限于“不用美货”这一种方式,同时还包括其他一些具体行动。
上海商务总会作为当时最重要的商人团体,起初并没有积极发起抵货运动,后虽赞成“相戒不用美货”,却又在多次抵货会议上纠缠于“不定”和“不用”美货的争议之中,并没有提出不用美货之外的其他抵制方式。有记载称:5月10日“上海绅商集议抵制美约于商务总会,拟得办法五条,第一条曰相戒不用美货,余四条以窒碍难行删除。”(42)民任社主人编:《中国抵制禁约记》,第13页。但其他商人团体则在力倡“不用美货”的同时,提出了另外一些抵制行动方式。
例如5月12日,寓沪广帮绅商在广肇公所集会,“欲合大群以实行抵制之法”,议定以下具体办法:“一、中国无论公私,一概不用美人;二、华人之受雇于美者,均即自行辞退;三、华人均相戒不用美国货物。”会上还有人提议对付办法,“请华官不发美人入内地护照”。会后分别致电驻美公使梁诚、两广总督岑春煊恳予力争,并电香港东华医院“请达省澳各善堂集议照行”。(43)苏绍柄辑:《山钟集》,第12页。14日,上海福建商帮在泉漳会馆举行抵制禁约大会,“到者纷纷,后至者几无插足地,足见建帮同乡感情尤挚”。曾铸等人在会上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议定五项抵制美约办法,分别是:美来各货一概不用,机器等一应在内;美船揽载华人不应装货,各埠一律;美人所设学堂,华人子弟不应入堂读书;美人所开之行,华人不应应聘作买办及通译等事;美人住宅所雇佣工,劝令停歇,庖御等人一概在内。对于这些抵制方式“众皆拍手赞成,当即传电通商二十一埠,一律照办”。(44)《纪闽人在泉漳会馆议抵制美禁华工事》,《申报》1905年5月15日,第3版。福建商帮议定的抵制方式,除不用美货之外,还包括另外四项举措,应该就是5月10日在商务总会会所首次集议时提出的五条办法,只不过当时仅保留了第一条,“余四条以窒碍难行删除”。由此可见,在上海商界中福建和广东籍商帮抵制禁约的态度与行动都更加坚决,而且在整个抵制运动中发挥关键作用与影响的曾铸,也是来自于福建帮的商董。究其原因,显然与福建和广东两省的华侨最多不无关联。
对于商界提出的这些抵制方式,学界大多予以支持。而且不入美人所办学堂读书,不在美人所开之行任买办及通译等职,主要也是针对学界人士而言,一般下层民众不会担任这些职务。在美国圣公会所办清心书院就读的学生“全体解散,不留一人”,是这方面的典型事例。不装卸美船货物,辞去在美行担任的职务,类似的事例报章也偶有报道。但这些抵制方式,都没有像不用美货那样达到非常普及的程度。甚至学界中还有人认为美人在华创办的学校和医院等,都对中国有利,不必予以抵制。
关于上述各种抵制方式实际施行的难易程度,时论曾有评述。如《时报》转载《顺天时报》的一篇文章,归纳“沪上华商聚众公议,讲求抵制之法,提出议案三条”,即无论公私一概不用美人、华人受雇美人者自行辞退、不运售美货。该文认为第一条“影响于美人之利害较轻,而牵涉政界及教育界”。第二条“则先当牺牲中国无数人之生计利益,而后能行,其迹近于同盟罢工。虽能制在留中国美人之生命,而华人之损害亦大。”第三条“为最善而易行,以平和之手段,不动声色,而已足制美人商业之死。此在中国虽向无成例,而在欧美列国经济上之交涉,成例不鲜,往往见诸实行,而收效亦易。”因此,“前两条实行较难,影响于美人之利害尚少,惟第三条无自损之失,而关系于美人之利害最多,而又为国际商事上之旧例,果能实行不屈,固结不渝,其成效必可操券得也。”(45)《论华商集议抵制美国华工禁约》,《时报》1905年6月20日,第2版。所说第三条无自损之失并不贴切,实际上经营美货的华商损失并不小,但前两条的确实行较难,虽在当时不乏其例,但未能像不用美货那样达成全民共识,故实施并不普遍。
因此商界和学界虽然都曾提出了不用美货之外的抵制方式,但其他方式并未普遍实施,最终主要仍集中于不用美货。诚如有论者所言,“斗争的方式越是多样化,就可能有越多的社会群体分担运动的代价。但运动的发展却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恰恰相反,运动的发展最终使抵货成为唯一的斗争方式。分担运动代价的问题到运动后期就变得越尖锐。”(46)王冠华:《爱国运动中的“合理”私利:1905年抵货运动夭折的原因》,《历史研究》1999年第1期,第11页。不用美货的代价,很明显主要由商界承担。为尽量减少损失,商界提出了对抵制之前已定与原存美货的“疏通”办法,但受到学界部分人士的强烈反对,商学两界也由此出现了矛盾冲突,这方面的情况将在本文下节作具体阐述。
值得注意的是,在抵货运动中上海商界和学界都始终强调以文明的方式进行抵制。这一方面体现了中国民众的文明进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给美国和清政府的强行干预提供口实。报章评论:“夫我国处今日之地位,应抵制外人事不可胜数也。昔也以不知文明之办法,故除野蛮之暴动外,别无抵制之术也。今则民智渐开,知权利之不可让人侵侮之,不甘顺受,而和平抵制一法,尤足折冲于樽俎之间。于是,以美约一事,先为之萌芽。”由是之故,“我之民气自此愈昌,团结之心自此愈固,外人之视我也,益不敢起其轻侮之心。”(47)《论抵制美约之结果》,《申报》1905年8月2日,第2版。这显然是对抵制美货运动开创以文明方式抗争列强侵略与奴役的肯定。
商界在发出抵制美货倡议时,即十分注重采用合适的宣传动员口号,用词也十分慎重。5月10日的会议上,曾有人提出“禁用美货”之说,经讨论与会者认为“禁用”一词不妥,最终改为“相戒不用美货”。这一口号的用词较为巧妙,不仅是一种有效抵制方式,而且能够“内以纾政府牵动交涉之忧,外以杜美人藉端恫吓之口”。(48)民任社主人编:《中国抵制禁约记》,第35、15、39页。因为是否使用美货乃个人自由,并非政府强制行为,更非盲目排外行动,外人无干涉之理由。当时,国外许多报刊都对中国民众以“不用美货”的文明方式抵制“华工禁约”感到惊奇,认为这种方式与庚子年的排外行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所以,面对美国驻华公使所谓抵货“牵动大局,有碍邦交”的恐吓,曾铸义正词严地阐明:“此次之事,办法文明,不愁牵动。此非一人私言,不见各国报章乎?称誉抵制文明……不用美货,人各有权,不特贵国不能干预,即敝国政府亦不能勉强,所谓人人自有权也。”(49)民任社主人编:《中国抵制禁约记》,第35、15、39页。在《留别天下同胞书》中,曾铸表达了为“伸国权而保商利”死不足惜的勇气,同时仍号召国人继续以文明的方式坚持抵制。“抵制办法,仍以人人不用美货为宗旨,万不可暴动,若贻各国以不文明口实,则我死亦不瞑目也。”(50)《曾少卿留别天下同胞》,《时报》1905年8月11日,第3版。
7月下旬,报载厦门美国领事馆悬挂的国旗索缆被折断,旗杆遭污损,“观此情形恐有暴动”,英美两领事合辞电请制军派员保护。上海商会立即致电厦门商会,询问“贵埠有与美署为难事,不知确否?复此次均系文明办法,切劝诸色人等,万勿暴动,致干国际交涉,公等与有责任,慎重为要。”(51)《上海商会致厦门商会电》,《时报》1905年7月23日,第3版。舆论对此也颇为担忧,认为“各地皆文明,而厦门之人独粗暴,如太晤士报所云者,是非欲以此抵制美人也,是欲使美人得以藉口,而政府得以干涉我而禁止我也。”(52)《论厦门华人侮辱美领事署事》,《时报》1905年7月23日,第2版。但厦门商会复电上海商会和曾铸,说明“此间并无此事”,并表示“自律更当谨慎”。随后美驻沪总领事以所谓厦门事件为由,致函上海道声称抵制行动“终恐酿成拳乱”,要求予以镇压。沪道回复厦门事件已由沪“商会电厦门查询,并无其事”,同时阐明不用美货,系“敝国商民感念同胞,激于义愤,与寻常仇教排外者,不可同日而语。敝国即欲竭力解散,然非得有贵国改良禁约”,否则“不能取商民之信而释其疑”。(53)《沪道复美总领事罗函》,《时报》1905年7月28日,第2版。
学界也一直主张采取文明方式进行抵制,并向商界提出相关建议,使乡镇民众皆知文明抵制之重要性。如学界知名人士吴趼人为此致函曾铸,表示“窃有虑者,近日侧闻我国政府颇有干预此举之意,然其所藉口者,无非曰深恐匪徒藉端煽惑,或无知愚民致滋他变而已。窃为宜布告各埠同志,将此次抵制情形演成白话,并申明此事与旅美华人毫不干涉,我等倘遇美人,当格外优待,以表我中国之豁达大度,不过不用其货,不受其佣,以抵制其禁之约耳。”欲达成此种效果,需要“刊成传单,于各乡镇到处分送,既可使人人皆知,又可弭患无形,更可免政府之藉口”。(54)民任社主人编:《中国抵制禁约记》,第35、15、39页。曾铸深以为然,回函表示赞同这一提议,并希望学界与商界在这方面共同努力,坚持实施文明抵制。
过去我们常常批评商学两界在抵货运动中强调“文明抵制”是软弱妥协的表现,然而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与实际情况,这样做却是避免美国干预和清政府镇压,使抵货运动能够得以持续进行的策略。美国方面曾援引《天津条约》第15款,声称抵制美货有悖条约规定,“一切应由中国担其责任”。时论对此说予以批驳,认为“今华人抵制办法,在于相戒不用美货而已,并未有议禁美货,不准其来及不准其卖者。盖来与卖,美人为政,我华人敬遵我国家与美国所订之约,不敢过问。而用与不用,则我华人各自在权,即我华商之买卖美货,亦属该本人之自由,非我政府所得干预,则我政府安有责任之可负乎?要之我政府仍准美商任意来卖美货,已为遵照条约办理,绝无可容美国责言之余地也。”(55)《美总统之责言》,《时报》1905年8月13日,第3版。清朝外务部曾一度在美国的压力下,致电署理两江总督周馥对曾铸予以革惩。周馥回复表示,华商只是相戒不用美货,并无极端行为,曾铸“不过为发电主名,若遽革惩,且恐众怒难犯,转致滋生他变”。再则,“我虽专制,断不能召商民而责之曰,尔不容不与美交易,否则罪尔。断不能进商会而强之曰,不容不与美交易,否则罪尔。何也,我国律例无此条,官吏不能背例以行事也。”何况中美之条约规定华人在美常居或短住,均得享受美国律例所准之利益,但事实却完全相反。因此,“违约之咎,中国不特不应受其责任,且将归咎于首先违约之人,使其受此责任矣。”(56)《江督致外务部函稿》,《时报》1905年9月12日,第2版。署理两江总督周馥这一态度,表明商学两界坚持文明抵制,不仅使美人找不到干预借口,而且获得了清朝封疆大吏的同情,对抵货运动的进行确实产生了重要影响。
如前所述,上海商学两界在抵货运动中遥相呼应,互相联络,并在许多方面有所合作,但对于这场抵制运动的目标,两者却有着并不完全相同的认识。具体而言,商界的目标主要是倾向于改约,即在续订条约中必须取消歧视和虐待华人的条款。在最初发起抵货运动时,商界提出的要求是“以两月为期,如美国不允将苛例删改而强我续约,则我华人当合全国誓不运销美货以为抵制”。(57)苏绍柄辑:《山钟集》,第11、30、51页。稍后,曾铸在致外务部书中又明确表示,续约必予改良,“此次约本必须寄予沪商公阅,方能由部划押”。(58)苏绍柄辑:《山钟集》,第11、30、51页。这种史无前例的要求,体现了近代“商人外交”的发轫,不乏时代意义。当时的清政府迫于民众爱国热忱的高涨,以及抵货运动在全国范围内蓬勃展开,也在很大程度上倾向于争取改约,多次电令驻美公使梁诚与美方交涉,力争达到改约结果。梁诚也表示:“美政府若不将旧约改良,从新订定,以息华人愤恨,于中美订约之事,断难就绪。”(59)《美报论载禁约及华人之会议抵制》,《时报》1905年7月14日,第3版。
学界中相当一部分人士则不满足于改约,他们提出的抵制目标是彻底废除这一条约。于是,商学两界一方主张“改约”,另一方主张“废约”,在抵制目标上出现了分歧。例如中国教育会发表的对于抵制美国华工禁约意见书,特别强调以下两点:“(一)本会认此次抵制,以废约为目的,而非以改良旧约为目的;(二)本会认此次抵制,以废约为第一之目的,而以发起国民爱同胞抵外力之感情为第二之目的。”(60)民任社主人编:《中国抵制禁约记》,第70页。可见中国教育会不仅坚持废约目标,而且还提出了第二个具有重要意义的目标,但该目标比较虚泛,是否达到很难找到具体衡量标准。寰球中国学生会在一次抵制大会上也曾就此问题进行了阐述,认为“抵制美约事起,全球震动,而我国人士之喧争,不过望其改良工约而已,究竟如何改良,如何要求,至今无人道及。试问美国不与他国订立禁工条约,而独立华工禁约,世间安有此不平等之事乎?是可忍,孰不可忍?故本会意见,必争废约,断非改良工约所能毕事。”随后,“诸君演说,均主永废工约为唯一之目的”。(61)《寰球中国学生会之意见》,《时报》1905年9月10日,第3版。连中小学生组织的中国童子抵制美约会,也坚决主张废约,表示“禁约不废,此会不散,禁约已废,此会改为童子讲学会。惟同志于未废约时,须宜坚持到底。”(62)《中国童子抵制美约会》,《时报》1905年8月24日,第3版。人镜学社还向商界阐明改约与废约,差别甚大,“近时国中有一似是而非之说,云删除禁工之约,一时恐难办到,唯有要求其改良苛例,优待士商游历云云。此等议论若不打破,美人乘之以愚弄我,则此举全无效果,与不争无异。”(63)苏绍柄辑:《山钟集》,第11、30、51页。
商界和学界抵制目标的差异,在抵货运动后期对各自的行动产生了不同影响。10月,报章披露美国新订华工禁约初稿,已删改了一些歧视或虐待华人的条款。商界认为目标已经基本达到,在此以后即很少看到上海商界举行抵制集会。而一些学界团体则认为废约目标并未达到,包括中国教育会、商学会、公忠演说会、文明拒约社等,仍然继续坚持抵制行动,但是其影响已远不及抵货运动前期那样广泛。
四、商学两界围绕“疏通”发生争议
参与抵制行动,除了少数辞职或退学者,对于一般人而言不会造成明显经济损失。但广大商人如果参与抵制,就意味着不能再销售当时广受欢迎的美货,不仅收入减少,而且可能严重亏本。尤其以经营美货为主的大商人,需要提前半年支付定金向美商订货,积存的美货也甚多,如果无法销售将损失惨重。据张謇向商部报告,在上海仅洋布一业积压和已定之美货,价值就高达银7000万两。尽管出于爱国激情许多经营美货的商人积极参与了抵货运动,包括以经营美货为主的洋布业、面粉业、火油业大商人,也在商界发起抵货的会议上主动签名,赞成不用美货。对于这些大商人的行动,舆论不无称赞,认为“各埠商人,群以不卖美货为抵制,而商务总会各大商,且肯以不定美货为抵制,斯诚难之又难者矣。何谓难之又难,盖其受之利害有大小也。”(64)《论十八日商务总会各大商签允不定美货事》,《时报》1905年7月23日,第2版。
但是,这些商人一方面积极参与抵货运动,另一方面也希望采取“公私两宜”的变通方式,减少经济损失。7月20日开始正式实施抵货行动,许多商人认为应该是此后不再定购美货,而此前的定货与存货并未违反抵制约定,应该允许继续销售。煤油洋杂货业公所向商务总会表示,对于抵制禁约,“我同业亦无不各具公愤,同襄义举,惟业美货者各以存积并禁,并已定未到之货,不能不出,若不善后,存货滞销,既损商本,且关商务全局,多交涉讼案,于存货之商先受其害,情固实在,不得不设法疏通,以全商本。”该公所还提议,应“先由各董调查存货及已定未到之货照常流通外,决行止定美货,容俟美约改后再行交易,务祈属遵,切实施行……各户现存及定存未到美货,概请具报本公所,以便各董切实调查,以清界限,庶几公私两全。”(65)《煤油洋杂货同业决议不定美货》,《时报》1905年7月29日,第3版。洋布业商家也联名禀告上海道,“以现在抵制美约,销场疲滞,前定美货,美人不肯退回,亏损难支”,请求“沪道袁观察代为设法,以维商业”。(66)《洋布各商禀求沪道维持商业》,《申报》1905年8月24日,第2版。社会人士有的也认为,“商家资本有限,凡一切所存所定之美货,均当为之设法”。(67)《无锡东林学校学生拟抵制华工禁约善后事宜》,《申报》1905年7月30日,第2版。
随后,上海商务总会开始酝酿疏通办法,初步议定“将六月十八日以前所定之货,由各公所互相查明实数,开具清单,送商会注册知照,报关行验明实系六月十八以前所定之货,本埠照常销售,并可转运各口一体行销,以顾华商损益。”(68)《上海商务总会告白》,《时报》1905年8月11日,第1版。7月中旬,上海商务总会连日在上海各大报刊登启事,务请各公所速将已买已定之货调查详细号单,报商会注册备用印花。《申报》载文指出:“今日实行抵制办法,其策莫善于此。……欲实行不用美货,必将华人所积存与六月十八日以前已定未来之各美货,速行销售为第一义。如此商情顺,民志坚,万众一心。”否则“华商必先有受亏之人,而抵制之法转虑不能坚持到底矣”。该文还建议公举“商界学界中名望素著之人”,会同商界和学界“开诚布公,联络一气”,详加讨论,以使此法更趋完善而顺利实施。(69)《论美货速赴商会注册为抵制禁约最要办法》,《申报》1905年8月11日,第2版。8月初,恒泰洋货号至商务局“将六月十八以前所定之美货注册,计共一千一百余件,一俟商会将印花办齐,即当发出。该号首先注册,见义勇为,诚足为各号之先导矣。”(70)《恒泰洋货号首先以美货注册》,《申报》1905年8月5日,第2版。
然而,缺乏统一领导的大规模民众运动,在发展至一定阶段之后常常容易出现意见不同甚至分裂现象。时人在抵货运动中也意识到“人愈众则志愈涣,类愈杂则权愈分”。(71)《论华商集议抵制美国禁止华工事》,《时报》1905年6月16日,第2版。对于商务总会的疏通举措,学界内部即态度不一。有少数表示支持,更多的是坚决反对。马湘伯、吴趼人等赞成疏通,认为这一办法“庶于保全商本与实行抵制,可并行而不悖”。当时,沪学会是少数支持疏通办法的学界团体。该会在7月20日宣布“即日不用美货”时,就曾表示要帮助“各商业共筹处置美货存货之善后办法”。8月6日沪学会召集商学联合大会,“议决办法,从前所定美货,一律以七月初十(8月10日)划清界限,凡初十以前未经在美国报关出口者,一律退去,然后由商会及各帮商董调查美货存货,作为国人公认之货,监贴印花销售,并请商会实力办理。”(72)《续议抵制美约大会》,《时报》1905年8月7日,第3版。此法与商界疏通之策略有区别的是,虽系7月20日前所定,但如8月10日在美未报关出口者,应予退定。随后上海商务总会又向各业发布告示:本会与沪学会“于七月初六日在务本学塾开会……决议办法,由各帮董事调查存货,作为国人公认之货,监贴印花销售行运等因。务请各公所速将已存已定之货调查详细,开单报明交由本会注册备用印花,以便行销。”(73)《上海商务总会告白》,《时报》1905年8月11日,第1版。
学界许多团体之所以反对疏通美货,主要是认为这一办法将会严重破坏抵货运动。8月10日,公忠演说会针对商务总会提出的疏通之策,专门召开特别大会商议应对方略。认为“善后事宜,固宜设法,为今日计,各宜竭力抵制,以期速见效果,勿为某等所惑,破坏吾同胞之大团体。”(74)《公忠演说会再开拒约特别大会》,《时报》1905年8月11日,第3版。8月18日又举行谈话会,会长戈朋云强调“疏通即是破坏抵制,并足以解散各埠拒约团体于无义,决议仍主坚持不用(即不买)美货到底,以期速见效果。而反对疏通之说,当时赞成者七十六人俱签名为信。”(75)《公忠演说会不赞成疏通之说》,《时报》1905年8月20日,第3版。为阻止实施疏通,该会还向各界发出呼吁:“彼尽疏通,我只不用。……虽有印花,亦暂勿买。”(76)《公忠演说会集议抵制美约办法》,《申报》1905年9月1日,第2版。另外,对于商务总会提出的7月20日之前所定美货监贴印花销售办法,学界团体也认为在实施过程中势必出现各种漏洞与流弊。中国教育会指出:“印花可以伪造,定货可以倒填年月,若任疏通之责者,不能立一划一无弊之规程,而使此后续定之货仍可以混入其中,则吾辈自有不认为非美货之权利。”因此,只能坚持以“公认不买美货为唯一之主义”。(77)民任社主人编:《中国抵制禁约记》,第70页。当时的学界并无统一领导抵货运动的机构,在疏通美货问题上出现不同意见时,各学界团体也没有共同商议,实际上导致作为抵货运动主干力量的学界内部出现了分裂。
公忠演说会反对疏通之法十分坚决,于8月底再发召开抵制大会告示,表示:“当此抵制吃紧之际,乃有贩美货者昧尽天良,向各路运动,将破坏商会原议不用美货之主义,吾人自宜持之益坚,使破坏者无以逞其谋。”(78)《公忠演说会再开力维抵制大会》,《时报》1905年8月31日,第1版。本次会议到者千余人,戈云朋、朱连魁、俞国桢、周廉生、冯仰山等近10人相继发表演说,“均以抱定不用美货四字坚持到底,勿为伪言所惑,致散已成之团体。”大会还议定:“一、彼尽疏通,我只不用。我不能禁彼卖出,彼亦不能强我买入。二、虽有印花,亦暂且勿买。俟九月中美新约已改良,能满人意,虽无印花亦买。三、若有意外阻力,则誓当终身不买。”(79)《公忠演说会力维抵制大会》,《时报》1905年9月1日,第3版。
有鉴于此,上海商务总会于次日在各大报刊登“紧要广告”,针对“本埠谣言纷起”,各种于商会不利之说,再次阐明实施疏通的缘由与经过,强调此举并非破坏抵制禁约行动,而是为了减少商人损失,保全市面。“现在美货已到上海及已装船并已定者,不下五六千万,本商会为市面平安起见,又以商人定货实大逾往年之额,故特邀集学界商界中人,商量妥协办法。特于本商会另设调查之处,使运至内地之货,悉登之簿,复给印花,以坚内地商民之信用,使仍一律购买。”(80)《上海总商会紧要广告》,《申报》1905年9月3日,第1版。公忠演说会随即也将议定的反对疏通办法,在各大报广告国内外拒约诸团体,与上海商会形成尖锐对立。当时,传闻梁诚有密电致外务部,称“美国政府对于华工续约,颇愿和平办理,即其赀(资)本家亦表同情”,因此,“我国若坚持初议力争,未始不能达废约之效……望我国毋稍退步,商民幸甚,大局幸甚。”(81)《梁使密电》,《时报》1905年9月7日,第3版。反对疏通者,正是借梁诚密电所说内容,认为此时已到关键时刻,疏通之举将会导致整个抵制行动功亏一篑。
商学两界的对立引起爱国人士担忧,“见今日人心,有主不买美货者,有主疏通美货者,俨有决裂之势”。(82)《论华工禁约事》,《时报》1905年9月3日,第2版。《申报》也为此再发专文,提出若干预防疏通出现流弊的建议,包括“举素有名望之公正人,会同商会将已存在申及定而未来各货,一一调查总数若干,登载于册,布告大众。”然后,“将查明之货均粘印花,装运各口并为登明各报,每日运出已粘印花之美货若干,各口商家收到此种货物后,亦不妨刊布传单,声明其数”,由此可杜绝混淆。还建议专设一公司,“无论何项已存在申及定而未来之美货,均归公司出售。如是则印花无从伪冒,牌号不致参差,巨商无受亏之虞,各处有信从之据,存货售竣,公司即裁。”(83)《杜绝美货实行抵制条议》,《申报》1905年8月15日,第2版。
就在商学两界围绕疏通争执不下之际,清朝商部也对此事表示关注,要求沪上商学两界共商妥恰办法。8月底,商部右丞唐文治致电上海商务总会:“顷奉本部贝子爷谕,闻各埠华商向外洋厂家定货,均在一年或数月以前,先行成定,然后到期出货,定后即无更改。现闻沪埠贩运美货,其现在未售,及已定续到之货值,为数甚巨,且皆定购在前,夫既为华商所有,实与华货无异,若概不购用,必致工约未及挽回,华商先已受累。本部爱护部民,兼筹并顾,请张季直、汤蛰仙、周舜卿诸君,联合商会、商学会及各学堂筹议,凡前经华商已定之各项美货,无论现存未售,或装运在途,或已定未装,辗转批发,如从前确已成定,即须公认照常行销。至行销之法,应即妥筹定议照办,一面转电各埠一律办理等谕。希即遵办,克日电复。”(84)《商部唐右丞致上海商务总会电》,《时报》1905年8月29日,第3版。这实际上是接受了《申报》此前提出的请“商界学界中名望素著之人”出面调停的建议。张謇等人奉商部之命,“既为调停,不能不酌公理时势之平,以通学商两界之驿”,并向商部禀报调停过程:与商务总会先议疏通之法,拟设存定美货验货公所,避免混淆;后与各学堂代表人商议,“一再陈说,始能相谅,所有章程,逐渐磋商,各学堂代表人意气益形开豁”;复向商务总会总、协理宣布各学堂代表人推诚相与之言,确定“不另设公销验货公所,仍由商会发给印花,担任调查之责”。(85)《张謇等复商部函稿》,《时报》1905年9月7日,第2版。但随后西报披露张謇借调停“敛捐二十万之说”,邵琴涛、印锡璋二人在报上发表声明,详述张謇与商会晤谈情形,说明“西报所登,未免传闻失实,特此登报声明”。(86)《为张季直殿撰声明被谤告白》,《申报》1905年9月9日,第1版。
稍后,上海商务总会开始着手实施疏通办法,但仍有团体公开反对疏通之举。四明同乡会发布的集会传单指出:“疏通也,印花也……皆破败抵制美约之举也。我国民抱坚忍不用之主义,必首明种种浮言跛行,固同胞爱国保种之团体,爰定于二十日午后二时,在四明公所开第五次特别大会,届期请准时莅止,共谋进步是盼。”(87)《四明同乡会传单》,《申报》1905年9月18日,第2版。文明拒约社也举行大会,学界人士冯仰山、武仲英、钱友生、周廉生、戈朋云等“次第演说,莫不言拒约之不可中怠,并痛驳疏通之非”。(88)《文明拒约社集议拒约》,《申报》1905年9月19日,第2版。可见,商界疏通美货的办法始终受到学界部分人士的反对,只是在10月以后抵货运动渐趋消沉才得以实施。
平心而论,商界要求疏通美货情有可原。因为参与抵货行动确实使商人遭受了较大损失,而且得不到任何补偿,难以长期承受。而抵货之前的定货与存货,“已为华商之货,不用无损于美商”,全由华商承受损失,不利于抵货运动的坚持进行。特别是以经营美货为主的大批发商,踊跃参与抵货运动,“独捐其大利而受大害也”,因而疏通之举未尝不是可行的一种弥补办法。时人也认为,“前期已定已买之货,循乎天理,亦准乎人情,须准其销售,随时出清,以免酿成交涉。如此分别办理,于商家亦有利无害。唯人情可与图始,难与虑终。必须邀集各业领袖,立约签字,既议之后,再有阳奉阴违……必须明定赏罚,俾知儆戒。”(89)苏绍柄辑:《山钟集》,第51页。但是,在全民以相戒不用美货抵制禁约激情高涨之际,即使采用有限定性的疏通美货方式,也会在普通民众中产生不良影响。一方面大力号召不用美货,一方面又公开销售美货,自然容易使人无所适从。因此学界中人认为疏通的结果,必然是“一蚁之微,全堤以溃”(90)《论华商集议抵制美国禁止华工事》,《时报》1905年6月16日,第2版。,将会直接影响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抵货运动,故学界坚持反对疏通美货也可以理解。令时人感到困惑的是,“既欲陈货之脱手,又欲骤行不用美货,二者相背而驰,势不得以两全也”。(91)《正美货之名以定实行抵制办法说》,《申报》1905年7月24日,第2版。这个难题无法找到解决办法,不仅是抵制美货运动,甚至也是整个近代中国抵制洋货运动都难以坚持到底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