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证补》考*
2021-11-25谷口明夫Akiniguhi
□[日]谷口明夫(Akiо Таniguсhi) 著
胡孝忠 林生海 译
《资治通鉴》是北宋历史学家司马光(1019—1086)耗时19年完成的一部前所未有的编年体通史,刘攽、刘恕、范祖禹等三位当时最优秀的史学家及其子司马康为其助手。全书共二百九十四卷,上至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下至五代后周显德六年(959),记载了周(战国)、秦、汉、魏(三国)、晋、宋、齐、梁、陈、隋、唐、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十六朝1362年的历史。对史学家自不必说,这也是一部深受文学家尊崇和重视的名著。在有关《资治通鉴》的研究注释中,最重要的当属宋末元初胡三省(1230—1302)的《资治通鉴音注》,其次是明末清初严衍(1575—1645)的《资治通鉴补》。①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八《严先生衍传》云:“其有功于通鉴者,胡身之而后,仅见此书耳。”此外,虽然大多数中国人并不知晓,②1989年,陈淑荣用不到八百字的文章对其加以介绍,但是并不充分且有错误。见陈淑荣:《蓬左文库与〈资治通鉴证补〉》,《复旦学报》(社科版)1989年第1期。但是与《资治通鉴补》同等重要,或者说更有价值的是藏于名古屋市蓬左文库的石川安贞(1736—1810)所著的《资治通鉴证补》(『資治通鑑証補』,江户末期出版)二百九十四卷。③本书是在《资治通鉴》二九四卷原文的基础上,将胡三省注及证补以注的形式增补而成,所以说称之为“《资治通鉴证补》二九四卷”,其实是不准确的。但因其作为单行本并未独立,为了方便写成“二九四卷”。
约40年前,平冈武夫(1909—1995)等指出:《资治通鉴证补》是日本人在中国本土学者面前也可以引以为豪的学术成果之一,对《资治通鉴》的读者来说非常有益。④平冈武夫、市原亨吉、金井清《唐代史料考》(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创立二十五周年纪念论文集》,1954年)一书中有简明的解说。除了一一标注《资治通鉴》原文出处这样粗略的说明之外,迄今尚无对其具体内容进行研究的报告,以致无法充分理解该书的价值。因此,本文尝试就《资治通鉴证补》的作者与撰述经过,证补的形式、内容、价值,及与严衍《资治通鉴补》的异同进行考察。
《资治通鉴证补》的作者及撰述过程
据《蓬左文库汉籍分类目录》记载,《资治通鉴证补》(以下简称“《证补》”)的作者是石川安贞。《证补》每卷第一页都写着“大日本尾张儒臣石川安贞 证补”。但是《证补》并非安贞一人所著,安贞去世后,其子石川嘉贞(1773—1841)继承父业完成此书,故此书为父子共撰之书。①《京都大学人文学科研究所汉籍目录》(昭和五十六年发行)中把书名写作“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并记载如下:“宋司马光奉敕撰,元胡三省音注,日本石川安贞证补,日本石川嘉贞续证补。”但并未将证补与续证补进行明确区分。
石川安贞②关于石川安贞的事迹,详见拙稿《石川香山事迹考》(《鹿儿岛女子短期大学纪要》第25号,1990年)。,字顺夫,通称忠次,号香山。在名古屋通常称呼其号。他是尾张鸣海(今名古屋市绿区鸣海町)武士石川信庸(?—1759)的次子,生于元文元年(1736)八月八日。
安贞听从父命,以医生为志业,师从藩医浅井图南(1706—1782),后经图南推荐,走上汉学之路。他追随京学派③译者注:京学派,德川幕府时期朱子学流派之一支,以京都为中心,故又称为京师学派。藩儒深田厚斋(生卒年不详)研修经史,又师从闇斋学派④译者注:闇斋学派,信奉山崎闇斋(1618—1682)学说的一支儒学流派,与水户学派并立,是幕府末期尊王思想的源流。浅见䌹斋(1652—1712)的弟子小出慎斋(?—1759)。虽然师从慎斋的时间较短,但是受到的影响却最大。后来,安贞成为闇斋学派中数得着的一员。童年时期,他每天凌晨四点出门,八点到老师的课堂,听课结束后当天赶回家,将学过的东西记录下来并反复诵读,到半夜才睡下。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并未因寒暑风雨而休息一日。
宝历九年(1759)24岁那年,他的父亲与小出慎斋离世。安贞闭居乡里,专心读书。两年后,宝历十一年(1786)⑤译者注:1786,应为1761。岁末也可能是次年年初,侨居于名古屋城南的桑名街,开私塾,以授汉学为业,为当世育天下英才。
明和七年(1770)35岁那年正月,被称为“名注释”的《金镜管见》完稿,于次年出版。《金镜》是唐太宗所著之书,强调为人君者应注意之事,如用忠贤而避佞愚等。安贞为此书做了详细的注解。
安永元年(1772)37岁那年春天二月,他完成了《陆宣公全集注》二十四卷,并于翌年出版。陆宣公即唐朝名臣陆贽。这是对陆贽文集整体注解的书,即使在中国本土也没有的划时代的著作。
通过出版这两种优秀的注解书及教育活动,安贞的名字传入藩主德川宗睦(1733—1799)的耳中。安永六年(1777)42岁之际,他被提拔为侍奉藩主的儒学者(藩儒)。次年春,在名古屋城南长者街购置住宅,并移居于此。此后,安贞以藩儒的身份倾力于著述与教育。
天明元年(1781)46岁,从十一月到次年二月,他受藩主之命与冈田挺之(1737—1799)共同撰述《行水金鉴解》,对水利书《行水金鉴》(清人付泽洪撰)进行注解。
天明二年(1782)47岁那年二月,他开始撰述《资治五史要览》。这是受藩主之命编纂的,模仿司马光《资治通鉴》,意在让统治阶层以史为鉴的一部作品。结合商辂《续通鉴纲目》、薛应旂《宋元通鉴》以及各代正史,以编年体的形式记录宋、辽、金、元、明五朝(959—1662)的历史,耗时七年十个月才完成。
天明三年(1783)48岁这年四月,藩校明伦堂竣工。安贞在总裁细井平洲(1728—1801)之下任图书管理(典籍)⑥译者注:典籍,又称“书物奉行”,江户幕府的职官名,宽永十年(1633)设置。通常定员4名,有时酌情增减1名。负责文库与图书管理,包括图书的收集、分类、整理、保存、调查等。,两年后任藩史编纂处继述馆的校勘,兼任明伦堂教授。
宽政元年(1789)54岁这年,他完成了《资治通鉴要览》二七五卷与《陆宣公全集注》二十四卷的全面修订工作。次年,誊写《资治通鉴要览》并献给藩主,将《陆宣公全集注》以明伦堂版出版。因进献《资治五史要览》而加官进爵,其后,撰述《资治通鉴证补》的命令下来。此后直到离世,安贞都在坚持做此事。
宽政四年(1792)57岁,他担任继述馆总裁。宽政七年(1795),兼任明伦堂副督学。宽政十年(1798),成为第三任明伦堂督学(校长)。此后,明伦堂在安贞的领导下,出版《宋李忠定公全集》(1801)、《春秋名号归一图》(1801)、《魏郑公谏录》(1802)、《唐丞相曲江张先生文集》(1805)、《李伯纪忠义编》(1809)、《国语定本》(1810)。安贞自己的著作,包括《勤学俗训》(1800)、《大奕杂抄》(1801)、《唐宋八大家文楷》(1801)、《读书正误》(1803)等,在名古屋、京都的书店出版。因安贞长期担任学官,多有著述及讲解之功劳,他经常受到赏赐。文化六年(1809),在他74岁那年五月,受赏位于城南御园街的府第。
文化七年(1810)十二月二日,安贞病逝,享年75岁,葬于鸣海的瑞泉寺。
石川安贞是一位质朴、刚正不阿之人。其学问以朱子学为主,尤其看重名分,在史学、国学上有着渊博而全面的知识,直到老年依然孜孜不倦、毫无懈怠。他在明伦堂和继述馆时,出版的都是直谏、忠义之士的著作,或者是与他们相关的及与古代史相关的著作,许多都有着很高的学术价值。他自己的著作仅知名的就有28种之多。石川安贞是对名古屋学问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杰出学者。
因为膝下无子,安贞收养了岐阜町医师水野玄琢(生卒年不详)的次子,即石川嘉贞(原名水野德贞,成为安贞嗣子后叫居贞,后改为嘉贞),字公干,通称顺次,号鲁庵或三己叟。
石川嘉贞传记的基础资料,主要是名古屋市绿区鸣海町龙蟠山瑞泉寺他墓碑上的碑文。①墓碑正面是“鲁庵石川君墓”,另外三面写着“君姓源,氏石川,讳嘉贞,字公干,号鲁庵,俗称顺次。宽政戊午,为明伦堂典籍。历数岁,擢为僖公侍读,兼弘道馆总裁,加赐秩二百五十石。后为书库监也。君幼而颖悟,读书不倦,学主程朱,行服理义。其谏君也犯颜,至邦家之大事,则面折群臣。故世人称其直焉。其余行状详,不具于此。天保辛丑四月三日以病没。距其生安永癸巳六十有九年矣。葬于鸣海瑞泉寺中先茔之侧。铭曰:‘其文其学,有名有源,维刚维毅,不避不迁。’友人深田正昭志。”细野要斋(1811—1878)《尾张名家志》中他的传记即基于此碑文。此外,宫田敏(生卒年不详)《圆陵随笔》及奥村德义(生卒年不详)《松涛棹笔》中也留下了一些逸闻。将这些适当整理,就形成了名古屋市政府主编的《名古屋市史——人物篇》(1934)“第九儒学”之“石川鲁庵”的词条。以下,基于此,笔者增加若干补订,对嘉贞的略传予以说明。
石川嘉贞,生于安永二年(1773),为水野雅命(通称“玄琢”)次子。幼时被安贞收养②蓬左文库所藏《藩士名寄》(尾张藩士职员录)对源姓水野部,有宽政七载(1795)十二月所写的水野家长久以来的家谱,其中对于嘉贞的记载,只有极其简单的履历。即:雅晨(玄琢)—雅命(玄琢)—雅教(玄琢)—德贞(石川顺次)。在德贞的左下写有“幼托石川安贞,被教育,改氏石川。天明三年十二月,为明伦堂格学生,宽政六年六月,赐月俸三口,今见为学生”。嘉贞原名叫水野德贞,幼年时期开始被安贞养育。宽政七年(1795)改姓为石川。[横井在时:《尾张藩御文库与御书物奉行》,《乡土文化》第39卷第2号,将嘉贞成为安贞养子的时间,写为宽政十年(1798)八月]。另外,瑞泉寺“石川香山先生墓碑”上写着“先生初配泷川氏,无子先没,再娶川濑氏,亦无子。养水野氏第二子为嗣,名居贞,今为明伦堂典籍”。嘉贞成为安贞养子后,取名居贞,直到安贞去世时都用这个名字。嘉贞这个名字,应该是安贞死后才改的。,十一岁(1783)成为明伦堂的生徒(格学生)。他十分努力,孜孜不倦,很早就展现了优秀的才能。宽政六年(1794),升为明伦堂的学生③横井在时认为,嘉贞在宽政六年成为文官管理人(御用人)。,宽政十年(1798),成为见习典籍,亨和二年(1802),成为副典籍,文化五年(1808),成为典籍,文化八年(1811),接替安贞的职位。这一年,冢田虎(1745—1832)任明伦堂督学,学政变动后,嘉贞坚守家学,未曾改变。
文政十年(1827),成为奥诘④译者注:奥诘,江户幕府的职官名,第五代将军纲吉时设置,作为将军的咨询和顾问伴随左右。,赴江户,担任世子德川齐温(1819—1839)的侍读。齐温成为第十一代藩主后,嘉贞兼任其侍讲(儒者)。天保三年(1832),嘉贞成为江户藩邸内的学问所——弘道馆的总裁,教授朱子学。“四书”的教材选用林道春(1583—1657)的道春点校本。相比名古屋仅有冢田虎注(冢注),用朱子之注对闇斋派的嘉贞来说,应该更为得心应手。嘉贞是刚毅正直之士,据说对辅导之事尽心尽责。他还犯颜劝谏齐温养鸠玩乐之事,讲玩物丧志的道理,使齐温停止了养鸠。
天保十年(1839),齐温薨。其兄田安齐庄(1810—1845)成为第十二代藩主。齐温的灵柩从江户出发,经木曾路,向尾张而去。途中,江户市谷的藩邸不守丧,藩士们剃了头发,吃着酒肉,莺歌燕舞,毫无忌惮。当时前任藩主的丧事尚未结束,齐庄就举行了入馆庆典。嘉贞认为这种行为不合礼节,大肆批判,在讲课时进行讽谏。老臣们想阻止他,但嘉贞并不听,愈发直言劝谏。这种行为忤逆了齐庄,因此他被赶出府衙,以书物奉行的身份,回到了名古屋。①奥村德义:《松涛棹笔》十二。
嘉贞擅长汉诗,工竹梅水墨画。天保十二年(1841)四月三日去世,享年69岁,葬于鸣海的瑞泉寺。著有《道经图解》《道灯》《学规谚解》《鲁庵诗集》七卷。
嘉贞没有像安贞那样的著述,也看不到有什么丰功伟业,但安贞的大作《资治五史要览》实际上是嘉贞帮助完成誊写的。②石川嘉贞亲笔所写《上资治通鉴证补笺》《资治通鉴证补凡例》与《资治五史要览》卷一四二到卷二六九的笔迹是一致的。不难想象,不仅誊写书稿,嘉贞还参与了大量的史料检索、校勘等基础性工作。安贞的部分成就是嘉贞协助完成的,可以说,嘉贞也是杰出的学者。
如上所述,从两人的事迹中难以窥知《资治通鉴证补》的撰述过程,但《资治通鉴证补》卷头的嘉贞《上资治通鉴证补笺》与《资治通鉴证补凡例》有一些关于撰述目的与经过的信息。《上资治通鉴证补笺》云:
臣嘉贞死罪死罪。臣闻人君之于政治,在广益其知。欲广益其知者,宜以读书为本。夫读书之务要,在经与史。经,义理之府;史,兴亡之鉴。经以究义,史以考事,其知岂得不广乎。其知克广,则君子得用,小人不得进,而政之不治者,未之有也。故唐仇士良之教其党云:“勿使人主读书,见前代兴亡,心知忧惧,则吾辈疏斥矣。”是其意可以见,其言可以征。
此处阐述了人君想要出色的政绩,必须要读经史,广益所知。为证实这一点,他举了唐朝佞臣仇士良所说不要让君主读书的例子,指出应该把历史作为政治的参考,这也是中国宋朝编纂《资治通鉴》的目的之一,写在笺的起首部分是很自然的。笺中又云:
先君明公,聪明之质,恭谦之德,尚深好学,广修明伦之堂,延鸿儒硕生,讲究此道。臣先人臣安贞继温史纂修赵宋以下五代之事,名《五史要览》。书成献之左右。又命因温史加证补……今公至孝……
先君是指第九代藩主德川宗睦(1761—1800年在位),明公是其谥号。今公是指第十代藩主德川齐朝(1800—1827年在位)。先君宗睦是位聪明有德好学之君,大兴明伦堂,招聘学者,考究经史。同时,命令石川安贞沿袭司马温公《资治通鉴》,编修《资治五史要览》。《资治五史要览》完成后,又令其为《资治通鉴》证补。
撰述《资治通鉴证补》是继纂修《资治五史要览》之后即开始的事业,这是振兴明伦堂、意在兴学的好学藩主所授意的。正如笺的开头所言,有明显的以史为鉴的意识。继《资治通鉴》之后《资治五史要览》二七五卷的编纂,以及为《资治通鉴》二九四卷记事逐一证补这样艰难的工程之所以逐渐纳入计划,首先得益于作者对《资治通鉴》本身有着绝对的尊崇。这不仅是藩主一人的希望,恐怕也是围绕着藩主的所有尾张藩士的共同愿望。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藩主一般是全体意志与行动的最终集中体现。大概在整个尾张藩,都弥漫着对《资治通鉴》乃至其作者司马光的尊崇之风。尾张人南宫大湫(1724—1774)著《司马光传》,并以自家版出版,③南宫大湫是安贞在明伦堂的同僚南宫龙湫教授之父。《司马光传》是宝历(1751—1764)年间在积翠楼出版的。积翠楼是大湫的住所之号。从此事也可窥知这种氛围。安贞父子在指出《资治通鉴》原文或胡三省注有错误的时候,使用“臣安贞(或嘉贞)谨按”这样非常谦恭的表达,十分谨慎避免轻率否定原文文字错误,只用“恐怕”这样表示推测的表达方式,也可以看出这种尊崇意念的存在。安贞按语中使用的“谨”与“恐”二字,并不仅仅是为了表达对藩主的尊敬。
《资治通鉴证补》的撰述,可以说就是产生于这种对《资治通鉴》的尊崇之风中。完成证补最直接的缘由在嘉贞的《资治通鉴证补凡例》(以下简称“《凡例》”)中:
温公之史至矣。浩瀚十七之革鼎,纷纶数千之卷册,取彼补此,取此续彼,点缀甚工,斧凿无迹。然其文省则其义不明,其事略则其实有隐。是以忠臣义士贞女烈妇或谏奏之文,其有益于治者,不得不或补之,欲知其详者,不可不知其所由。故证其文之所出,补其事之可补者,名曰《资治通鉴证补》。
即《资治通鉴》是将浩瀚的十七代王朝的历史,从数千册的史料中进行出色地整理之作。因为省略的地方较多,意思不明,也就有了事实被隐没的情况。因此,为了更清晰、详尽地理解《资治通鉴》的文章,有必要对其记事出处进行标注。另外,增补有益于教化治民的忠臣、义士、贞女、烈妇、谏奏之类的文章,故称《资治通鉴证补》。为此,安贞在《资治通鉴》原文后逐一标“证”增“补”,甚至写按语。笺中又说道:
不幸而先君弃世,臣先人亦未脱稿而没。今公至孝,能继先君之志,又命臣嘉贞绍成其业。
即尚未完稿时,先君宗睦与安贞便都去世了,现任藩主齐朝继承遗志,让嘉贞继续完成这项事业。
在受命撰《资治通鉴证补》的第十一个年头,藩主宗睦薨。第二十一个年头安贞逝世。因此,嘉贞继承父业,在第十一代藩主齐朝时终于完成此书,但其年月未详。全书二百九十四卷,从第一卷到二百一十九卷(唐纪三十五)都能看到安贞的按语,但之后的卷册中几乎都看不到了,到第二百三十六卷(唐纪五十二)就完全没有了。从第一百七十九卷(隋纪三)到二百二十卷,都可以看到嘉贞的按语,在之后的卷册中只能看到仅仅记录异同的诸多“补考”与少数包含判断的“补考”。另外,在第二百一十一卷记载有居贞名字的按语。想来,安贞全力撰述的应该到第一百七十八卷为止,此后到第二百一十九卷借助了嘉贞之力,之后基本是嘉贞完成的。因此,全书约2/3是安贞在世时完成,余下1/3是其后完成的。耗费约20年成书2/3,这样简单算来,全书著成费了约30年。对比严衍与谈允厚完成《资治通鉴补》废寝忘食花了24年,安贞父子的功劳也是非比寻常的。
誊写用方正的楷书完成,过去笔者曾认为出自嘉贞一人之手①谷口明夫:《石川香山事迹考》,《鹿儿岛女子短期大学纪要》第25号,1990年。,但实际上至少有三人以上参与了誊写工作。《资治五史要览》一百零一卷是数人耗费四月方完成的,那么《资治通鉴证补》二百九十四卷的誊写应该要花费成倍以上的时间。
综上,《资治通鉴证补》是在尾张藩对《资治通鉴》的尊崇之风中,顺应当时人们想通过《资治通鉴》去深入了解历史以利于政治的需求,经过安贞父子两代人的努力而完成的巨著。
《资治通鉴证补》的构成与内容
《资治通鉴证补》(以下简称“《证补》”)是将《资治通鉴》(以下简称“《通鉴》”)的原文,以“无界九行,每行十九字”的形式排版,以“小字双行,每行十九字”的形式将胡三省注及证补插入原文。有关“证补”的详细构成,嘉贞《资治通鉴证补凡例》中有说明。《凡例》云:
故证其文之所出,补其事之可补,名曰资治通鉴证补。
《证补》中的“证”是对《通鉴》原文出处的揭示,“补”是补充说明原文中未采用或省略的内容。《证补》最主要的构成部分,就是“证”与“补”,进一步也有“补考”之类的,《凡例》云:
考文之同异者,称补考。
也就是说,有史料记载与《通鉴》字句、记事内容不一致时,考察其中的异同,就是“补考”。《凡例》中还说:
证及补及补考,各以朱围之。证乃收于胡注之上,补及补考收于胡注之后,以别于胡注也。
即“证”“补”“补考”用红线圈出来,“证”写在胡三省注的上方,也就是在《通鉴》原文的正下方,“补”和“补考”写在胡三省注的下方,与胡注区分。总的来说,按照《通鉴》原文、证、胡注、补、补考的顺序排列。实际上,“证”并没有用“证”这个字专门标出来,而是直接只标记出处,然后用红线将其全部圈起来。“补”和“补考”用“补”和“补考”的字眼标出来,只将这几个字用红线圈出来,然后在其下面写不同的内容。另外,从全篇来看,“证”下面不限制四项俱全,所以“证”下是“补”或“补考”的也很多。
关于“证”的标注方法,《凡例》中说:
证文之所出,如某纪以某帝为主,直称帝纪,而前后帝各取谥号一字,如称高纪文纪,是也。传则每卷首详举姓名,后皆略姓,以省功耳,非有义例也。
也就是说,《通鉴》原文出处是某帝本纪时,只记为“帝纪”,以此帝为主的本纪中,其前后的皇帝只各取谥号中的一个字,如“高纪”“文纪”等。①如第一百一十八卷“元熙元年,春正月,壬辰朔,改元”下写有“帝纪”,在数行之后的“庚申,葬安皇帝于休平陵”下方注有“安帝纪”。此处的“帝纪”是指《晋书》恭帝纪。如果出处是列传,就在每卷初始写出此传中全部人物的姓名,如“○○传”,以后记述时全部省略姓。②如第一百八十四卷(义宁元年七月丙寅)“密自恃兵强,欲为盟主”,其下写有出处“依旧唐李密传”。在五行之后“殪商辛于牧野”下记有“旧唐密传”,省略了其姓。这仅仅是省些功夫,并不是严格的体例。③这没有特别的意义。虽然在卷头全部写了姓名,在同卷的其他地方再写姓名,也是便宜行事。如第一百八十四卷(义宁元年六月己卯)“刘文静劝李渊与突厥相结……渊从之”下方写着“依旧唐刘文静传”,同卷(秋七月乙丑)“刘文静至突厥……始毕大喜”的下方也写着“依旧唐刘文静传”,未省略其姓。
此外,《凡例》中记载:
文之同者,直称某纪某传,大同小异者曰依,小同大异者曰取,曰略见。
与《通鉴》原文出处相同的,则写为“○○纪”“○○传”,大同小异的写为“依○○”,小同大异的写为“取○○”④如第三十九卷(淮阳王更始元年)“刘秀复徇颍川”的“复徇”二字下写着“二字取高武纪”。,或写为“略”“见○○”⑤标记“略”与“见”的,通常代表如下的情况:“依○○,文略”“见○○”“见○○,文异”,此外也有不少是“依○○,文少异”“依○○,文大异”。,来标明各自的不同。
《凡例》中还记载:
咸据本史证之。其它所引用,今不传于世之书亦多,且浅见薄识,未详者,空设朱围以为后图耳。
《通鉴》原文的出处都来自正史,但其引用的书有不少已经失传,自身学识浅薄,无法标明出处的地方,都用红圈标出,留有空栏,作为将来的研究工作。因此,出处不明的地方,都逐一标记红圈空栏。
在《凡例》中,除此之外就没有关于“证”的标记形式的说明了。但是,“证”体现在实际形式中。此外,在标记《通鉴》原文出处的同时,“证”还标记了《通鉴》中所写但在史料出处中没有找到的内容⑥如第一卷(智伯又求地于魏桓子……)“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之下有“然以下十一字,策无”这样的“证”。其他部分在《战国策》赵策之中可以找到,但是没有这十一字。,用“……字,○○无”的形式表示,“○○”是史料的名称。
“证”用以上的标记形式,简明表示了《通鉴》原文的史料出处及其内容。那么,“证”中标记的史料到底为何物呢?大致列举一下,有《孟子》《韩非子》《战国策》《汉武故事》《东观汉记》《世说新语》《隋唐嘉话》《陆宣公集》等正史之外的内容,当然《史记》《汉书》等十七部正史占绝大多数。《凡例》“以正史为据,皆证其出处”对此已有说明,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与司马光编修《通鉴》时利用三百几十种资料相比⑦陈光崇统计为359种,高振铎统计为339种。陈光崇《张氏〈通鉴学〉所列〈通鉴〉引用书目补正》、高振铎《〈通鉴〉参据书考辨》,均收入《〈资治通鉴〉丛论》(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确实是太少了,难以说是广搜博览。并且,就算《证补》收集了《通鉴》原文来自正史的所有出处,但是现在可以用中华书局标点本“二十四史”人名索引等多种工具书核对《通鉴》的记事出处,完全可以比安贞等人更详细也更容易地查到。因此,“证”的价值好像并没有那么大。但是,考虑到司马光最重要的依据是正史和实录等,这是大部分史料的主要出处,即使出处能通过工具书查到,但逐一确认文字的异同,依然是件非常不容易的工作。因此,指出存在异同的“证”,是十分重要的阅读指南。而且,到目前为止,首先明确标明《通鉴》全部记事出处的,仅有《资治通鉴证补》一书。这样看来,《证补》的“证”,对《通鉴》的读者来说,不可否认发挥着指南的作用。
其次,我们试对《证补》中另一个重要的支柱“补”进行说明。《凡例》中对于“补”的形式没有任何说明,因此下面以最典型的例子进行说明。
第十一卷(高帝五年春正月)“诸侯王皆上疏请奠汉王为皇帝”的下方有:
补:于是诸侯上疏曰……(省略二百八十八字)……谨择良日。高帝纪。注:张晏曰……(省略二十一字)……;师古曰……(省略二十八字)……
如此例所示,在“补”中,“补”字后面紧接着就是内容,然后是史料出处的名称,例文是《汉书》高帝纪。因为很明显是《汉书》的内容,所以省略了“汉”字。一般就这样结束了。但是“补”的内容很长,有难解的语句,就在后面加注。例文引用的是《汉书》的张晏注与颜师古注。简言之,“补”是由“补”的标记→“补”的句子→“补”的句子的出处→对“补”的句子的注这样的顺序构成。但是,也存在不少没有对“补”的句子作注的情况。
下面,对“补”的内容及其价值进行说明。
之所以作“补”的理由,如上所述,是因为《通鉴》原文中的省略较多,有难以理解或者被隐没的史实。因此,为了能够理解原文,补充不充分的记事,为了彰显事迹,增加了忠臣、义士、贞女、烈妇等的事迹以及谏诤之文。
在省略较多、事情经过不明的情况下,“补”的文字起着加深理解的作用。如,第二百一十一卷“开元二年,春正月,壬申,制京官有才识者除都督、刺史,都督、刺史有政迹者除京官,使出入常均,永为恒式”,其下有:
补:关中自去秋至于是月不雨,人多饥乏,遣使赈给。制求直谏言弘益理。名山大川,并令祈祭。旧帝记①译者注:记,应为“纪”。。
这个“补”是解释开元二年春正月的时候,提拔有才能、有见识的中央官为都督或刺史,晋升有政绩的都督或刺史为更高级别的中央官这样的制度的背景,因去年秋天开始一直到正月为止,关中一带无雨,人们饱受饥饿之苦,为祛除天灾,施仁政,遂出此制。这让读者能更具体的想象与理解当时的情况,这样的“补”非常有用。
又如,第一卷记载豫让为智伯报仇之事,写道:“三家分智氏之田。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其下记有:
补: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吾。赵策。
“补”增加了豫让决心为智伯报仇的理由,“士为知己者死”这种真挚、纯粹的生活方式,让人能更自然、更有兴趣去了解豫让的行动。对读者来说,这是难得的“补”。
但是,将长篇的疏、诏全部以“补”的形式增补的话,就违背了编修《通鉴》的初衷,进而妨碍读者对《通鉴》的阅读。如,第二百一十一卷(开元二年春正月):“礼部侍郎张廷珪、酸枣尉袁楚客皆上疏,以为上春秋鼎盛,宜崇经术,迩端士,尚朴素,深以悦郑声好游猎为戒。上虽不能用,咸嘉赏之。”张廷珪等上疏劝谏玄宗崇尚经术,亲近品行端正之人,远离歌舞、音乐、游猎等奢侈娱乐,追求质朴。《证补》在记载此事的文字后,加了“补”:
久旱,关中饥俭,下制求直谏昌言弘益政理者。礼部侍郎张廷珪上疏曰:(以下省略五百八十六字上疏文)……何可怠弃典则,坐辜其望哉。再迁黄门侍郎。时监察御史蒋挺以监决杖刑稍轻、敕朝堂杖之。廷珪奏曰:御史宪司,清望耳目之官,有犯当杀即杀,当流即流,不可决杖。士可杀,不可辱也。时制命已行,然议者以廷珪之言为是。旧张廷珪传。
○初景龙中,宗楚客、纪处讷、武延秀、韦温等封户多在河南、河北,讽朝廷诏两道蚕产所宜,虽水旱得以蚕折租。廷珪②译者注:廷珪,《证补》原文为“魏州刺史张廷珪”。谓:两道倚大河,地雄奥,股肱走集,宜得其欢心,安可不恤其患而殚其力。若以桑蚕所宜而加别税,则陇右羊马,山南椒漆,山之铜锡铅锴,海之蜃蛤鱼盐,水旱皆免。宁独河南北外于王度哉。愿依贞观、永徽故事,准令折免。诏可。在官有威化。廷珪伟姿仪,善八分书,与李邕友善。及邕踬于仕,屡表荐之,人尚其方介云。新张廷珪传。
此“补”先引用《旧唐书》张廷珪传,列出其全部的上疏文586字,甚至将他反对在朝堂上杖御史蒋挺的故事也记录了下来。另外,还引用了《新唐书》张廷珪传,记载他严正反对、阻止宗楚客等人谋私利的企图,善八分书及与李邕关系甚好之事都记录其中。总之,是一个很长的“补”。
即使饶有兴趣地读《通鉴》,直接列出张廷珪的事迹与略传也有其相应的价值,但是全部列出长篇的疏文并没有特别的价值。司马光因为其文太长,只用了25个字进行总结。“补”将其再次收录,与意图同《资治通鉴长编》是相同的。另外,“补”所收集的史料基本都是引用的正史。在能轻松获得正史资料的今天,长篇的“补”可以说已丧失了价值。总之,“补”确实能有助于理解,很多地方能保持《通鉴》的阅读兴趣,但也有不少妨碍阅读的诏书、谏奏等文。因此很难说所有的“补”都是好的。不过,逐一标明“补”的出处,对书籍的利用者来说,确实难得。
接下来,再对“补考”进行说明。正如前文《凡例》中所说,“补考”是在《通鉴》原文与史料记载有不同时,对之进行记录与考察。但是,从“证补”的整体来看,“补考”的内容与特点并非始终如一。虽然《凡例》并未提到,但是在《证补》中随处可见以“臣安贞(或居贞、嘉贞)谨按”五个字标出的作者自己的按语。这些按语从最初到第一百七十八卷基本都是用红框圈起来的,作为独立的部分而存在。从第一百七十九卷开始,基本就成为“补考”的一部分,不再使用红框。当然,在第一百七十八卷之前也有几处算进了“补考”中(如:第三十八卷、第六十二卷、第九十一卷、第一百一十五卷、第一百七十七卷)。又,大多数的“补考”是记录不同内容的史料,指出其中的不同,有时也有是非判断的存在。尽管是非判断、正误判断之时,原则上都加上“臣○○谨按”这样的语句,但是在“补考”中,有时并不写出“按”语,而是直接进行判断。
在第一百七十八卷之前,基本上以“臣安贞谨按”的按语而独立存在。嘉贞的按语初次出现在第一百七十九卷之后,全部放在“补考”之中。安贞死后,嘉贞的名字还是叫居贞,还没有更改为嘉贞。这样看来,第一百七十九卷之后,也包含安贞的成果,是通过嘉贞整理完成的,将按语收入“补考”也是嘉贞所为。另外,第一百七十八卷之前的每卷,可能最终嘉贞也做了增订补充。嘉贞补充的地方造成体例有所混乱。考虑到撰述是父子二人协作完成的,《证补》也必须按照由始至终的顺序完成①嘉贞最初的名字是居贞,第一百九十一卷、第二百一十一卷中,可以看到“臣居贞谨按”这样的按语。在第一百七十九卷到第一百八十七卷中也可以看到几处“臣嘉贞谨按”的按语,应该是改名后所写,在第一百九十五卷、第二百零五卷、第二百二十卷中也可以看到。据此可知,这些卷并没有按照顺序进行编排。,因此造成了这样的不统一。
因为在《凡例》中嘉贞并没有提及“按语”,实际上按语应该包含在“补考”中。但是第一百七十八卷之前的按语,是独立在“补考”之外的。因此,这里首先将“补考”与“臣○○谨按”分开来阐述。
“补考”中占大多数的,是纯粹记录字句上的差异。如第八卷(二世皇帝二年腊月,东阳宁君秦嘉)“欲击秦军定陶下”的“定陶”下方,写有:
补考:《汉书》,定陶作济阴。
这里并没有对其异同,做出谁对谁错的判断。一般“补考”都是这样,并不做判断。在长篇的“补考”中也不改变这个原则。如,第一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豫让暗杀赵襄子失败被杀之时,“索之得豫让,遂杀之”之下的“证”与胡注中写有:
补考:索之以下作襄子曰:此必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于是赵襄子面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灭范中行氏,而子不为报仇,反委质事智伯。智伯已死,子独何为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襄子乃喟然叹泣曰:嗟乎,豫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寡人舍子,亦已足矣。子自为计,寡人不舍子。使兵环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义,忠臣不爱死以成名。君前已宽舍臣,天下莫不称君子之贤。今日之事,臣故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虽死不恨。非所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义之,乃使使者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呼天击之,曰:而可以报智伯矣。遂伏剑而死。死之日,赵国之士,闻之皆为之涕泣。赵策。
《通鉴》中记载此为“杀豫让”,而《战国策》赵策中是“伏剑自杀”。从这里可以看出内容的不同,以此作“补考”,实质上和“补”是一样的。因此,在“补考”最后注明了出处。将“补考”二字缩小写在一个格子里,恐怕是将最初写的“补”,用胡粉涂掉后重新写的。
安贞并没有对内容做任何的判断,仅仅是提供了这样的史料。那么这有什么价值呢?
所记赵策的内容,主要是赵襄子与豫让的对话。赵襄子问豫让为何舍命为智伯报仇?豫让答道,智伯与范氏、中行氏不同,以国士之礼待自己,进一步说明明主与忠臣之事,求得赵襄子的衣服,以击打衣服当作报仇,然后自杀。这一段戏剧性地描述了豫让之死的过程,向读者传达信息而不会令人生厌。在这种意义上说,是十分有价值的“补”。另一方面,我们也会考虑,司马光将这样戏剧性的内容全部删掉,连“士为知己者死”这样的话也去掉,把自杀改为被杀,是出于什么样目的?其意图何在?①《战国策》(《史记》基本原封不动承袭了《战国策》的内容)解释豫让为智伯饱受痛苦,舍命报仇的理由是:他践行了“士为知己者死”“人臣不以二心而侍君”这两种纯粹的品格。但是《通鉴》中没有“士为知己者死”的言语,也没有详细说明此事的豫让之言,只记载了“不以二心而侍君”。另外《通鉴》第一卷后记载聂政为了严仲子暗杀侠累的事件时,也删掉了聂政决定为了严仲子“士为知己者死”的理由。《通鉴》删掉了《史记》中的一些用语,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豫让只想为智伯舍命,而不是为范氏、中行氏,这是因为范氏、中行氏只把他当作一般人看待,只有智伯将他当作国士对待,这就是士为知己者有所为。反过来说,如果对方不知己,就不需要有所为。这种态度,相当于是以赠与与接收的关系来对待君臣关系,与臣下应该绝对忠诚于君主这种观点不同,可以说是一种自由的态度。这种自由的态度,仔细想想,可能包含着君主无道之时舍弃君主甚至背叛君主的想法,即这种想法可能与叛乱相联系。这样,对编撰有益于政治的历史书的司马光来说,就不能留下隐藏着可能乱了秩序的“士为知己者死”这样的言语。因此,在记载聂政之事时,他也把“士为知己者死”删掉了。对司马光来说,臣下就应该对君主绝对尽忠。可以说,这里集中体现了司马光如何选择史料、他的编撰方针及其根本考虑。《证补》将此事作为不同的史料之时,已经意识到这是个问题。“补”和“补考”中的史料提示,能让人们注意到司马光删掉的内容,起到让人明白司马光的编纂立场的效果。即,“补”或“补考”有提供其他信息,让人们思考司马光对史料的选择立场这两种价值。
虽然为数不多,但确实也存在着加以判断的“补考”。如第十一卷(高帝五年):“张良素多病……杜门不出曰……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下方写着:
补考:据封万户侯文,此条当在六年见封于留后。
因为原文中记载了受封万户侯,这条应是第二年受封留侯之后的事,应该放在高帝六年。这是对《通鉴》的记事排列,即对其编修提出了意见,是理所当然的。这样的意见,一般放在“臣安贞谨按”的下方,但这里并没有按照体例,也没有写出安贞的名字,由此看来,这可能是嘉贞后来加上的。
“补考”中,有的应该被称作“补注”。如第十一卷(高帝六年正月)“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上在洛阳宫,从复道望见诸将”的“复道”下写着:
补考:如淳曰:复,音复。上下有道,故谓之复道。
这里引用了《汉书》如淳的注解,作为本文的注。在《证补》中,有像这样将“补考”当作“补注”的例子,应该统一为“补注”。如第十六卷(景帝前三年)“赵遮说亚夫曰……将军何不从此右去,走蓝田”其下写道:
补注:师古曰:右谓少西去也。
像这样,上例本应该是“补注”。这种“补注”及类似“补注”的“补考”,对正确阅读《通鉴》是有帮助的。
下面要说明的是按语,即“臣○○谨按”的内容及其价值。在第一百五十四卷(武帝中大通二年八月)“时人多以字行者,旧史皆因之”的下方写着:
臣安贞谨按:时人以下似非《通鉴》之文,恐注文混为正文也。
这是对《通鉴》原文的考察,非常贴切。严衍可能也是这样认为的,在《资治通鉴补》中并没有作任何的注,而是将这12个字删去了。
又第二百一十一卷(玄宗开元四年闰月):“紫微舍人高仲舒博通典籍,齐瀚练习时务。姚、宋每坐二人以质所疑。既而叹曰:欲知古,问高君。欲知今,问齐君,可以无阙政矣。”下方写着:
补考:旧新忠义高睿附仲舒传,姚宋作宋苏,而齐瀚作崔琳。旧传云:仲舒,开元中,累授中书舍人。侍中宋璟、中书侍郎苏颋每询访故事焉。时又有中书舍人崔琳达政理。璟等亦礼焉。常谓人曰:故事问高仲舒,今事问崔琳,则又何所疑矣。新传,文小异。臣居贞谨按,宋璟代姚崇与苏颋同时为相,则作宋苏者是,而鉴文所据者,恐非也。
这里提示了“宋苏”的史料。关于这个话题,并非是“姚宋”,正确的是“宋苏”。可以推测司马光看到的史料可能是错误的。这是妥当的考证,订正了《通鉴》的错误。
又第十二卷(惠帝四年)“臣光曰:过者,人之所必不免也。惟圣贤为能知而改之。古之圣王,患其有过而不自知也。故设诽谤之木,置敢谏之鼓”下方的胡注“《后汉书》曰:尧置敢谏之鼓。贾谊曰:三代之君,则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的下面写着:
臣安贞谨按:自《吕氏春秋》知,舜有诽谤之木。《淮南子·主术训》,尧置敢谏之鼓。胡注引《后汉书》,失证。
这里,安贞的按语指出胡注并不充分,且列出了更早的出典书目,对胡注予以批判。
又第七卷(二世皇帝元年)“初,大梁人张耳、陈余为刎颈交……里吏尝以过笞陈余。陈余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的下方胡注写着“欲起者,不能受辱,欲起与吏亢也”。胡注之下写着:
臣安贞谨按:与吏亢解,恐失之。言直起而杀之耳。
这是对胡注原文解释的质疑,虽然比较主观,但也不失为独到的解释。
像这样以“臣○○谨按”开始的按语,既有对原文的批判,也有对胡注的批判,同时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些判断基本是恰当的,对《通鉴》的读者有启发的作用,可以说是《证补》中最有价值,也最吸引人的地方。
以上,通过“证”“补”“补考”、“补考”中的按语,我们考察了《证补》的构成与内容。这些都是对《通鉴》的读者来说很有益的东西。下面,我们结合构成与内容,对到此为止未曾涉及的内容予以简单补充。《凡例》写道:
地理解,往往截略之,从简便也。考异,旧别行,今亦省不记。
也就是说“一、为了卷册的简便,胡三省注往往省略了这些内容。二、《资治通鉴考异》原本是作为单行本而存在的,因此也省略了,没有记载”。关于第一点胡注的省略部分,不仅地理注释,安贞等认为不需要的其他事物注、语注等,所有这些省略之处都不补注。胡注中记载差异较多的情况下,选择一个最为妥当的予以记载,这是考虑到不要过度增加内容篇幅。从第二点可以看出,安贞等人所用的文本中,《考异》是以夹注的形式应用到文中。静嘉堂文库中曾有明伦堂藏书的陈仁锡本。安贞等人使用的很有可能就是陈仁锡本。
通过以上所述,《资治通鉴证补》的轮廓应该大致清晰了。下面再简单地说明其与严衍《资治通鉴补》的区别。①最全面介绍《资治通鉴补》的是宋衍申《关于〈资治通鉴〉证补》(前揭《〈资治通鉴〉丛论》所收)。
《资治通鉴补》是严衍与谈允厚师徒二人为订正《资治通鉴》的错误,补充缺失部分,耗费24年的功夫完成的《通鉴》改编本。他们指出了《通鉴》的七处不足,为了完善这些不足,对《通鉴》的原文进行了改编,删除了部分原文,或者将原文移到其他位置,或者在原文中增添了其他史料。为此,他们指出了重要的问题,予以订正,这些都是非常了不起的成果。在体例方面,也制定了详密的规则,并且始终予以遵循。
但是,严衍等也犯了致命的错误。他将《通鉴》的原文(如第六十九卷中“黄初二年,臣光曰”之后的内容)进行删减,使得《通鉴》失去了原有的形态。而且在改动《通鉴》原文之时,很多情况下没有说明原文本来的样子,也没有写出补充内容的出处。①如,第十一卷(高帝五年)“十二月,项王至垓下,兵少,食尽,与汉战不胜,入壁。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中的“与汉战不胜,入壁”的下方,《证补》写着“七字,史汉无”,用以记录异同。但是,严衍《资治通鉴补》将“兵少,食尽,与汉战不胜,入壁”这部分改为“[以]兵少食尽[急来挑战。齐王信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汉王在后,周勃、柴将军在汉王后。项羽之卒可十万。齐王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齐王信复乘之,遂大败于垓下]。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删除了“与汉战不胜,入壁”,改为74个字。在这74字中,除了“急来挑战”4字之外的70字,虽然有些许改动,但基本上都是从《史记》高祖本纪中摘抄下来的。也就是说,《资治通鉴补》删去了《通鉴》的原文,改为了《史记》高祖本纪中的内容。但是,对于补充的文字,严衍并没有标明内容出处。虽然在改动之处用[ ]进行标示,但遗漏的地方很多,改动之处有时变成了不明之处。②如第二百一十一卷(玄宗开元二年,春正月,壬申……己卯……)“中宗以来……富户强丁,多削发以避徭役,所在充满。姚崇上言……但使苍生安乐,即是福身……。上从之。丙寅,命有司……”中,严衍《资治通鉴补》将“福身”改为“佛身”,删除了“丙寅”,但未作任何标记。相对于此,安贞《证补》在“福”之下注有“补考:传作佛”,没有改动“丙寅”二字,只是标出了异同,写道“二字、旧纪”。《证补》在学术上更具严谨性。但是,严衍删除“丙寅”是因为这个月的壬申、己卯之后不可能有丙寅。从这点来看,严衍这样做也并没有错。虽然没有记录理由,但严衍的改动是有依据的。可惜的是,随意地改动,却没有写下理由。附带说一下,《证补》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说明正误,也不够充分。也就是说,《资治通鉴补》是一部无法复原《通鉴》原文的改编本。
相对于此,《资治通鉴证补》并未改动《通鉴》的原文,订正错误时也仅限于用小字注释指出。补充内容时,也是用小字注的形式,并且标明出处。甚至逐一标明原文的出处,有不清楚的地方用空格标出。安贞等人完成《证补》的态度是严谨而客观的。《证补》中有许多“补考”,是对严衍未记载改动理由的说明,是十分有价值的。但是,《证补》并不能与《资治通鉴补》完全重合,《资治通鉴补》也有超越《证补》涵盖范围的成果。同时,《证补》也有独特的成果,两书都是不可或缺的著作。对于《通鉴》的读者来说,如果问哪本书更有益的话,那么回答一定是《资治通鉴证补》,因为《证补》标明了出处。
结 语
《资治通鉴证补》是尾张藩儒石川安贞、嘉贞父子花费30年之功完成的著作,其以严谨的态度标注《通鉴》的原文出处,记录与其他史料的异同,并且补充《通鉴》原文及胡三省注中不完善的地方,是一部非常有价值的学术著作。这部书至今尚未发行,原稿仅收藏于名古屋市蓬左文库③含二百九十四卷、附录一卷。附录是“《通鉴》唐纪第二第三卷割据姓名”的八页小册子,存世。,对其他地方的人来说,利用并不方便。要是能影印出版的话,应该很受读者的欢迎。但是,考虑到部头大、耗费经费多,很难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因此,总结《证补》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做成方便阅读的形式,成为当务之急。严衍的《资治通鉴补》、冯惠民的《通鉴严补辑要》④这本书用中华书局标点本《资治通鉴》可以检索到,利用起来很方便,但有时有不顾严衍改动时遗落[ ]的标记、未收入一些删除之处的日期等文字,使用时需要注意。已由齐鲁书社出版。若石川安贞《资治通鉴证补》的辑要能出版的话,其研究《通鉴》的成果将为世所共用。因此,《资治通鉴证补》的整理值得期待。